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世亮
(汕頭大學文學院,廣東 汕頭 515063)
至嘉道朝,感應由盛而衰的時局,一如汪辟疆《近代詩派與地域》所謂“憂時之彥,恒致意經世有用之學,思為國家致太平”[1],曾盛于明清之際而消弭于清中葉的經世思潮再次興起。不同于乾嘉時期的詩歌創(chuàng)作,經世思潮或重學問,或重道義,或重性靈,嘉道詩壇的經世之風亦成聲勢。
姚柬之(1785—1847),字幼榰,號伯山,安徽桐城人。道光二年(1822)進士,先后任河南臨漳知縣、廣東揭陽知縣、連州綏猺廳同知,官至貴州大定府知府。姚柬之出生于乾隆末造,更多的時候則是在國勢漸趨頹靡的嘉道時期度過。同時,姚柬之身為地方官吏,時刻為時政民瘼憂勞,政績卓著,揭陽知縣甚至有“五管賢聲第一流”①按:梅曾亮《贈姚伯山》有“五管賢聲第一流,頭銜新拜主恩憂”句,藉此歌頌其主政揭陽的政績。見錄梅曾亮著,胡曉明、彭國忠校點《柏枧山房詩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年第552 頁。之譽,廁身《清史稿·循吏傳》,堪稱嘉道經世士人之代表。值得注意的是,姚柬之出身于桐城麻溪姚氏,曾受知于從祖姚鼐,在詩歌方面亦不乏成就,所作詩既見個性特色,又不乏時代氣息,是桐城派晚期的重要作家。正因如此,他在生前便受到張維屏、張際亮、劉開、方東樹、姚瑩等名流之贊賞,曾燠《題桐城姚伯山柬之燅經堂詩鈔即送歸里》更是以“今觀子作川有源,宗風直溯唐開元”[2]相推許;死后亦不乏褒獎,如《晚晴簃詩匯詩話》稱其“詩有雄渾之氣,五七言近體尤亮拔不群,寄意深遠,一門群從中,與后湘(姚瑩)殆如驂靳”[3]。一言以蔽之,在姚氏家族、桐城詩派乃至嘉道詩壇,姚柬之都是值得關注的對象。不過,目前學界對其人其詩的論述幾于空白。有鑒于此,本文結合當時的社會現(xiàn)實和詩人的生平境遇,就姚柬之其人、其詩及其詩史意義予以初步討論。
姚柬之出身于享譽宇內的文化望族和官宦世家,理應擁有一個理想的成長環(huán)境和仕宦上升空間。然而,一如其《哭阿惪和示周續(xù)之祖企謝景夷三郎》所云“自我有生來,百事無一欣”[4]卷一,迎接他的卻是坎坷曲折的一生。
首先是家難家累頻頻。據其自傳《樂地凡民傳》[5]卷六,嘉道時的桐城麻溪姚氏已趨衰落,而柬之出生未三月,即罹失怙之難,自此便與知書達禮的母親張氏相依為命,在“冬無衾,夏無帳,日一食”的清貧歲月中苦讀晨昏,直至成立。而人未及壯,先后有喪母、喪妻之痛;迨及中年,又接連遭受失子之苦。終其一生,凡人世的悲哀痛疾無不備,怎能不凄然于心?也無怪乎他要發(fā)出如“既失吾慈親,又奪余幼沖。我欲乘風去,叩關問穹窿”(《和五月旦日和戴主簿》)[4]卷一這樣的凄怨怒訴,指責蒼天為事之不公。
其次是仕途偃蹇不達。姚柬之天資聰慧,“四歲能屬對,五歲能賦詩”(《樂地凡民傳》)[5]卷六,“年十九以冠軍補博士弟子員”(《張?zhí)巳肆畨壅髟娦颉罚5]卷六。不過在更高層次的科試中,柬之卻屢遭挫折。在如此境況下,飲酒便成為其消解煩憂的最佳選擇,即便在殿試前夜亦要痛飲為快。這首題名為《絕酒行》的作品,即其“壬午嘉慶(1822)”“殿試前猶酣飲乃試”的實錄,其中有句云:
髯生嗜酒不肯已,猶呼曲生結知己??裾勚聲r作書,往往龍蛇雜蟻螻??蓱z懷抱久不攄,四十昂藏鬢禿矣……[6]
幾經落榜后,終于在二十九歲那年成就了柬之的舉子夢;又十年,方及進士第。但是,“報國有心悲掣肘,匡時無技且低眉”(《讀王陽明瘞旅文有感示諸生》其二)[4]卷七,進士身份并未能真正改變柬之凄惻慘淡的命運。他胸懷大志,然而職小官微,加上耿直的秉性并不為時所容,故時常受到上司的刻意打壓,難有權衡大事的機會。為官期間,柬之足跡半天下,為國運奔走四方,疲命于遷謫之途——“之楚、之燕、之晉、之吳、之越,名山大川,江淮河海,無不涉。蠻煙瘴雨,颶風鱷濤,無不耐。猓玀之與居,侏儒之與語,杞菊之為食,又無不處也”(《樂地凡民傳》)[5]卷六,只是在受制于人的困境中,即便有天大的本領亦無以施展。志向與現(xiàn)實的反差,勢必在詩人的心中激起層層無法平復的漣漪,在衰朽苦痛之余,自將發(fā)出“無奈官貧真似水,不能吸水到江南”(《奴歸》)[4]卷五、“枉拋心力終何補,坐使蕭蕭白發(fā)生”(《甲午四月初一日發(fā)羊城途中登浴日亭寄鶴生》)[4]卷五、“學書學劍兩不成,宦海蹉跎已白頭”(《答傅青馀孝廉投贈詩即和元韻》)[4]卷五這樣的自憐自艾之嘆。
他也希望退出官場,歸隱林下,卻時時慮及滄桑國事,進退難以定奪。不過,終究還是在“負氣敢為,大吏寖不悅”[7]的情形下,默念著“浮沉塵網中,一瞬六十秋。既無筮進策,又乏保身謀”(《題扇》)[4]卷二這樣的詩句引疾歸里,從此開始了他所說的親近山林而無世俗煩擾的“樂地”生活。只是“請劍除奸前日事,罷官還犢去時恩”(《題姚伯山木葉庵圖》其一)[8],清逸的“樂地”生活并未泯滅其心中那顆熾熱的報國雄心。
再次則是知音難覓。姚元之為其四十生辰所作的《題紅梅》云“千枝破雪獨敷榮,不與繁華斗盛名。一種風姿清徹骨,世間惟此足調羹”[6]卷二,將姚柬之比作一枝獨秀“清徹骨”的傲雪紅梅,評價無疑是準確的。柬之一生坎坷悲戚,但喜言王霸大業(yè),有憤世嫉俗的思想情操,有積極的社會參與意識,亦時常發(fā)出刺時忤事之言。在其《伯山文集》中,像《應同》《獨斷》等關乎政治、漕運、海防等當世事務的篇章,并不鮮見。而在言論尚不自由,士大夫“自屏于政治之外,著書立說,多不涉當世之務”[9]的世風士風面前,這樣的為官作風并不容易為人接受,甚至還會受到時人李兆洛《蔬園詩序》所謂的“必迂而擯之,且以為狂怪”[10]的不公正待遇。其實,柬之遭此奚落,因恪守經世志向反而被人目為不知道天高地厚的“狂生”,屢見譏于時,即便其友方東樹也有過“大言不慚,似李鄴侯”(《朝議大夫貴州大定府知府姚君墓志銘》)[11]這樣的評價。對此,柬之亦有知己寥寥之嘆。其壯年所作的《將進酒》,即是如此心境之反映,詩前小序已說得至為明白:
仆春秋三十有二,以傲見譏于時。而世之好仆之文章者有之,好仆之傲者無有也。陽城張晉題拙集云:“詩有傲骨,筆挾奇氣?!逼鎰t仆所不能,傲則仆所不敏也,知音之感不無慨然[4]卷五。
步入晚年后,依然不失被人理解接受的苦惱,《伯山詩集》卷五《贈曾賓谷中丞即題其賞雨茅屋詩后》所云“我生磊落亦如是,負才自覺與人異。詞章一事本天來,世俗公卿漫相視。知音自古恒苦少,眼前惟有南豐老。昨者披云見太清,半生慷慨空中埽。嗚呼豪杰久消磨,朱門好尚多偏頗。男兒縱有不平氣,誰許當筵發(fā)浩歌”,其實就是這一心境的自然流露。而《遣悶》所云“驚霜孤雁新依渚,繞樹饑鳥舊卜巢。談笑少年多不識,心情惟有托詩鈔”[4]卷五,更是自比“孤雁”“饑鳥”,而“少年多不識”的尷尬,則又是詩人孤寂情懷的最好托化。
面對現(xiàn)實的殘酷冷漠,“少小蹉跎老大傷,蟾蜍曉夜促明光。十年意氣空湖海,一卷離騷吊楚湘”(《丙子生日有感四首》其一)[4]卷六,于逆境中輾轉遷徙的姚柬之,也只好將自己全部的心力傾注到詩歌創(chuàng)作中來,他因此也成為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悲情詩人。不過,內聚著柬之精神意氣的詩作,并未能得到全面的保存、流動和傳播。雖說在他的生前,友人徐璈便有過“捐貲”為他刊刻詩集的心愿,但終究是無疾而終①筆者按,姚柬之《伯山詩集》卷五《舟中感懷》其九,中有“復聞韓愈欲輸金”句,原注:“樗亭欲捐貲刻余詩?!?;逝世之后,其子姚世憙抄錄存卷欲梓行,大概又是因為資財貧乏,亦未遂;最終賴門人王檢心“謹就其家鈔”錄其“詩若干,分為十卷”,合詩詞近一千五百首,方得以行于世,余則“多散失”(王檢心《伯山詩集序》)[5]卷首。
“今古兩行淚,乾坤一卷詩?!保ā额}幼榰詩卷》)[12]這是柬之生平知交劉開閱讀其詩之后所下的斷語。對于柬之這樣一個“一身進退都無據,那得心向造物游”(《九日偕友人游古虞書院》)[4]卷七的不平則鳴者而言,劉氏所言無疑是中肯的。不過更為重要的是,以政治腐化、士習衰朽,以及仕途蹭蹬為背景,《伯山詩集》所透露的類乎融激越、頹唐、迷惘、失落于一體的凄寒愴況的氣息亦見濃烈,內中充斥著對個人命運和家國前途的憂慮,成為柬之詩之主旋律。
張際亮《贈姚伯山柬之大令即送之粵東》中有句云:“詞章蓋末藝,根本義與仁。處為貞介士,出為經濟臣。俯仰千載間,傳者惟一真。學道無所得,剽竊皆浮陳。速華實乃墮,流俗不足珍。昔君始釋褐,薄宦漳河濱。昨來聽父老,去后謳思頻。乃知賢母教,為政非因循。以茲溯風雅,若涉知其津。新詩一何高,逸響宛有神。正聲郁慷慨,古澤涵淵淪。太息天下事,隱憂如在身?!盵13]認為柬之“太息天下事,隱憂如在身”的詩品,源自于其“處為貞介士,出為經濟臣”的人品。應該說,這一評價對于解讀《伯山詩集》而言,有重要的參考價值。
柬之少時曾親炙講求經濟大略的姚骙之門(《與石甫書》)[5]卷五,又深得從祖姚鼐的教益惠澤,更是一個“與民更化”“民服其治”(《清史稿》)的“循吏”,所以崇尚宋學的義理事功之道,便成為貫穿其整個生命歷程的學術思想的根基所在。如《伯山詩集》卷二《飲酒四首》其二“孔孟不復作,至道那得聞。惟有師我心,先求去擾紛。……漢元牽文義,亂家由太子。貢薛暨匡劉,經生壞國紀。如何圣賢書,乃作富貴餌”,卷四《與光栗原書》“居山澤者,必道德、經濟、文章、福澤俱備,始異于村農估客之所為”等,均是重要的佐證。大體而言,這種經世求實的思想反映在詩學上便是對社會功利價值的強調,如《得黃海書卻寄以答》“大雅扶輪久不作,輸君意氣動寥廓。一卷詩成天地秋,中原白日盤鵰鶚”[4]卷五,《贈張宛鄰同年》“風雅不再作,蘇李開千秋。陳王得風旨,阮籍多離愁。五言盛如斯,匪為章句求。變本自宋人,顏謝導其流。漢道日以微,聲病赴節(jié)投。豈不極精詣,本意欲矯揉。遂令豪杰士,返始嗟無由”[4]卷二,大抵如此。嘉道時的凋敝四起則為他貫徹自己的詩學理念提供了充分的現(xiàn)實素材,《伯山詩集》也因此有了深刻的歷史認識價值。
至嘉慶中后期,農民起義、吏治腐敗、夷難邊患等社會亂象頻起,清王朝實際已經進入岌岌可危的境地。因此,對底層百姓生活的關注便成為《伯山詩集》的重要內容。作為身處社會底層的普通百姓,生活本來就捉襟見肘,一旦遇到災年或兵事,其境況就更是苦不堪言了。如此情形在姚柬之的筆下又有如實的反映。卷二《雜詩》其二描繪黃河決口、洪水泛濫及民無所歸的慘象,云“大河決豫州,飄沒萬家室。貧者饑寒哀,富者蓋藏失”。卷五《豫州謠》為六首組詩,如詩前小序所謂“古者太史,輶軒采風;今之所職,八股六韻而已。乙亥(1815)之秋,自皖來豫,道路所聞述之為謠,茍有取焉,則彰善癉惡,亦可補圣化于萬一也”,詩人在批判嘉道時期“太史”沉湎于制藝、汲汲于干祿而悖謬于采風以觀天下盛衰本質的同時,又從不同的角度反映“天理教”發(fā)生前后的民生。其四《河北民》一首,歌哭百姓受起義軍與官軍雙重屠掠之慘淡,“前邨紛紛呼賊急,后邨攘攘呼賊入。天地黤慘日無光,千門萬戶皆環(huán)泣……賊斫不死官軍攫,驅我老弱轉溝壑。擄我妻孥恣宴樂,里老吞聲不敢云,但嗟不遇楊將軍。嗚呼,將軍奚我后,使我無兒又無婦”;其五《翁無妻》敘述“高禾大芋皆干枯”的災荒年,饑民不但得不到官府的體恤救濟,反而受其變本加厲的盤剝。面對如此境況,他們只好賣衣典食、鬻妻救窮——“夜半虎胥持虎符,搥門大呌來催租”“脫襦換酒衣?lián)Q菜,虎胥食之追不貸”“夫言鬻汝我不忍,妻言我去君可憫”,這同樣是血淚斑斑的現(xiàn)實書寫。它如卷三《苦雨》《復雨三首》《晴二首》、卷五《贈李容庵》《書所見》《魚梁行》等,均為黎庶之苦代言,無不展示民胞物與的哀憫心曲。
柬之詩,不僅聚焦于百姓生活,目光同樣觸及當時已經糜爛腐朽的官場現(xiàn)實。他在《應同》[5]卷一中指出,在夷氛漸濃的危急時刻,清廷各部門、上下級之間,本應協(xié)力同心,方可有效處理紛至沓來的社會問題。但人微言輕的士人,多因壁壘森嚴的等級制度和林立的黨爭而飽嘗意志難遂之痛,面對“島夷肆虐、江介騷然”,只能像圈養(yǎng)于樊籠中被戕殺了性情的仙鶴,除“矯首引吭而唳”“徘徊躑躅,惆悵哀離”(《題周執(zhí)庵飼鶴圖記》)[5]卷六,已別無選擇。因此,在他看來自己面對的倒是一個黑白顛倒的宦海?!对娂肪砦濉蹲頃r歌》這首為“同歲生袁于谷”而作的七言古詩,先是交代“殷殷如雷,耀耀如雨,索索如樹,隆隆如鼓,天示妖祥亦何補”的現(xiàn)實背景,接著借題發(fā)揮:
我勸九閽訴忠誠,銅龍詈我為狂生。朝廷袞袞多卿相,爾在荒蠻乘一障。位卑之言不可聽,妄將蟻磨測天上。我聞此言淚沾臆,下視九州冥冥黑。天子命我為表率,銅龍叱我為走卒。銅龍銅龍爾形為龍質為銅,風雨暴露不改形,燥濕寒暑不變節(jié)。上帝以爾為至精,鑄爾作龍守棖闑。爾乃彥圣俾不通,猙獰虎門進讒說。去爾鱗之而刳爾心肺肝,廢作云間承露盤。神仙不與爾金丹,化爾為錢品寶貨。
尖銳抨擊那些獨斷專橫、妄佞陰毒、結黨營私、無所作為的官場大佬,寄寓自己對“小人得志,君子道消”現(xiàn)實的悵惘。這與同卷《稚蘭同年禱雨立沛甘霖喜而有作》,先以直白的語言描述“做官不肯念民瘼,柄國惟圖便己私。所惡墜淵愛加膝,讒諛面諛四面出”的官場丑態(tài)后,繼以“強將言笑餌賢豪,餓夫不食嗟來食。我生仕宦三十年,百無所恃惟恃天。不合時宜世欲殺,一生惟得穹蒼憐”收尾的用意是一致的。而卷八《和平樾峰消寒詩元韻》九首組詩,鋪敘面對晚清凋敝衰朽的時局,官員們或不愿作為——“百姓可憐剩皮骨,諸君誰肯奉心肝”,或疲于抵抗——“墨守無人攻有般,猋風掣電勢彌漫”,或謀取利祿——“西園錢入即之官,仰屋司農計早殫”,或狡黠庸碌——“如今城社多鼢鼠,不止河沙有射干”,指摘的力度同樣尖刻,種種丑陋的吏治形態(tài)統(tǒng)攝其中,堪稱嘉道官場的現(xiàn)形圖。
對鴉片戰(zhàn)爭前后的文恬武嬉,柬之亦給予尖銳披露,矛頭直指那些在國家深處水深火熱中卻依然蠅營狗茍、荒淫無度而置安危于不顧的統(tǒng)治階層?!对娂肪砦濉堵勁_灣報捷家弟瑩恩賞花翎世職喜而有作卻寄石甫》詩,乃因鴉片戰(zhàn)爭時族弟姚瑩駐臺灣大勝英國侵略軍而作,不僅描述了姚瑩“軀干雖小心膽大,驅得鯨鯢上淺瀨”的英雄氣概,也以主戰(zhàn)者的身份辛辣諷刺“何苦低頭媚夷鬼”“割地求和起樓臺,寧波陸沉乍浦失”的賣國行徑,并對“糜爛八都操梃卒,眼前勝負不可知”的現(xiàn)實予以深切憂慮,警醒統(tǒng)治者“小勝尚須防大舉,諸君且莫破愁顏”。同卷作于“道光丁未(1847)正月二十八日”的《徐友心通守具舟招余偕退庵司馬游靈巖諸勝余腰腳無力不能前往作詩以示退庵》詩,在景崇范仲淹為天下憂的高風后,轉筆“武官不肯死疆場,文帥惟知守帷幄”的現(xiàn)實,前后形成鮮明的對比,而結末“盛衰人事本無常,樂極悲來欲斷腸”云云,正是其哀國家之不幸、怒清廷之不爭心志的最為直接的表達。
當然,柬之絕非一味地哀憫于社會的衰敗、官場的腐爛及時局的不景,他也用詩筆對它們生成的原委予以合理的分析,顯示出強烈的社會參與熱情。卷二用杜少陵《覽元次山舂陵行賊退篇志之》韻而作的《題南山同年黃梅拯溺圖》,并未停留于諸如“死者成腐草,生者如晨星”“堂上鬢發(fā)白,野外磷火青”此類的百姓困頓生活的正面描寫,而是以此為基礎引申生發(fā),進而揭示弊病的根源所在——“官無掣肘事,民自尊朝廷。朝廷言治理,州縣為長城。州縣不斂怨,愚民誰指楹。指楹尚不忍,大廈安能傾”。其實,這與其《書梅伯言記汪刺史事后》所示“官逼民反”思想——“夫民終歲勤動,俯仰不足以事育窮檐陋屋、饑寒交迫,其勢不能不為寇。有不為寇者,又迫而必為寇。為寇必死,不為寇亦死,與其束手待死,不如為寇,或幸而不死也。故曰:‘元惡不待教而誅,中庸民不待政而化?!盵5]卷六相吻合,站在較為公正的立場看待民反民怨的,而未將犯上作亂之“民”視為寇賊。對于一個封建地主階層而言,這無疑是難能可貴的,實從一個側面反映其“民為邦本”的立場。
“昨日江南卿信到,干戈滿眼淚沾衣?!保ā洞饗S話》)[4]卷十作為一個憂心于家國百姓的詩人,對于干戈四起的現(xiàn)實顯然是難以接受的。能為民眾和社會代言,為國家安危吶喊,這無疑又是柬之苦澀情懷中最為重要的一環(huán),也是其詩中最具分量的部分,《伯山詩集》也因此顯現(xiàn)清晰的經世面相,它具有的時代認識價值自見分明。明乎此,再回頭體會前引張際亮贈詩所謂“太息天下事,隱憂如在身”,其內涵也就不難理解了。
在詩學取向上,姚柬之主張“言之有則”,恪守儒家“美刺”傳統(tǒng),并以學治為一的學術理念運籌詩學,強調情志合一。他在《研雨山房詩鈔序》中指出:
詩之作也,其所以導人心之和也乎?人有喜怒哀樂之情,郁焉而未伸,捍格而不達之而為志。歌以永言,夫志者,性情也,《詩》三百篇,詩人性情之流露也,故說詩者,性至焉,情次焉。持其志,無漓其情,言之有則者,斯為美。而才力有豐嗇焉,學殖有豐儉焉,而要不失“興、觀、群、怨”之旨[5]卷六。
認為詩是作者內在性情的真實流露,不過“言之有則”,又必須符合儒家倫理道德規(guī)范,有利于世道人心。故對袁枚的性靈說,甚不以為然,稱“曩在乾隆、嘉慶間,錢塘袁子才以無則之言倡天下,冠蓋之倫,靡然從之,流而為和,怒而為怨,是非不當于人心,粗厲流辟之音作”。而據張維屏《清代詩人談藝錄》記載,對近時黃仲則、朱子穎、張南山、劉孟涂等講究實學而不事應酬的作者,他卻甚為“心折”[14]。
其實,這一觀念也貫徹到其創(chuàng)作中。在引疾歸里的道光辛丑(1841)年,柬之寫有《元夕宴香海棠巢即席留句荷張徐白三君賜和仍用原韻奉答》一首:
潦倒詞場四十年,山邱華屋幾稱先。懷人偶憶歐六一,好句今逢員半千。瘴雨蠻煙寫懷抱,鏡花水月見心傳。自憐豪氣三千丈,剩有衰悰滿素箋。[4]卷七
顯然,這是詩人借詩作不平之鳴的自白語,回首幾十年風波不平、堪稱潦倒的宦海生涯,心中怎能沒有隱痛?而結尾“自憐豪氣三千丈,剩有衰悰滿素箋”云,則再次向人們證明《伯山詩集》正是詩人哀樂過于人心的產物,飽含著詩人的一往情深。要之,因由現(xiàn)實而生發(fā)的情思綿密,確乎成為柬之詩最為突出的藝術形態(tài)。至于家難苦累、人事沉浮、時事感傷一類浸潤著詩人的血淚辛酸的內容表達,從前文的論述中已足以見出。在此,僅從審美特征這一角度就其詩之現(xiàn)實性做進一步申論。
首先,柬之性情豪爽,嫚志誕言,所為詩表情較為直露,往往給人一種激越奔放、噴薄而出的體會。卷七《連陽江行有作》這首七言律,將自己與劉禹錫、韓愈、蘇軾這些曾遭人生困厄的名詩人并論,既表達了自我欣賞這樣一層意思,又在一定程度上昭示個人意愿與現(xiàn)實的乖離,感諷之意極強:
刺連夢得聲名早,度嶺昌黎性命微。待我后來成鼎足,白頭吟望醉望歸(原注:“東坡詩有‘頭白江南醉司馬’,予江南人,故云?!保?。
不過,這一特點在他的七言古體詩中表現(xiàn)得更為突出。如卷五《放歌行》一詩寫壯志難遂,時時處處均將情融于筆端。既云“天風吹斷銀河水,倒灌昆明五百里”的雄奇景觀和“我昔騎龍觀八荒,手抉浮翳朝天皇”的意氣風發(fā),又敘說遭“浮邱拍手訾我狂”屈辱后“有時興發(fā)雷霆吼,少陵謫仙來先后。陳思神力不敢爭,退出雄才贈八斗”的憤激落拓神情,想象奇特,由天上而人寰,游走于古今之間,把這些看似互不相關的事物聚攏一起,為后面“嗚呼斯道久淪落,世俗少年喜輕薄。我家惜抱亦孤立,徒有英名動寥廓”情感的進一步抒發(fā)張本,與李白詩之想落天外、豪邁張狂,確有幾分相似。它如同卷《踏月行》“翻身我欲騎長鯨,攜酒如月登帝廷”、《醉時歌》“我生磊落寡儔侶,抉翳而外罕可語”及《醉后放歌別張子佩》“男兒不能馬革裹尸疆場死,便合茅蒲袯襫守田里”,或道仕途奔走之艱,或謂知己難覓之苦,或興失路悵惘之嘆,在激越張揚中透露出于現(xiàn)實的體味,與前詩有同工之妙。姚元之謂“伯山亦是今才子,欲學顛狂李謫仙”(《歲暮懷人絕句》其三)[15],由此看來并非虛言。對柬之詩,前人多以“奇”“豪”相稱譽,姚瑩《哭伯山》稱“所著詩文皆有奇氣”[16],張維屏跋《伯山詩集》以“豪驅廣陵之濤”[4]卷末附錄譽,曾燠《題桐城姚伯山柬之燅經堂詩鈔即送歸里》亦云“浩然高唱落天外,其氣千里江全吞”[2],實與其詩依偎融貫現(xiàn)實而富于情感張力,且不加隱飾地宣泄出來的特點相關。至于貶之者,則可能會因此以乖張粗俗相評判,若李慈銘《越縵堂讀書記》便稱其“所為詩皆膚廓粗率,僅有腔調,其議論鹵莽”[17],蓋即緣于此。
其次,《伯山詩集》中尚有不少詩以白描手法來表情達意,在藝術表現(xiàn)上也有張維屏跋《伯山詩集》所謂“清挹峨嵋之雪”[4]卷末附錄之面相。大致又表現(xiàn)為以下幾端。一是多將眼前之事與心中之情相勾連,即便是觸及景象,也不做刻意的雕琢。卷三《寄桐花閣》:
故鄉(xiāng)半輪月,何事到黔陽。照我須眉古,知君心骨涼。添衣清露重。推枕晚花香。相去一萬里,空階自斷腸。
此詩抒寫濃郁的夫妻相思情,而與詩人流離悲辛、落拓不隅的仕宦際遇似乎又相仿佛,兩相穿插。正因如此,雖說是用語簡淡而不假修飾,看似日常生活場景的再現(xiàn),讀來卻又感人肺腑之深。
二是用典淺切。方東樹稱柬之“雄文碩學”[11]卷四,不過他并未在用典上炫耀學識,即便用典也是一些淺近通俗的。他喜用王粲、陶潛、嵇康、阮籍、孟郊這類習見的悲戚人事入詩,以寄托自己的滿腹辛酸。如卷三《野水》“醉鼓馮暖鋏,哀登王粲樓。夜深休畫角,鬢短不勝愁”、卷六《和友人述懷原韻四首》“與世無緣奈若何,憐才天上有嫦娥。郁華仙骨同人少,太白詩情謫后多”、卷十《丙申九日將去連山施澄懷仙尉攜酒話別即席賦贈》“五日飄蓬亦可哀,重陽不見菊花開。我如彭澤辭官去,君似王宏送酒來”等,像如此用典卻不予人陌生感的詩句在《伯山詩集》中,確又是俯拾即是。但是,詩人諸如仕宦升沉、人事消磨之類的苦累,借助它們的運化卻得以充分的體現(xiàn)。簡言之,用典不僅未使其詩艱澀難讀,反而讓它有了清新寫意的韻味。
三是“和陶詩”的形神兼致。《伯山詩集》卷一存“和陶詩”一百六十余首。大體而言,這些“和陶詩”,其佳處并非因字斟句酌而顯示的形似,也不在于那恬淡安閑的色彩,而是王檢心序《伯山詩集》所說的“神似”[5]卷首。何以能“神似”,最主要的原因,即在于柬之與陶淵明有著太多的相似遭遇,其詩浸漬了其生命中來自于個人、家庭和國家的酸痛,傳達出滿貫于心的人生悲情,最終成為其凄寒生活最為集中的投影。如《北風和九日閑居》其一“天風吹湖水,驀然高如山。升沉固無常,逝者千萬年。得勢登三天,失路沉九淵。所以古賢人,往往思歸田”,看似波瀾不驚,但明顯是結合自己人生經歷與歷史時空而給出的理性思考,這無疑最能說盡作者于家國浮沉背景下壯志難遂的一瓣心香。
最后,“伯山詩”有所有景語皆情語的特點。景與情的完美統(tǒng)一,有利于構造意味深長的藝術意境。柬之不僅喜歡將情與事結合起來以強化情感的表現(xiàn),且喜寄情于景,以凸顯其個中情懷。張琦跋《伯山詩集》,稱其詩“非復雕青刻翠之技”[4]卷末附錄。他筆下的山水景觀,并未被給予過多的雕飾,卻多見一層濃重的情感色澤。如《弋陽舟中》這首七言絕句,即頗顯物我難辨的風神:
夜雨孤篷燈焰青,秋風蕭蕭水泠泠。金陵北望堪斷腸,況復呻吟枕上聽[4]卷九。
據作者原注,此詩乃寫于“姬患病”“兒新亡”時,詩人之情思,由此可以詳見。詩中的景致已經完全為浸淫晝夜而無法消弭的悲情所排遣,無論描繪天雨、行舟,還是書寫秋風、江水,均見素淡,不過都因其“斷腸”而帶上了厚重的人情味。當然,如果說《弋陽舟中》一詩所表現(xiàn)的還只是因接踵而至的家庭變故而引發(fā)的哀傷自嘆,那么,諸如《伯山詩集》卷八《春泥》“蒼霧濕衣春黯淡,黑風吹絲路凄迷”、卷九《將至金陵有懷浦晴田》“菊江樅水兩茫茫,回首南云一斷腸”、卷十《山行書所見》“紛紛鷗鳥來投渚,孤雁一生飛渡河”等等可以說詩人那種郁于人生凄澀、感于家國破敗的凄楚情懷,則顯得格外分明,無疑是情景交錯、筆致清新的佳句。
凖宜跋《伯山詩集》,有“驚濤怒瀧之筆,抑郁不平之氣,蓋由境遇使然”[4]卷末附錄之謂。柬之所為詩,或豪氣沖天,或清淡如雪,然“一切景語皆情語”,其詩又多能貼近生平際遇,寄心于言,藝術形式與內在情感相統(tǒng)一,凖宜“境遇”之評,雖說精簡,卻較為確切地展示了詩人耦合人生經歷與歷史事實、現(xiàn)實社會的審美情趣。
“一官萬里皆白頭,風中飛藿不自由?!盵18]這是柬之的同年知交吳振棫《姚伯山同年柬之冷泉圖》中的一句,感同身受地描繪了其友人的凄楚人生。如前所論,生活于日趨衰朽凋敝的嘉道之世,生性豪宕卻凄怨于人生、仕宦、家國等苦累羈絆的姚柬之,在壓抑中確乎用《伯山詩集》寄托了他的全部心魂。大體看來,嘉道時期經世文士那種追求個性的自覺意識與積極參與社會治理的士人情結在其詩中得到一定程度的體現(xiàn),因此“伯山詩”自有其不可輕忽的詩史意義。
其一,反映了嘉道經世文士的凄苦心態(tài)。嘉道時期,政治日益腐化,社會每見凋敝,而隨著海外貿易的增多,西方列強的侵犯也成“山雨欲來風滿樓”之勢,而“無實無用”“唯利是求”的士習,則已然成其大勢[19]。在如此時局中,深懷社會擔當意識的文士帶著明道救世的熱情,參與社會治理的熱情趨于高漲,他們胸懷高遠,有力挽國家頹廢于狂瀾的雄心,經世同樣成為一種社會思潮。但因掣肘于封建人事之專制或者思想之保守,同時亦如龔自珍《乙酉之際著議第九》所謂“才士與才民出,則百不才督之縛之,以至于僇之”[20],這些經世文士在國家各類事務的處理表決方面所擁有的話語權力卻深受束縛。在這樣的尷尬處境之中,他們難免要呈現(xiàn)因請纓無門而凄苦失落、壓抑無奈的心態(tài),在人事錯迕中,也只能訴諸文字予以宣泄。大抵看來,此亦即嚴迪昌先生所謂,此間“吏治愈趨腐敗,人心愈見險惡,才人無所施其志、用其才,類皆以詩為身心所寄、為心血事業(yè)的趨勢愈見嚴重”“即使龔自珍的‘簫心劍氣’的激蕩,也只是痛切地感受自他的前輩的苦郁以及自身的壓抑而吹奏出‘萬馬齊喑’中的一組哀歌”[21],至于龔自珍何以發(fā)出“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己亥雜詩》二百二十)這樣的吶喊,若結合當時背景就不難理解了。
其實,在這樣一個世變趨于急遽的時代,像龔自珍這樣的經世人士確又不為少數(shù),他們負重前行,既有求功名以自顯的意圖,也有為家國浮沉而憂心忡忡,欲挽狂瀾于不倒,但又無力為繼的窘迫。譬如,與龔自珍同時的桐城派后期詩人方東樹,出身儒學世家,深秉經世宏愿,本欲于衰朽的世道中有所作為,卻久困于場屋,以幕僚講習為業(yè)以取衣食之資,故今讀其詩,往往能從中體會那種感于家國、凄苦無告、志不得伸的復雜心境。如其《幕府》所云“幕府悠優(yōu)白日殘,永懷朝夕送憂端。清霜淺沼層冰薄,粉堞昬鴉暮雨寒?;ㄏ聢D書珠軸貴,戟門風雨酒杯寬。明年又擬棲何處,倚瑟先悲行路難”[11]514,無疑又最能體現(xiàn)其身處如此境況下的個體情懷,沉郁頓挫自成為它的底色。其他如魏源、湯鵬、黃爵滋、姚瑩、張際亮、朱琦、貝青喬等名重當下的經世文士,個人的凄苦同樣浸漬于他們的歌吟中,終成一時之響。概括而言,這也就是李慈銘《越縵堂詩話》中所說的“亨甫極負時名,詩亦規(guī)撫作家,而粗浮淺率,豪無真詣。爾時若湯海秋、朱伯韓、姚石甫、葉潤臣所作,大抵相同。時無英雄,遂令此輩掉鞅追逐,聲聞過情,良可哂也”[17]1130。
就個體身份而言,柬之是一個頻遭家難家累的世家子弟,又屬于有抱負、有操守的經世文士,他關注現(xiàn)實民生,批判社會黑暗,有著深厚的家國憂患意識;同時,他還是一個“報國有心悲掣肘”的不遇之士,在其生命歷程中,激越的精神與頹唐、迷惘、失落的情緒,始終交織并存。可以說,“伯山詩”所表現(xiàn)出來的那種愴況的心緒,或者說凄寒的詩心,與柬之的人生境遇是密切相關的。毋庸置疑,這在一定程度上恰恰又代表了嘉道時期那些有見識而想有作為的文士之凄苦無奈的心態(tài)。
其二,昭示了桐城派詩學之轉向。作為清代重要的文學流派,興起于清中葉的桐城派不光在古文方面卓有貢獻,在詩學上也不乏影響。在詩學方面,受宋學思想的深刻影響,加上身處盛世王朝,以劉大櫆、姚范、姚鼐等人為核心的桐城派詩家,重視“義理”。這也在一定程度上使得他們的詩歌創(chuàng)作多偏重于道德義法的闡揚,在藝術表現(xiàn)方面則以清真雅正為特點,對社會寒涼、現(xiàn)實世態(tài)的關注和反映反而有顯薄弱,重于“內圣”而弱于“外王”。例如,劉大櫆之詩雖說有“雄豪奧秘”[22]的氣度,然于時事的涵容卻多有不足;姚范有“凡文字貴持重”[23]之識,所為詩也以“風致清遠”[24]見勝;而姚鼐推崇“道與藝合,天與人一”(《敦拙堂詩集序》)[25],與此相應,“詩旨清雋,晚學玉局翁,尤多見道之語”[26]。相較這些前輩詩人之詩,姚柬之的創(chuàng)作固然有其傳承的一面,張維屏以“清挹峨嵋之雪”稱其詩,大抵即著眼于此;不過,無論從思想內涵還是藝術表現(xiàn)而言,差異也是明顯的,不僅人生和世道已成為其書寫的重心之一,而且表現(xiàn)了寓含社會情思于豪放的審美姿態(tài),表現(xiàn)了突破流派界限的勇氣。當然,以姚柬之為參照,對嘉道桐城派詩人如姚瑩、姚元之、方東樹、朱琦等經世名士做進一步的考察,同樣能從中洞見桐城派詩學前后嬗變的更多史實,藉此而見其嬗變之態(tài)勢。例如,讀姚瑩之詩,可時“見憂時之抱”[27];讀朱琦之詩,則又可從中體會那“濃厚的詩史特征”[28]。
其三,是晚清經世詩學的重要組成部分。感應于時代風云的變幻,“社會參與激情與言關天下社稷的精神,合成了嘉道之際一代士人的文學期待視野”,并終使他們“從擬古復古的泥淖迷霧中走出,而直面社會現(xiàn)實與人生”[29]。他們突破流派界限,以經世為志,以文學為武器,聚合呼應,批判社會黑暗,表達現(xiàn)實關注,經世同樣演化為詩壇風潮,朝野共振,所產生的群體效應顯于當時,“自來處士橫議,不獨戰(zhàn)國然”,而“道光十五六年后”,“一時文章議論,掉鞅京洛,宰執(zhí)亦畏其鋒”[30]。柬之一生凄楚種身,意志難遂;但他未置身于時局外,一味地作憂生之嗟,世事之憂亦是其生命中的常態(tài),其“伯山詩”亦因此未流于噍殺枯槁,并未步入類乎前朝如明末“竟陵”詩流的深幽孤峭之途。而其中的一些作品不僅在思想上顯示出經世風范,在審美表現(xiàn)上亦能鑄心魂家國于一爐,或激越奔放,或清新簡淡,展露應有的亮點,個性、時代性與藝術性可謂融合無間,內中確乎裹挾著“言關天下社稷”的文學精神,與那種清明廣大的“盛世之音”相較,有著明顯的差異。這樣的藝術表現(xiàn)雖說仍存儒家“內圣”精神的熱度,但顯然已不再執(zhí)拗于文章道德教化功能的創(chuàng)設,也不再拘泥于清俊雍容的儒者氣象的形塑,“外王”的氣象得以相應凸顯。這樣的藝術表現(xiàn)也使“伯山詩”在一定程度上有別于嘉道以返之詩,缺失那種因恪守儒家詩學規(guī)范、歌詠王朝太平而呈現(xiàn)的雅正形容,甚至有了“議論魯莽”而“膚廓粗率”的體態(tài)。與此相反,充溢著經世因子的人生情志卻顯得格外分明,融入時代的印象頗為清晰。
總而言之,“伯山詩”,既是詮釋嘉道時期經世文士詩心的重要個案,又是清代桐城詩派乃至于嘉道詩壇創(chuàng)作朝著經世轉向的一個重要標識。姚柬之在晚清詩壇的位置毋庸置疑,顯然是一個值得關注的詩學對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