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榮，侯 艷

（1.福建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福州 350007；2.北部灣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廣西欽州 535000）

王彥泓（1593—1642，字次回），是被章培恒先生發(fā)現(xiàn)而重新載入文學(xué)史的晚明重要詩人之一。［1］下卷242-246章氏高足耿傳友則對王彥泓最具有爭議的艷情詩之傳播接受史做了全面梳理，并對王氏詩歌創(chuàng)作與晚明文學(xué)新思潮的內(nèi)在聯(lián)系有所揭示。［2］不過，從晚明居士佛教興盛的歷史背景出發(fā)，王氏詩歌在表現(xiàn)家庭佛教尤其是女性佛教生活方面也極具代表性，茲以“佛化家庭”①關(guān)于“佛化家庭”的含義，參陳堅：《“家庭精舍”：中國當(dāng)代“佛化家庭”研究》（《佛學(xué)研究》2008年卷，第353—365頁）。為切入點，結(jié)合佛教社會史的研究方法，②參圣凱：《生活、主體、內(nèi)在——中國佛教社會史研究的三種轉(zhuǎn)向》（《清華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20年第2期，第132—137頁）。略述其相關(guān)作品如下。

一、家庭佛教生活：以閨情為中心

王彥泓以悼亡詩、艷情詩名世，描寫對象主要涉及妻、妾、婢、妓、尼等。題材多和家庭佛教生活尤其是女性佛教生活高度融合。最可關(guān)注者是妻賀氏（1593—1628）和妾阿姚（約1601—1640）。

（一）賀 氏

賀氏在崇禎元年三月二十八日去世后，王氏先后作有悼亡詩四十多首，①參耿傳友：《王彥泓及其詩歌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年版，第180頁）；胡旭：《悼亡詩史》（東方出版社2010年版，第302—313頁）等。統(tǒng)觀這些作品，家庭佛教生活的種種細節(jié)躍然紙上，在人物刻畫中飽含了濃重的宗教情感，并涉及賀氏病死乃至喪葬禮儀的全過程。如在妻子病逝之終七日（農(nóng)歷五月十七）所作《悲遣十三章》（《疑雨集》②本文所引王氏詩作，皆出自清宣統(tǒng)元年（1909）豐記印書局承印的《王次回疑雨集》，后文不再出注，特此說明。卷2）就從賀氏命懸一線之時寫起，說“風(fēng)刀③風(fēng)刀：又作刀風(fēng)。按佛教說法，人命終之時，因體中四大之風(fēng)動搖，肢解身體，其苦痛如利刀割，故云。將斷喘絲懸”（其一）；當(dāng)時，年幼的一雙兒女即便哭干雙眼，仍在四處尋找阿娘，賀氏則說著讓父親、丈夫“費猜詳”的遺囑（其二）；然后再用多首詩描述備喪與祭祀中的佛教行儀：像其五“尸堂揭白寫形模，幾遍端相未是他。欲倩畫工追笑靨，可堪連歲泣時多”、其六“半月前還弄剪刀，剩拋金線幾多條。病中改出裙花樣，為向靈筵掛幾朝”、其七“影堂燈火碧熒熒，消息都無去杳冥。曾是向來行立處，紙錢灰燼滿中庭”三首，皆用今昔對比法抒寫了自己對愛妻的無比思念，尤其重要的是“尸堂”“影堂”“靈筵”等詞，表明了賀氏的祭拜場所。賀氏病逝前半月精心準(zhǔn)備壽衣之舉，雖然說明她對生死態(tài)度超然，但作為丈夫的王彥泓在影堂卻睹物思人，更覺悲痛和悔恨，恨的是留不住賢妻的倩影，如今面對燈火供養(yǎng)下的賀氏邈真像和祭奠后剩下的滿庭紙錢之灰燼，倍感凄涼和無奈。這三首詩，與眾多敦煌佛教邈真贊一樣，都是喪儀、祭儀的產(chǎn)物，④關(guān)于敦煌邈真的禮儀性質(zhì)分析，參鄭弌：《中古敦煌邈真論稿》（科學(xué)出版社2019年版，第7頁）。又，《悲遣十三章》其十“白日無聊更無暇，黃昏獨到穗帷前”，既言穗?。ㄔO(shè)于靈柩前的帷幕），則知本首也和喪葬儀式有關(guān)。不過，王氏的獨特之異在于把它們和悼亡主題相結(jié)合，風(fēng)格纏綿，別具一格。其十一云“盂蘭香食散河津，曾看蓮燈出水新。誰道滄桑一年事，施燈人作受燈人（邑中檀信于中元節(jié)作盂蘭盆會，婦亦每舍微貲，河燈千朵，燦爛中流，曾一寓目。今于終七之期，將設(shè)此燈，追感昔游，可勝凄惻），此轉(zhuǎn)到“七七”放河燈儀式，王氏自注特別是“施”“受”燈主體的滄桑巨變，語言平易卻蘊含了大海般的深情。其十二云“幢幡收卷散花場，燒罷人閑七七香。凈土天宮隨意住，可知塵世獨凄涼”，這首敘事場景，又轉(zhuǎn)到“終七”散花儀式，考敦煌佛曲《散花樂》文本中有“涅槃念師”類寫卷《送師贊》，［3］后者雖是佛門弟子永別老師之作，但五六百年后王氏對妻子往生西方凈土的美好誓愿，與其“愿師早成佛（花林⑤“花林”，是《散花樂》的和聲“散花林”之略抄形式。），弟子送師來（花林）”的構(gòu)思，可謂是一脈相承。最后一首“先行幾步諒無多，究竟同歸此逝波。我已自知生趣短，暫停相待卻如何”，又以內(nèi)心獨白的形式，意脈緊接前一首，表達了和亡妻共同往生的愿望，同時，也呼應(yīng)了第一首，暗指賀氏病逝后定能往生極樂世界，從而解脫塵世間的一切苦痛。

賀氏出身豪侈之家，陪嫁甚豐，其生性儉約，然由于樂善好施、補貼夫家及自身久病等緣故，致使十余年的家庭生活常常處于困頓之中。臨終之時，她念念不忘的是家人安康而非自己喪事，王氏《記永訣時語四首》（俱出亡者口中，聊為譜敘成句耳）即載其遺言曰“侍奉姑嫜多闕略，敢勞捐賜飯含錢”（其一）、“愧因買藥金珠盡，浪負人間俠女名”（其二）、“爹娘茶食福難消，只剩靈筵一椀澆。心性自甘貧薄慣，不煩頻送紙錢燒”（其三）、“三年侍疾不辭勤，藥碗爐熏仗阿云（妾名，見《北史》）。訣別贈言唯自愛，開箱留賜一拖裙”，其舍己為家、舍己為他（別人）、自我苛求、平等對待下人阿云并贈送留念之物等做法，和佛教所說慈、悲、喜、舍四無量心大致相符，換言之，賀氏在丈夫心中就是善女人形象。這點，在王氏其他描寫家庭佛教生活的詩中也有充分表現(xiàn)，《又雜題上元竹枝詞》其一“繡佛前頭結(jié)好姻，上元香火肅凌晨。懸幡一色燈籠錦，名氏親書善女人”，此上元禮佛祈福的對象——善女人，即指賀氏?！妒鰦D病懷》其十一“謝絕妖巫罷禱祈，不將牲命媚神祇”、其十二“前路無涯愛有涯，一心趨向妙蓮花。眼前眷屬休悲戀，九品同生也一家”，則表明王氏全家都是佛教信徒，都修西方凈土，并反對妖道和巫術(shù)。⑥不過，從王氏《又雜題上元竹枝詞》其六“夜筵花果繞香爐，心事年年問紫姑”推斷，紫姑神不在妖巫之列。

崇禎元年七月十五，王彥泓作有《仲父水部公、世母焦孺人、余妻賀氏相繼奄逝，七月之望，同諸父昆弟設(shè)薦盂蘭盆道場，即事凄感，因申慧命用遣悲懷》曰：“兩月三喪哭不干，雁行相對雪衣冠。紅燈照渡同千盞，翠竹揚幡各一竿。幾處舊家都夢影，一叢新鬼暫盤桓。他生未必重相認，但悟無生了不難”，可見三、四兩個月之內(nèi)，王彥泓接連失去三位親人，即叔父王懋铻、伯母焦孺人和自己妻子，故王氏家族于當(dāng)年鬼節(jié)舉辦了一場較大的盂蘭盆會用以超度亡靈?！罢斩伞?，即前述《悲遣十三章》其十一自注所說盂蘭盆會放河燈之事，這表明，在賀氏“七七”之后，接續(xù)的佛教儀式就是中元節(jié)。不過，此次恰好是和兩位去世的長輩放在一塊合辦而已。

轉(zhuǎn)眼到了崇禎二年（1629），是賀氏去世后的第一個上元燈會，又是賞燈之時。王彥泓作有七首《燈夕悼感》，其一曰“痛逝無心走月明，一編枯坐過三更。陸家詩句愁如我，也道城南路怕行（亡婦殯城南，正似放翁沈園之恨）”，結(jié)合上一年之作《九月初八出門日別婦柩作》，則知其妻賀氏病逝半年多后才下葬，最后安葬可能在崇禎元年冬季。其他六首，總體上又用今昔人物對比法來抒寫悼亡之情，而且依然多選擇和祭儀有關(guān)的意象如殯宮、奠棗、靈筵、影堂、小像（特指邈真像）、香煙等。同時，注意家庭生活細節(jié)，從其五“遺男婚娶最關(guān)懷，垂死叮嚀尚百回。今夜香煙燈影里，可知新婦點茶來”推斷，王氏應(yīng)在崇禎元年末完成妻子遺愿而為兒子娶了媳婦，此時她正以點茶禮祭奠亡妻，但不知賀氏在天堂是否頷首微笑呢！

崇禎三年（1630）新正剛過不久，恰在春寒料峭時，王彥泓寫有《燒香曲》二首，從其一尾聯(lián)“謝娘衵服經(jīng)三浣，一味濃芬似舊時”之“三浣”分析，賀氏雖已去世三年，作者仍有深切的悼念之情。其二頸聯(lián)“鴨爐好與歡同誓，犀合仍留字紀(jì)年”之“留字紀(jì)年”，則表明王氏對妻子留下的任何文字都記憶猶新。①如王氏《過婦家有感》其二曰“空剩一行遺墨在，丙寅十月十三封”，結(jié)合自注可知：其妻賀氏曾在天啟六年（1626）六月歸寧，十月需返回夫家，因當(dāng)月十八日是婆婆生日，賀氏回家后，于十月十三寄書于母報平安，崇禎元年秋冬之際王氏重回岳家，讀到該信，痛徹心扉說：“手封猶在，傷哉！”而燒香是日常宗教生活行儀之一，王氏寫夫妻共同燒香發(fā)愿的詩句也較常見，如前述《又雜題上元竹枝詞》其一、《述婦病懷》其十二等，故不贅舉；而此時燒香還愿，正好向亡靈表白，“只有香煙與儂似，一條孤細直如弦”，既呼應(yīng)了上聯(lián)“歡同誓”，又暗示自己尚未續(xù)弦，是信守諾言的好男人。

（二）阿 姚

王彥泓經(jīng)歷“秋風(fēng)長簟恨三年”（《有贈》其四）的鰥夫生活后，約在崇禎三年秋冬之時結(jié)識了風(fēng)塵女子阿姚，她與王氏前妻賀氏一樣是虔誠的佛教徒。王氏同年所作《閨人禮佛詞》九首，在實寫阿姚的日常佛事生活，因為其八“《楞嚴(yán)》初讀面生紅，為寫摩登技忒工”兩句概述了唐譯《首楞嚴(yán)經(jīng)》卷一所說賤（淫）女摩登伽與阿難之故事，②漢譯佛典又有《摩登伽經(jīng)》，經(jīng)載摩登伽最終受佛陀教化而證羅漢果位。阿姚身份恰與摩登伽女相同，故王氏是用摩登伽比喻阿姚。縱觀組詩，禮佛細節(jié)描寫頗有特色，如其一“唵叭香熏《掃象圖》，拜容纖弱不禁扶”，重點刻畫了阿姚的燒香與觀像；其二“喉音裊裊齒泠泠，疑有清歌發(fā)后庭。聽到甚深微妙字，始知開卷是蓮經(jīng)”，是說她以清雅音聲誦讀《法華經(jīng)》；其三“佛手霜柑奉佛前，錫瓶親注錫山泉”、其四“苿莉朝朝供幾枝，漫教小玉摘來時”，則說她精心挑選供奉之物（包括鮮花、水果和錫山泉）；其五“每晨一度到香臺，隔日疏慵女伴猜”，是講她禮佛之勤；其六“閑教鸚哥念佛名，貍奴也著戒魚羹。愛將蓮子雞頭實，換得孩童蚤放生”，又說她念佛放生，持戒精嚴(yán)；其七“只說道妝宜淡淺，看來風(fēng)致較前多”，是說她身穿道服更加光彩動人，別有風(fēng)味；其九“如花人在散花筵，艷是天魔靜似禪。若個筆端能寫照，濟尼親說與張元”，③張元，實指晉人張玄，清人避諱改玄為元。又，后文清人避諱字，直接改回本字，不再出注。分別從動靜兩方面贊譽阿姚，動如天（魔）女能歌善舞，靜如禪定安詳平和，變幻莫測的曼妙身姿，也只有濟尼那樣的知音才能描述得一清二楚。若從“濟尼”典出《世說新語·賢媛》［4］698判斷，王氏意在把阿姚比作像謝道韞般的大才女和顧家婦（張玄之妹）般的閨房之秀，其傾慕之心畢現(xiàn)無遺。

《問答詞》（阿姚）其十五有云“到死相尋意已堅，莫教赍恨下黃泉。浮盟浪約三年過，病喘還知剩幾年”，經(jīng)過三四年的考驗后，王氏和阿姚這對有情人終成眷屬。崇禎八年（1635）作《阿姚之歸，凡同心皆為予喜，而向來知其事者，端已、韜仲、叔也，于其來賀，賦謝一章》即云“狂朋探喜到窗紗，敢襲弘農(nóng)樂府夸……慚愧月華詩思淺（唐女郎姚月華有詩，見《才調(diào)集》），只堪烹點密云茶（東坡有茶名密云龍，最所珍惜，惟黃魯直、秦太虛來，則使侍兒朝云烹以飲之）”，但由自注用典看來，阿姚的身份僅為侍妾。

阿姚嫁入王家作妾后，也沒有過上幾年安穩(wěn)日子。王氏崇禎十三年（1640）作《悼詞四章》其二即云“蘭幽雪白有誰如，一笑那知獨與余。乍識春愁三十外，不禁離淚五更初……都是昨年添病處，恨無禪慧與消除”，可知二人初識時阿姚剛?cè)_外，然僅過四年（到崇禎十二年），阿姚就步王氏前妻后塵，生重病并于一年后辭世。細繹《悼詞四章》的章法結(jié)構(gòu)和意象運用，與王氏悼念賀氏的《悲遣十三章》頗多相似，如其一“懸知弱喘如絲日”也是從亡者臨終寫起（不同的是，賀氏臨終時丈夫在她身邊，阿姚臨終時王氏卻在華亭任訓(xùn)導(dǎo)），其三“穗帳金爐久斷煙，扶床小女更誰憐……膽小定難奔向月，情多誠恐礙生天。六如偈罷朝云瞑，寫剩金經(jīng)數(shù)幅箋”、①本詩“膽小”者，與《有贈》其二“何事膽娘偏膽小”等所說膽娘（喻指阿姚），其義一也。“六如偈”一句，典出蘇軾《悼朝云》（并引）所說愛妾王朝云“誦《金剛經(jīng)》四句而絕”（蘇軾著，馮應(yīng)榴輯注，黃任軻、朱懷春校點《蘇軾詩集合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2 080頁）之本事，并且，“朝云”又見《阿姚之歸……》，故綜合看來，《悼詞四章》所悼對象就是阿姚。其四“青楓根下年年紙，繡佛幢前旦旦香。底是可消冤痛處，哭伊三萬六千場”所敘小女可憐之事及穗帳、香煙、佛像、紙錢等佛教祭祀用品，則重復(fù)出現(xiàn)。

（三）其他女性

除喜歡描寫自家女性日常的佛教生活之外，王彥泓在社交場合還十分關(guān)注友朋之閨秀。如崇禎三年有《密緯兄侍姬名曰秋雪，長齋事佛，詩以紀(jì)之》，其一云“嫁得才人百自由，豈須佛力散閑愁。機鋒夙世同靈照，福慧他年在阿侯……西方定與郎同去，只愿蓮開是并頭”，其二云“風(fēng)搖幡帶拂釵梁，手摘盆花供法王。佛號教將鸚鵡念，仙容分與黛螺妝。擎來茗椀俱禪味，熏徹羅衣是戒香。敢笑玉環(huán)根氣淺，寫經(jīng)徒為李三郎”，其所說佛事活動，主要是常見的燒香念佛、茶禪供養(yǎng)和持齋守戒。在禮懺發(fā)愿中，王氏卻把密緯夫婦共期往生和李、楊愛情傳說相提并論，顯然借鑒了白居易《長恨歌》的寫法；王氏把秋雪比作龐居士之女靈照，意在強調(diào)密緯侍姬的禪學(xué)素養(yǎng)?？傊?，秋雪也是禪凈雙修的善女人。

在不少女性佛教生活詩中，王氏并沒有交待真人真名。如天啟六年（1626）作《憶著》云：“憶著垂鬟覆額時，此生難負謝芳姿……從今注定鴛鴦牒，一炷盟香一首詩”，是說被詩人辜負的癡情小丫鬟；崇禎六年（1633）作《如意詞》云“佛珠歌拍與詩箋，纖手拈來定可憐”，《繡佛詞》又云“紺黛明金月面開，夜來針指繡如來。持花可為王摩詰，度曲曾隨穆善才。無數(shù)粉痕沾貝葉，幾重心字印香灰。關(guān)情驀聽鸚哥語，掣破經(jīng)聲笑臉回”，從“歌拍”“度曲”等關(guān)鍵語詞推斷，這兩位信佛者應(yīng)為歌妓，她們與王氏萍水相逢后留給后者無盡的相思。崇禎十四年（1641）作《婢獎》則云“肯為刀環(huán)怨槁砧，自燒香篆禮潮音。高低背癢搔如意，淺滿壺漿暖稱心”，此善解人意者當(dāng)是王家婢女，她曾一度離開，但回歸主人家后仍能兢兢業(yè)業(yè)幫助處理家務(wù)，所以，王彥泓特意獎勵她并寫了本詩。

王彥泓交往對象中還有多位比丘尼，如崇禎三年作《贈妙音尼》之妙音“本白下歌姬，新披剃于陽羨山中”，后者一出家，他便贈詩道“茗椀近添禪悅味，舞衫新?lián)Q戒香熏。潮音梵唱聲清妙，舊曲如今不耐聞”，惋惜之情甚濃。崇禎八年秋，則作有兩首《寄懷孝尼》，從“莫恨行人寄問疏，恐君無暇剖雙魚……茗椀數(shù)分禪悅味，文房剛并莫愁居。后庭梅蕊將舒白，一石醇醪為我儲”（其一）、“修竹淀園宜眺賞，偃松蕭寺幾婆娑。謫仙不敢重題詠，知有詩人舊日過”（其二）等句看來，王氏與懷孝交游極深，②懷孝尼寧愿犯戒也要為王彥泓來訪儲備美酒，由此可知二人交誼甚深。多有往返酬唱，且共同愛好詩情禪悅。

二、創(chuàng)作理論和指導(dǎo)思想：艷曲何妨清梵音

說到家庭佛教生活的書寫，唐宋金元名家就有不少詩作：如中唐孟郊《讀經(jīng)》“垂老抱佛腳，教妻讀黃經(jīng)。經(jīng)黃名《小品》，一紙千明星。曾讀《大般若》，細感肸蚃聽。當(dāng)時把齋中，方寸抱萬靈”［5］466就描繪了自己教老妻由淺入深、由易到難而讀《小品般若經(jīng)》和六百卷《大般若經(jīng)》的進程；晚唐徐夤《贈月君》“出水蓮花比性靈，三生塵夢一時醒。神傳《尊勝陀羅咒》，佛授《金剛般若經(jīng)》。懿德好書添女誡，素容堪畫上銀屏。鳴梭軋軋纖纖手，窗戶流光織女星”，［6］1791（中欄）贊美了妻子的“四德”（婦德、婦言、婦容和婦功），但“婦言”方面的表現(xiàn)，卻和佛教修行有關(guān)，因為她好持《尊勝咒》、好讀《金剛經(jīng)》；北宋王安石晚年諄諄告誡其遠嫁的長女“好讀《楞嚴(yán)》莫念家”（《次吳氏女子韻二首》其二），［7］下冊1 191他寄給閨女的極可能是自己的研佛新作《楞嚴(yán)經(jīng)解》十卷；［8］167蘇軾紹圣二年（1095）五月作《人嬌·贈朝云》“白發(fā)蒼顏，正是維摩境界?？辗秸伞⑸⒒ê蔚K”，［9］380把自己和王朝云分別比作維摩詰和散花的天女，似有自夸禪修境界高過愛妾之意；南宋周紫芝《吳夫人挽詞》其一“懿德閨房重，高名遠近稱……法悟無生忍，禪參最上乘”，［10］26冊17 424重在稱頌吳夫人生前婦德和禪修并重；張孝祥《和總得居士康樂亭韻》“先生義慨云天薄，千載參渠活句禪”，［11］71指明其父張祁所參是大慧宗杲倡導(dǎo)的看話禪；①按，張孝祥家是典型的佛學(xué)家庭，其父晚嗜禪學(xué)，其弟張平國則剃度為僧，其妻時氏“奉佛素謹(jǐn)，屬纊而誦佛之聲猶不絕”（《亡妻時氏宿告文》，《張孝祥詩文集》，黃山書社2001年版，第347頁）。劉克莊《憶殤女》“老懷已作空花看，更把《楞嚴(yán)》曉病妻”、《挽鄭夫人二首》（李尚書母）其一“九秩復(fù)何憾，生榮沒更哀。閨門天下則，地位佛中來。貝葉從頭看，庭槐一手栽。侍兒聞曉磬，猶恐坐禪回”，［10］58冊36 147、36 151-36 152前詩述說自己以《楞嚴(yán)經(jīng)》來使病妻解脫喪女之痛，后者概述了李尚書之母鄭夫人生前在閨門修佛者的至高地位和巨大影響，并特別強調(diào)其讀經(jīng)坐禪的生活細節(jié)。金元間耶律楚材《送侄了真行》“吾兄繼世祿，襲封食東平。幼子死王事，長女閨門英。孀居二十年，禮佛讀《傳燈》。一旦遇宗匠，了真訓(xùn)其名?！瓋深^俱放下，枯木一枝榮”，［12］232則詳述了侄女孀居禮佛乃至因戰(zhàn)亂而出家修行的全過程。總體說來，這些詩作的情感基調(diào)多符合哀而不怨、怒而不傷的儒家詩教觀，并主要著眼于正面的社會價值評判?？赏鯊┿耐愒娮魇橇眍悾艘愿黝惻苑鸾躺顬橹行耐?，單就創(chuàng)作理論和指導(dǎo)思想而言，有兩點值得我們關(guān)注。

一是在創(chuàng)作理論上公開為艷曲、艷詞正名，其崇禎三年作《代答》“春心久作寒灰死，艷曲何妨一再聞”、②從“凈卻情根凈發(fā)根，笑看刀下翠紛紛”看，本詩應(yīng)是王氏替女性出家者代答。鄭醒愚輯《虞初續(xù)志》卷12《秦淮見聞錄》指出，所代對象是妙音尼（北京大學(xué)圖書館藏清刻本，第28頁b—第29頁a）。崇禎七年作《續(xù)夢游十二首》“余語未終嗔姊到，艷詞新記妮人鈔”等，都十分肯定地表達了自己對艷體詩的由衷愛好。此外，王氏也好用“艷”字描摹女性的步伐、神態(tài)和氣質(zhì)，如萬歷四十五年（1617）作《燈宵紀(jì)事》其二“踏霧（一作月）天街艷步狂”，崇禎四年作《再用前韻酬孝先、端已、韜仲見和之作》“霞姿雪艷映窗油，標(biāo)格蓬山第一流。佛慧不過文士業(yè)，神仙原是美人修”，崇禎九年作《左卿阿鎖》“素艷乍看疑是月，清歡何暇想為云”，等等，不一而足。其中最值得深入探究的是崇禎六年所作三首《生辰曲》，其一云“畫檐鵲響報新晴，鬢朵初鐫玉葉成。繡佛像前同下拜，泥金經(jīng)尾獨簽名。紅蛛縋鏡知添喜，白鴿開籠看放生。笑說口脂休更贈，十年年減是鶯鶯”，“繡像”“金經(jīng)”“買鴿放生”等說明，王氏用較隆重的佛教行儀給自己的戀人慶生，從末句用“鶯鶯”典并結(jié)合其天啟二年（1622）作《效元相體》其一“梨花淡淡玉亭亭，憶得雙紋縞素晶。最是鏡前歡喜處，斷紅（一作口脂）蛾綠越分明”推斷，此次慶生對象應(yīng)是他十一年前③從天啟二年（1622）到崇禎六年（1633），前后通算是十二年（實十一年），但《生辰曲》其一用“十年”，一方面是約數(shù)，另一方面也是平仄用字的要求，因為“一”“二”都是仄聲。就認識的那位戀人。其二又云“弄環(huán)年紀(jì)早相憐，綠葉成陰色韻全。休說蔗甘分首尾，已知蜜味滿中邊。單衫覆酒香難浣，低髻圍花暑不蔫。應(yīng)是慧根熏染久，玉池吹氣比青蓮”，“弄環(huán)”表明詩人和這位女壽星五歲時④據(jù)彭大翼：《山堂肆考》卷143“探得弄環(huán)”條（《文淵閣四庫全書》第976冊，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版，第739頁下欄），說羊祜五歲時即知前生事。就相識了，本是兩小無猜、青梅竹馬，但不知何故未能結(jié)成良緣；“綠葉成陰”，表明對方早嫁并育有兒女，可惜在三年前成了嫠婦，⑤王氏崇禎三年作《即事》其八云“嫠姊無端住隔河，近來青鳥半傳訛?？裨~撰出風(fēng)聞遠，艷質(zhì)行來耳目多。聯(lián)以闊疏知鄭重，悔因詳慎得蹉跎”，當(dāng)時詩人雖鰥居，然從詩句判斷，他和“嫠姊”之間舊情復(fù)燃，并寫給對方許多“狂詞”。但這沒有妨礙詩人的仰慕之情，甚至夸獎對方徐娘半老更具風(fēng)韻；“蔗甘”不分首尾，表明自己不計較對方所經(jīng)歷的一切，①王氏崇禎三年作《再賦個懷》其八“心期舊矣合歡新，蔗尾才嘗味已珍”也用了“蔗尾”喻，指向的應(yīng)是同一對象。駱新泉指出，王氏詩題的“個人”“個儂”多指不便言說的對象，此論極是?？上唇页鲞@位“嫠婦”。參閱駱新泉：《王彥泓艷情詩情感梳理》（二）（《常州工學(xué)院學(xué)報·社科版》2015年第5期）?！懊畚丁背鲎运问厮熳⒈尽端氖陆?jīng)》所引經(jīng)文“佛所言說，皆應(yīng)信順，譬如食蜜，中邊皆甜”，［13］37冊665（下欄）此喻王氏戀情依然如故；“玉池”一句，化用梁武帝《歡聞歌二首》其一“艷艷金樓女，心如玉池蓮。持底報郎恩，俱期游梵天”，②徐陵編，吳兆宣注，程琰刪補，穆克宏點?！队衽_新詠箋注》，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506頁。又，《古辭〈歡聞〉與〈歡聞歌〉考論》（載許云和著《漢魏六朝文學(xué)考論》，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259—270頁）指出，梁武帝之作和古《歡聞》都是以情歌形式來說法的佛事詩。借以表達生日祝福，且贊美對方如青蓮出淤泥而不染。其三結(jié)尾“無將湯餅何郎試，但勿當(dāng)筵喚餅師”，則呼應(yīng)開頭所說鵲報，盼望二人早赴巫山云雨?？傊?，這是一組富有藝術(shù)暗示性的借佛事生活題材而寫的抒情艷體詩。

王彥泓還以女性佛事題材來寫好友的戀情，同作于崇禎六年的《巨生扇底系一佛柑，似棗許大，頗訝其觸手太柔，迫視之，則閨人所制也，縫以黃絹，貯以麝塵，纖指扶疏，屈伸多態(tài)，不啻酷肖而已，歡喜贊嘆，為綴二詩》其一“指月拈花盡宛然，猶嫌相好未完全（如來三十二相八十種好）。如今更覺針神巧，軟似兜羅一樣綿（兜羅綿手，見《楞嚴(yán)經(jīng)》）”，其二“線縷針鋒總法身，如來早已鑒精勤。為披《千佛》題名記，屈指于郎第幾人”，二詩同樣把女性佛事活動艷情化，一方面形象地描繪了于巨生女友佛像繡藝之高超，另一方面，《千佛名經(jīng)》語義雙關(guān)，隱喻女友對于巨生的雙重祝福，一祝其能得千佛護祐，二祝其能早得科名。［14］339-355

二是以維摩禪③士大夫把維摩禪作為專有名詞，較早見于謝肇淛萬歷四十三年（1615）作《乙卯春自桃丘浮舟至淮，往返彌月》之“三日新子婦，面壁維摩禪”（《小草齋集》卷7，明萬歷刻本，第19頁a）。然自唐宋以降，以維摩居士自比的詩壇名家不勝枚舉。的生活詩性化作為創(chuàng)作的指導(dǎo)思想。維摩禪，也稱居士禪，④作為專有名詞的居士禪，較早見于曹學(xué)佺《過王潛之宅》“石現(xiàn)菩薩相，燈明居士禪……況復(fù)耽詩畫，翛然似《輞川》”（《石倉詩稿》卷2《金陵集》：下，清乾隆十九年曹岱華刻本，第4頁b），結(jié)合《輞川圖》是王維（字摩詰）畫作的史實，則知曹氏眼中的居士（禪）、維摩（禪）同義。另外，教內(nèi)也有參居士禪者，如破山海明《壽涪侯譚西昆》即說“我參居士禪，居士知禪否”（《嘉興大藏經(jīng)》第26冊，新文豐出版股份有限公司1987年版，第82頁下欄）。其思想核心是什譯《維摩詰所說經(jīng)》倡導(dǎo)的“隨其心凈，則佛土凈”［15］14冊538（下欄）和什注《維摩詰經(jīng)》概括的“煩惱即涅槃”。［15］38冊345（中欄）因此，維摩示疾是禪，⑤如袁宏道萬歷二十二年（1594）作《夏日同龔能者、崔晦之、鄒伯學(xué)納涼李子髯齋中高柳下，時子髯有小病》即云“原憲貧非病，維摩疾是禪。居然城廓里，一種小林泉”（錢伯城箋校：《袁宏道集箋?！飞蟽?，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83頁），同樣也體現(xiàn)了無分別之心的生活態(tài)度。其出入酒肆、淫舍則視作在欲行禪、火中生蓮，“犯戒”行為也理所當(dāng)然地被后世文人所接受，并予以詩化的表現(xiàn)。王彥泓于此食髓知味，津津樂道，如天啟五年（1625）作《病中諫友》“憶別江皋酒半酣，病身全似再眠蠶。維摩斗室經(jīng)旬掩，愿接枚生一快談”，即以病維摩自喻；崇禎三年作《示蓮社學(xué)人》“休恃蒲團坐幾春，酒坊淫肆勘才真。吞針始耐調(diào)魔女，嚼飯無妨與解人。香瓣價同千世界，蓮花輪廣百由旬。空王彼岸莊嚴(yán)處，未許枯禪得問津”，所據(jù)佛典就是《維摩詰所說經(jīng)》，頷聯(lián)“吞針”“嚼飯”兩個事典的主人公是該經(jīng)譯者鳩摩羅什，尾聯(lián)則極力反對枯禪而倡導(dǎo)維摩居士禪。崇禎十五年，詩人臨終前還想娶妾，《聘妾未回寄贈代書》“臨觴望見素顏酡，借問長齋意若何？一綹香煙花數(shù)朵，正堪相伴病維摩”，即便老病纏身，他念念不忘的依然是酒和色。據(jù)粗略統(tǒng)計，王氏存詩約880首，詩中“酒”字出現(xiàn)130多次，占比15%，和詩仙李白16%的比例幾乎不相上下。

不可思議的是，王氏酒、色生活的展開，還常以佛教場所為背景。如崇禎元年作《和孝儀〈看燈詞〉十二首》其七“暗風(fēng)相約宋墻東，一寸靈心兩處同。南去北來多邂逅，忽然俱在寺門中”，說的是自己與美麗女子元夕邂逅寺院賞燈之事，崇禎九年作《臨行，阿鎖欲盡寫前詩，凡十一首。既而色有未滿曰：“斯語太文，妾不用此，可為別制數(shù)章，取數(shù)月來情事蹤跡歷歷于心者譜之，勿誑勿艷，勿譽妾姿藝，如一語有犯，即罰君一杯。”余曰：“固然，但每詩成，而卿以為可，亦引滿賞此，何如？”一笑許諾，遂口占為下酒》其十三“藕花飄紫水拖藍，秋葉河燈凈業(yè)庵。此景卻疑身是夢，與卿攜手在江南（連飲至此，紅霞上頰，似不勝酒，因觸往事云）”，描述了詩人離京前七月十五日與歌妓阿鎖在凈業(yè)庵觀賞中元節(jié)放河燈之事，此時此刻，王氏早已忘記了去世八年的結(jié)發(fā)之妻賀氏，而只是和阿鎖尋歡作樂。此外，詩人雖然參加具有宗教法會性質(zhì)的（青）蓮社，但前引崇禎三年作《示蓮社學(xué)人》和崇禎十三年作《青蓮社翁題再詠閏元宵》其一“月已重圓未快晴，飲徒仍借節(jié)為名。橫斜燈影添疏杏，雜和笙聲是早鶯。載酒船乘春漲活，踏歌人喜夜寒輕”、其二“巧歷若為添韻事，能詩誰不快新題……從此追歡須盡興，莫憑風(fēng)景浪推擠”，無不表明佛事活動往往只是他結(jié)社的借口，更重要的是詩酒追歡、快意人生?；蛘哒f，佛事生活本身就被王彥泓人為地藝術(shù)化和艷情化了。

三、成因：時風(fēng)家教共相熏

王彥泓所生活的東（江）南地區(qū)，大概自兩宋中葉以來，女性佛教信徒就與日俱增。鄒浩大觀四年（1110）作《壽昌縣太君嚴(yán)氏墓志銘》即指出“元豐、元祐間，釋氏禪家盛東南，士女紛造席下，往往空閨門”，［16］132冊74呂彥貞皇慶二年（1313）作《春閨詞二首》其二“爭傳古寺說經(jīng)新，夾道紅妝訪麗春。姊妹空階相顧笑，何時攜手步香塵”，①呂彥貞撰《滄浪軒詩集》卷3，清鈔本，第10頁b。則描寫了無錫地區(qū)女性二月初八春季踏青并參拜寺院聽經(jīng)說法的盛大場景。及至明代尤其是中晚明，商業(yè)社會的開放及思想的活潑與多元，又極大地提升了女性的社會地位，舉凡女性趕廟會、燒香禮佛、參加法會結(jié)社之類的宗教活動，則成為當(dāng)時的社會常態(tài)，［17］322-380而江浙地區(qū)女性崇佛禪修之風(fēng)最盛。王氏所寫女性的佛教生活題材，正是這種風(fēng)氣的真實反映。

而不少和王氏時代相近或相同的文壇名家，也好寫女性的佛教生活，如吳稼竳《客中初度遣懷》，袁宗道《閨人禪誦甚勤，喜贈二首》《即事》，何吾騶《丙午元夕六首》，陳子壯《閨詞四十首》，馬世奇《壽黃考功若鏡夫人九十二首》，錢謙益《秦淮花燭詞十首為蕭孟昉作》其九、《雜憶詩十首次韻》其五、《病榻消寒雜詠四十六首》其三十五，張溥《擬唐人六贈詩十二首·真墨二首》，趙韓《擬作》《馮子近社集，共擬東湖竹枝詞二首》等，雖說題材相同，不過，總體說來風(fēng)格不如王氏側(cè)艷，色韻俱全。更重要的是，像前輩詩人歐大任《何奕猷冼于覺二子閑過》“老人生事只隨緣，交得詩禪更酒禪”②歐大任撰《歐虞部集十五種·當(dāng)壚集》，清刻本，第14頁b。所說詩禪、酒禪合一的居士禪式的人生態(tài)度，完全可用來評價王氏其人其詩；王氏“酒坊淫肆勘才真……未許枯禪得問津”之自許自夸，簡直就是前輩大戲劇家湯顯祖《唱二夢》“半學(xué)儂歌小梵天，宜伶相伴酒中禪”［18］2冊822所說“維摩禪”的翻版，何況二人還有較深的交情呢。［19］

從家族文化傳承看，據(jù)湯顯祖撰《壽方鹿王老先生七十序》介紹，王彥泓曾祖父王樵“不愛西方圣人之書，而其子孫好之”。［18］2冊1 053確如湯氏所言，王樵的后代子孫大多和佛教關(guān)系密切，單憨山德清萬歷四十五年（1617）撰《金沙重興東禪寺緣起碑記》［13］73冊647就記載了王氏家族中多位成員的建寺經(jīng)歷，如王彥泓之父懋錕、叔懋铻分別于萬歷三十一年（1603）、萬歷四十年（1612）中舉時就捐資建禪堂五楹、伽藍祖師堂各三楹，其叔祖父王肯堂（號“念西居士”，這就表明了其凈土信仰，其人又通醫(yī)，精研唯識學(xué)）萬歷三十八年（1610）因乏嗣而舍宅為寺，萬歷四十一年（1613）去世時則“遺命以己像供于寺，愿為伽藍”；另一叔祖父王宇望及其子王鏡，又和住持海耀、海印、道成等僧人共結(jié)青蓮社。③后來王彥泓詩所說“（青）蓮社”，其活動地點想來仍在金沙東禪寺，該寺很大程度講是王氏家寺。此外，彥泓其父著作名《孱提集》，其女王朗自號孱提道人，不約而同地愛用“孱提”（忍辱之意），當(dāng)和王懋錕所蒙受的不公正待遇有關(guān)。④參耿傳友《王彥泓及其詩歌研究》，第34—35頁。耿氏又指出，王彥泓的艷體詩創(chuàng)作，也受其父影響。

四、余論：影響再舉隅

有關(guān)王氏詩歌特別是艷體詩對后世的影響，前賢時彥論述已較全面，但從題材言，主要集中在艷體詩方面。①相關(guān)研究的代表性成果，除耿傳友的專著外，尚有邱江寧《論王次回“艷體詩”的產(chǎn)生及影響》（《學(xué)海》2011年第1期）、張宏生《情感體驗與字面經(jīng)營——納蘭詞與王次回詩》（《社會科學(xué)》2012年第2期）等。其實，若從本文討論的女性佛教生活詩（當(dāng)然，部分作品與艷體重合）來說，王氏的影響則更加具體，有的是同類題材中的典范，被后世效仿者甚眾。茲僅舉兩例以見其要：

1、清初董元愷《女冠子·閨人禮佛》云：“寶蓮幢畔，清曉纖纖頻盥，到香臺。唵叭隨煙結(jié)，菩提帶樹開。粉痕侵貝葉，心字印爐灰。更把鸚哥教，念如來?！保?0］6冊3 242其上下片分別對王氏《閨人禮佛詞》其一“唵叭香熏《掃象圖》，拜容纖弱不禁扶”，《繡佛詞》頸聯(lián)、尾聯(lián)“無數(shù)粉痕沾貝葉，幾重心字印香灰。關(guān)情驀聽鸚哥語，掣破經(jīng)聲笑臉回”的模仿痕跡十分明顯，甚至在關(guān)鍵意象的選擇、意境的營構(gòu)乃至女性的神態(tài)刻畫方面都如出一轍。

2、山陰孫周若妻室劉煐《懺堂》云“語鵲風(fēng)鈴靜曲廊，懺堂有級曳羅裳。諸天自散曼陀雨，密地潛燒解脫香。疏尾簽名金字細，案頭留供玉釵長。剎那亦是龍華會，敢使三生石易忘”，②阮元輯《兩浙輶軒錄》卷40，清嘉慶刻本，第30頁b。其首聯(lián)、頸聯(lián)分別與王氏《生辰曲》其一的首聯(lián)“畫檐鵲響報新晴，鬢朵初鐫玉葉成”、頸聯(lián)“繡佛像前同下拜，泥金經(jīng)尾獨簽名”頗有相似之處，特別是首聯(lián)由鵲響起興而轉(zhuǎn)入刻畫女性形象的手法，更能說明了劉氏構(gòu)思所受王氏之啟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