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愛紅
都是一起寫詩的朋友,突然成了書法家,而且不在少數(shù),我選了兩位書法成就高的,給您說說,都是真人真事,有名有姓的真人,信而有證的真事。這個故事在書界流傳很廣,早就對號入座,捆綁扎實,我已經(jīng)不提它了。在詩歌界還鮮為人知,除了很少幾位早已放棄了詩歌寫作的人,他們也許略知一二,可是漠不關心。另外,就是與我走得近的詩友,的確少之又少,所以,在詩壇還具有陌生感,陌生感是寫作的主要手法。我就是講給那些繼續(xù)寫詩,永不言棄的詩人聽的,期望有點小小的啟發(fā)。請允許我用小說中的名字,不是怕什么,也不是尊重不尊重的問題,這是小說的需要。文人的臉六月的天,說變就變,稍有不慎,拿捏得不好,像海明威和菲茨杰拉德那樣對薄公堂,會惹后人恥笑的。對于兩者的姓名,書界的人都知根知底,我又不是他們的藝術推廣人,他們也沒給我宣傳廣告費,我還是不壞規(guī)矩為佳。假如有哪位詩友想尋個究竟,可以私下里找我。但是,要把話說到這里,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你,聽了也是白聽,我的意旨不在這個方向上。
我說的第一個人是路日躍。
路日躍與我一般大,我和他不是一個縣,但同屬于一個地區(qū),相距不遠,最多就是十幾公里的路程。我們都是20世紀60年代出生的同齡人,喜好也大致相同,都是在文學大潮的感召下,在一個時期愛上的文學,先寫小說后寫詩歌。那時候的文化生活不像現(xiàn)在這么豐富,除了文學是個事業(yè),另外,好像選擇的余地不是很大,更何況是一個半島上的小縣城呀。路日躍寫詩比較順,有詩見諸報端,嶄露頭角,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刊物不像現(xiàn)在這么多,讀者卻不比現(xiàn)在少,發(fā)表可是大事件,很容易造成轟動效應。不用說了,墻外開花墻內(nèi)香,路日躍自然是縣城里的名詩人,大名甚至傳到了W 市的詩人圈,有熟悉他的人,叫他大路,我們也跟著親切的叫他大路。這里面包含著我們的決心,意思是向路日躍學習,在詩歌的道路上要堅定不移地走下去。這時,我還不認識他,我們見面還是在多年之后。想起來還真有點古意,像古代的文人雅士,心中裝著一個名字,彼此相知相敬而不擾。當時,我已經(jīng)從縣城里出來,到了W 市,參加了工作,在一家工廠里吊兒郎當?shù)馗呻姽ぃ⑶矣性姲l(fā)表。發(fā)表,是我和路日躍的又一個相通之處,因為大部分詩友還沒有發(fā)表呢。周圍的人對發(fā)表非??粗兀呐履銓懙母揪筒皇窃?。我有好幾位詩友,正是因為有首三五行的短詩發(fā)表,而遇到了幸運之神阿蘭貝爾的,從此改變了人生,在文化部門,比如報社、雜志社、廣播電臺、文化局等單位找到了理想工作。文化的復興、繁榮與輝煌,在五千年的文明史上是沒有過的,任憑是誰也難以想象,就像一個神話。路日躍成了一位書法家,也是一個傳奇故事。
有才華的人總會有出息的。路日躍是個沒有背景的詩人,他在一家企業(yè)里上班,很快得到了重用,干到辦公室主任的角色。這是一個有實權的要職,包括一些開銷,都在他的權限里把握得很好,從來也不違反政策,叫領導很是放心。路日躍有一個朋友,在W 市書法家協(xié)會工作,也是遠近聞名的書法家。不巧,這位朋友也是我的朋友,我和他的關系也非常親密,并且有世交。那時候,書協(xié)還是一個民間的群眾團體,還不是政府的部門,為了開展書法的工作,他們也是四處化緣。在別處我不敢說,在路日躍這里總是每求必應,熱情的服務和真誠的幫助很得書家的交口稱贊。藝術家的到來,給路日躍的生活增加了很多活力,辦公室的家什也表現(xiàn)得十分積極。桌椅板凳都前來報到,茶杯叮叮當當好似鼓掌歡迎,拖把汗流浹背,空氣卻是新鮮的,就連蒼蠅蚊子都十分知趣,不知規(guī)避到哪里去了。W 市的書法水平有了很大的提高,在全國書法界也是風生水起。都是一些文化人,心腸軟得不行,時間長了,次數(shù)多了,任誰都覺得不好意思了。路日躍總是謙虛地說,你們這也是支持企業(yè)的文化建設呀。朋友說,你也寫字吧。路日躍說,我不會呀。朋友問,你會寫鋼筆字嗎?會!會寫鋼筆字就會寫毛筆字,會吃飯,就會寫書法,更何況你是一個詩人,寫書法靠的就是一個悟性,一個“膽”,敢寫就是書膽。朋友給他扔下一本字帖,說一句,你照著練吧。怎么練呀?照著葫蘆畫瓢那樣地練,畫得越像就是寫得越好。朋友告訴他,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正在緊鑼密鼓地搞一個全國性的書法展覽,一個禮拜后截稿,你也寫一幅字試試吧,全當是練練兵,別太把這事兒太當回事兒了,放開了寫就是了,這是個很好的鍛煉。
從來都是對書法有一顆無比虔誠的心。接待過書界的朋友,筆墨紙硯自然是不缺的了,路日躍在接下來的三天里,像著了魔一樣看這本天書,像讀《圣經(jīng)》一樣端詳這本字帖,宗教般的情感和超強的記憶力讓他像背誦一首詩那樣記住了古跡中的一筆一劃,這是他的書法之旅的第一步。在另外的三天里,他進入實戰(zhàn)狀態(tài),拿起筆來開始寫字。毛筆也是個神物,開始根本不買他的賬,壓根就抗拒聽他的擺弄。筆有筆的脾氣,筆也有筆的能量。它有時重,重得像一個?頭,抑或是鋤地的鋤頭;有時輕,但不是鴻毛,是一根干柴;有時跳起來,像一躍而起的奔跑的小鹿;有時耍懶,像一個癩皮狗,怎么拖拉它也不動。其中,路日躍一夜未眠,寫壞了一刀紙,紙也是神物,寫字畫畫的人無不崇拜,制造一張宣紙也不容易,不是因為紙貴,價值不菲,而是因為浪費,一般情況下,他們連一個費紙頭兒都舍不得扔,我聽有成就的大家不止一次這樣說過。還有墨,本來只有一種顏色,就是黑,但一落到宣紙上就變成了五種顏色,白,尤為突出。這都是中國文化的寶貝。定是紙和墨向毛筆求了情,毛筆也是善解紙墨之意的動物,好像是可憐起他來,不再難為人了。毛筆就像路日躍的情人,聽他的話,跟他走,乖乖的像個小貓咪。一個嶄新的世界向他打開了,路日躍越寫越流暢,越寫越得心應手,越寫越瀟灑,筆在紙上發(fā)出“喵喵”動聽的叫聲。路日躍一陣歡喜,每當他寫出一首滿意的詩作的時候,也是這種感覺。不知道寫了多少幅字了,他戛然而止,呆呆地望著它們,過了好一會兒。就像補了一堂課,他補了落下的那一節(jié),補足了他長了這么大應該去寫但一直沒有寫的毛筆字,從這一刻開始,可以叫書法了。從中他選出了兩幅比較滿意的,簽名,蓋章,在簽名的時候,他靈機一動寫上了自己的本名路日躍,還胡亂寫上了一個名字陸???。這算是個筆名吧,他有寫詩的筆名,也有寫字的筆名,不是說練兵嗎,給了他提示。然后,他根據(jù)投稿的章程投了稿。結果實在出人意料,路日躍的兩幅作品雙雙入選。大家都說路日躍是個天才,我承認,老天要成就一個人,誰也沒辦法阻擋。
消息傳到我耳朵里來的時候,我正在機器轟鳴的車間里修理壞了的電路,手一哆嗦,不小心把電線弄得短路了,發(fā)出“砰”的一聲,嚇了我一大跳。我不是一個好的工人,更不是一個好的電工,只一門心思地寫詩、寫詩、寫詩。我心血來潮,就給路日躍寫了一封信,請他給我寫兩幅字。不幾天,我就收到了回信,打開信封一看,里面果然裝著有兩幅字,兩個條幅,四尺對裁的豎幅,還附了一封短信,也是用毛筆寫的,內(nèi)容已經(jīng)不記得了。有人會問,你怎么隨便要人家的東西呢?我說,在這里不能說“要”,要說“求”這個字。你求他的字,這是對他的尊重,他不知道有多么高興呢。這兩幅字保存至今,完好如初,前幾天我看到了,還作了記號,加以珍藏。說實話,W 市的某書法大家的字都被我擤了鼻涕了。在此,請允許我聲明一點,我不是瞧不起人家,也不是孤陋寡聞,更不是我一時的疏忽。在關鍵的時候,這張帶字的紙也應了我的急,不怕它弄臟我的臉,還保持了必要的衛(wèi)生,功莫大焉。我岳父知道后干笑了兩聲,他告訴我,這還是他去人家里玩,買了兩斤點心,人家才給你寫的呢。我說,那就對了。我一點都沒有心痛那兩斤點心。您要多少點心,我都去給您買,去點心廠拉都行。假如您要字,我讓路日躍給您寫,路日躍寫得好,寫多少幅也沒有關系。我岳父知道我愛吹牛,只說,算了算了,別麻煩人家了。那時候,書畫家在人們的潛意識里地位還不是很高,都說他們是燒錢的種,筆墨紙硯,哪個不花錢?又有幾個人真正去掏腰包買他們的字呢。那時候,藝術家的地位比書畫家高。我到了W 市文聯(lián),干了文學編輯之后,就清楚了。書法家就是寫個標題,題個刊頭什么的,畫家就是插圖,均是點綴。我們有個文學社,社里有兩個書畫家,每次開會的時候,他們都蜷縮在一個旮旯里,只有聽的份兒,沒有發(fā)言權,如果有那位不小心受了冷落肯去搭理他們,尋找點安穩(wěn)之類的心理平衡,他們定會受寵若驚,視為知己并結下深厚的友誼。誰都沒有前后眼,但路日躍有,所以,他斬獲了成功。我的失敗就是我的驕傲。腌臜了一幅字,我不認為自己有錯,還覺著寫那字的人應該感謝我呢。雖然,我們從來沒有當過奴隸,但是,我們每個人都當過皇上。當我們在咒罵皇帝的時候,焉知不是在咒罵自己。我看見那些站著的人了,有幾個不是五體投地,我們哪個又不是自己的奴隸。我的確扔了一張價值連城的字,卻有一群人感謝我。我不說別的,就說廢品站的那些收破爛的人吧。在北京有多少人成了破爛王,他們從廢品堆里找寶貝,換了錢,買了房子買了地,搖身一變成了上流社會的上流人。我剛來北京的時候,也是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兩眼一抹黑,不知道怎么生存。我走在寬闊的大街上,看見幾個拾垃圾的人,一個撿礦泉水瓶子的人,跟著我,就等著我把水喝完了。我給他空瓶子,那人給我送了十分柔和的目光。我笑了,對北京的生活,我突然有了信心。這么大的城市垃圾肯定少不了,我就是撿垃圾也能活下去?,F(xiàn)在,我知道了,撿垃圾的人不僅能夠生活下去,而且生活得不比我差多少。不僅在北京,在哪個省市都有這樣的人,不可小窺。很多人就是在不經(jīng)意間,當了一回皇上。一個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一個不想當皇上的作家,寫不出好的文章。我經(jīng)常覺著,我是皇上,我是無冕之王。在那幅字上落款的那個人,由此成了大名。我記住了他,在藝術界還有比我記著他更大的成功嗎?成功是一根看不見的鏈條,必須有一群成功的人把它緊緊地連接在一起。
真是殊途同歸呀。后來,我到了京城,在一家報社里謀生,路日躍也來到了北京,從事書法的研究工作。他的運氣總是很好。關于路日躍的成長經(jīng)歷,我略有耳聞,大致是先在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的一家刊物里打工,當編輯,遇到一位良師。當過辦公室主任的人在待人接物上自然是強項,再說路日躍本性淳厚謙和,也是逢人便稱老師的聰明人。我們都是一個師傅教出來的,具備這個基本的素質(zhì),是沒有一個不喜歡的。馬無夜草不肥,人無良師難成。這位良師給了他一條出路。路日躍追隨著這位外地來的大學教授離開了北京,先是做了他的研究生,后來又讀了他的博士。博士畢業(yè)之后,事就成了,路日躍有資格了,轉身回到北京,在某文化單位找到了一份與專業(yè)對口的讓人羨慕的工作。
我第一次見他,是在人民大會堂舉辦了一次盛大的文化活動中。路日躍上臺領獎,大喇叭上,我清晰地聽到這個熟悉的名字,大路的名字響徹空中,充滿整個會場。路日躍早已不叫陸??樟?,他成了真正的陸???,裝備精良,武器先進,具有走向勝利的一切條件。我在臺下坐得很遠,沒有看清他的打扮,更不知道他穿了什么鞋。臺上站起了六個人,我不知道哪一個是他。我以為他就是六個人,六個人都是他。我坐著一動沒動,呆若木雞,很多人上前拍照,就像閃電和打雷。幾十年,眨眼間一閃而過,不知不覺我們已近中年,應該出成績的時候了,像路日躍一樣站到臺上,接受國家賦予的大獎項。一個旁觀者的情感很復雜,我為站著的人高興,更為坐著的人慶幸,還有很多人沒有門票,進不了這個大門。這個大門不是為每個人敞開的。就在一秒鐘前,我還在為一個字推敲,捻斷了好幾根頭發(fā),還沉浸在自己的一首詩中,為一個滿意的句子而自鳴得意,蔑視一切呢。真怕鬧出笑話來,我沒有上臺前湊,湊得再近我也不是唐伯虎,找不出秋香來。漂亮的秋香呀,應該歸大路所有。迄今為止,我從未沒有見過路日躍,連他的照片都沒有看過,人們還不善于麻煩度娘,如果不是這次相見,他就是個幻影,就是我夢中的人物。
路日躍的成功是巨大的,就像鯉魚跳龍門,他跳過了龍門變成龍。接下來,龍的作為就可想而知了。中國藝術界出現(xiàn)了歷史上從來都沒有過的繁榮景象,資金像洪水一樣涌入藝術品市場,很多藝術家如同握住了中了獎的彩票,可以直接去領獎金,數(shù)額大得驚人,不僅具有震撼力,還有殺傷力。他們成了人們追捧的對象,不斷被字畫愛好者挖掘出來。有人說,路日躍是趕上潮流了。我說,不,是潮流追上了路日躍。
我使勁兒揉了揉眼睛,恍惚看見,路日躍身邊站著我,還有我們共同的朋友,那位書法家朋友,我們?nèi)齻€人同時站在主席臺上,人們不斷向我們身上貼金,抹漿糊,“啪嗒啪嗒——”地上下拍打出很脆的聲響,一張一張地向我們的身上張貼獎狀。紅色的獎狀把我們都弄成了紅人。等我睜開眼睛,臺上已空無一人,頒獎結束了。說白了,路日躍在我面前還是一個影子,一個萬人的大會,讓我到哪里去找他呢。這么多人,我根本不可能像淘沙一樣,把他篩出來。除非我破壞了這個會場的氣氛,沖上前去大喊一聲,這顯然是不合適的。
我還坐在那里納悶。多年來,我一直在想,當年這位書法界的朋友,到底是給了路日躍一本什么字帖,這是一本什么樣神書呢?讓大路就這樣輕而易舉地成了。常言說,時候不到天不明。我一直在等一個機緣,與他相見。
有一天,我在一個夢中見到臺上的六位先生,他們長得幾乎都一個樣,分不出哪個是大路。我們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語,說個不停。
書法是駕馭,是在茫茫的大海里,駕駛一扁小舟、一葉快艇、一艘遠洋貨輪,也許是一塊沖浪板、一葉帆。
書法就是軟與硬的結合,柔軟的毛峰與堅硬的筆管。水也是軟的,但水是世界上最堅硬的物質(zhì);紙也是軟的,但容納水,硯臺是硬的,今人多用現(xiàn)成的墨水書寫,硯臺就成了擺設。書寫就是用筆來調(diào)節(jié)水、墨、紙三者的關系。
書法是太極。太極圖中相互交織在一起的黑與白,就是沾了墨和沒有沾墨的,壓下去正在試筆或者正在書寫的毛筆。
書法就是黑與白,就是白天與黑夜。
所謂書法就是用黑色的墨把一張白紙涂黑了,不是看誰涂得更黑,是看誰涂得更美。美就是黑的縫隙。黑夜里有星光是美的,黑夜里有燈光也是美的。詩也是美的。這些美是用墨水也就是用黑造就的。
書法是中國的哲學,是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
我建議所有的中國人都要寫毛筆字,特別是文化人,尤其是詩人與作家必須寫毛筆字,它是我們洞悉這個世界一條便捷的也是可靠的途徑。
我說的第二個人是王一行。
王一行比我小一歲,出過詩集,他寫詩的時候,曾有個筆名叫黑天,是一直寫到黑的意思。就詩才來說,王一行雖然年齡小,可不在我與路日躍之下,可惜,在這條路上,他沒有走到黑的決心,但不屬于半途而廢。正所謂東邊不亮西邊亮,他突然轉向,沒有在詩歌上尋求更大的進步,但在書法卻有了大成。王一行和我也不是一個縣,他是另一個縣,W 市九縣三區(qū),同屬于一個大的地區(qū),相距也不遠,來回不足一百公里。王一行、路日躍和我,我們?nèi)齻€人,不是三分天下,是三足鼎立,撐起了W 市的一片天。W 市文化的天空,是屬于我們的,湛藍,湛藍。
朋友的朋友也是朋友。詩友如同戰(zhàn)友,一個戰(zhàn)壕的戰(zhàn)友就沒有生分這個詞兒。你讀過他的詩并認可,你們就是朋友了,詩人相交比握手還要簡單。我認識王一行的時候,他的詩名已經(jīng)很大了,在縣報里上班,編文藝副刊,是手握重權之人。在我們的心目中,沒有比發(fā)表權更大的權利了。所以,我禮賢這個人,不惜帶著屈駕之嫌,與王一行的朋友們組了一個團,那時候還沒有粉絲這個詞,粉絲還是食物,我們?nèi)ラL途汽車站打個票,從市里一路顛簸到了一個邊遠的小山城。
王一行的個頭不高,與我不相上下,都在一米七左右,但他顯得瘦削,像根火柴桿,挑著一個隨時都可能著火的頭兒,他說話聲音尖而有力,像小公雞打鳴,更像“刺啦刺啦——”地劃火柴。他還如一片竹葉,高傲得像鄭板橋,除了皇帝誰也不放在眼里,濰縣的老百姓都罵他胡說八道,怎么能拿自己的父母當自己的孩子呢?他疏放不羈,往上翻著白眼,眼里空無一物。至于學識,揚州八怪,哪個不是才高八斗學富五車。王一行很是健談,語速極快,聽他說話時好像空氣中一直響著尖銳奇怪的聲音。他說話的時候一般人插不上嘴,只有聽的份兒。我只想著他不停地說,就像電影《大腕》中的李誠儒,我還記著人家的一句臺詞“不求最好,但求最貴”,但沒記住他的一個字。他們縣的一位老兄,很和藹,我忘記他的名字了,只想著他長得高,五大三粗,很是居高臨下地斜睨了王一行一眼。
回來之后,我給他投過稿,他一共給我發(fā)表過兩次,三首詩,還給我寄來了五塊錢的稿費,再投,便石沉大海了。我想,我寫得不夠好。有人說,他愛攀高枝,已經(jīng)給你很大的面子了。有人說,他的權力被剝奪了,說了不算了。還有人說,他離開了報社,不干編輯了,去發(fā)財去了。甚至,有人還說他不寫詩了。我一聲不吭,就在心里嘀咕,一個視詩如命的人,不寫詩了,他干什么去了?有人回答,聽說王一行的字寫得不錯,他寫了字,像發(fā)了瘋。寫字?誰不會寫?只要有手就會寫字。手很高貴嗎?不用它也可以寫字,用腳丫子照樣寫,用別的什么東西寫,我就不說了,不雅觀。人家說,王一行練的是書法。書法?那不是路日躍干的事情嗎?是啊是啊!路日躍干得,王一行也干得。在我的心目中,兩個人早已經(jīng)合二為一了。
說王一行干這干哪我都不相信,說他寫字,我冷靜下來還真信!多年來,我始終不能把這兩個人分開,路日躍就是王一行,王一行就是路日躍,包括六天練成書法,參加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舉辦的書法展覽,都如出一轍,像一個模子卡出來的,一模一樣。連參展作品都是兩幅,一幅是本名,一幅是筆名。我知道了,雖然半信半疑,但還是感嘆,誰叫他們都是詩人呢。我有許多疑問,也有一個小心愿,見到他們的時候,想問一問,聽他們親口告訴我,這件事情是不是真的?
機會終于來了。大約是2002年,我受邀去四川成都參加一位川籍已故畫家的作品研討會,王一行也去了,我們都住在四川國際天友酒店一個五星級的賓館里。兩位老朋友相見倍感親切,緊緊握手。王一行說,沒想到你會來。他的聲音還是那么尖銳而有力,差點把空氣都點著了。我夸張地上下端詳著他,生活沒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跡。他一見著我就像乖巧伶俐的燕子,而我就是笨嘴笨舌的蛤蟆。他從一說到了十,話語在他嘴里打了一個旋就說完了。我卻說,倆五一十,雖然用了十分簡潔的辦法,還是沒有人家說得快,表達得完整。我慢吞吞地說,我想這里面肯定有你,你果然在這里。王一行不是一個愛笑的人,平時他總是繃著臉,高興的時候臉上就浮現(xiàn)出深不可測的笑,誰也不知道他是真高興還是假高興,所以,很多人認為他虛頭巴腦的,不實誠。我很遲鈍,在心底里喜歡這個人,只是看著他笑的時候,心里就發(fā)慌,不平靜了。我覺得,他就是高貴高傲的青蛙王子,我就是一只呆頭呆腦的癩蛤蟆。
自從有了飛機火車這些先進的交通工具,“他鄉(xiāng)遇故知”這個詞兒就沒有多少本意了。在自家的門前遇到老朋友難道不更叫人高興嗎?晚宴結束之后,是王一行去我的房間找的我,還是我們在樓道里相遇,他和我一起去的我房間,我記不太清楚了??傊?,他去了我的房間,我們兩個人徹夜長談。從小到大,好像沒有幾個人能夠像他這樣和我海闊天空,促膝長談,熬上一個通宵,一起打麻將、玩撲克牌除外。王一行不吸煙,但我給他遞上,他就吸,我加一支他就加一支,根本無須客氣。我們彼此介紹這些年我們都干了些什么,我先拋磚引玉。反正在經(jīng)濟大潮來的時候,我沒有賺著大錢,也沒有餓著。我從工廠到了文聯(lián),從文聯(lián)去了報社,在報社干了幾年的廣告員,好歹沒有離開文化這個行當,最后的落腳點是北京,北京是我們這些文化人的最好的歸宿,真是條條大道通北京呀。我選擇了一家文化范的報紙,而不是經(jīng)濟類的刊物,在那里謀生。王一行聽得快不耐煩了,好在我沒有故事,我是一個簡單的人。他長吸一口煙,打開了話匣子。他說,不管在哪里也受不了委屈。這個與我正好相反。他離開縣報之后,他去了經(jīng)濟特區(qū)深圳,在此之前,他已經(jīng)沒有發(fā)稿權了,已經(jīng)幫不了對他滿懷期望的朋友們了。王一行在一家經(jīng)濟公司里上班,因了他的才華,很快得到老版的器重。他干到常務副總的角色,也是因為他的才華,他遭人嫉恨,被迫離開了那家公司,來到了北京。文化永遠是文化人的避難所。一個文化人來到北京,如果他不干文化了,那一定是舍近求遠。
香煙吸完了,我們都覺著手也無處抓撓,絕對不能讓香煙影響了我們的談興,就此中斷我們的話題。我不管是晚上還是凌晨幾點了,我不能出酒店買香煙,就必須麻煩酒店的服務員。王一行說,太晚了吧。我說,試試看。服務員是一位前臺的女生,她接到我的求助電話顯然是誤會了我,一個勁兒地說這是前臺,這是前臺。我說,我找的就是前臺。她說,我不去。我說,你必須來。她叫了一句,大哥呀——我打斷了她,誰是你大哥呀,是你大爺還差不多,我就是要兩盒香煙怎么這么難呢?電話“咔——”地一聲就掛了。朝王一行伸伸手,我有點無可奈何。剛才,我們說到哪里,說了些什么,我全忘了,只是帶著幾分抱怨地調(diào)侃:不是說這個酒店的服務態(tài)度多么好多么好嗎?賓客如歸,每求必應,還說沒有查夜的,不會打擾我們的休息,但是,我們的談話被打擾了?!芭榕榕椤蓖蝗粋鱽砹饲瞄T聲,我倆愣了一下。我趕緊去開門,見面前站了一位酒店里漂亮的川妹子,手里擎著兩盒中華牌香煙。她睡眼朦朧地說,大爺,這是您要的香煙,我們酒店里只有這一種高檔的,沒有別的。我看不了她的小可憐,趕緊說,叫大哥就行叫大哥就行。王一行問,多少錢一盒呀?回答說,六十。王一行道,怎么這么貴呀?比外面貴了一倍還多。我二話沒說就埋了單,我心里想,這香煙的確不便宜,但朋友在我的房間里,我怕王一行笑話我。我對服務員道了聲感謝,她便微笑著出了門?!斑菄},咔噠”——聽著遠去的腳步聲,我撕開煙盒抽出一支先遞給王一行,然后自己也叼了一支,“咔嚓”一聲打著了打火機,兩人點著了香煙。我長吸一口說,這么好的服務態(tài)度加上這么晚的打擾,這煙是值了。有人說,吸煙也與喝酒一樣,能醉人。那一晚,我和王一行都醉了。
我問王一行,真的一個禮拜的時間就能練成一個書法家?
王一行說,哪用那么多時間了,三天就足夠了。
我略怔了一下。
王一行的眼睛緊緊盯著我,用不容置疑的口氣說,三天練成書法家就是一個笨拙的人了。
我的眼睛瞪得很大,心里在想,這么說路日躍就是一個笨拙的人了。我想知道的是,王一行怎么評價自己。
他仿佛早把我看穿了,兩只眼睛死死地盯著我,盯了好一會兒,然后,哈哈一笑,自我解嘲,我就是一個笨人。
如果你是個笨人,這個世界上就沒有聰明的人了,我嘟囔了一句。
王一行站起身,像一個演說家,大聲說道,一個真正的書法家是不需要練字的,他落筆即成,他拿起筆來就是書法家。書法家就在一念之間,不著一字,盡得風流。
我看見王一行,使勁揮動了一下手臂,仿佛剛剛寫完一幅字,干凈利落地完成了最后一筆。我恍惚覺著,他已經(jīng)到了很高的境界。
我不無得意地說,我還有你的墨寶呢。
真的假的?
真的!
從哪里得來的?
從你這里,是你寄給我的。
你看我怎么這么不小心。
……是不是因為我沒有附上潤筆費?
你這是說到哪里去了,不是因為你沒有拿錢。
那是因為什么?
那時寫得還不行!
我覺著很好。
差得太遠了,根本沒法與現(xiàn)在相比。
真的嗎?
等回北京,你到我那里去看看吧。
那正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情。不過你們寫字的人總是不滿足,總是覺著今天就比昨天寫得好,這一刻就比上一刻寫得好。我卻不這樣認為。
那是因為你不寫字。
我身上像跑著一個小烙鐵,燙得人渾身難受。王一行的畫外音顯然是說我不懂,我是一個外行。我如雞啄食一般頻頻點頭,正所謂心悅誠服。
一個詩人不寫字怎么能行呢?一個詩人不練書法,那是世界上最大的浪費。王一行建議,你也寫字吧!
我行嗎?
行!你拿起筆來就是一個書法家。王一行十分肯定地說。
我怎么覺著,我不拿筆才靠譜,我不拿筆才更像書法家。我打趣道。
你說得極是。
我不是胡說。于是,我告訴王一行一個發(fā)生在我身上的真實的故事——
其實,我與書法的關系也不是無源之水,無根之木,絕對不是空穴來風。我的一位兄長從小就練書法,在我們那個地方還是小有名氣的。但是,我們縣卻出了一個名氣很大的書法家,在整個中國書壇也是盡人皆知的。后來,不知道哪塊云彩有雨,不知道哪個神仙大姐姐幫了他的忙,這位書家高就去了海濱城市青島。人們對大海的向往是與生俱來的。比心遼闊的是什么?是天空。比天空遼闊的是什么?就是大海。在海邊工作,與大海同呼吸,敞開窗子就能看到大海,讓人覺著自己是大海的一部分。那時候,我剛結婚不久,有一天,突然心血來潮,我和我的愛人竟然去青島拜訪了他。我不好玩,也不是愛好旅游的人,我去青島看他應該是專程的,背包里裝著的一本冊頁就是證明,求了字順便看看大海,在這座百看不厭的城市里踩下一串快樂的腳印。我問他,您認識我大哥嗎?他說,認識認識,豈止是認識呀,我們是很好的朋友。我說,那我叫您大哥了。好的好的!我松了一口氣,害怕兄長吹牛呀,與這么大的書家稱兄道弟。我們沒有更多的寒暄,他就問了一句我在哪里工作。我說在報社。他也不問我在報社里干什么工作,只說這個工作很好。我搖搖頭,這沒什么。實際上,我在報社廣告部,干的是求爹爹告奶奶拉廣告的活兒,一般人看不上這個工作。雖然,這個工作比之其他還真能賺點小錢。他沒有深尋,我也沒有必要貶低自己。
大哥的字練了很多年了。他說,我知道。我禁不住問,大哥的字到底寫得怎么樣?他說,論書法功力他比我強,他有三十年的書法功力,而我僅有一周的時間,只有一時一刻。但是,我卻在一周之內(nèi)成了,他卻永遠也成不了。我的眼睛瞪得很大,我不去看他,我望著窗外,藍色的大海沒有涌起波浪,但好像是凸出了一塊,像一面凹凸鏡。他說,寫書法靠的是境界,而不是功力。我請書家為我留個墨寶,他很爽快,提筆就在我的冊頁上寫了一首古詩。我還請他為我寫了一個扇面,他也不拒絕。我站在邊上觀賞,凝神靜氣地看他提筆蘸墨,運筆揮毫,也不虛張聲勢,送上一些多余的贊美。但是,說他是家鄉(xiāng)的驕傲這樣的話肯定少不了。寫完字,他端詳了我好一會兒,然后用肯定的語氣說:“大哥雖然不行,但是,你卻行!你肯定能行!”我說,我不寫毛筆字,我還不會拿毛筆呢。他說,你見多識廣,還會寫詩,境界自然就高,而境界是成就一位書法家的唯一條件。至于,這毛筆怎么拿無所謂,四指也行,五指也行,三指法也行,兩指未嘗不可,大把抓誰也管不著,只要不俗,怎么著都行。我被他說迷糊了,陷入五里霧中。我問,您認識路日躍和王一行嗎?他說認識,都是他的小兄弟。他說,我也是三天練成的書法家,說一周那是謙虛。我說,老兄您是一個謙虛的人。他意味深長地說,你也會寫字的。多年以來,我一直沒有解開他話中的含義。
當你寫字的時候就理解了,王一行斷言。
這時,不知從哪里傳來一聲小鳥的啼叫,我們兩個人都不約而同地抬起頭,望了望窗外。成都真是一座誘人的城市,我非??春眠@個“成”字。
我說,多少年了,我懷揣著這個關于書法的“成”的神話,一直想尋個究竟。
沒有究竟!
就說是納悶吧,這樣更準確一點。在書寫上,你們是怎么成就的呢?當年路日躍是得了一本什么樣的天書呀?我發(fā)問,也是自言自語。
王一行的臉上露出詭秘的微笑,他肯定地說,那是一本王鐸的書,一本王鐸的書法集。
王鐸?
對!就是王鐸。那些練王鐸的人沒有一個不成的,沒有一個不是速成的。
那么,你也是練的王鐸?
我練過,那是在開始的時候。很快,我就不練王鐸了。如果我繼續(xù)練王鐸,早就名聲大噪了,王一行說。
那你為什么不練王鐸了?我問。
我不練王鐸的字。
是不是由于他的德行曾經(jīng)受到質(zhì)疑,還被乾隆編纂到《貳臣傳》中?
不是!歷史的變遷、時代的更替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更不以文人或者說是文臣的思想而有所改變。與南宋滅亡時十萬軍民跳海殉國有所不同,歪脖子樹后竟有大量識得時務的明朝文臣武將投降了滿清政權,其中有諸多無名小卒,但也不乏洪承疇、祖大壽和王鐸這樣的國之棟梁。所以,王鐸的書名險些被埋沒?!顿E臣傳》中的“貳臣”分兩種:投降后死心塌地為清朝服務立有大功的,入甲編;投降得不徹底毫無建樹的,入乙編。按此標準,王鐸被編入乙編。我們無法想象王鐸當年的無奈與矛盾,但從他的書法中可以感受到與他的經(jīng)歷所交織的復雜情感。好在有書法是他最后的家園,他在書寫中疏解內(nèi)心的郁悶。我們的話題好像扯得有點遠。
那么,我們就不談這個了。我想知道你對王鐸的書法怎么看?
王鐸被稱為神筆,王羲之還沒有這樣的稱謂呢。林散之稱他的草書是懷素之后第一人。王鐸的書法在海外影響非常大,特別在日本被推崇到小王勝大王,小王自然是指王鐸,大王是指王羲之,認為王鐸的書法無論從筆力、結構、章法以及書法的創(chuàng)造力和表現(xiàn)力都勝過了王羲之。當然,這是日本人的看法??涤袨樵凇稄V藝舟雙楫》中稱王鐸勝于董其昌;吳昌碩對王鐸的草書更是稱贊至極,譽為“有明書法推第一,屈指匹敵空坤維”。總之,王鐸的書法在明清之際的書壇上占有非常重要的位置,并影響了一批書家,對清初書壇的發(fā)展起著重要作用。在當代中國書壇繁榮發(fā)展過程中,正本清源,回到書法的本位理智地去看待王鐸的書法,他的書法藝術魅力就彰顯出來了。是黃金總是黃金,金子的質(zhì)地是不會改變的。今人多追捧王鐸,他的線條是清晰的,易于學習。這是一條近路。
話說到這里,我不得不打斷你一下,因為我想知道你為什么舍近求遠呢?
我突然有了更高的追求,開始練張旭、懷素。我不想成,更不想速成,練王鐸就是實用主義,練懷素卻是理想主義的。練王鐸三天可成,練懷素需要一輩子勤學苦練,即使這樣有可能不成,也有可能成。成則屬于大成。
我聽罷,沉吟半晌,說道,你是有大成的人,小小王勝小王……
哪里,哪里!王一行爽朗地笑了。
當下,您認為誰寫得最好?我問。
這個“最”字是不存在的,他說。
我不太明白,接下來問,張三寫得怎么樣?他說不行!李四寫得怎么樣?他說不行!我又問王二麻子寫得怎么樣?我們異口同聲地說,不行!那誰的字寫得好呢?王一行說出了一個人名字,我還是第一次聽到,發(fā)誓以前從來沒有聽說過。王一行說是上海人。我起了驚,王一行可能不知道我就是在上海出生的,我應該算上海人,至少身上帶著一些海上的氣息。看來,王一行瞧得上的也只有這個人的字了。這個人的字才是好的!這個人的字才叫美!這個人的字才配得上藝術這兩個字。王一行的抒情色彩非常濃郁,嗓音高了八度,發(fā)出“刺啦刺啦——”劃火柴的響聲,空氣像被點燃了。
天空真被點著了。
天空大亮,鳥聲如潮。各種各樣的鳥聲,發(fā)奮般比試,豁然如潮水般涌來。這是早晨的交響,白天的歌呀。多么完美的一夜。我們只顧了談話,窗簾都沒有拉實,這時,一束太陽的光線射了進來。我們沒再說話,兩位好朋友站起來相互擁抱。我緊緊抱著這位大書法家好像抱著陽光,抱著詩,心中滿是溫暖。至于王一行說的那個人到底是何方神圣,我想以后有機會一定去拜會拜會他,當然,前提是一定要有這個人,他必需存在,現(xiàn)在就不管那許多了。
回到北京的家后,我找王一行的字,翻遍了藏物也沒有找到,想不知送給誰了。不久,我去拜訪王一行,還見到風姿綽約的王夫人,受到熱情接待。王夫人身材頎長,個頭高過王一行,皮膚白皙,一笑還有兩個酒窩,雖過不惑魅力依然不減,讓我聯(lián)想到朋友年輕的時候也是羽扇綸巾的公瑾之風。那一天,我們相談甚歡,我對王夫人多有溢美之詞,作為回報,她竟然對我贊賞有加。我的夸獎來自她的外表,她對我的認識不用說也是由于枕邊了。她說我沉穩(wěn),有將才。我說何以見得。她說我大智若愚。我大笑一聲說,我是真愚,是個真野巴。野巴是我們那個地方的土語,傻瓜的意思。她說我不像王一行,王一行看起來聰明,但就是那些聰明,被人一眼就看穿了,就是說他是一個外露型的人,而我是看起來沒有那么聰明,實則聰明過人,在生活中往往出其不意,有事半功倍的作用。所以,她說我是深藏不露的人。我口上說,哪里哪里,我們這些人誰都比不上王一行,他是真行,不是一般的行,心里卻想的是,這個女人不簡單呀。王一行戴了一頂帽子,被我們說得壓了壓帽檐,擺出一幅很難為情又不怕我們說道的大氣的樣子。我看了一眼他的帽子,是個名牌,想不知是哪位書畫愛好者送他的,只是他不適合戴帽子。
王一行的興致起來了,在我的要求下,還揮毫潑墨給我寫了兩幅字。我給他遞上一支香煙,點著了,他很吸了一口,看著他的字說:“還行吧?!蔽艺f:“好極了!”“好在哪里?”王一行這是故意難為呀。我說:“寫得黑!你看這字寫得多黑呀?!薄澳侨绻眉t墨水寫的呢?”“你別逗我了,那就寫得紅唄!”兩人哈哈一笑。說到紅字,我才意識到還沒有完成呀,還差一個章呢。章是紅色的。我指了指在鈐印的位置,調(diào)侃了一句:“這章是不是夫人拿著呀?”王一行愣了一下,頓時就笑了,他是何等聰明的人呀,我還沒說話就能知道我要說什么的人。他面向夫人,幽默也是嚴肅認真的:“趕快拿章吧!”“得令!”王夫人亮了一嗓子,可謂有腔有調(diào)。王夫人性格開朗,善解人意,她的聲音很有磁性,至于手握大印這種文人的把戲,雖然還沒有做好充分的心理準備,不時聽人言語定是有的。我們都笑了。其實,印章就擺在案上,王夫人不過是動了一下手,王一行接過來,打印泥,然后落章。這時,我突然夸張地繃住了臉,一笑不笑,正兒八經(jīng)地與王夫人說:“弟妹的擔子很重呀!以后,這個關口可要給王大師把好了!至于我,稍微照顧一下就可以啦?!薄澳鞘亲匀唬鞘亲匀?!”王夫人連聲答應,態(tài)度誠懇,但有疑慮,“只是不知道何時才能夠把我派上用場呀?”“弟妹莫急,你看王一行的字寫得這么好,不幾天就有排隊的,擠破門,到時候有您忙活的?!蓖跻恍凶猿暗溃骸澳憧矗艺f是吧?!比斯恍Γ路鹫娴目吹介T庭若市,人頭攢動,大家爭相搶購王一行作品的熱鬧場景。
告辭的時候我還幽默了一句,我就不打擾大師了,叫王一行趕緊寫,寫好了我就什么也不用干了,幫著弟妹賣賣字就可以了,你可能知道大畫家丁紹光一路飆升的時候,養(yǎng)活了多少邊緣人,別說跟他親近的了,就是給他做畫框的都發(fā)了財。王夫人拉了拉鼻子,王一行挺了挺腰桿,我揮了揮手,這真是一次愉快的會見。
之后,我還多次見到過王一行,記憶最深的就有兩次。其中一次是在一個非常重要的文化午宴上,主人是一位位高權重并且德藝雙馨的大美術家,與我很熟,因為我曾經(jīng)為他做過服務,為他的藝術推廣做了一點小小的工作,他算得上是王一行的直接領導了。他見我與王一行在一起,就叫王一行好好陪我。王一行答應得很爽快,面朝我就皮笑肉不笑了。我不知何意,一起在桌前坐下,問他是不是感冒了,哪里不舒服了。他才說我背后里說他的壞話了。我“噗嗤——”一下笑出了聲。王一行說,有的話我只對你說過,但是,張三和李四都知道了。我問,你說這話是不是發(fā)生在一年前。王一行答,對對對!我厲聲說,對什么?他們愛知道不知道與我毫無關系。你說我弄臟了你的河水,但是,你在上游,我在下游,我怎么可能弄臟你的河水呢?再說,我們壓根就不在一條河里。你說一年前我說過你的壞話,但是,一年前我還沒有出生呢。王一行你真行,你讓我想起狼和小羊的故事。你說我說你的壞話,我那些鮮為人知的事呢,難道是你說的嗎?兩位好朋友哈哈大笑,把一旁的人都笑傻了。從此,兩人的關系更加密切。
有一次,我去國家畫院看王一行的展覽,那是王一行參加的一個合展,其中有他的好幾幅作品,掛在二樓,展地沒有偏正之分,聚眾者均為上佳。我與三兩朋友剛邁上二層就看見了王一行,他站在自己的作品前,剛剛送走了幾位觀眾,正在歇息。我故意不看他,直奔他的書法條軸,大聲地給朋友們介紹:這個王一行的字寫得行,寫得好!我說好,大家自然都說好。我說,我可不認識王一行,我是就字論字。王一行微笑著向我來,說一句:“這個人的字很牛哈!”空氣又被劃著了。我貼在飛機的舷窗上,聽見空氣摩擦的聲音,曾經(jīng)聯(lián)想到王一行。我覺著這個人的確很牛。能夠認識這樣的人,我感到很驕傲。從那一刻起,我覺著,我也應該寫寫字了。
我寫字之后,很快就成了所謂的書法家。我沒有練王鐸,我練的是王羲之王獻之,練的是蘇黃米蔡,十大草書家我也練了,我還練今人,練沈鵬先生,大約用了十年的時間才偶有所得,才回過頭來練王鐸。我寫王鐸才恍然大悟,自視清高的毛病就改變了。在這里,我有必要解釋一下,關于書法的入門很重要,三天即成的就是入門的原理,人的悟性有高有低,人的智商只有些微的差別,十年的工夫還是要有的,成就一項事業(yè)的一萬個小時是一個定律。作家格拉德威爾在《異類》一書中指出:“人們眼中的天才之所以卓越非凡,并非天資超人一等,而是付出了持續(xù)不斷的努力。一萬小時的錘煉是任何人從平凡變成世界級大師的必要條件?!背晒Σ皇请S隨便便,每一個成功者都付出了不同于常人的艱辛的努力,下了苦功!
大家都知道我有一個愛吹牛的毛病。有人說,你都快六十了,還有這個雅好。我說,六十的詩人就不是詩人了。在書法界,我吹牛的資本無非是王一行、路日躍。這二人也無法讓我不吹,王一行成了博士,學富五車,路日躍中國書協(xié)的評委,這幾年所有獲獎者的獲獎詞幾乎都是他寫的。王一行成了博士您還有質(zhì)疑。質(zhì)疑什么?質(zhì)疑他的英語一竅不通。他又不是英語的博士。他是藝術的博士。礙著你了?對對對!
我有一個小老鄉(xiāng),小我一輪,來北京的時間比我都早,喜歡喝個酒,誰都認識,就愛說個好好好!對對對!某日,他嚇了我一跳,就給我約上了路日躍,說請我們兩個老朋友吃個飯,敘敘舊。
一天下午,這位小老鄉(xiāng)帶著我按照約定的時間去了路日躍的工作室,神交近四十年的兩位老朋友緊緊握手。路日躍不是藝術家的形象,他樸實得像個老農(nóng),個頭還沒有我高,穿著也普通,把他放在美術館竹里館這些重要的活動場所很容易就把他忽略了。難怪那天在大會堂的主席臺上讓人難以分辨,就是隔得再近一些,就像現(xiàn)在這樣面對面,我就能夠識得,他就是那個研究書法的大學者大書法家了。這算是我第一次見到大路真人,正是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我說,我們早就見過。路日躍不置可否,趕緊讓座,沏上早就泡好的好茶。小老鄉(xiāng)愛吸煙,還沒有坐下就開始遞煙。路日躍不吸煙,但不反對我們吸煙,我想不愧是干過辦公室的主任。談到他的學書歷程,路日躍笑了,他承認我說的一切都真實不虛,將來他的傳記要讓我來寫。那天,我們還談到青島的那位老兄,在中國當代書壇上,他已經(jīng)銷聲匿跡了。這位崇尚境界的老師輩的老兄,與邪教有所牽連,真是莫大的諷刺呀。我們都為他感到惋惜。我們還談到王一行,路日躍說到他這里來過,就坐在我現(xiàn)在所坐的位子上喝過茶。我?guī)е槐緝皂?,想請路日躍給我留下墨寶,但主要是揣摩一下他的書法造詣,看看我還有沒有希望。路日躍也不拒絕,接過冊頁,站起來就去案前備墨抄筆,開始書寫。我與小老鄉(xiāng)湊到他跟前,伸長了脖子,屏住了呼吸,仔細地觀摩。我看著路日躍寫個字可費勁兒,第一個字還沒有寫完,他就連連說沒寫好沒寫好,好歹寫成了一幅。我說很好。他說就這樣吧。我把冊頁合起來,我們就去了他樓下酒館。小老鄉(xiāng)悄悄問我,路日躍對你可以哈!我說,這都是詩的原因。
酒館里,小老鄉(xiāng)為我們點了豐盛可口的菜,還帶了一瓶茅臺,可惜路日躍與我一樣也不嗜酒,怎么也要品一品真假吧,他破例要了少許。小老鄉(xiāng)問服務員要了兩個大杯,但只留下了一只。路日躍執(zhí)意要用茅臺酒自帶的小酒盅,我開車只是一個借口,因為再好的酒我也沒有此項愛好。小老鄉(xiāng)倒酒是有聲音的,喝酒也有聲音,我不怕他別的只怕他喝酒。他喝了酒就問:路老師呀,您的字多少錢一平尺呀?路日躍說,我不賣字!小老鄉(xiāng)說,我沒有見過不買字的書法家。我趕緊說,喝酒喝酒!路日躍小嘬一口,我不知道濕了嘴唇?jīng)]有。他說,酒不錯。不喝酒的人往往會品酒,這就像不寫字的人也許是書法的內(nèi)行一樣。小老鄉(xiāng)“咕咚”一聲,下去了半杯。我看了他一眼。這時,路日躍來了一個電話,他去接電話的時候,我問小老鄉(xiāng),你是不是沒有他的字呀。小老鄉(xiāng)回答,沒有。我問,他給我寫的時候你怎么不讓他給你寫呢?小老鄉(xiāng)說,不好意思。我說,人家還認為你不稀罕他的字呢,下次我讓他給你寫吧。小老鄉(xiāng)高興了。一會兒,路日躍回來首先抱歉了一句,解釋說是大作家莫言先生的電話,他不能不接。路日躍與莫言熟識讓我們更生敬重。于是,我們就談到大作家莫言,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莫言,對他的小說贊美有加,對他的書法也是嘖嘖稱奇。路日躍問我,還寫詩嗎?我說還寫。小老鄉(xiāng)說,看來路老師確實是離開詩界了,你這位老朋友的詩名在詩界可謂鼎鼎。我說,哪里哪里,我開始寫小說了。路日躍睜大了眼睛看著我說,我原來也是寫小說的。我說,是嗎?我開始寫小說,因為不成就寫了詩,現(xiàn)在又寫小說了。路日躍說,我們倆還真有那么一些相似之處。我說了一句俏皮話,是書法耽誤了你的文學事業(yè)了。路日躍一下坐直了,很震驚的神情。我的話觸到了他的心弦。他長舒一口氣,嚴肅地說,如果我寫小說的話,很可能比書法的成就還要高。我實在忍不住了,回過頭去使勁兒咳嗽了兩聲,簡直不知道怎么回過頭來看他。他的話如一塊干巴餅把我噎住了。我說,你的書法成就已經(jīng)很令人稱羨了,如果在文學上的成就與其對等的話,在我們中國那么就是要獲諾貝爾文學獎金了,遺憾的是這個獎項一般不會頻繁地頒發(fā)給中國的作家。當然,你也可以首先獲得茅盾文學獎,莫言走的就是這條路子。路日躍喃喃自語,我寫小說的話,可能不是現(xiàn)在的格局。仿佛晴天一個霹靂,路日躍身披閃電正孤獨地行走在前往斯堪的納維亞半島的路上。我咳嗽的時候,咳出一枚屬于大路的諾貝爾文學獎獎章。路日躍喝多了,但有可能是酒精過敏。
“我還是要寫小說的!”我的耳畔長時間地回響著路日躍的這一句話,那天,怎么與他道別的就不知道了?;氐郊抑?,我翻出路日躍原來寫的那兩幅字,與他現(xiàn)在的進行比照,立刻斷言,路日躍本質(zhì)上還是一位詩人。四十年了,他的字一點都沒有長進。我不知道是自己在認識上有所欠缺與偏差,還是這本是事實的本來面目。
我見過一沾酒就醉的人,但自己沒沾酒卻醉得一塌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