馮永清
《芣苢》三段共四十八個字,主干就是“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這兩句,后面五句只是把這句倒數(shù)第二個字依次換為“有”“掇”“捋”“袺”“襭”,去掉反復(fù)出現(xiàn)的字,一共就十三個字。而這十三個字中,“薄言”還是助詞,沒有實際意義,真正表達不同意義的字就十一個。但就是這寥寥十一字卻通過重章疊句、一詠三嘆,把讀者帶到投入、自由、歡快、充實的勞動場景中,讓我們感受到熱烈而和諧的美。
要感受到這種美,理解字意、調(diào)動聯(lián)想、想象還原是常用的手法。對這首詩,我們不妨先從六個不同的動詞入手,還原一下當(dāng)時的畫面——
幾個農(nóng)家姑娘,趕集或是從田間勞作歸來,眼尖的那個看到路旁有一大叢嫩綠的野菜,突然驚喜尖叫“芣苢”,于是一起歡呼雀躍地沖過去。采呀,快來采呀,誰采的就算誰的呀,趕快,趕快!小姑娘們比著看誰手腳更快??墒且安丝偸呛推渌s草交錯共生的,芣苢中還夾著些蓬蒿,而且,就是芣苢,你也要揀最肥嫩的、可以掐出水的嫩尖采呀,所以你還得眼亮呢。遇到一株綠得特別深的,那必然特別嫩,你就不能慢慢掐或摘,而是麻利地一把捋下來,喏,這一株就是的,哇,捋下來滿滿一把,真是太開心啦!捋到的人得意地炫耀,那邊幾聲無邪的嗤笑:算什么,我剛才捋了好幾株哪!
手上拿不下了呀,本來只想給娘烙的白面餅上做些點綴,現(xiàn)在看來可以熬半鍋菜粥了??墒欠拍睦锬??放腳邊,被踩壞了怎么辦?哪個“不小心”拿錯了怎么辦?一個憨憨胖胖的小姑娘靈機一動,一手提起自己的衣襟,拎成一個布囊,另一只手像鳥嘴,靈巧地啄向每一株夠得著的葉尖。
“采呀采呀,再不采都被這丫頭一個人采光了!”“采呀采呀,采這肥嫩的芣苢,誰采到算誰的呀!”田野里響起歡快的歌聲。一會兒工夫,衣襟做的布囊沉甸甸的,一只手都護不住了。怎么辦?那邊還有一大片。“把上衣扎在腰帶里!”
姑娘們把衣襟上的野菜尖小心地倒在干凈的草地上,朝四周張望了一眼,湛藍的天空下,只是碧綠的原野。快!大布袋改裝馬上完成,再把剛才的勞動成果裝進去?!安善]苢??!”她們沖向下一片芣苢。終于哪里都沒辦法裝了?!耙矇蛄搜?!”潔凈的鄉(xiāng)間大路上,姑娘們前襟后背都顫巍巍的?!安刹善]苢,薄言采之……”少女明亮清脆的歌聲在曠野回蕩……
六個動詞,由突然而起的采集行為,到擁有勞動成果的喜悅;由選擇合意的采摘對象,到遇上鮮嫩肥厚的一枝便從根部一把捋下來。在輕快的勞動中,收獲越來越豐厚,臨時想到拎起衣襟兜住菜葉,再到把衣服扎進褲腰改制出一個布袋,既是勞動的充實之美,也分明跳蕩著鄉(xiāng)村女孩的頑皮和機靈。
我們再來看它回環(huán)往復(fù)的結(jié)構(gòu)形式。這看來相似的詞句不斷重復(fù),不僅是勞動場景的再現(xiàn),本身也體現(xiàn)了配樂文本回環(huán)往復(fù)、多聲部詠嘆的特色?!镀]苢》首先是民間歌謠,當(dāng)它剛從田間地頭誕生時,應(yīng)該不是某一個專門的詩人忽然靈感突發(fā),便站在田埂上一氣呵成地誦成完篇的。勞動的詩歌,是勞動者在勞動時內(nèi)心情緒的自然涌現(xiàn)和流淌,無論是歡樂時的驚嘆喝彩,還是哀傷時的嗟怨呼告,往往是在群體中生發(fā)、傳遞、回環(huán)并引發(fā)廣泛的共鳴與應(yīng)和的。
我們看漢樂府詩《江南》:“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焙竺嫠木洌耆梢蕴崛」餐煞謿w納為一句話——魚兒在蓮葉的東西南北游動,所以字面看來,不免覺得拖沓累贅??墒窃囅胍幌?,江南七月的夜晚,月色如水,少男少女,劃著小舟,在荷塘里采摘蓮蓬,年輕的心,壓抑不住興奮,或是為了吸引某個人的注意,有一聲清亮的聲音喊起,“我這里有一條魚”,另一邊也有發(fā)現(xiàn)、或者說是興奮被點燃,“我這里也有一條魚”……東西南北,歡快而年輕的聲音傳遞開來,于是滿荷塘回蕩著青春和初戀的氣息。
我們看布魯斯音樂電影,也可以大約想見那種情狀,比如一個黑人老頭在棉田東頭,挺直一下酸疼的腰肢,仰頭看一看那非洲故鄉(xiāng)一樣的夕陽,用憂郁的五聲音階哼出一句“看那血一樣的夕陽”,旁邊老太婆聽到了,也哀怨地看一眼西邊的天空,相同的旋律、相似的詞句,宣泄著同樣的無奈憂傷;幾經(jīng)傳遞,棉田里的奴隸們都伸展一下蜷曲已久的腰肢,仿佛是嘆息,或者呻吟,或者就是一聲長嘯,勞動艱辛、故鄉(xiāng)遙遠、生活永遠沉重?zé)o望……他們在這回環(huán)往復(fù)的詠嘆里互相傾訴,也互相安慰。
我們前面把《芣苢》還原成一個相對完整的敘事過程,其實也不妨還原為同時呈現(xiàn)的畫面:春日原野上,一個姑娘興奮地高喊,“我這邊看到了一叢芣苢,快來采呀、快來采”;一會兒前邊也響起歡快的叫聲,“芣苢芣苢,好鮮嫩的芣苢,快來捋取”;采呀采呀,忽遠忽近,忽左忽右,不斷有年輕興奮的聲音,加入這驚喜歡快的和鳴,于是整個原野都回蕩著勞動的喜悅之音。前面一種理解為敘事民謠,后面這種則是多聲部的合奏,畫面更豐富更有縱深感,主旋律自然也因為和聲疊加而飽滿更具感染力。
采摘芣苢本身是源自興趣或有意外收獲的勞動,沒有外界強加的沉重?zé)o奈。芣苢學(xué)名車前草,清代學(xué)者郝懿行在《爾雅義疏》里對芣苢之用有“野人亦煮啖之”的解釋,意思是鄉(xiāng)野之人,采摘這種野菜作為食物。野菜在饑荒年成,是百姓充饑之必備;好年成里,掐些嫩尖,燒湯、和面或淋上香油涼拌,也是上好材料。芣苢作為野生植物,不用耕耘播種,也無需經(jīng)營管理,在風(fēng)和日麗的春日,如果你有慧眼或是機緣,發(fā)現(xiàn)幾株、幾叢或一大片芣苢,那便是平凡日子里意外的驚喜,或者難以為繼的生活中活下去的希望。
民眾吟唱時完全能懂得這唱詞的意義,因為那就是他們自己愉快的經(jīng)歷;一遍遍地吟唱,就是一次次在美好回憶里徜徉,一次次體驗?zāi)莿趧拥挠淇炫c充實;男生和女生、獨唱與和鳴,不僅還原了勞動現(xiàn)場當(dāng)時忽左忽右、忽前忽后的勞動歡暢,唱詞回環(huán)往復(fù)的結(jié)構(gòu)本身也是和諧的體現(xiàn),讓人在一遍遍的吟誦中,不自覺地遐想、沉醉,也因而更自然地?zé)釔壑鴦趧又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