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兆榮
(1.四川美術學院,重慶 401331;2.廈門大學,福建廈門 361005)
近一段時間,教育部相繼發(fā)出一系列新的政策法規(guī)、改革措施,學校驟然變得熱鬧非常。我國現(xiàn)行的教育基本上是參考西式的體制與形制,有待于進一步深化改革。事實上,中國自古就是一個教育大國,中式教育舉世聞名;教育范式,世界公認。只是因為語境變化,中式的傳統(tǒng)教育由于不適應現(xiàn)代教育的發(fā)展而寂落。
“書院”是中國古代教育機構,中國古代傳統(tǒng)的“學堂”大多稱為“書院”,依其規(guī)制屬于教育系統(tǒng)。然而,今天的書院已然無法承擔教育“流水線大批量生產”的使命,于是大多被“博物館化”。作為中華民族傳統(tǒng)重要的知識教育與傳播范式,盡管書院已無力承擔現(xiàn)代的教育使命,但是并不妨礙這一份中式教育的文化遺產仍有大量值得繼承的文化基因值得挖掘,我們完全可以宣揚、宣導羼入其中的偉大智慧。不諱言,我們這方面的工作有待改進。相比較舶來西式的教育與傳統(tǒng)的中式教育,筆者不禁想問,現(xiàn)行的教育改革如此紛繁雜陳,何不見到傳統(tǒng)中式教育遺產的“書院”中去尋求解決當下教育存在問題的“處方”?
我國的書院最早出現(xiàn)在唐玄宗時期,正式的教育制度則是由朱熹創(chuàng)立,發(fā)展于宋代。福建武夷山書院成了朱熹創(chuàng)立書院的一個歷史雛形。①參見方彥壽:《山居歲月半畝宮——朱熹與武夷精舍》,《福建日報》2020-6-8(11)。武夷山與儒、釋、道三教文化有著不解的生命情緣:
武夷茶文化歷史悠久、底蘊厚重,它的發(fā)展與武夷山的儒、釋、道三教文化有著不解的生命情緣。
武夷山是一座千古文化名山。它以博大的胸襟和非凡的氣度,同時接納了儒、釋、道三大教派,形成了三教同山、三花并蒂的獨特文化構筑,展示了武夷山巨大的兼容性和厚重的生命內蘊。武夷茶文化的產生、發(fā)展和繁榮,正是在這一大背景下贏得了全面的舒展。三教飲茶論道,感悟人生,共贊武夷茶,把各自的教派宗旨融進茶道的精神,為武夷茶文化的發(fā)展注入了一泓生命的清泉,也打開了一扇精神世界的窗口。
武夷山的儒教理學鼎盛于南宋,最著名的代表人物當推朱熹,儒家們倡導的人生處世原則就是,致廣大而盡精微,極高明而道中庸。從某種意義上說,朱子理學這一思想體系正是源于武夷茶道的真?zhèn)?。因為,朱熹在武夷山生活、講學、著書、立說達半個世紀之久。他吸納了武夷茶道所倡導的修身養(yǎng)性的生命理念,與理學思想形成了精神層面的高度融合與統(tǒng)一。無論是朱熹親手植茶的生動故事,還是朱熹吟詠武夷茶的眾多詩文,抑或是朱熹品茗論道的靈感火花及茶事逸聞,均都透出了濃濃的文化色澤,鋪展出武夷茶獨具的神奇魅力。[1]
武夷山作為儒、釋、道名山,表面上看,其深厚的正統(tǒng)規(guī)制與歷史上蠻荒之地的閩地極不相稱。換言之,“正統(tǒng)”的形制何以出現(xiàn)于“蠻夷”之地?這是否為中國傳統(tǒng)教育體制的獨特之處,需要我們思考和回答。我們的調研沿著下列問題展開:(1)朱熹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武夷山?(2)朱熹為什么在武夷山開書院?(3)武夷山為什么成為內卷線路上的節(jié)點?(4)書院的“中式道理”的非遺價值何在?
朱熹(1130—1200 年)是南宋思想家,字元晦,又字仲晦,號晦庵,別號紫陽,祖籍今江西婺源。朱熹的父親朱松,宋政和八年(1118 年)進士,宋宣和年間外任福建政和縣尉,后寓居福建。朱熹出生于福建尤溪,14 歲時其父朱松病逝,他遵從父親的遺囑,隨母定居崇安(今福建武夷山市)五里夫求學于父親好友劉勉之門下,生活、成長在武夷山一帶。紹興十八年(1148 年)中進士,歷仕高宗、孝宗、光宗、寧宗四朝,曾任知南康、江西提典刑獄公事、秘閣修撰等職,后由趙汝愚推薦升任煥章閣侍制、侍講。慶元三年(1197 年),韓侂胄擅權,排斥趙汝愚,朱熹也被革職回家,慶元六年(1200 年)病逝。嘉定二年(1209 年)詔賜遺表恩澤,謚曰文,尋贈中大夫,特贈寶謨閣直學士。理宗寶慶三年(1227 年),贈太師,追封信國公,改徽國公。
朱子的生平可以解答我們的第一個問題。不過,這只是事件性描述,我們還需要找到這些事件發(fā)生背后“長時段”的背景;首先,朱松為什么到福建?
朱松(1097—1143),字喬年,號韋齋,原籍徽州婺源(今江西婺源)。北宋政和八年(1118 年)同上舍出身,寶(宣)和五年①注:引文中的“寶和五年”應為“宣和五年”。括號中為更正文字。(1123 年),詮試迪功郎,授政和縣尉。這年中秋,全家遷到政和縣。朱松的父親朱森、弟弟朱槔也一起同往。朱松在政和縣尉任內,于縣署后面整理出一間房子作書室。他“自知卞急害道”,固取古人因性急佩韋可以自緩的典故,取室名為“韋齋”。到政和縣任職后,他重視興辦教育,創(chuàng)辦星溪書院與云根書院,親自講學督課。他又是一位篤于道義、刻苦鉆研學問的人。到達政和不久,得知浦城蕭凱從學楊時歸來,便特到浦城拜蕭凱為師。后又從延平(今南平)羅從彥學,并與延平的李侗,崇安的胡憲、劉子翚、劉勉之等結為好友。朱熹在《朱公行狀》中說,朱松得浦城蕭公凱子莊、劍浦羅公彥沖素而與之游,則聞龜山楊氏傳河洛之學,獨得古先圣賢不傳之遺意。建炎二年(1128 年),朱松調任尤溪縣尉,僅任職七個月,便調離尤溪。建炎三年(1129 年)八月,攝泉州石井鎮(zhèn)。建炎四年(1130 年)為避戰(zhàn)亂,買舟攜眷遷入尤溪,寓鄭氏草堂。這年九月十五日,朱熹在此降生。紹興四年(1134 年)召試除秘書省正字。不久,因母喪,回家守制。紹興元(六)年②注:引文中的“紹興元年”應為“紹興六年”。括號中為更正文字。(1136 年),朱松攜七歲的朱熹移居建州,服除,歷官秘書省校書郎,著作佐郎,史館??钡嚷殹G貦u當權,決策議和,他以吏部郎上書力諫和議。紹興十年(1140 年)受貶出任饒州,他不愿赴任,自請任祠職在建州閑居,日以讀書和課子為樂。紹興十三年(1143 年)三月二十四日卒于建甌環(huán)溪精舍,年47 歲。著作有《韋齋集》十二卷、《外集》十卷,卒后贈通議大夫。元至(正)年間①注:引文中的“元至年間”應為“元至正年間”。括號中為補充文字。(1341—1368 年)追贈獻靖,明熹靖年間從祀啟圣祠。[2]
這一段歷史告訴我們以下幾點:(1)朱松到福建任職是舉家遷往;(2)朱松在福建任職期間創(chuàng)辦了兩座書院,親自講學督課;(3)朱松在福建任職期間拜師求學、廣交學友;(4)朱松母喪,回家守制;(5)朱松被貶,不愿赴任,自請任祠官,以讀書和課子為樂。
朱松的所作所為皆屬古代“士”之常態(tài),同時又攜帶了大量時代語境的因子和個人的因素,這些語境正是朱熹出現(xiàn)在武夷山這一事件的“時代洪流”背景(表1)。
表1 朱松行為與時代語境對照表
概而言之,朱熹先祖之所以來到福建,雖然表面上只是隨父來到福建,卻無意中透露了一個重要的中式道理:政教合一。知識分子辦學有如“傳教”,四方播種,孔子“周游列國”即為榜樣。書生是“移動”的——知識傳播的需求;農民是“安居”的——與土地“捆綁”的結果。這其實涉及了傳統(tǒng)教育中“知行合一”的原型和道理,即使在今天,這種精神和方式仍然不悖教育的本質和本色。我國現(xiàn)行教育中的許多問題正是肇端于此:為了學業(yè)而丟棄了“知行合一”的原則與原理。
當然,我國古代“士”的生命方式也與中華民族的傳統(tǒng)倫理聯(lián)系在一起?!爸袊边@一概念原本與“一點四方”的政治地理有關;“四方”之蠻夷之地往往成為“一點”(中土、中原、中央皆由此而衍出)之仕途挫敗、挫折之流放(被貶)、游走(自愿)地。“華夷之辨”在歷史上有過許多討論,但注意到“四方之夷”與“四方之移”之間的歷史邏輯性卻鮮見。中華文明為農耕文明,安居樂土是常態(tài),遷徙、游走通常為下策,“背井離鄉(xiāng)”是逆境。但在“四方”蠻夷之地則有所不同;閩地山多地少,“移動”反而成了歷史的常態(tài)?;仡櫴澜缛A人華僑為何以閩粵為多,便知大要。閩地的移民問題則尤為突出,移民的流動是閩地文化的主要建構因素,歷史上的輪廓見表2:
表2 福建歷史上比較重要的移民事件②筆者根據已有研究整理。參見李輝:《分子人類學所見歷史上閩越族群的消失》,《廣西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7 年第2 期;葛劍雄:《福建早期移民史實辨正》,《復旦學報(社科版)》1995 年第3 期;李志堅:《漫漫豫閩路:唐末固始人移民福建的路線選擇》,《尋根》2006 年第6 期;林劍華:《明清時期福建省內再次移民及動因探析》,《東南學術》2006 年第1 期。
續(xù)表2:
表3 能清晰地表現(xiàn)北宋福建移民遷入的速度。[3](P50-51)
表3 北宋福建移民遷入的速度簡表
需要說明的是,明清之際福建外流移民,尤其是平民遷徙的原因主要是福建高度緊張的人地矛盾。福建的山地地形無法提供足夠的人口承載力,隨著宋朝移民的大量涌入,人地矛盾迅速激化,“自北宋元豐至清嘉慶十七年(公元1812 年)的七百余年中,福建著籍人口增加了198%,田畝卻只增加了31%,人均田畝數(shù)一直居全國最末位或倒數(shù)第二三位,向來是我國耕地最缺少的地區(qū)”[2]。下面的表4正是明朝四川和福建人口密度的對比,這幾十年間變化的引發(fā)因素主要是移民。[4](P7)
表4 明代四川、福建人口密度、耕地畝數(shù)情況表
明清時期福建缺糧、缺地問題除了引發(fā)大規(guī)模(數(shù)量多,持續(xù)時間長)的農業(yè)移民外,還將更多的人推向非農化的道路,除了以豐富的山林、海洋資源發(fā)展手工業(yè)(山區(qū)采礦業(yè)、造紙業(yè)和陶瓷業(yè))和漁業(yè)外,外出務工、經商、讀書和做和尚都是自宋代開始福建人務農以外的主要生計,這些福建人的外流對傳統(tǒng)的中原地區(qū),以及海外華人移居地造成了深遠的影響。
這些以移民為視野梳理的內卷線路,讓我們清晰地看到福建歷代移民的走向中蘊含著“退—蘊—進”的“迂回進入”結構。朱熹在那樣的時代出現(xiàn)在福建,亦屬偶然中的必然。
我國對書院的研究大多聚焦于其在中國傳統(tǒng)社會中的教育、藏書等功能。也有把書院視為中國正統(tǒng)思想,包括學術思想向大眾傳播的機制或渠道。在此,我們更傾向于把書院視為傳播線路的主要通道——地理和人文通道形制。北宋初年,帝國王權忙于統(tǒng)一戰(zhàn)爭,沒有余力興辦教育,官學普遍廢弛。自進入唐朝后期,各地軍閥混戰(zhàn),軍人導致的朝代更迭頻繁。鑒于此,宋初統(tǒng)治者極力對武臣加以裁抑,并為文人入仕大開綠燈。因而,自宋太祖時起,宋朝政府連年開科取士,不斷增加開科舉錄取名額;與此同時,為了擴大官吏后備軍,對于私人興辦書院,也取支持態(tài)度。這些都為書院的興起創(chuàng)造了條件。除此之外,福建還有其特別的原因:
其一,生態(tài)原因,福建土狹人貧,迫使人們以讀書作為出路。據吳松弟考證,有文獻載:建寧府土狹人貧,讀且耕者十家而五六;興化軍家貧子讀書,賦入不敵江浙一大戶,而魁人韻士居多;其他儒風較盛的州軍也有類似的記載。[3](P55)“由于讀書人多,南宋后期‘士之精于時文者,閩為最,浙次之,江西、東、湖南又次之,而每季之中第亦以是為差’,福建登第人數(shù)高居全國第一?!盵3](P55)讀書人多了,書院的興起也就自然了。
其二,宋代文人、士家大族大量入遷[5],給當?shù)貛砹俗x書的風氣,更提供了師資。朱熹父親朱松也算是這股洪流中的一員。
其三,貶官和祠官制度的存在也為福建帶來了大量不得志的文人官吏,他們帶著被遺棄的苦悶心態(tài)來到閩地,只好以讀書為樂,以學會友,為閩地的書院提供了必備的師資力量。
其四,福建手工業(yè)興旺,這一方面是非農化所致,另一方面是因為福建自唐宋以來日益繁榮的海外交通和貿易促進了相關手工業(yè)(造船業(yè)、絲綢、陶瓷、印刷等)的發(fā)展。福建造紙業(yè)和印刷業(yè)的發(fā)達為書院的興起提供了必備的物質條件。
產紙縣,僅在方志里明確提到的,便有古田、寧德、建陽、羅源、連江、侯官、興化、仙游、松溪、邵武等10 個。有的地方產紙相當普遍,如古田縣青田鄉(xiāng)安樂里便有西寮、蓋竹、杉洋、徐畈、皮寮等7 個村莊產紙。以造紙為專業(yè)或副業(yè)的人當不在少數(shù)。[3]閩北刻書始于五代,宋代達到鼎盛。宋代建州的麻沙、書坊出版的圖書聞名全國,被稱為“建本”或“麻沙版”。到了南宋,臨安“浙本”、成都“蜀本”和建陽麻沙“建本”并稱為我國三大印刷中心,建陽也被冠以“圖書之府”的美譽。宋代建陽麻沙書坊,印刷戶達數(shù)千戶,刻書千余種??虝∷?shù)量均居全國之首。麻沙刻書在經史諸子書、時文和科舉應試用書、詩文別集和選本等都有涉及,門類齊全。[5]
閩北刻書業(yè)在經營上的優(yōu)勢進一步強化了福建出版業(yè)對書院的推動作用。雕印技術在當?shù)匾殉蔀橐环N相當普遍的家庭副業(yè)?!耙壮啥偈邸笔锹樯硶坏慕洜I優(yōu)勢。麻沙刻書不僅經營早,而且不少書坊父死子繼,代代繼承,成為世業(yè),更具有競爭力。朱熹《嘉禾縣學藏書記》云:“麻沙所刻書籍,無遠不至”,以及“西江估客建陽來,不載蘭花與藥材。級點溪山真不俗,麻沙村里販書回”,由此可以看出麻沙版圖書在宋代已暢銷全國。[5]閩北建陽書坊、麻沙刻書業(yè),不僅為當?shù)貙W子帶來了學習的便利,更為當時福建學人、書院著作的刊印和傳播做出了很大貢獻。這一優(yōu)勢因為跟讀書應試風氣日盛形成良性循環(huán),使得二者都日益繁榮。
在以上多方原因的推動下,福建書院日漸興盛,并成為全國著名的書院中心。由是可知,歷史上的“夷方”或因其獨特的自然環(huán)境和地緣特點,反而有可能在某些方面成為“中國的中心”。這表面上的悖論卻符合實質上的道理。福建的書院就是一個例證。
朱熹對書院發(fā)展的貢獻是學術界公認的,以他為代表的南宋理學家們以其特有的社會責任感,承擔“講道”“傳道”等歷史使命,掀起了書院復興運動,并以建設書院的目標和理想留下了理學家的時代烙印。[6]亦也與書院密不可分。據考證,與朱熹有關的書院67 所,分別為創(chuàng)建4 所,修復3 所,讀書講學47 所,題詩題詞13 所。朱熹在其創(chuàng)建的4 所書院(其中寒泉精舍與云谷晦庵草堂因年代相近、地點相距不遠,合為一處加以考證)中有及門弟子約276 人。[7]他的弟子以及弟子的弟子,多有繼承衣缽、以傳道講學為己任者,尤其是慶元黨禁期間,他們往往歸隱林泉,以書院為陣地,宣傳與普及理學,使考亭學派以書院為網結撒向更廣大的空間。他的《白鹿洞書院揭示》成為中國書院精神的象征,所引領的書院在宋代以后與官學、私學鼎足而三,共同支撐著中國古代社會的教育事業(yè)。
朱熹與書院的關系自是可以大書特書,很多學者都專注于此。但武夷山與朱熹及其書院的關系卻很獨特。朱熹到武夷山是因為父親托孤。朱松逝世前,把后事托付給崇安好友劉子羽。一年后(1144年),15 歲的朱熹懷著失怙之痛,隨母來到崇安縣五夫里投靠父執(zhí)劉子羽,從此跟武夷山結下不解之緣。這是事件性的原因。武夷山與朱熹走到一起來,還有更宏觀的背景:道、佛、儒的發(fā)展和結合。
武夷山自唐初開始被塑造為佛教名山。唐初便有僧人在武夷山建寺。至宋朝時期,武夷山在匯聚大量著名道長的同時,也有扣冰古佛、伏虎禪師、嗣公和尚、祖鑒禪師等佛教高僧在此修煉,先后建造廟、堂、宮、寺、庵、飼、殿,朝廷、仕宦贈給廟田更是遍及周邊。明、清時期,武夷山佛教趨于興盛,寺廟與道教宮觀并存。明永樂年間建造“天心永樂禪寺”,嘉靖七年(公元1528 年)擴建,改名為“天心庵”,清康熙年間(公元1662—1722 年)再次擴建并改稱“天心水樂禪寺”,建筑規(guī)模面積達2.6 萬平方米。道佛先后匯聚一山,武夷山成為全國佛教“華胄八名山”之一。
書院的主持人自宋以后都稱“山長”,其來源并無定論。有人說是書院受佛教的影響,把“山中長老”一詞借過來壓縮而成;有人說是書院辦在深山、名山之故。元代書院設山長,講學之外,并總領院務。清乾隆時改名院長,清末仍名山長?!吧介L”一詞來源于五代書院的雛形期,沿用于宋元明清四朝,有千余年的歷史了。[8](P6-7)事實上,書院跟道佛名山的關系并不在于“山長”——許多書院也擠入名山勝地,打破了天下名山為僧道所盤踞的格局,有的地方還襲用佛教的精舍和道教的道觀興辦書院。朱熹在《石鼓書院記》中說,前代庠序之教不修,土病無所于學,往往擇勝地立精舍,以為群居讀書之所。朱熹的武夷精舍就是在武夷觀建起的。[8](P137-139)這并非文人喜歡湊熱鬧,而是道-佛-儒的結合推動他們將書院修建在道佛兩家的“洞天福地”。
佛道兩教興起以后,他們的“精舍”或“道觀”〔學習修煉之所〕都棲息在“洞天福地”,也就是人們經常所說的名山勝水。后來,儒家所創(chuàng)辦的書院也是如此。他們認為名山勝水為神仙所居之地,或為成仙成佛的佳境,并稱天下名山中有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和七十二福地,均為仙佛所居處,能遠辟囂塵、修真養(yǎng)性。
中國古代知識分子的思想意識,很早就帶有儒釋道互補的特征。從社會身份來說,他們屬于儒家,是“入世者”,他們憂國憂民,具有一種政治理想和抱負。而在文學藝術和審美意識上,他們又偏愛于老莊思想中那種玄妙哲理和自由灑脫的生活方式。尤其是當他們的政治理想和抱負,在黑暗的社會現(xiàn)實中難以實現(xiàn),甚至于危及自身的安全時,他們便會產生一種逃避現(xiàn)實的思想傾向。道家自然無為、清心寡欲的人生哲學,甚至佛教哲學中超脫塵世的“色空”觀念,都在文人階層中引起了廣泛的共鳴。[8](P171-172)
事實上,書院在某種意義上比一般的教育機構更具有禮儀的意味,書院的四大制度(講學、藏書、祭祀、學田)中,祭祀是非常重要的部分。祭祀對整個書院的事業(yè)是至關重要的,書院祭祀的對象有著明顯的宗派特征。只有在書院史上有著突出貢獻的學者才能有機會被后繼者所供奉,這是使書院能延續(xù)其學術宗派,保持高度認同感,匯聚力量以支持其學術思想以及書院得以傳播和發(fā)展的重要象征系統(tǒng)。書院無疑為“禮教”的特殊形制,是集教學、藏書、祭祀、出版、經營管理等功能為一體的社會組織。官方的扶持、地方賢達的資助、民眾的認同和參與,都是書院鞏固地位、擴大影響的重要條件,祭祀則是書院回報官方、地方賢達及獲得民眾資助的重要方式。
祭祀通過其莊嚴的儀式,賦予參與者足夠的道德滿足感和社會地位,官方、地方賢達乃至一般百姓都是書院祭祀的邀請對象,而“參與書院祭祀活動,是民間人士的一大榮耀”[9]。書院的祭祀由是成為書院在經營過程中的重要資本,能以此換取各方的支持。書院非常重視其祭祀,這強化了書院的特殊的“圣-俗”規(guī)制,因而更宜于將書院修建在神圣空間,而不是凡俗空間。這與后來作為公共空間而被置于凡俗世界的教育機關完全不同。
因此,朱熹及其弟子的書院跟武夷山的緣分就不再是偶爾,而是必然了,武夷山因此成為程朱理學的發(fā)源、發(fā)展地。書院又是后來將程朱理學正統(tǒng)化的主要力量、模式和渠道。這恰如李兵指出的那樣:
元代建立之后,南宋遺民將書院作為研究與傳播程朱理學的基地,以捍衛(wèi)其作為‘道統(tǒng)’維護者的尊嚴。在官方支持下,程朱理學以書院為依托實現(xiàn)了北傳,不但將程朱理學的影響成功地向北方廣大地區(qū)擴展,而且也使蒙古貴族對其有了更加深入的認識。隨后,程朱理學被統(tǒng)治者提升為官方哲學,并規(guī)定為科舉考試的主要內容。在學習程朱理學與科舉應試相統(tǒng)一的思想指導下,元代書院的教學成為程朱理學傳播與普及最重要的途徑。[10]
武夷山與書院一起承載著程朱理學融入正統(tǒng),也將中國教育傳統(tǒng)的“知行合一”融匯成為一種具有地緣性特色的學問與問學圭臬,也無形中在“一點四方”的政治地理學形制中找到了與自然、與地方文化相互輝映的形態(tài)和形式。1999 年12 月,武夷山被聯(lián)合國評為世界文化與自然雙重遺產,無疑也包括了對這種特色形態(tài)與形式的認可。
朱熹是中國歷史上一位杰出的思想家、哲學家和教育家。在筆者看來,中國的書院亦可歸入世界非物質文化遺產范疇,因為這一筆教育文化遺產印證了中華民族的發(fā)展歷程。事實上,我國現(xiàn)行的教育弊端,常常表現(xiàn)為知行分離,而傳統(tǒng)的中華教育體性中的許多基因和因子對校正當下的教育問題大有幫助。重要的是,書院是一份豐碩的中華教育遺產,囑我輩守護好、傳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