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學鍇
(安徽師范大學中國詩學研究中心,安徽蕪湖 241000)
關于李商隱開成末至會昌初曾有長達數(shù)月的江鄉(xiāng)之游這一考證,自馮浩、張采田發(fā)明以來,岑仲勉先生首先提出有力質(zhì)疑。在岑說啟發(fā)下,我自1980年至2002年,曾寫過三篇考證文章,對馮、張之說從不同角度加以駁正。首先通過對義山《贈劉司戶蕡》詩的細讀和關鍵詞語“后歸”所提供的內(nèi)證,以及馮、張持為南游江鄉(xiāng)確證的羅袞《請褒贈劉蕡疏》中“身死異土,六十余年”的誤引誤解,還原羅疏原文并作出正確解釋,指出原文“沉淪絕世,六十余年”是從被貶之日算起至羅疏上奏之時已六十余年。又通過對武、宣兩朝有關的政局變化的分析和義山大中初年行蹤的考述和哭蕡諸詩提及黃陵春雪晤別的回憶,推斷二人此次相遇當在大中二年春初,而據(jù)哭蕡五律“去年相送地,春雪滿黃陵”及七律“黃陵別后春濤隔,湓浦書來秋雨翻”二聯(lián),斷定蕡當卒于大中三年秋,從而證明劉蕡并未死于柳州貶所,而是已放還北歸至湘陰黃陵一帶。后又得見劉蕡次子劉珵墓志,其中明確提到其父劉蕡“貶官累遷至澧州員外司戶”,從而證實了劉蕡確已從柳州貶所“后歸”的考證結(jié)論。以文本內(nèi)證、羅疏原文正確解讀、出土文物所載劉蕡內(nèi)遷事實否定了馮、張謂劉蕡在貶柳途中與正作江鄉(xiāng)之游的義山晤別的考證結(jié)論。繼又考證排比義山自開成五年九月至會昌元年正月的所有行蹤及開成五年十月隨王茂元出鎮(zhèn)陳許行前、途中、到后所擬全部表狀啟牒等公私文翰,逐一注釋系時,從而完全證實了在這四五個月期間,義山絕無可能分身作江鄉(xiāng)之游,從而以釜底抽薪的方式徹底否定了馮、張的江鄉(xiāng)之游說,并提出了新的考證結(jié)論。三篇文章都對義山、劉蕡黃陵晤別后蕡的去向作過或然的推測。初曾疑其可能赴江州謁見投靠時任江州刺史的昔日座主楊嗣復,后又疑其投靠的人是據(jù)史載大中年間曾任江州刺史的同貶嶺南者裴夷直,但都缺乏確證。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這位從湓浦(即江州)將劉蕡死訊告知時在長安的義山者,應是與劉蕡、義山都熟識的友人。雖然這只是主要考證結(jié)論之余的一個小尾巴,但其懸而未決不僅使人感到有缺憾,也影響對《哭劉蕡》這首杰作的闡釋。這篇短文,就是試圖清除這一缺憾的。
先說楊嗣復。楊于會昌六年八月量移江州刺史,至大中二年春初劉、李黃陵晤別時,仍在江州任上。但二月即奉詔入京任吏部尚書,路經(jīng)岳州時染疾一日而卒。劉即使曾至江州謁楊,于楊離任赴京道卒后,也不太可能繼續(xù)待在江州直至三年秋逝世。故此推想雖有人事關系上的合理成分,卻與大的背景不合,故基本上可以排除。
再說裴夷直。這是一位與劉、李兩位都熟識的人物。與劉更是同患難的至交。大和八年裴、劉同在宣州王質(zhì)幕,皆一代名流。開成二年冬,義山赴興元令狐楚幕,即與時在興元幕的劉蕡結(jié)識,令狐楚待蕡如師友。開成五年文宗逝世,武宗即位。宰相楊嗣復因曾阿附楊賢妃欲立安王溶為皇嗣,被宦官仇士良(立武宗為帝之主謀)及武宗所嫉恨,八月先貶為湖南觀察使,翌年(會昌元年)三月,又疊貶為潮州司馬。裴夷直因不肯在武宗即位的冊牒上署名,仕途上又曾得到楊的提拔,被視為楊黨,于開成五年十一月,由中書舍人出為杭州刺史,尋又遠貶為驩州(今越南最南端的榮市)司戶參軍。劉蕡為楊之門生。大和二年應舉對策痛斥宦官專權,早為宦官深嫉,于是遠貶楊、裴的同時,也被誣以罪(當是黨附楊嗣復,不支持新君之罪),遠貶為柳州司戶參軍。裴在驩州貶所,有《獻劉蕡書情》詩寄劉,更可證二人系同罪同時被遠貶??傊?,以裴、劉、李這樣的關系,如大中三年秋裴在江州刺史任上,則將劉之死訊馳書告知遠在長安的義山,自是情理中事?!缎绿茣づ嵋闹眰鳌份d:“累進中書舍人。武宗立,夷直視冊牒,不肯署,乃出為杭州刺史,斥驩州司戶參軍。宣宗初內(nèi)徙,復拜江、華等州刺史?!边@似乎是裴曾任江州刺史的權威依據(jù)。但據(jù)《廬山記》,“大中三年興復東林寺,江州刺史崔黯為捐私錢以倡施者。”目前又無任何文獻依據(jù)可以證明大中三年秋前崔已離江州刺史任。故《新唐書·裴夷直傳》謂裴宣宗立,復拜江州刺史的記載有誤。但千唐志齋新藏的兩方墓志卻為“湓浦書來秋雨翻”提供了裴夷直宦歷及時間的確切新證。茲將有關文字迻錄如下:
《唐故朝散大夫左散騎常侍贈工部尚書裴公(夷直)墓銘并序》
文宗皇帝重文學端鯁之士,公特受宸睠,遷諫議大夫,旋兼知制誥,遽拜中書舍人。補袞之職,倚用山甫。公感激彌切,屢啟忠藎,為邪臣所惡。無何,文宗升遐,奸人得志,遂以矯妄陷公。開成五年,出為杭州刺史。尋竄逐南裔,無所不及。十年之間,恬然處順……臮大中皇帝即位,蕩雪冤抑,征于崇山,且以潮、循、韶、江四授郡佐。換硤州刺史,轉(zhuǎn)歷陽、姑蘇……大中十一年,征拜華州刺史,兼御史中丞,賜紫金魚袋。
其妻李弘墓志文亦云:
裴公當文宗朝,寵遇特異,旦夕將大用。時相(按,其中應有楊嗣復)每欲敷奏政事,必倚以為援。持權者由是多忌之。及武宗即位……裴公自中書舍人牧余杭。未幾,中以非罪流播九真……十年海壖,方遂歸北。
兩墓志都同樣提到自武宗于開成五年正月即位后裴夷直出為杭州刺史直至貶驩,量移潮、循、韶、江,“四授郡佐”,方遂歸北的時間為“十年”,自開成五年出為杭刺至大中三年量移江州郡佐,正好十年。墓志明明說的是“郡佐”,即州郡司馬,《新唐書·裴夷直傳》卻變成了“江州刺史”,顯然是錯誤的。潮、循、韶、江司馬,都是自驩州貶所離開后所授的量移官。這種量移官,一般都是新朝成立后對前朝貶臣一種臨時性政治安排,不占編制,也無政事需處理,在郡的時間就是等待下一次量移或牽復,因而時間一般較短。裴之自驩量移潮州司馬,應在會昌六年八月牛黨諸舊相量移內(nèi)地稍后,約該年冬或大中元年初,而最遲在大中三年秋已量移江州司馬。不到三年時間已“四授郡佐”(自循州司馬量移韶州司馬時曾作《將發(fā)循州社日于所居館宴送》,系秋社時作),平均每州不過半年。至換硤州刺史,已屬牽復,為一州之臨民長官,有權有事有責,一般任期較長(多為三年或二年),故自硤州刺史改和州、蘇州刺史用了七年左右時間,其中,任蘇州刺史的時間很短,大中十年六月以兵部郎中任,下年即刺華州。這也證明大中三年裴已量移江州司馬的推斷是正確的。既是司馬,就和大中三年崔黯任江州刺史沒有任何矛盾,反過來說明了《新唐書·裴夷直傳》謂宣宗立,復拜江州刺史紀事的錯誤。
由裴量移過程的“四授郡佐”的經(jīng)歷和劉珵墓志謂劉蕡“貶官累遷澧州員外司戶”的記載,劉蕡自柳州至澧州之間,應有另一次量移,否則“累遷”就不好理解。但書闕無征,目前只能作這樣的合理推斷。這也意味著大中二年春初商隱與劉蕡在湘水入口處黃陵晤別,商隱是由北而南返桂林向幕主鄭亞復命,而劉蕡則是由另一量移之地順湘水北上,越洞庭至澧州這一新的量移地報到。量移官雖無政務及權力,但報到手續(xù)必須履行,便于地方官長監(jiān)護,不可能先至其他地方拜訪座主或滯留其地(我先前曾疑其至江州謁楊嗣復)。實際上,劉蕡是否于大中二年春至江州謁楊,或大中三年至江州訪裴并卒于江州,與商隱詩“湓浦書來”并無必然聯(lián)系。澧州在洞庭西北澧水將入湖處,離長江很近,順流而至江州,路程也不長,故能較早得知劉蕡卒于澧州貶所的消息,遂將噩耗馳書告知遠在長安的李商隱。此時正值秋雨翻飛之日,故有“湓浦書來秋雨翻”的著名詩句,仿佛那翻飛的秋雨都化作了兩位才人的凄其悲憤情思和淚雨。
紀昀是對李商隱持嚴苛態(tài)度的評家,每多譏評乃至否定,即使像《無題》、《馬嵬》七律、《隋宮》七律等杰作亦在所難免。但對贈、哭劉蕡五首詩,卻持完全肯定態(tài)度,藝術上更給予高度評價,謂“哭蕡詩四首俱佳”,《贈劉司戶蕡》“起二句賦而比也,不待次聯(lián)承明,已覺冤氣抑塞,此神到之筆。七句合到本位,只‘鳳巢西隔九重門’一句竟住,不消更說,絕好收法”。對這首《哭劉蕡》七律,更以“悲壯淋漓”作概括精當之極贊。管世銘亦云:“不知其人視其友,觀義山《哭劉蕡》詩,知非僅工詞賦者?!?/p>
(《讀雪山房唐詩序例》)這對那種“類以才人浪子目義山”(朱鶴齡《箋注李義山詩集序》)的傳統(tǒng)看法是有力的糾正。
“湓浦書來秋雨翻”所涉及的僅僅是個劉蕡死訊何時從江州傳至遠在長安的義山處的小問題,卻因《新唐書·裴夷直傳》的誤載而長期懸而未決。此次因夷直及其妻兩方墓志的詳實記載而知其量移過程“四授郡佐”之事而糾史之誤,又因裴斥外遠貶長達“十年”方牽復任硤州刺史而補史之闕,亦因此消解筆者過去文章中對“黃陵別后”劉蕡去向的疑團,對“湓浦書來”的原因有了比較明確的答案。包括墓志在內(nèi)的出土文物對史實考證及文學作品箋釋的作用,這是又一顯例。同時也說明一個問題的解決不大可能一次性完成,往往需要新材料和時間。
2004年再版的《李商隱詩歌集解》吸收了我在近二十年的時間中研治整理義山詩文的考證研究新成果,全書面貌較之1988年初版,已大不相同。前年中華書局讓我對2004年以來累積的新注釋、新材料再作一次總增訂補正,今年即將出第三版。效前賢馮浩三改義山詩箋注的經(jīng)驗,作書不憚改之努力,草此短文,也算對《李商隱詩歌集解》三版出書的一點紀念,表達對出版社的一份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