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勝偉
(興義民族師范學院文傳學院,貴州 興義 562400)
楊西彬博士的專著《格位理論的發(fā)展及其解釋力研究》于2020年5月由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出版,是浙江省哲學社會科學規(guī)劃資助課題的研究成果。全書共7章210頁,23萬字。該書采用生成語法的模塊理論,尤其是其中最為成熟和最具概括性的格位理論[1]以及其重要發(fā)展,即擴充的格位理論[2]的基礎上,對現(xiàn)代漢語中的保留賓語句、體詞謂語句、連動句和兼語句進行了統(tǒng)一處理和解釋。
第一章,全書的緒論。開宗明義,作者就選題緣由、研究對象、研究目標、理論背景、研究意義和語料來源進行了簡要說明。作者通過對保留賓語句、體詞謂語句、連動句和兼語句四類語法現(xiàn)象的相關文獻進行梳理,歸納出了亟待解決的遺留問題。顯然,該書在原則與參數(shù)理論的背景下展開,對歸納出的這些遺留問題分別進行了專題研究,以此來深化對漢語的認識,以期推動語言學理論的完善或發(fā)展。
第二章,重點介紹了“格”理論的“前世今生”。從語言學的發(fā)展史來看,“格”有多種含義,傳統(tǒng)語法上的“格”是指引起詞語形態(tài)變化的“形態(tài)格”。簡單來說,傳統(tǒng)語法中的“格”是與詞的形態(tài)變化相聯(lián)系的。比如,英語中的人稱代詞有主格、賓格、所有格的區(qū)別,拉丁語的名詞在形態(tài)上有呼格、與格和奪格的變化。
Fillmore在《格辨》中從深層結構中的句法語義關系入手,設計出一種語法分析方法,即格語法。這里的“格”實際上是一種表示施事、受事、工具、地點、時間等語義格。比如,例⑴中的“張三”和“John”是施事格,“火車”和“train”是工具格,“北京” 和“ Beijing”是 地 點 格,“ 昨 天” 和“yesterday”是時間格。
例:⑴ a.張三昨天乘火車去北京了。
b.John went to Beijing by train yesterday.生成語法的“格”是一種高度抽象的句法格。句法格最核心的句法假設是格位濾式(Case Filter)[1],即自然語言中有語音實現(xiàn)的名詞短語必須有格位。具體請看下面的例子:
例:⑵ a.Tom often killed fish with that knife.
b.*Tom killed often fish with a knife.
例(2a)沒有問題,而例(2b)不合法是因為副詞“often”阻斷了動詞“kill”向“fish”授予賓格。換言之,例(2b)中的“fish”由于無法得到格位,因此句子不合法。
徐杰[2]曾經把格位指派者劃分為“必選型格位指派者”和“可選型格位指派者”兩種類型,提出了擴充的格位理論。顯然,格位理論回答了名詞短語為什么必須要有格位,而擴充的格位理論同時從格位的授予者著手,回答了格位的指派者給名詞短語指派格位的問題。
第三章,對“王冕死了父親”之類的保留賓語句進行專題研究。關于保留賓語句的研究,語法學界存在“移位說”和“非移位說”兩種觀點。無論是移位說還是非移位說,在解決一部分問題的同時又產生了新的問題。比如,領有名詞移位與“左向分枝條件”限制的關系問題,領有標記“的”的隱現(xiàn)問題,為什么有的是分裂移位而有的卻是整體移位等。在本章中,作者就“的”的有無、領屬關系的確定進行了分析。作者發(fā)現(xiàn),雖然在語義上“王冕”和“父親”是存在領屬關系的,但是“王冕死了父親”與其同義句“王冕的父親死了”的派生過程并不相同:“王冕的父親死了”的生成是在格位驅動下直接生成的;而“王冕死了父親”由D-結構“死了王冕父親”派生而來,它的生成則先后受到話題、格位和語用因素的影響,是三者共同驅動的結果。
第四章,對“這棵樹大葉子”類的體詞謂語句進行專題研究。本章指出現(xiàn)代漢語中形名結構作謂語的“體詞謂語句”實際上是一種“誤會”,即誤把線性上的臨近關系等同于句子的真實結構關系。在該書看來,類似“這棵樹大葉子”之類的所謂體詞謂語句與“今天星期天”有著本質上的不同。因為我們一般不說“這棵樹不是大葉子”,但我們說“今天不是星期天”?;诖?,該書從“中心語與修飾語地位的不平衡”“短語層面與句子層面不一致”“重音位置的差異”三個方面進行論證,認為“這棵樹大葉子”之類的句子應分析為形容詞謂語句。然后作者從“句末名詞都很自由”“句末名詞的關系所受的限制一樣”“句末名詞的格位需要解釋”等方面對“這棵樹大葉子”和“王冕死了父親”的共同特征進行了分析。最后借用非賓格謂詞對這類“體詞謂語句”和保留賓語句進行統(tǒng)一處理,體現(xiàn)了理論的魅力和方法論的簡約。
第五章,對連動句進行專題研究。在本章中,作者首先就連動句的研究史進行了簡要回顧,把連動句的研究大致劃分為“共性期”“摸索期”“深入期”“爭論期”和“接受期”五個時期,我們認為這種劃分方法基本符合史實。作者對連動句的諸多爭議進行分析后,指出所謂連動句是指對動詞連用現(xiàn)象的概括,只是一個標簽而已。無論語法學界對這類句式描寫得多么精細都要回答這類句式存在的理據(jù)是什么。然后作者梳理功能學派、形式學派對連動句的研究,并基于擴充的格位理論提出格位釋放序列原則對連動句的生成機制和結構中的空成分進行解釋。可喜的是,本書把“我打算回家”之類的含有謂賓動詞的句子也由此統(tǒng)一解釋。作者認為,“連動”表面上看起來是動詞直接連用的句子實際上是動詞之間存在著沒有語音實現(xiàn)卻有著句法作用的空范疇(PRO)所造成的假象。作者還從跨語言的角度對這一現(xiàn)象進行了旁證。這種處理方式顯然擴大了理論的解釋面,體現(xiàn)了研究方法的經濟性,符合形式語法的理論追求。
第六章,對兼語句進行專題研究。本章對“兼語”的概念、范圍、存廢以及兼語NP2的結構地位、VP2的句法功能進行梳理;然后就結構主義學派、功能學派和形式學派的相關研究進行回顧。簡單來說,結構主義采用“分合兼語”法,功能學派采用話語銜接法,形式學派的處理主要有兩種方案:一種是統(tǒng)一處理,一種是分類處理。緊接著,作者分析了三種學派相關研究所遺留的問題。作者運用格位釋放序列原則對兼語句的生成機制和結構中的空成分進行分析。作者研究發(fā)現(xiàn)所謂“兼語”也是一種表面現(xiàn)象,把兼語句并入連動句更具理論優(yōu)勢,并建議取消“兼語”概念。從實踐上講,取消“兼語”概念一方面能更好地解釋兼語句、連動句兩可的現(xiàn)象,另一方面能更好地解釋兼語連動兼用的現(xiàn)象。另外,本章還從跨語言的角度對英漢兩種語言的“兼語”的異同進行了對比,發(fā)現(xiàn)英漢兩種語言都遵守格位釋放序列原則,而差異則是弱特征在詞匯上有無語音實現(xiàn)。
第七章,是全書的結束語及研究展望。句法成分在線性序列上有前有后,有重有輕,以時間為主軸呈線性排列,作者認為格位釋放序列原則是語言線條性原則的直觀反映。另外,作者還就一些遺留問題進行了說明,比如句法漂移(scrambling)問題,作者并沒有就漢語和其他語言“漂移”的共性和差異作出解釋。
綜合來看,該書采用非賓格謂詞統(tǒng)一解釋保留賓語句和形名結構做謂語類“體詞謂語句”豐富了非賓格理論,提出的格位釋放序列原則是在原則與參數(shù)理論框架下對格位理論的補充與完善,擴大了理論的應用面,提高了理論的解釋力,這體現(xiàn)了漢語研究者追求理論創(chuàng)新的可貴品質。概括起來看,該書具有以下特點。
(1) 理論創(chuàng)新與事實挖掘并重。梅廣[3]說過,“好的理論能幫助我們發(fā)掘事實,讓我們看到事實跟事實之間的系統(tǒng)關聯(lián),提高我們的語言自覺,加深我們對語言結構的認識”。由此可見理論研究的重要性。顯然,本書提出的格位釋放序列原則是在格位理論和擴充格位理論的基礎上對生成語法理論體系補充與完善。所謂格位釋放序列原則是指:“一個不含從屬小句的單句中,如果出現(xiàn)兩個或者兩個以上類型或功能相同的中心語,那么,i)序列靠前的中心語是強特征,序列靠后的中心語是弱特征;ii)強特征不一定釋放格位,弱特征一定不釋放格位;iii)格位釋放必須遵循格位格位釋放序列原則。然而,作者并沒有陶醉于理論的象牙塔,而是大量收集各類語料,對語言事實進行深入挖掘,使自己的研究深深地扎根于語言事實的肥沃泥土中。實際上,這樣的理論創(chuàng)新才是鮮活的,也是可持續(xù)的。
(2) 語言描寫與語言解釋并重。國內學界對語言事實進行精確描寫有著厚重的根基,因此,描寫語言學深受中國語言研究者的歡迎。同樣,本書通過對保留賓語句、體詞謂語句、連動句和兼語句四類語法現(xiàn)象進行精確描寫,解決了“是什么”和“怎么樣”的問題。比如,學界普遍認為“這棵樹大葉子”是偏正結構“大葉子”做謂語的體詞謂語句,但是作者通過詳細考察了進入該結構的形容詞數(shù)量,并分析了該定性帶來的種種悖論,最后論證了該結構是以形容詞為中心的形容詞謂語句,“這棵樹大葉子”中“大”和“葉子”在線性結構上臨近,但是兩者處于不同的結構層次,沒有修飾關系。作者通過創(chuàng)新性解釋回答了為什么是這樣而不是那樣的問題。換句話來說,作者不僅關注表面紛繁復雜的語言現(xiàn)象,還關注隱藏在這些語言現(xiàn)象背后的普遍原則。作者通過對語言事實一步步地剝離與凈化,最終提煉出超越語言事實的抽象的語法原則。
(3) 共性探討與參數(shù)差異并重。我們知道,生成語法以探索人類語言的普遍原則或共性作為自己的理論追求。作者是一位研究生成語法的學者自然不會放棄對人類語言共性的探索。本書所選取的四個特殊句式,從表面上來看是違背了人類語言共同遵循的某些語法原則,但實際上它這些句式在深層次上證明了語法原則的普遍性。換言之,這些語法現(xiàn)象在原則與參數(shù)理論框架下得到統(tǒng)一、合理的解釋。舉例來說,作者通過對比英漢兼語句發(fā)現(xiàn)它們都遵守格位釋放序列原則,這體現(xiàn)了語言的共性。此外,在詞匯語音值的實現(xiàn)上,作者發(fā)現(xiàn)漢語連動句和兼語句采用零形式,即中心語弱特征造成了句法空位,而英語實現(xiàn)為小品詞“to”或者分詞形式“-ing”等[4]。這是英漢語言的參數(shù)差異的具體例證。更難能可貴的是,作者的學術背景雖然是形式學派,但作者并沒有畫地為牢,而是主張建立在各種語言學理論互補基礎上的語言學才能把語言研究引向深入。
本書基于擴充的格位理論援用“非賓格謂詞”統(tǒng)一解釋保留賓語和體詞謂語句,提出“格位釋放序列原則”統(tǒng)一解釋連動句和兼語句中的空成分。這是漢語研究者在原則與參數(shù)理論的框架下結合漢語語言事實進行的大膽理論創(chuàng)新,豐富了生成語法的理論寶庫,提高了理論的解釋力和預測力。從研究范式上來看,本書每章只聚焦一個語法現(xiàn)象進行深入剖析,不求面面俱到,只求溯本正源,這是作者“研究根植于泥土,理論生發(fā)于事實”質樸學風的體現(xiàn)。
當然,任何研究都不可能十全十美,本書也不例外。個別細節(jié)的處理沒有跨語言的解釋,比如,本書采用“漂移”來解釋保留賓語句中句末名詞短語右向移位,這種“漂移”是否是漢語獨有,在其他語言中有沒有類似該結構的漂移的現(xiàn)象,本書沒有論及。個別觀點也有待商榷,如本書認為“他躺著睡覺”有兩個意思:“躺著”表示“睡覺”的方式,“睡覺”表示“躺著”的目的,這種分析是否會被接受,也許會有不同意見。此外,本書提出的格位釋放序列原則具有創(chuàng)新性,該原則是不是具有周延性和普適性也需要更多的論證。但是,瑕不掩瑜,總體來看本書仍不失為運用生成語法理論探索漢語語法奧秘的創(chuàng)新實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