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繼印
隨著對夏文化研究的不斷深入,學界對二里頭文化整體上為夏文化的認識已達成共識,對夏商分界的認識也漸趨明朗。但關(guān)于夏文化的首,還存在較大分歧,主要有二里頭一期說、新砦期或新砦文化說、王灣三期文化晚期說和后崗二期文化說等4種不同認識。筆者支持早期夏文化要在新砦文化中尋找的觀點,并發(fā)表了數(shù)篇文章進行論證。為最大限度地接近歷史的真相,推動夏文化研究,本文擬對早期夏文化和夏初歷史進行系統(tǒng)的梳理與思考。不當之處,敬請指正。
關(guān)于王灣三期文化晚期為早期夏文化說,這一觀點是在年代學的基礎上運用“接竹竿的方法”提出來的。即二里頭文化的年代不足300年,與夏代471年有不小的差距,所以加上約100年的新砦文化之后還不夠,就繼續(xù)向前接,接到了王灣三期文化晚期①,認為王灣三期文化晚期為早期夏文化,新砦期為后羿代夏的中期夏文化,二里頭文化為少康中興之后的晚期夏文化[1]179-303。
新砦期為早期夏文化說,以張國碩先生為代表。他在理性分析夏代積年應不足400年的基礎上,針對二里頭文化和新砦期文化的性質(zhì),提出二里頭文化應包括新砦期和二里頭一期至四期,新砦期是最早的二里頭文化的觀點[2]。
關(guān)于二里頭一期為早期夏文化說,以鄒衡、陳旭、李維明等先生為代表,他們是依據(jù)文化性質(zhì)提出來的。其實,這一觀點,與新砦文化為早期夏文化說比較接近。鄒先生在《試論夏文化》最后說:“至于河南龍山文化晚期是否為夏文化,倒是可以討論的。不過,這里牽涉一個過渡問題。根據(jù)目前的材料,我們認為,河南龍山文化晚期盡管是二里頭文化(即夏文化)最主要的來源,但兩者仍然是兩個文化,還不能算是一回事。至少可以說,從前者到后者發(fā)生了質(zhì)變。這個質(zhì)變也許反映了當時氏族、部落或部族之中的巨大分化,或者反映了它們之間的劇烈斗爭?!保?]182雖然二里頭文化中的很多因素來源于王灣三期文化,但他們不屬于同一種文化。這一認識,實際上認為二里頭一期為早期夏文化。鄒先生在2005年10月河南偃師召開的中國二里頭遺址與二里頭文化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上發(fā)表的論文《二里頭文化的首和尾》,更加詳細地論證了二里頭文化與王灣三期文化的關(guān)系,再次比較了兩種文化的各類因素,最后認為:“河南龍山文化晚期并未直接過渡為二里頭文化早期,它們?nèi)匀粚儆诓煌再|(zhì)的文化。就是說,盡管兩者的年代已接近,后者又直接繼承了前者的部分文化因素,但仍然是兩種文化?;蛘哒f,由前者到后者,在文化性質(zhì)上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質(zhì)變。因此,兩者的文化面貌已大不相同,兩者之間是有嚴格區(qū)別的。前者只能說是河南龍山文化之尾,后者是二里頭文化的第一期已是二里頭文化之首,這是不能隨便混淆的?!钡谡劶靶马纹跁r,他認為在豫西,河南龍山文化與二里頭文化之間,并不存在什么新的文化。若把它歸于二里頭文化第一期中的一個組,問題倒是簡單一些②。接著,李維明先生在此基礎上,把新砦期的后段作為二里頭文化第一期的早段來對待[4],陳旭先生也有相似的看法[5]。從此意義上來看,二里頭一期為早期夏文化說與新砦文化為早期夏文化說的認識是比較接近的。
后崗二期文化為早期夏文化說,是從新砦文化中存在的折壁器蓋、子母口甕等具有東方風格的陶器,結(jié)合王國維《殷周制度論》中“夏、商錯居于河濟之間”的說法而提出的,把造律臺文化和豫北地區(qū)的后崗二期文化作為一個整體的后崗二期文化系統(tǒng),認為后崗二期文化為早期夏文化③。
其實,二里頭文化一期為夏文化說的觀點,是把新砦期的晚段作為二里頭文化一期早段來看待的。對早期夏文化的爭議集中在于其開始于龍山文化晚期還是新砦文化時期的問題。
若從對新砦文化的性質(zhì)來看,上述各家觀點的分歧主要集中在其是早期夏文化還是中期夏文化。筆者對新砦文化為“羿浞代夏”時期的中期夏文化產(chǎn)生了很多疑問。
2013年至2018年,筆者參與了新砦遺址的發(fā)掘,對新砦遺存中存在的東方風格因素有著比較深刻的認識。傳統(tǒng)上認為新砦遺存中有少量東方風格的陶器,并認為很可能是“羿浞代夏”造成的④。這種認識將考古材料與相關(guān)歷史事件相對應,本無可厚非。但在整理陶片的過程中筆者發(fā)現(xiàn),東方風格的陶器并非少量,至少超過了50%。通過對《新密新砦》報告中所有陶器進行統(tǒng)計,與王灣三期文化、造律臺文化、后崗二期文化和南方的后石家河文化進行全面對比分析,可以發(fā)現(xiàn)新砦文化陶器約有近80%的因素來源于豫東的造律臺文化,只有約18%的因素來源于本地的王灣三期文化[6]。這樣,新砦文化中的東方因素就不能簡單地理解為是受東方的影響了,而是很可能伴隨著較大規(guī)模的人口流動。
后羿代夏發(fā)生的時間是太康時期,太康的都城是斟尋,但斟尋的地望多認為是在洛陽盆地,而新砦期或新砦文化的分布范圍主要在嵩山東南麓地區(qū),沒有到洛陽盆地,所以這一觀點得不到文獻上的支持。
二里頭文化一至四期都是夏文化,根據(jù)《竹書紀年》中“太康居斟尋,羿亦居之、桀亦居之”的說法,大體是太康至夏桀時期的夏文化。太康是夏代第二個或第三個王,所以早期夏文化可以在二里頭文化的基礎適當向前追溯,但不宜太長。新砦文化持續(xù)的年代大約100年左右,早期夏文化在此基礎上不能再向前推了。
持新砦文化為中期夏文化觀點的學者認為,新砦文化是由王灣三期文化發(fā)展而來的,只是受到了豫東地區(qū)造律臺文化的影響,其造律臺文化因素是由“羿浞代夏”造成的。據(jù)筆者分析,從王灣三期文化到新砦文化,文化面貌發(fā)生了較大的變化,新砦文化中來自造律臺文化的因素近八成,而當?shù)赝鯙橙谖幕蛩夭蛔銉沙桑鴵?jù)相關(guān)文獻來看,后羿代夏是“因夏民以代夏政”⑤,夏文化的主體人群沒有發(fā)生改變,未必會根本改變其文化面貌,這與新砦文化相對于王灣三期文化發(fā)生的巨變產(chǎn)生了矛盾。
總之,新砦文化為中期夏文化的觀點,疑點太多,需要重新思考。
為了推動夏文化研究,基于以上尤其是王灣三期文化晚期為早期夏文化說所存在的問題,可從以下幾個方面進行深入思考?;镜乃悸放c方法是:從梳理和分析考古材料出發(fā),結(jié)合文獻中關(guān)于禹、啟時期的相關(guān)歷史事件進行歷史地理學的分析。
新砦類陶器與王灣三期文化晚期不同,以夾砂陶為主,次為泥質(zhì)陶,陶胎較厚,火候較低;陶色,以灰陶為主,黑陶次之,褐陶再次;紋飾印痕不清、雜亂無章,以方格紋最多,籃紋次之,繩紋第三;器形有子母口小底大口甕、附加堆紋深腹罐、附加堆紋雞冠耳深腹罐、麻花狀器耳鼎、橋形耳平底盆、腹飾凸弦紋的平底盆、飾附加堆紋的尊形甕、直壁桶形器、器座、乳足鼎、橋形耳深腹盆、折肩罐、甑、杵形杯、側(cè)裝三角形足子母口罐形鼎、“Y”字形足子母口罐形鼎、鏤孔足子母口罐形鼎、子母口瓦足甕、雞冠耳深腹盆、帶鈕弧壁器蓋、雙腹豆、簋形豆、無耳深腹罐、折壁器蓋、側(cè)裝三角形扁足鼎、橋形耳鼓腹罐、雞冠耳甑、橋形鈕覆盆形器蓋、橋形耳小口直領(lǐng)罐、無耳小口直領(lǐng)罐、雙腹盆、平底盆、刻槽盆、直壁圈足盤、高柄豆、矮柄豆、碗、缽、觚、單耳杯、鳥嘴形盉。罐、鼎等器物的口沿以圓唇和尖圓唇為主。
新砦類遺存的分布,“大體而言,新砦期遺址主要集中分布在環(huán)嵩山地區(qū)東半部,即現(xiàn)今的鄭州、鞏義、新密、滎陽、新鄭一帶。西邊到不了登封、禹縣,北不過黃河,東到鄭州左近。由此可見,新砦期的分布范圍不大,主要分布在原王灣三期文化的東北部,與造律臺類型的西界和后崗二期類型的南部前沿地帶相比鄰”[1]279-303。也就是說,此類遺存在洛陽盆地幾乎沒有,在王灣三期文化分布的其他地區(qū)也基本不見,但可見受其影響的一些因素。
從年代來看,新砦類遺存(包括新砦遺址第三期所謂的二里頭文化一期)相對年代早于二里頭遺址的二里頭文化一期早段,絕對年代的時長不足100年。
從考古學文化是指分布在一定地域、具有共同特征并持續(xù)一定年代的定義來看,新砦類遺存應為一個考古學文化,它與二里頭一期文化分布范圍不同,并不是介于王灣三期文化與二里頭文化之間的過渡期。
文化譜系是探討人群變遷的一個重要方法,主要原理在于考古學文化其實是一個群體共同生活習慣的物質(zhì)載體,習慣的養(yǎng)成需要一定的時間,一旦形成就會持續(xù)一段時間,呈現(xiàn)漸變性的特點。一個地區(qū)考古學文化的性質(zhì)發(fā)生了突變,往往就意味著人群發(fā)生了變化。
關(guān)于新砦文化與二里頭文化的關(guān)系,學界多把其作為年代稍早于二里頭文化的同譜系文化。不過,也有少數(shù)學者持不同意見,如張忠培在談到新砦文化和二里頭文化之間的關(guān)系時說:“我認為無論是新砦二期,還是花地嘴那類遺存,都難以認為是二里頭文化的前身。二里頭文化的前身,還有待考古學家尋找。”[7]對此,筆者通過對兩種文化進行器形統(tǒng)計和陶色、陶質(zhì)、紋飾分析的基礎上發(fā)現(xiàn),二里頭文化約78%的器形來源于新砦文化,從新砦文化到二里頭文化,其陶色、陶質(zhì)、紋飾等方面的變化也具有漸變性的特點,認為新砦文化是二里頭文化的前身是沒有問題的[6]。
關(guān)于新砦文化的源頭,主要有王灣三期文化說[8]540和后崗二期文化說③兩種認識。根據(jù)文化因素的種類來分析,新砦文化中既有本地王灣三期文化的因素,又有豫東造律臺文化的因素。對于此種現(xiàn)象,王灣三期文化說者認為,在龍山時代這里本是王灣三期文化煤山類型的地盤,只是后來接納了來自造律臺類型的部分因素之后才形成了“新砦期”[8]540。這種用“地盤”的觀念來理解文化的發(fā)展是不全面的,事實上古代人群的遷徙、殖民所引起的文化取代現(xiàn)象也時有發(fā)生,在考慮從王灣三期文化到新砦文化的轉(zhuǎn)變時,這一點不容忽視。由于受“地盤”觀念的束縛,在對新砦文化進行文化因素來源分析時,他們把明顯與造律臺文化相同的因素進行了統(tǒng)計,認為是受造律臺文化的影響所致,對于不易分辨來源的造律臺文化和王灣三期文化的共有因素,如把數(shù)量龐大的深腹罐全部認為是來源于當?shù)氐耐鯙橙谖幕?。這種統(tǒng)計方法顯然不夠合理。
對此,通過對新砦文化、造律臺文化和王灣三期文化的深腹罐進行細致地觀察,發(fā)現(xiàn)造律臺文化和王灣三期文化的深腹罐雖然形狀大體接近,但仍有一些區(qū)別。其中最大的不同在于,造律臺文化深腹罐的口沿絕大多數(shù)都有一圈凹槽,應該是用于固定器蓋的;而王灣三期文化深腹罐的口沿上均沒有凹槽。新砦文化深腹罐中既有口沿帶槽的,也有口沿不帶槽的,其中口沿帶槽的比例約占總數(shù)的38%。筆者認為口沿帶凹槽的深腹應該主要來源于造律臺文化。另外,對于其他無法確定來源的三種文化共有因素,不能進行統(tǒng)計。如果這樣統(tǒng)計的話,新砦文化中來源于造律臺文化的因素要明顯高于王灣三期文化因素,其有近80%的因素來源于造律臺文化[6]。
總之,經(jīng)過統(tǒng)計和分析,可以認為二里頭文化早期、新砦文化和造律臺文化雖然分布地域不同,但確實為同一文化譜系,應是同一人群及其后裔在不同的時期遷移而形成的。既然二里頭文化為夏族群文化,那么新砦文化和造律臺文化也應為夏族群文化。豫東地區(qū)也有一些夏族活動的文獻依據(jù),如三國時期的宋衷認為禹都陽城在大梁之南,在古代山東西南部一帶也有“崇國”,禹母有莘氏也生活在這一地區(qū),禹妻涂山氏生活在此地區(qū)南邊的安徽中西部一帶⑥。因此,從文化譜系和文獻兩方面來看,造律臺文化應為鯀、禹時期及其以前的夏族屬文化。
至于把新砦文化的源頭追溯至后崗二期文化的認識,其實是在承認新砦文化的多數(shù)因素都來源于豫東地區(qū)造律臺文化的基礎之上,把造律臺文化歸入到后崗二期文化之內(nèi)而得出的。對此,筆者認為,安陽地區(qū)的后崗二期文化與濮陽地區(qū)的龍山晚期文化和魯豫皖相鄰地區(qū)的造律臺文化雖然有較多的相似因素,但仍有較大的差別。從文化面貌上看,濮陽地區(qū)的龍山晚期文化與造律臺文化更為接近,而與安陽地區(qū)的后崗二期文化差別更大。至于濮陽地區(qū)的龍山晚期文化與造律臺文化之間是什么樣的關(guān)系,因材料有限,現(xiàn)在討論還為時尚早。從目前的材料看,以豫東為中心的造律臺文化與豫中地區(qū)相互毗鄰,與新砦文化也最為接近,濮陽地區(qū)的人群要向新砦文化分布的嵩山東南麓一帶遷移恐怕也不能繞過造律臺文化分布的開封地區(qū)。
新砦文化是二里頭文化的前身,已基本得到學界的認可,但其與王灣三期文化是什么關(guān)系,也是認識夏文化形成的關(guān)鍵環(huán)節(jié)。對此,學術(shù)界目前主要有五種觀點:第一,把它作為王灣三期文化的末期遺存⑦;第二,認為它是從王灣三期文化到二里頭文化的過渡性遺存⑧;第三,認為其早段屬王灣三期文化最晚階段的遺存,晚段屬二里頭文化一期偏早階段的遺存[9];第四,把它作為二里頭文化最早的遺存來看待⑨;第五,認為它是中原地區(qū)繼王灣三期文化之后與花地嘴遺存和二里頭文化一期同時出現(xiàn)的三類遺存之一[10]。
基于大致相同的材料,卻能得出如此多不同的結(jié)論,其原因是值得思考的。經(jīng)過認真學習上述研究之后,可以發(fā)現(xiàn)這些結(jié)論雖然都是運用文化因素分析的方法得出的,但均缺乏比較細致的分期。我們知道,在運用文化因素分析的方法時候,“必須從發(fā)展的角度在分期的基礎上進行”[11]295,才能得到更為科學的認識。新砦文化本身延續(xù)時間較短,又與王灣三期文化具有很多近似的文化因素,所以如果不在細致分期的基礎上對兩種文化的關(guān)系進行分析,是很難得出正確認識的。
因此,為了徹底解決二里頭文化、新砦文化和王灣三期文化之間的關(guān)系,筆者把公布材料相對豐富的遺址進行了全面梳理,在進行細致分期的基礎之上,寫成了《論新砦文化與王灣三期文化的關(guān)系》[12]。文章從新砦遺址入手,先對新砦遺址的王灣三期文化進行分期,然后與王城崗遺址進行對比,發(fā)現(xiàn)其年代不晚于王城崗龍山文化的第四期。接著,又運用新砦遺址新砦文化中包括的王灣三期文化因素與王城崗遺址進行對比,發(fā)現(xiàn)其早段相當于王城崗第四期,晚段相當于王城崗第五期。最后,又把新砦文化與周邊的新砦文化遺址和王灣三期遺存進行分期和對比分析,得出了新砦文化與王灣三期文化關(guān)系的清晰認識:第一,新砦文化主要分布在王灣三期文化分布范圍的東北角,與王灣三期文化遺址交錯分布;第二,新砦文化分布范圍比較小,遺址不多,但可分為早、中、晚三個時期,各遺址新砦文化出現(xiàn)的時間不一,而且處在王灣三期文化的半包圍之中,與洛陽盆地、汝潁河上游一帶的王灣三期文化并存,并對部分王灣三期文化遺址產(chǎn)生影響;第三,新砦文化在雙洎河流域出現(xiàn)之后,先向北擴展,經(jīng)鄭州、滎陽沿伊洛河谷折而向西南經(jīng)鞏義花地嘴遺址進入洛陽盆地,晚期時又向南繞過禹州瓦店遺址,占領(lǐng)了平頂山蒲城店遺址,然后又沿汝河河谷向西北經(jīng)臨汝煤山遺址進入到伊河河谷的伊川白元遺址,隨后又沿伊河北上過龍門進入洛陽盆地西部的洛陽東干溝遺址。
以上結(jié)論也得到了最新材料的支持,《洛陽盆地中東部先秦時期遺存——1997—2007年區(qū)域系統(tǒng)調(diào)查報告》,對洛陽盆地中東部地區(qū)進行了系統(tǒng)地考古調(diào)查,調(diào)查的456 處遺址中沒有一處屬典型的新砦文化遺址⑩。而在嵩山東南麓一帶,則新砦文化遺址眾多,除新密的新砦和黃寨、鄭州的馬莊和牛砦、鞏義花地嘴外,在溱洧流域就發(fā)現(xiàn)有14 處[13]138-176,另外新鄭境內(nèi)還有大司、唐戶、金鐘寨、高辛莊等遺址。證實了新砦文化是主要分布于嵩山東南麓一帶的地方性文化,與其他地區(qū)的王灣三期文化晚期并存,是與王灣三期文化不同性質(zhì)的考古學文化。
從以上對考古材料的分析可知,新砦文化是造律臺文化西進對嵩山東南麓一帶的王灣三期文化的取代,而不是直接從王灣三期文化發(fā)展而來的。也就是說,是以夏族取代了王灣三期文化所代表的族群,形成了新砦文化。
既然新砦文化的主要源頭不是王灣三期文化,那么王灣三期文化就不應該是夏族群的文化。那么,解決王灣三期文化是誰的文化就成為了一個關(guān)鍵的問題,因為之前的研究均認為王灣三期文化是早期或先期夏文化,別無他說。
通過從分析王灣三期文化的來源入手,把王灣三期文化與比其年代稍早的仰韶系文化、豫東地區(qū)的大汶口文化以及豫南地區(qū)的石家河文化進行對比分析,可以發(fā)現(xiàn)王灣三期文化約50%的因素來源于大汶口文化,約30%的因素來源于仰韶系文化,從而得出王灣三期文化應是東夷文化和華夏文化融合而成的一支文化[14]。因此,從文化譜系的角度來看,王灣三期文化、尉遲寺類型大汶口文化、山東大汶口文化應為同一譜系文化。
王灣三期文化雖然不是夏文化,但與夏族群的新砦文化和造律臺文化關(guān)系也非常密切,其又跟東夷人有關(guān)。在華夏集團中有兩個著名的東夷人,即皋陶和伯益,他們地位都很重要,曾被禹選為接班人。認真檢索相關(guān)文獻,可以發(fā)現(xiàn)在王灣三期文化的分布范圍內(nèi)有很多關(guān)于皋陶和伯益及其后人在此生活的史影,王灣三期文化很可能是伯益和皋陶族群的文化[15],而淮河流域的大汶口文化則應是其近祖文化[16]。
如果把新砦文化理解為早期夏文化,造律臺文化理解為先夏文化,王灣三期文化理解為伯益族群文化,那么很多相關(guān)的歷史問題就迎刃而解了。
通過對考古學文化譜系的梳理發(fā)現(xiàn),二里頭文化一期主要分布在洛陽盆地,但其前身的新砦文化則主要分布在嵩山以東的鄭州地區(qū),其主要來源又可追溯到豫東地區(qū)的造律臺文化,其背后應該是龍山時代末期之時,豫東地區(qū)的造律臺文化居民向西遷移至鄭州地區(qū)與部分當?shù)鼐用褚黄鹑诤闲纬闪诵马挝幕?,新砦文化居民繼續(xù)向西,北從洛汭、南經(jīng)龍門,進入洛陽盆地,在洛陽盆地的中央形成二里頭文化。但這一現(xiàn)象的背后又是什么樣的原因造成的豫東地區(qū)的居民不斷向西遷移的呢?
仔細分析《新密新砦——1999~2000年田野考古發(fā)掘報告》和新出版的《二里頭:1999~2006》,可以發(fā)現(xiàn)兩部報告均有環(huán)境考古學者研究的內(nèi)容。新砦遺址的環(huán)境考古學研究顯示,新砦期早段時就有洪水跡象,到晚段發(fā)生了大洪水的事件,至第三期時歸于正常。這一結(jié)論不僅有沉積和沖積學的證據(jù),也有大植物、孢粉以及動物方面的證據(jù),應該是可靠的?!抖镱^:1999~2006》報告中的環(huán)境考古部分顯示,在二里頭文化形成前的洛陽盆地中央曾經(jīng)發(fā)生過大洪水事件,即在公元前2000年至公元前1800年間,在洛陽盆地的中央,伊洛河水大漲,漫過了河邊的第二級臺地,并且形成較長時期的積水和較厚的沉積層。通過對比兩地洪水發(fā)生的時間,可以發(fā)現(xiàn)洛陽盆地洪水發(fā)生的時間是公元前2000年至公元前1800年間,新砦遺址的洪水是年代稍早于二里頭文化一期的新砦文化時期,兩地洪水發(fā)生的時間是一致的,應屬同一次洪水[17]。基本的解釋是,在新砦文化的早期和中期時,由于降水的增加,伊洛河及其支河的水量大增,由于洛陽盆地的出水口較小,在沿伊洛河的盆地中央形成了較長時間的積水,其地的居民移出;在嵩山東南麓地區(qū),由于處于兩山之間的寬谷地區(qū),洪水的表現(xiàn)形式以下切為主,但這里的居民仍能夠在此生活;而豫東地區(qū)海拔較低,地勢低洼,上游地區(qū)的洪水匯聚于此地,受災最為嚴重,其居民被迫向西地勢較高的豫中一帶遷移。在新砦文化晚期,即新砦遺址第三期時,洪水退去,在洛陽盆地的中央又形成廣袤的良田,新砦文化趁機兵分兩路:北從洛汭,南經(jīng)北汝河和龍門進入洛陽盆地,在其中央形成二里頭文化。
環(huán)境考古學者的研究顯示,新砦文化時期的大洪水發(fā)生的范圍很大,在伊河流域、洛河流域、涑水河流域、沁河流域、雙洎河流域,包括河南的新密新砦、輝縣孟莊、焦作徐堡、博愛西金城、偃師二里頭、洛陽矬李和王灣、三門峽三里橋以及山西的絳縣周家莊等遺址都有發(fā)現(xiàn)[18]1257。此次洪水規(guī)模之大,持續(xù)時間之長,跟文獻記載中發(fā)生在禹時的大洪水比較接近。
《竹書紀年》等文獻都有“禹居陽城”的說法。關(guān)于陽城,戰(zhàn)國時期有很多,主要有潁川陽城、大梁陽城、南陽陽城、商水陽城等,但流傳有禹傳說的主要有潁川陽城?和大梁陽城?。王城崗遺址屬于潁水流域,發(fā)現(xiàn)有龍山時代和戰(zhàn)國時期的城墻,尤其是發(fā)現(xiàn)帶有“陽城”字樣的陶器,確為陽城無疑。
遺憾的是二里頭文化與王城崗龍山文化不屬于同一個文化譜系。如果二里頭文化為夏文化,那么王城崗龍山文化就不應是夏文化。如果王城崗龍山文化是夏文化,二里頭文化就不是。考古學文化的譜系是兩種或多種考古學文化之間的繼承關(guān)系的問題,相當于人類的“遺傳”關(guān)系。其基本的原理是“子”考古學文化會繼承其“父”考古學文化的各種生活習慣和習俗,“父”和“子”只要有共同的生活存續(xù)時間,“子”就會從“父”那里學習和繼承各種習慣、習俗與文化,并在此基礎上進行發(fā)展,他們中間是漸變的關(guān)系,而不是突變。如果兩種年代相繼的文化之間存在突變現(xiàn)象,那就不是同一人群的自然延續(xù),很可能是發(fā)生了人群的變換或更替。
嵩山東南麓地區(qū)除分布有王灣三期文化外,還有新砦文化,兩種文化交錯雜居,因此,應至少有兩個族群在此生活。筆者認為王灣三期文化與東夷人伯益有關(guān),新砦文化與華夏族的禹和啟有關(guān),所以禹帶領(lǐng)的夏族群和伯益帶領(lǐng)的東夷族群均生活在這一帶。由于記憶模糊以及禹的名氣大于伯益,后人把潁川陽城跟禹聯(lián)系起來也屬正常。但若從文化譜系和屬性來判斷,此陽城應與伯益帶領(lǐng)的東夷族群有關(guān)。
伯益是秦的祖先,出自東夷少昊氏,曾因助禹治水和伐三苗有功而被立為繼承人。筆者認為,禹最初生活在豫東造律臺文化的分布區(qū),伯益則主要生活在豫中王灣三期文化的分布區(qū)。禹時,豫東地區(qū)受到了長時期的洪水災害,不得不向其盟友伯益的居地,即地勢較高的豫中嵩山東南麓一帶遷移發(fā)展。從新砦文化的形成及演變來看,也恰巧能夠較為合理地解釋這一歷史事件。新砦文化早期(新砦遺址二期早段)時,發(fā)生了大洪水,豫東地區(qū)地勢低洼,受災較為嚴重,造律臺文化人群在禹的帶領(lǐng)下,向地勢較高的豫中地區(qū)遷徙,與伯益族群和平共處,這就是新砦古城不僅“防御洪水的意義遠遠高于軍事防御功能,而且和平環(huán)境下氏族部落間不同文化相互吸收與借用的性質(zhì)頗為突出”[19]的主要原因。新砦文化中期(新砦遺址二期晚段)時,隨著洪水的越來越大,造律臺文化繼續(xù)西遷,不但新砦遺址進一步擴大,而且鄭州地區(qū)的新砦文化聚落也越來越多。
新砦文化晚期(新砦遺址第三期)時,氣候趨于穩(wěn)定,洪水消退。新砦文化進一步擴張,與王灣三期文化的關(guān)系,逐漸從和平共處走向了爭奪和對抗,在汝河流域的平頂山蒲城店、臨汝煤山等遺址出現(xiàn)單純的新砦文化因素。尤其是在新鄭人和寨遺址、鄭州東趙遺址和平頂山蒲城店遺址發(fā)現(xiàn)有新砦文化晚期的城址,體現(xiàn)了夏族群和伯益族群之間沖突的加劇。此時,王城崗遺址的龍山文化突然衰落,進入所謂的二里頭一期(并非典型的二里頭一期文化),應仍是本地王灣三期文化的延續(xù)。這一現(xiàn)象,在文獻上也有反映。禹死后,因伯益功勞很大而禪位于他,但其子啟的勢力也很強大,聯(lián)合諸侯攻益,益被迫避啟于箕山之陰?,最后為啟所殺?。王城崗城址正位于箕山之陰,所以很可能是伯益避啟的陽城。
至于《水經(jīng)注》中把此陽城認為是禹所居的陽城,也不難理解,因為這一帶不僅伯益在此生活,禹也在此生活,禹的名氣要遠大于伯益,后人因?qū)τ淼膫黜炤^多而忽略了伯益,事實上也有文獻說“禹避商均,伯益避啟,并于此也”?。
啟殺伯益稱王,有扈氏不服,啟伐之,大戰(zhàn)于甘,鞏固了自己的王位,從此開啟了家天下的局面。啟死后,又傳位于太康?!吨駮o年》中說太康居斟尋。關(guān)于斟尋的地望,多數(shù)認為是在洛陽盆地。《穆天子傳》中說啟居黃臺之丘,多數(shù)認為是在今新密一帶。這說明,啟至太康時夏進行了一次遷都,大概是從嵩山東南遷到了洛陽盆地。無獨有偶,如筆者所研究的那樣,新砦文化晚期時,氣候趨于穩(wěn)定,洛陽盆地的洪水消退,在盆地中央形成肥沃的沖積平原,此時,新砦文化兵分兩路,北由洛汭,南經(jīng)北汝河和龍門進入洛陽盆地,在其中央形成二里頭文化。這一現(xiàn)象恰與夏都從黃臺遷至斟尋相符合。
通過以上分析,筆者認為早期夏文化應該在新砦文化中尋找。新砦文化的早期和中期(新砦遺存第二期)應為禹后期的文化,新砦文化晚期(新砦遺址第三期)應跟啟有關(guān)。新砦文化向洛陽盆地移動,形成二里頭文化,應跟太康遷居斟尋有關(guān)。王灣三期文化為伯益族群的文化,造律臺文化西進,最初與王灣三期文化融合,后又反目取代王灣三期文化,恰與文獻中,禹、益聯(lián)合治水,啟、益交惡爭位的歷史不謀而合。從目前來看,這一解釋是早期夏文化和夏初歷史與考古學文化之間關(guān)系最合理的解釋。
注釋
①參見夏商周斷代工程專家組:《夏商周斷代工程階段性成果報告》(簡本),世界圖書出版公司2000年版。②參見鄒衡:《二里頭文化的首和尾》,《中國歷史文物》2006年第2 期。③參見袁廣闊:《古河濟地區(qū)與早期國家形成》,《中原文化研究》2013年第10 期;袁廣闊:《后崗二期文化與早期夏文化探索》,《光明日報》2016年1月30日第11 版。④參見北京大學震旦古代文明研究中心,鄭州市文物考古研究院:《新密新砦——1999~2000年田野考古發(fā)掘報告》,文物出版社2008年版。⑤《左傳·襄公四年》載:“昔有夏之方衰也,后羿自鉏遷于窮石,因夏民以代夏政?!雹抟驗閱栴}頗為復雜,需要進行專文討論。⑦參見韓建業(yè),王新改:《王灣三期文化研究》,《考古學報》1997年第1 期;韓建業(yè):《〈新密新砦〉與早期夏文化探索》,《中國文物報》2009年5月20日第4 版;飯島武次:《關(guān)于二里頭文化——二里頭類型第一期不屬于二里頭文化》,收入《夏商文明研究》,中州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張海:《公元前4000年到公元前1500年中原腹地的文化演變與社會復雜化》,北京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7年。⑧這一觀點,可以細分為兩大類,第一類認為其是“新砦期”,第二類認為是“新砦文化”,均認為其介于王灣三期文化和二里頭文化之間。持第一類意見的主要有:趙芝荃:《試論二里頭文化的源流》,《考古學報》1986年第1 期;李德方:《二里頭類型文化的來源及相關(guān)問題》,收入《青果集》,知識出版社1993年版;夏商周斷代工程專家組:《夏商周斷代工程階段性成果報告》(簡本),世界圖書出版公司2000年版;張國碩:《夏紀年與夏文化遺存芻議》,《中國文物報》2001年6月20日第7 版;趙春青:《新砦期的確認及其意義》,《中原文物》2002年第1 期;趙芝荃:《夏代前期文化綜論》,《考古學報》2003年第4 期;李伯謙:《新砦遺址發(fā)掘與夏文化三個發(fā)展階段》,收入《文明探源與三代考古論集》,文物出版社2011年版。持第二類意見的主要有:杜金鵬:《新砦文化與二里頭文化——夏文化再探討隨筆》,《中國社會科學院古代文明研究中心通訊》2001年第2 期;龐小霞:《試論新砦文化》,鄭州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4年;許宏:《新砦文化研究歷程述評》,收入《三代考古》(二),科學出版社2006年版。⑨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河南二隊:《河南密縣新砦遺址的試掘》,《考古》1981年第9 期;鄒衡:《綜述夏商四都之年代和性質(zhì)》,《殷都學刊》1988年第1 期;李維明:《二里頭文化一期遺存與夏文化初始》,《中原文物》2002年第1 期;鄒衡:《二里頭文化的首和尾》,《中國歷史文物》2006年第2 期;陳旭:《二里頭一期文化是早期夏文化》,《中國歷史文物》2009年第1 期;常懷穎:《二里頭文化一期研究初步》,收入《早期夏文化與先商文化研究論文集》,科學出版社2012年版。⑩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中澳伊洛河流域聯(lián)合考古隊:《洛陽盆地中東部先秦時期遺存——1997-2007年區(qū)域系統(tǒng)調(diào)查報告》,科學出版社2019年版。?關(guān)于潁川陽城,《孟子·萬章上》載:“禹避舜之子于陽城?!睎|漢末年經(jīng)學家趙歧注云:“陽城、箕山之陰,皆嵩山下深谷中?!薄妒酚洝は谋炯o》:“禹辭,辟舜之子商均于陽城?!奔庖龞|漢末年學者劉熙說:“今潁川陽城是也?!薄秶Z·周語上》韋昭注曰:“夏居陽城,崇高所近?!?《世本》宋衷注“禹居陽城,在大梁之南?!背辑懀ㄑΝ懀┮仓鞔苏f,見于《漢書地理志(上)》潁川郡陽翟臣瓚注引。?《孟子·萬章上》云:“益避禹之子于箕山之陰?!?《竹書紀年》云:“益干啟位,啟殺之。”?《水經(jīng)注》卷二十二潁水條下云:“潁水又東,五渡水注之,……其水東南逕陽城西?!瓭}水逕其縣故城南,昔舜禪禹,禹避商均,伯益避啟,并于此也。亦周公以土圭測日景處。……縣南對箕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