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春喜, 徐西慶
(1. 中國海洋大學 國際事務與公共管理學院, 山東 青島 266100;2. 河北省機關事務管理局 辦公室, 河北 石家莊 050053)
“治理”與“抗爭”是人類社會發(fā)展中兩個螺旋交織的主題,“治理抗爭政治”也具有超出其本身的意義。社會生活中指向科層制與日常利益的抗爭屢見不鮮,抗爭者所尋求的只是規(guī)則已經(jīng)承諾但實際上并未切實做到或做好的那部分。而當抗爭行動把“我”建構為“我們”,把事件本身上升到理念的對抗并因此得到大范圍支持的時候,社會運動也就相應形成??範幷问菍ΜF(xiàn)有社會治理體系的不斷反思,說明既有社會制度仍有不盡合理之處。如果能夠找到一種更好的方式對抗爭進行治理,也就找到了一種良好的社會治理方式。
對于“現(xiàn)代政治制度是如何形成的”這一問題,學者有著不同的回答?!翱範幷巍崩碚摼褪墙忉屆裰髦贫刃纬傻睦碚撝?認為民主產(chǎn)生于偶然的政治斗爭的中途,而并不是歷史悠久的長期憲政革新的產(chǎn)物?!翱範幷伟@樣一些互動:在其中,行動者提出一些影響他人利益或?qū)?、為了共同利益或共同計劃而作出協(xié)同努力之要求;政府則在這些互動中作為所提要求的對象、要求之提出者抑或第三方而介入其中??範幷斡纱硕鴮⑷藗兯煜さ纳鐣畹娜齻€特征(抗爭、集體行動以及政治),聚合到了一起?!盵1]抗爭政治由某種利益訴求所引起,伴隨著政治體系內(nèi)部的分化和騷動,并且與大規(guī)模的社會運動聯(lián)系起來。在此意義上,抗爭政治實質(zhì)上是“協(xié)調(diào)的反霸權的社會、政治行動”,處于不同社會位置的參加者共同挑戰(zhàn)處于統(tǒng)治地位的權威系統(tǒng),從而推進并實施替代性的社會方案[2]。大規(guī)模的動員網(wǎng)絡以及令人眼花繚亂的行動策略都是抗爭政治顯著的特點,這些策略在種族、宗教和殖民問題突出的空間更為突出地顯現(xiàn)出來,并且在整個行動中,抗爭者往往會尋求聯(lián)盟者或者在正式的政治系統(tǒng)中尋找同情自己的政治力量,比如政治家、民權團體、政府官員以及政治行動主義分子等[3]。
抗爭政治作為社會生活中一個特殊的部分而受到研究者關注,研究者從具體抗爭案例入手分析轉(zhuǎn)折節(jié)點的發(fā)生機制,說明抗爭形態(tài)如何從個體理性抗議階段走向集體非理性抗議階段、政府鎮(zhèn)壓如何適得其反地激化抗爭者的情緒[4];將抗爭互動的過程概括為“動員階段”“沖突擴散階段”,以及由力量衰竭、兩極分化、暴力與制度化等因素共同促成的“遣散階段”[5]191-202。但是,抗爭者與政府之間的“互動”為什么總是交織不清、不斷擴散,就像中間存在一種深深的誤會?為什么抗爭者竭盡全力地動員、奔走呼喊,最終仍然陷入聲嘶力竭和遺憾當中?為了有效表達意愿并且介入到干預公共政治的過程當中,抗爭者只有借助戲劇性的表現(xiàn)手法才能更有效地吸引人們關注,也就有了所謂的“表演式抗爭”等[6]。各種新的抗爭手段不斷呈現(xiàn),“占屋運動”、靜坐、“散步”,以及頗具地域文化特色的“悲情下跪”“鬧大”策略,等等。
實際上,這些表演或動員“智慧”本身并不是抗爭行動者的根本目的。抗爭表演的深層次原因是為了利益訴求,組織者因此才必須動員、招募、激勵成員,并盡量通過低成本的方式接近政策制定者。如果沒有那些準備戰(zhàn)勝政府的群體,就沒有任何重要的政治權利[7]。政治權利的獲得和民主政治的進步,很大程度上來源于抗爭者的訴求;當利益訴求不能得到有效滿足的時候,就會轉(zhuǎn)化為抗爭活動。不僅現(xiàn)代社會如此,在那些尚未出現(xiàn)選舉、民意調(diào)查與社會運動的時期,普通大眾也會通過借助節(jié)日儀式、演奏粗俗音樂、截留糧食等方式來“表達思想”[8]??範幮袆右约案魇礁鳂拥谋硌輨∧恳环矫嫱ㄟ^藝術性、象征性活動展現(xiàn)訴求本身的內(nèi)涵,另一方面通過與肢體的聯(lián)系表達訴求者的規(guī)模和力量。如果“按照相對重要的次序來排列”,那么作為“不可取代的本質(zhì)”,“目標”將成為影響抗爭成功與否的最重要因素[9]。利益訴求就是抗爭政治最為根本的目標。
作為區(qū)別于“操作變量”的“概念變量”,國家在政治結(jié)構、政治環(huán)境、政治背景等方面影響著抗爭政治[10],而抗爭行為本身又反過來影響和改變著國家?!皩艺一貋怼背蔀榭範幷窝芯恐幸粋€繞不開的重要話題。從某種意義來說,抗爭政治有利于培養(yǎng)公民的政治參與能力,比如事件中龐大的動員網(wǎng)絡可以培養(yǎng)成員之間的信任,參與抗爭能夠強化公民責任意識與政治技巧等。然而,對于任何一個國家的公民來說,抗爭也可能會凝聚起敵視、狂躁和反叛的情緒。抗爭政治所鋪就的不僅是通向民主的康莊大道,也包括走向國家分裂、民族仇視與社會混亂的危險道路。與有序的政治參與相比,抗爭政治的動員網(wǎng)絡具有很強功利性,并且蘊含著脫離國家力量的傾向,往往會對社會秩序帶來一定沖擊。
日常生活中抗爭者往往使用“踩線不越線”的行為技巧,從而既能使群體利益得到有效表達,又盡力使其對秩序的負面影響降到最低[11]。當然,這并不是說經(jīng)過激烈斗爭之后形成的社會治理模式不值得贊美,只是從漫長的斗爭過程來看,抗爭無疑是殘酷而悲慘的。當人類文明開啟新時代,更需要把國家穩(wěn)固與大眾福祉結(jié)合起來,把追逐集體成功與保護個人尊嚴、個體生命結(jié)合起來,尋求更符合美德標準的發(fā)展路徑和前進方式。只有在良好的治理思維和模式下,一個政體才能夠有效地引導抗爭政治,而不至于在頻發(fā)的抗爭事件中處于極端被動的地位。從公正自由的價值理念和社會成員的福祉出發(fā),我們總是致力于分辨并尋找更好的治理模式。
抗爭政治是公民對自上而下公共管理的質(zhì)疑,旨在打破不合理的社會控制、維護公民在社會生活中的地位,進而推動社會進步和政治穩(wěn)定。隨著經(jīng)濟社會的發(fā)展,“抗議本身越來越具有進取性的特點,抗議逐步成為抗議群體有意為之的‘產(chǎn)品’,而不再僅僅是因為‘憤怒’而產(chǎn)生的條件反射”[12]。對抗爭政治的治理方式也在逐漸發(fā)生著變化。
壓制與控制抗爭是早期政府的一貫做法。但是,“凡是在抗爭導致鎮(zhèn)壓的地方,鎮(zhèn)壓同樣會導致抗爭”,兩者存在互相依存的關系[13]??刂齐m然能夠在一定時期內(nèi)減少抗爭,但從長期來看,這反而也有可能會助長那種能夠迅速帶領大量抗爭者沖上街頭的微型動員,并且刺激抗爭領導者采取對抗性策略,甚至導致暴力抗爭的升級[14]??刂撇呗宰罱K更像是一門技巧:必須把握合適時機,要么在抗爭行動出現(xiàn)之前,要么在抗爭臨近尾聲時[15]。此外,控制策略還可能引發(fā)起更嚴重的社會怨恨,進而產(chǎn)生政治疏離。民主化之前的西班牙對國內(nèi)抗爭采取了嚴厲的鎮(zhèn)壓,“卻不僅產(chǎn)生了政府與巴斯克地區(qū)疏離的影響,而且產(chǎn)生了使它與勞工、教會、政治反對派、其他地區(qū)的少數(shù)民族以及原本更愿意以經(jīng)濟的方式來解決工業(yè)糾紛的一些重要工業(yè)家們相互疏離的影響”[16]238??刂瓢衙芎蜎_突隱性化,把社會問題變成慢性病甚至是無法查明的疑難雜癥,使民眾把這些怨恨轉(zhuǎn)化到日常生活的各個方面,比如諷刺行政官員、經(jīng)常性地為政策執(zhí)行制造麻煩,甚至加入國外敵對勢力。
在該種模式下,政府的本意是控制抗爭,然而非常遺憾的是,它處心積慮所要控制的抗爭,很大一部分反而是由其一手造成。政府需要同時兼顧國家能力建設與社會發(fā)展兩大任務,而當個別官員違法亂紀行為影響到法律制度實施,或者當?shù)胤胶趷簞萘η治g國家權威的時候,政府與抗爭者就達成了共同目標,那就是恢復正常的社會秩序,保障最基本的日常生活安全。所以令人吊詭的是,越是靠近基層、靠近執(zhí)行法律的地方,就越可能形成對抗國家法律體系的官僚體系----或者說,在基層政府發(fā)生的突變,導致國家法律體系與一種帶有局部組織利益傾向的官僚體系結(jié)合在了一起,從而出現(xiàn)所謂的“政府合謀”[17]?;鶎庸倭朋w系一方面承擔著控制的任務,另一方面又在此之外衍生出屬于自己的利益觸角;控制系統(tǒng)看上去似乎堅強有力,實際上存在支離破碎的風險。
隨著控制策略的衰敗,政府開始致力于以法律方式調(diào)解糾紛,希冀通過在法治范圍內(nèi)對抗爭政治進行制度化規(guī)范。但在現(xiàn)實中,抗爭者雖然能夠運用法律、政策和價值標準來保護自己、宣示行動的合法性,最終卻一般不會選擇按照行政或司法程序處理問題,而是往往被“政治”所捕獲??範幷咧皠荨?、造“勢”、借“勢”、用“勢”,或者借助道德話語“以理博弈”[18],最終目標都是引起國家和地方領導的注意、認同和同情,從而借助政治力量實現(xiàn)自己的訴求?;蛟S正是由于這樣的原因,“大調(diào)解”成為各地方政府之間競相學習效仿的全國性政策[19]。與控制策略相比,調(diào)解模式更加善于運用“軟鎮(zhèn)壓”的方法治理抗爭,為整個過程增添了很多人情色彩和道德元素。政府意識到問題擴大的可能后果,希望能夠通過物質(zhì)補償、情緒安撫、短時間承諾等方式緩和危機、息事寧人。調(diào)解型模式雖然表面上作出了妥協(xié),但并沒有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反而埋下了隱患的種子。因此,調(diào)解往往只是在危機事件中用來“撲滅火焰”的道德武器,目的在于維護政府良好形象和合法性,無法為抗爭政治的長期治理帶來更為深遠的有益借鑒。
事實上,不論如何,政府都不會單純通過控制或者調(diào)解來治理抗爭政治,而是需要輔之以一定程度的改革來緩解致命的社會矛盾、鞏固政權穩(wěn)定的基礎。但是,政治改革最終往往會被機構改革所代替,呈現(xiàn)出濃厚的計劃性但缺乏回應性特征。改革緩解了社會緊張并轉(zhuǎn)移大眾注意力,以欣欣向榮的新政策覆蓋舊的抗爭議題。然而即便是再理性化的改革,每次也只能集中精力于少量關鍵核心議題。“抗爭”本身并不是一個議題,只是一種表達議題的形式,又能有多少利益訴求的表達有幸進入國家政治視野并成功引發(fā)改革?實際上,發(fā)生在基層的碎片化抗爭更多被理解為“管理”而非“政治”問題,繼而在地方政府系統(tǒng)當中石沉大海。因此,實際操作中常常出現(xiàn)“以政治體制改革代替國家制度改革,以行政體制改革代替政治體制改革,以機構改革代替行政體制改革”的三重替代邏輯[20]。由于改革背后都存在著某種原初設計,可能會容忍某種抗爭而嚴厲壓制另外一種,因此雖然能夠暫時穩(wěn)定社會秩序但卻無法對抗爭政治的治理起到根本作用。
毫無疑問,現(xiàn)代政治是而且也應該是沖突和一致之間的平衡,從某種意義來說,合理的沖突反而是增進社會穩(wěn)定的重要途徑,“分歧,在其合法的場合,有助于社會和組織的統(tǒng)一”[21]。也就是說,如果能夠保持對現(xiàn)有體制的基本認同,民眾通過一定的方式進行利益訴求,對于政治穩(wěn)定和社會進步具有積極意義。如果過度使用控制或者法律的方式,人們會因擔心受到刑罰或遭遇風險,放棄行使某些正當權利,從而導致不去關心公共事務的“寒蟬效應”[22]。因此,新的治理方式必須展現(xiàn)出一個更為宏大、更具包容性的交往架構,用來消解抗爭組織與政府之間的張力,尋找權利和秩序的最佳平衡點,這個框架就是合作。如果政府官員能夠把“他們的抗爭”和“他們的反叛精神”看作“我們的問題”和“我們的公共精神”,或許會通過每一次抗爭事件發(fā)現(xiàn)深刻的社會治理革新的契機。
合作型治理不再把追求合法性當作政治追求,而是謀求社會的全面發(fā)展?!吧鐣W家和政治學家的責任不應該放在如何以自己特有的‘小聰明’去為某一政治體系謀求合法性而進行精心的設計,而是應當促進這種政治體系在充分代表人民利益的基礎上獲得合法性并超越合法性。”[23]因此,底層的社會交往與行動不再以影響政府合法性為目的??範幷咧g的信息交流也不再局限于組織內(nèi)部,而開始與政府相互聯(lián)系起來。政府也愿意從抗爭政治的訴求中看到自身不足,并盡量分辨出利益訴求中相對合理的部分。此后,以增強內(nèi)部團結(jié)為目的的互動,逐漸被謀求問題解決、共同發(fā)展的“合作”所代替,這是一個從混亂到有序、從分裂到整合、從社會到政府的演變過程。
需要指出的是,政府在這個過程中必須擁有足夠的控制力,才能夠主動引導從沖突向合作的轉(zhuǎn)變。歷史一再證明,如果缺乏強大的控制力,任何國家都無法阻止社會抗爭運動對政權的攻擊:“盡管19世紀50年代美國的政治沖突發(fā)生在一個經(jīng)由制度化的政治而體現(xiàn)出的正式民主體制中,但是,這一針對自有土地和奴隸制問題的政治沖突,卻……產(chǎn)生出真正逾越界限的政治和一場民族性的災難”[16]247。美國內(nèi)戰(zhàn)之所以從一場認同之爭轉(zhuǎn)化為民族災難,除了利益對抗和動員機制之外,脆弱的國家能力毫無疑問是其中的關鍵因素之一。削弱國家能力就相當于一次性解除數(shù)萬條彈簧之上的壓迫性蓋子,其結(jié)果必將導致巨大的、無可挽回的反對勢力反彈,以及無法維系的統(tǒng)治秩序,從而把國家逐漸轉(zhuǎn)變成戰(zhàn)場,甚至可能會帶來政權崩潰。
如果沒有強有力的國家能力為基礎,那么合作秩序的建構必將造成混亂的局面,甚至飽受民族分裂、國家鎮(zhèn)壓、外敵入侵之苦,陷入政治動蕩。因此,合作秩序絕非是要削弱用于維系社會穩(wěn)定的政治力量,而是轉(zhuǎn)變適用力量的方式與方向。合作型治理改變?nèi)鎵褐频陌l(fā)力方式,并以強大的國家力量為后盾建立一種令人信服的新秩序,從而使社會抗爭力量被用來完善、修復新秩序的種種不足之處。
“國家作為一種看似與社會及其個體相分離的實體,難以通過將個人認同與其自我意識中作為國家的一部分的感覺聯(lián)系起來,形成一種集體的意識?!盵24]因此,必須考慮到行動者的認同和自我意識才能理解何謂國家。而民眾對國家有天然的道德化想象,并以此選擇信任或質(zhì)疑政府行為的正當性。因此,國家能力不斷增強、國家建設延伸到鄉(xiāng)村的同時,抗爭者卻總是對自己的遭遇不甚滿意,認為遭受了不公正對待。社會成員已經(jīng)形成一種刻板的“差序信任”印象,即越往基層就越“惡”。從這種意義來說,抗爭政治就代表著抗爭者希望逐漸接近國家治理、追求正義的利益訴求。國家似乎沒有足夠的能力穿透層層科層組織,使“善治”理念直達基層生活??範幷咚坪踔挥刑与x地方政府才能獲得公正的對待,從而加劇抗爭政治的進一步發(fā)酵。
實際上,如果認為抗爭事件是由科層組織違背國家意志所引起,其實就是在假設,嚴格遵照國家意志運行的政府將能夠有效避免抗爭事件。長期以來,民主制度被認為是能夠保證“做正確事情”的最好形式。然而,要想在保持強大控制力的國家實現(xiàn)高民主水平,就必須是能夠與控制力相兼容的實質(zhì)民主,而不是形式民主。關于民主的論述不勝其多,基本上可以區(qū)分為三個標準,即強調(diào)人類經(jīng)驗與社會紐帶實際質(zhì)量的實質(zhì)性標準,強調(diào)法定程序公正、公開的憲法性標準,以及強調(diào)政治參與者之間相互過程的過程性標準[25]。與其說民主是一種制度,不如說是一種理念;與其說人類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民主追求,不如說這一追求從未也將永不止步。選舉民主并不是唯一的民主形式,那些公民能夠憑借自由行動影響政府行為的政體,也同樣具有民主的潛質(zhì)。實際上,查爾斯·蒂利已經(jīng)講述了民主是如何悄悄存在于“非民主”國家的故事。我們所探求的合作型治理之路,就是一條走向?qū)嵸|(zhì)性民主的道路。
增強實質(zhì)性民主也就是不斷接近道德原則、實現(xiàn)國家力量道德化的過程。通過精致繁瑣、相互制約的制度設計未必能夠完全治愈當前行政的諸多問題,我國改革開放四十年的歷程也證明了觀念進步、從“認識道德”到“實踐道德”的可能性。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在戰(zhàn)火連綿、四分五裂的時代,實現(xiàn)國家統(tǒng)一或許從長遠來看就是一種道德;在經(jīng)濟落后、積貧積弱的年代,發(fā)展經(jīng)濟就是道德。當經(jīng)濟發(fā)展達到較高程度,環(huán)境保護、社會權利等問題則開始凸現(xiàn)出來;當頻繁的相互對抗可能影響社會秩序的時候,合作就是這個時代最急需的道德。要想使控制力充滿道德關懷,就必須真誠地包容抗爭、認真對待抗爭者的利益訴求,這是國家治理能夠長治久安的最佳選擇。如果能夠為具有較強政府能力、良好國際形象、長久重視“道德”因素的國家注入合作精神,那么,這種政體將成為同時具備公正、效率和穩(wěn)定的優(yōu)良政體。
那么,合作治理在現(xiàn)實中如何可能并有效展開?在抗爭者那里,利益訴求被建構為合理合法,然而政府卻根據(jù)既有政策規(guī)定和價值標準進行判斷,甚至有些利益訴求并沒有機會得到清晰表達。因此,在找回國家之后,還需要在更根本和最原初的源頭注入精神力量,從而使抗爭政治的合作治理成為可能。
表面上看,抗爭者和當權者之間似乎是與動員、策略聯(lián)系起來的具有一定規(guī)模的集體行動,但如果追溯抗爭事件發(fā)生的邏輯,兩者之間實際上首先是從“對立修辭之間的一種對抗”開始。大規(guī)模的社會運動在本質(zhì)上首先是一場“主義”和觀念之爭;抗爭內(nèi)在地包含著對話、辯白和思想碰撞,以及對社會問題的再認識。實際上,利益訴求也就意味著“成功表達意愿”并“期待真誠回應”,如果兩者都能夠?qū)崿F(xiàn)就會形成良性對話;假如“表達—回應”模式失敗,社會成員將會聯(lián)合起更多的人、以更決絕的外在方式表達利益訴求。
事實上,如果政府拒絕這些早期行動者的主張,可能接下來發(fā)生的事件就會進一步加劇;然而,如果通過接受或者佯裝接受其主張來撫慰抗爭者的情緒,政府的合法性也將會隨之受到質(zhì)疑。控制與調(diào)解的治理方式經(jīng)常會陷入“拒絕”與“接受”或者“選擇性接受”之間不得解脫。正是在此意義上來說,在“鎮(zhèn)壓—妥協(xié)”的理論框架之外還應當注意到政府行動中“無視”策略的存在[26]。如果政府認為利益訴求不重要,并且抗爭行為也不會造成很大的威脅,就可能既不鎮(zhèn)壓也不妥協(xié),而是選擇“無視”。這毫無疑問將會激發(fā)諸如發(fā)怒、義憤、仇恨之類情緒的積聚,并刺激新的行動策略的產(chǎn)生。當抗爭事件被鬧大,政府再想要與行動者進行交流互動,就容易給人不真誠的直覺;隨著抗爭政治的不斷升級,再次對話變得幾乎不可能。
因此,如果能夠讓抗爭者的訴求以和平、理性、自然的方式得以表達,并且建立一個允許相互辯白、表達意見的平臺,也就邁出了合作治理的關鍵第一步。使抗爭政治回到最根本的利益訴求表達層面,也就意味著首先來判斷該訴求的合理性與否。這區(qū)別于物質(zhì)力量或者政治權力,它代表的不是相互之間的實力,而毋寧是在追求一種正義。正是受制于政治機會結(jié)構和諸多禁忌等因素,作為抗爭最核心要素的“利益表達”與“正義需求”才發(fā)生異變,不得不借助精心包裝、改造,甚至與權力、金錢相互結(jié)合在一起。利益訴求的過程變得復雜,也摻雜了一些不必要的較量,從而造成社會資源的大量流失。對話的關鍵在于使對話本身與權力、物質(zhì)財富區(qū)別開來,以知識之辯代替權力和財富之爭。
每個時代的人們都希望生活在一種優(yōu)良的社會制度下受到公正的對待,這是人們對于群體生活的基本道德承諾[27]。如果人們發(fā)現(xiàn)其觀點由于結(jié)構性不平等、文化誤解或者社會不公的緣故而不能被準確聆聽,“政策議程或者公共政策的結(jié)果就可能是偏見的或者不公正的。由于這個原因,公共領域?qū)⒖赡艹蔀橐粋€斗爭之地----經(jīng)常是持續(xù)性的斗爭”[28]。政府認為公共政策乃是公正無私的,而抗爭者往往可能會有相反的感覺,兩者在不同的信念系統(tǒng)中都相信自己才是正義的代言人。因此,“合法性不是來源于先定的個人意愿,而是個人意愿的形成過程,亦即話語過程本身……是普遍討論的結(jié)果,而不是普遍意愿的表達”[29]。如果說利益訴求預示著抗爭的開始,那么,“普遍討論”則能夠及時疏通抗爭之門,把訴求引導至一種和諧有序的狀態(tài)。
應該承認,對話和交流改變了人類對自身所知甚少的境遇:“當人們置身于社會交往和話語體系中,他們不可能立即獲得對現(xiàn)實問題的解決方法,但是,參與者進入這個過程,他們可能會更好地理解所面對的問題”[30]35。社會就是各種知識的大集合,而知識就是觀點的呈現(xiàn)。因此,對話和反饋就是群體之間進行知識共享并進而解決社會沖突的中介。通過觀點之間的相互分享,能夠使抗爭者擴展對問題的認知并進而改變思考問題的方式;通過新舊解釋模式之間的相互辨正,也有助于人們對相關社會知識的綜合。對話不只是促進知識進步、社會創(chuàng)新的機制,同時還介入到更為關鍵和深刻的社會過程中,它“是一個思辨的過程,它通過個體參與到他人的主體間對話來理解和克服制度的局限性,這使得對替代方案的探索成為可能”[30]130。
當然,對于如此浩大的社會工程來說,要想達成一致、形成共識可能非常困難??梢灶A見,不同的人持有不同觀點,并且相互之間很可能僵持不下。然而,更多的反對意見也就意味著更多元的反思。即便最終未必達成完全一致,經(jīng)過精彩辯論和深刻交流,持有相左意見的個體或群體也會發(fā)展出相互理解、相互尊重的意愿,從而形成可接受的默契并增加合作的可能性。堅持對話的目的并不是徹底解決這些具體事件,而是深化對抗雙方對爭議問題的認識,并且在這個過程中消弭仇恨、控制情緒,激發(fā)新的可能性和合作契機。通過對話可以對現(xiàn)有制度的不足進行檢視,重新審視那些已經(jīng)被奉為圭臬的信條,引發(fā)人們對長久以來擱置或掩埋的重大議題的思考,使問題不再按照刻板預定的邏輯向前發(fā)展。只有通過不斷對話,人類才能在快速的社會變遷中不斷追求正義。
那么,誰來對抗爭雙方觀念訴求的正義與否作出價值判斷?當沖突雙方陷入敵對時,他們的觀念不僅受到客觀知識結(jié)構、思維能力的限制,還會不可避免地受到情緒的干預,這就需要對話能夠超越抗爭雙方,放置到一個更廣闊的知識體系之中。比如在關于工人要求加薪問題上,地方政府往往組織工廠領導、工人代表、工會、政府機關負責人與相關專家進行“談判”,就工薪是否提高、提高幅度與施行時間等問題展開博弈。合作型治理并不限定對話參與者的人數(shù)規(guī)模、地域范圍、職業(yè)性質(zhì),允許持有不同意見的其他相關者參與到對話中來,為那些愿意參與到對話中的個體提供可靠的技術與參與平臺,圍繞社會正義、公平等觀念,使每個人的意見都能夠被傾聽和尊重,作出最后決定的不僅僅是沖突雙方,還包括對話題感興趣的第三方。
當對話出現(xiàn)不滿和分歧時,合作型治理模式允許在更廣闊的知識結(jié)構內(nèi)部開展對話。那么,議題會不會無限度地擴展和提升,最終變成對現(xiàn)有政權的攻擊?正是在此意義上,政府必須具備維系政權的基礎能力,“哪怕只對溫和主張有一點退讓,也會引起更具威脅性的主張滾滾而來”[5]201。公開對話必須建立在社會秩序的基礎之上,否則就可能蛻變?yōu)榻袊?、躁動、謾罵和暴力,甚至成為攻擊國家的利器。實際上,并非所有的利益訴求都能通過對話機制加以辨明。在那些能夠通過對話溝通的訴求與不能進行對話的訴求之間,存在著一條界限。如果沒有為公開對話確立起一個合適的范圍,對話就可能會逐漸違背其原本意圖,從而使其在失去基本規(guī)則的情況下重新與暴力、騷亂、對政權的組織化沖擊聯(lián)系起來。
因此,合作型治理應當妥善把握“安全”與“危險”之間的界限,這直接決定了對話最終能夠起到的效果。如果與政權相關的政治領域吞沒了社會治理領域,對話就會變成表演、談判、斷言與自說自話,抗爭者的訴求要么必須通過與肢體力量、物質(zhì)財富、權力關系聯(lián)系起來而受到關注,要么就可能無奈地轉(zhuǎn)化為怨恨、匿名破壞活動或者跨國的“用腳投票”;如果對話機制不加限制地干涉政權問題,對話者就可能會陷入一種自我膨脹,并且以政治呼號為核心發(fā)展出強大的影響國家政權的力量。如果在治理抗爭政治的過程中摻雜了過于濃重的政治目的,其結(jié)果可能導致抗爭的反彈而不是消失。合作型治理要采取負責的方式在特定范圍內(nèi)開展特定形式的對話,共同致力于美好生活方式的建設。
對話機制建立在“理性化”假設之上。事實上,利益訴求絕非一眼就能夠分辨正誤,“政治原則問題幾乎總是會觸及道德層面……諸如所謂的生存問題,常常不是公正性的問題,作為美好生活的問題,它們涉及到倫理”[31]。每個人都具有不盡相同的道德價值選擇和權利身份所無法解釋的復雜情感,這為理性化辨析形成了障礙。從某種意義來說,“具有有效性的規(guī)范,只能是那些能夠得到所有相關的人們以實踐商談的參與者所表示同意的規(guī)范……是有可能被所有相關者在不受強制的情況下共同接受的”[32]。但這種開放、自由的協(xié)商是以個人的獨立表達和判斷力為基礎,而同時具備工具理性、實踐理性和審美理性的個人反而會更加獨立、更加挑剔,因此,從自由和理性辯論出發(fā)并不一定能直接走向共識,反而更可能陷入僵局。那么,合作型治理應該怎樣把道德、情感與個人因素融入到對話過程中?
實際上,個人并不是帶著堅定的獨立個性出發(fā)、通過辯論才產(chǎn)生了合作的意愿,而是他首先作為一個共同體的成員,帶著屬于共同體的獨特包容觀念出發(fā),才使對話具有成功的可能性。相比于心靈覺醒式的主動認同而言,對話與合作的更根本原因在于“生存性關系”的存在,這使“我們”不得不克服冷漠、高傲、陌生的態(tài)度,甚至消除疑慮和防備之心,主動地相互接納對方?!暗谌哌M入了某種特殊的,既與我又與他人形成的生存性關系之中,而且只要有可能,他就會通過這種共同的生活狀態(tài),把這種存在于我們雙方之間的關系完全吸收到他自己的內(nèi)心之中……隨著更多的第三者不斷變成‘你’進而參與到共同的經(jīng)驗空間中,這種‘我們’領域就有可能得到擴展了?!盵33]因此,合作型治理并不是建立在“家國天下”情懷的基礎上,也不完全是一種崇高的道德標準,而是個體自我生存的迫切需求。
在當代社會,個人在公共生活中已經(jīng)越來越“不再是現(xiàn)實中的個人,而是抽象的個體,他與他人的差異被抹平了……他們參與政治生活,不是作為人參與到政治生活中,而是以公民身份出現(xiàn)的”[34]。后工業(yè)時代和全球風險社會“把每一個個人都編織進一個無中心的行動者網(wǎng)絡之中,每個原子化的利益都被溶解在人的共生共在的網(wǎng)絡之中,從而使利益不再成為理解和觀察人際關系以及一切社會關系的視角”[35]。生存意味著必須與身邊的人形成合作的社會共同體,每個人身上所蘊含的個性化技能、個人閱歷與經(jīng)驗,成為共同應對風險、求得共生共存的重要因素。個人與社會不再像以往那樣呈現(xiàn)出依附與被依附的關系,個人價值得到彰顯的同時,其對共同體其他成員之間的依存度也進一步增加。政府與社會共生共在、個體與整體共生共在,“正義的內(nèi)涵發(fā)生了變化:不是社會因人的貢獻而給予人什么樣的回報以及多少回報,而是人的行為是否增益于人的共生共在。人的能力大小不同,但只要是有益于人的共生共在的,就是正義的行為”[36]。
因此,合作型治理模式把政府置于共生共在的社會共同體當中,個體的訴求將會在共同體中得到及時有效的回應,從而把科學、生存道德、代際公平甚至文明禮儀等多種因素整合進來,把道德考量、情緒克制、代際公平和個人尊嚴放在重要位置。與此同時,共生共在的追求意味著,可能無法也不必完全達成最終的高度共識,但合作的精神已經(jīng)融入到對話過程中,體諒、寬容和信任在合作治理中扮演著越來越重要的基礎性位置。當從共生共在的價值基礎出發(fā),關注個人、尊重他人的時候,利益訴求就能夠通過對話與合作的方式得到良好解決,從而建立起一個健康、寬容、和諧的國家治理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