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將領(lǐng)
(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民族學(xué)與人類學(xué)研究所,北京 100081)
互動范疇或者“互動態(tài)”是藏緬語動詞的重要語法范疇之一,表示動作在兩個或兩個以上的施事之間相互進行的語法意義。
學(xué)界對藏緬語互動范疇的專題性研究成果不多,國內(nèi)目前只有孫宏開(1984)[1]、木乃熱哈(2012)[2]、丁?。?015)[3]、周發(fā)成(2019)[4]的4 篇文獻,此外在各種語法專著及“簡志”里只要有形態(tài)一般都會論及該范疇。但以往的研究,很少涉及互動范疇的歷史演變問題。因語言的分化、歷史演變及語法結(jié)構(gòu)類型的轉(zhuǎn)變,今天的藏緬語表達互動范疇的語法手段、語法形式呈現(xiàn)出多樣化的特點:有前綴(附加成分)、前綴+重疊、重疊、重疊+后置成分(輔助動詞或虛詞)、后置成分(虛詞)、前置成分(副詞)等多種形式。本文先描寫、比較獨龍語方言土語互動范疇,再與其他藏緬語互動范疇的各種語法形式進行比較、分析,初步探討藏緬語互動范疇各種語法形式之間的關(guān)系及演變規(guī)律、線索。
獨龍語互動范疇的語法形式在其各方言土語之間差異比較大。
藏緬語表示互動范疇的語法手段及形式類型多樣,下面我們先列出各種形式,最后再對各種形式作逐一分析、討論。藏緬語表達“互動”意義的形式大致有6 種:
上述幾種語言表示互動范疇的形式是動詞重疊,這是羌語支語言常見的語法形式。值得注意的是普米語的重疊動詞第一個音節(jié)還有一定規(guī)則的語音屈折變化,這種變化大概是原始互動前綴對動詞詞根影響所致。后面的“動詞重疊+后置成分”式史興語的重疊動詞也有類似的變化。
以上是藏緬語表達互動范疇的6 種基本形式,目前尚未發(fā)現(xiàn)有其他的形式類型。
我們按照前述6 種藏緬語互動范疇語法形式類型的順序,探討其演變線索。
1.獨龍語孔當(dāng)話和阿儂語屬第1 種類型,語法形式為前綴ɑ31-。這種前綴可能是藏緬語互動范疇古老形式的變體。例如,嘉戎語(??-)和拉塢戎語(χ-/?-)的前綴可能與獨龍語和阿儂語的前綴(ɑ31-)有同源關(guān)系,我們將共同前綴構(gòu)擬作*?ɑ-/*χɑ-。此外,普米語和史興語的動詞重疊時第一個音節(jié)的屈折變化,也可視作原始互動前綴*?ɑ-/*χɑ-對動詞詞根影響的結(jié)果。
2.嘉戎語和拉塢戎語屬第2 種類型,語法形式為“前綴+動詞重疊”。羌語支語言動詞的重疊形式往往表示動作經(jīng)常、反復(fù)等意義,而“互動本身也包含著多次、反復(fù)進行動作的意思”(孫宏開,1984)[1]。嘉戎語和拉塢戎語的互動意義在一個動詞上同時采用前綴和重疊兩種語法形式表達,不符合語言的經(jīng)濟原則。因此,嘉戎語動詞詞根重疊主要是表示動作反復(fù)、“連續(xù)進行”或“連續(xù)不斷”(林向榮,1993)[6](P267-268)的意義,如果要表示“相互進行”的意義還需要在重疊的動詞前再加前綴??-表示(林向榮,1993)[6](P256)。
3.大部分羌語支語言如羌語麻窩話、普米語、貴瓊語、爾蘇語、爾龔語、木雅語、扎巴語、納木義語等屬第3 種,語法形式為動詞的重疊。從獨龍語、嘉戎語等語言的情況看,等這些語言最早可能也是采用前綴表達互動意義,重疊形式表示動作反復(fù)、連續(xù)等意義,后來前綴表示“互動”意義的功能逐漸讓位于重疊形式,完成了從前綴到重疊形式的過渡。其中,普米語(孫宏開,1984;陸紹尊,1983)[1][15]重疊動詞第一個音節(jié)還有一定規(guī)則的語音變化,這大概是原始互動前綴*?ɑ-/*χɑ-與動詞詞根合并的結(jié)果,而這種動詞的語音屈折變化是普米語不同于其他“重疊式”的羌語支語言之處,這說明普米語表互動意義的功能從前綴到重疊式的過渡尚未完成。
4.蒲溪羌語和史興語屬于第4 種,語法形式是“動詞重疊+后置成分”。蒲溪羌語的重疊形式不單純是表互動意義的,“并不是所有動詞的重疊都表示互動意義,有些動詞重疊后表示動作反復(fù)進行。反復(fù)體表示動作本身所固有的動作的反復(fù)性”(黃成龍,2006)[8](P143)。蒲溪羌語的后置成分是個泛義動詞-pɑ(做),它“通常與動詞重疊一起出現(xiàn)表示‘動作在互動’中。多數(shù)情況下,副詞d?u‘相互’選擇性地出現(xiàn)在互動結(jié)構(gòu)里”(黃成龍,2006)[8](P153)。值得注意的是,桃坪羌語里重疊形式“已經(jīng)不常使用”,采用與蒲溪羌語同源的“相互代詞”d?u33(孫宏開,1981)[16](P112)表示互動意義。
史興語表示互動意義的形式也是“動詞重疊+后置成分(d???)”,部分動詞“可以不加分析形式d???,也表示互動。”(孫宏開等,2014)[9](P135)。這是因為史興語的后置成分是后起的形式,還不太穩(wěn)定(可以不加)。史興語的重疊動詞第一個音節(jié)有一定規(guī)則的屈折變化(孫宏開,2014)[9](P134-135),這是互動前綴*?a-/*χɑ-與動詞合并的結(jié)果,是表示互動意義的主要形式。
蒲溪羌語和史興語的語法形式相同,都是“動詞重疊+后置成分”,但動詞重疊和后置成分在表達互動意義的功能、作用有所差異:蒲溪羌語的動詞重疊主要與后置成分結(jié)合在一起表示互動,而且已產(chǎn)生表示“相互”的副詞;史興語的重疊動詞第一個音節(jié)的屈折變化則是表示互動的主要形式,前面“重疊式”普米語動詞的屈折和史興語類似。
5.達讓僜語、義都珞巴話、白馬語、瑪曲藏語、拉祜語、傈僳語、柔若語、景頗語等語言屬第5 種,語法形式是“動詞+后置成分”。有些語言的后置成分可能是同源的。例如,達讓僜語的后置成分-dɑ3?ɡɑ31可以簡化為 ɡɑ31,義都珞巴語的后置成分-ɡɑ3?加在單音節(jié)動詞后,-dɑ??ɡɑ3?加在雙音節(jié)動詞后,兩種語言的后置分析成分明顯是同源的(孫宏開,1984)[1];拉祜語的-da31和達讓僜語、義都珞巴話的后置成分可能有同源關(guān)系。此外,前面第4 種“動詞重疊+后置形式”的羌語支史興語的后置成分-d???也有可能與前三種語言是同源的。
白馬語的后置成分-re3?和瑪曲藏語的-ri/-hd?i①-hd?i 是-ri 的變體,是表示“相互”的虛詞,jet 是泛義動詞“做”。參見周毛草:《瑪曲藏語研究》,北京:民族出版社2003 年版,第158 頁。是同源成分,但在來(詞)源上與前述幾種藏緬語的后置成分沒有關(guān)系。
6.納蘇彝語、涼山彝語和載瓦語屬第6 種,使用前置的副詞性成分表示互動意義。
綜上所述,藏緬語互動范疇最古老的語法形式應(yīng)該是前綴*?ɑ-/*χɑ-,這可以從一些現(xiàn)代藏緬語的語法形式溯源、推測。例如,獨龍語孔當(dāng)話和阿儂語的形式是前綴ɑ31-,嘉戎語是??-,拉塢戎語是χ-/?-,據(jù)此,古藏緬語原始互動前綴可構(gòu)擬作*?ɑ-/*χɑ-。此外,普米語和史興語里重疊動詞第一個音節(jié)的屈折變化,是表達互動范疇的主要形式,也是前綴*?ɑ-/*χɑ-對動詞詞根的影響結(jié)果。
大多數(shù)藏緬語互動前綴已經(jīng)消失,而讓位于其他的各種形式。
(1)羌語支多數(shù)語言動詞的重疊形式已經(jīng)代替了前綴*?ɑ-/*χɑ-表示互動意義的功能。
(2)采用“動詞+后置成分”表示互動意義是藏緬語較為普遍的形式,達讓僜語、義都珞巴話、白馬語、瑪曲藏語、拉祜語、傈僳語、柔若語、景頗語等均采用這種形式。甚至羌語支的蒲溪羌語、史興語也發(fā)展出了這種語法形式。藏緬語的后置互動成分來源上可能是動詞,如景頗語的-k?at??是從動詞“打仗”虛化而來的”(戴慶廈,2012)[12](P74),蒲溪羌語的后置成分-pɑ/p?(做)也是動詞。
(3)使用前置的副詞性成分表互動意義是部分分析型藏緬語的發(fā)展趨勢之一,納蘇彝語(d?e33)、涼山彝語(d????)和載瓦語(?i31ta?31)是代表性語言。值得注意的是蒲溪羌語里也發(fā)展出了這種副詞性的成分(d?u),而且,羌語的副詞性成分與彝語的副詞性成分可能有發(fā)生學(xué)上的關(guān)系,即是同源成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