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森林
(上海大學 上海美術學院,上海200444)
近年來學者從髹漆與素漆(髹漆后未施紋飾)、宮廷等層面對明代家具、明式家具進行的分類探究,[1]或從消費維度發(fā)散,以追溯歷史史實為旨歸,彰顯了家具研究的新路徑、新氣象、新成果。如《盛清家具形制流變研究》第四章呈現了歷史學者的敏感性,不唯材料搜羅齊備,而且厘定細密[2];《晚明文士的消費文化——以家俱為個案的考察》一文擺脫了以往通史類家具敘事模式中的窠臼,深入晚明、文士、家具消費這一“盲區(qū)”,以史學者的問題意識為先導,兩文在爬梳、闡釋史料的基礎上提出了有益的新見解。[3]正所謂初工難精,僅就家具消費的討論而言,一般既離不開對歷史文獻的深度解析和互為互證,也同考古發(fā)掘的明器、傳世實物和圖像相勾聯。僅此而言,包括二文在內的諸多論述不乏選樣偏差、類別混淆、蠲芟跳脫詞句等疏失,導致方枘圜鑿;抑或不諳材質、證據鏈脫落,鑒于稍顯疲弱的互證而導致缺乏足夠的說服力。因此,有關明代江南家具消費問題依然云遮霧障?;诖耍疚臄M圍繞明代江南家具消費主題,藉助出土文物、傳世實物、圖像和政書方志、文集小說、筆記日記、海外文獻等的索隱、比對、推理和互證,希冀在多重證據比照、多維度和多線索的聯系考察中,較為清晰地描述和闡釋材料稀缺、髹漆工藝、制度典章、高昂價格等對家具生產、效率、價值、消費的影響和制約,以及硬木家具制作和延長型消費的實相及其征狀。
明代江南家具文獻大約始于成化(1465—1487)、弘治(1488—1505)至正德(1506—1521)的五十年間。從縱向時間軸臚列看,一是活躍于成、正間的南京濟川衛(wèi)指揮使、散曲家陳鐸(約1442—1507)。他以犀利的觀察,描畫了南都官紳與商賈等階層間家具交易的片斷:
鐵櫪(力)的最標,花梨的也好,隨意與不索落。幾張舊椅不堅牢,常惹賓朋笑。子曰詩云,不如直道。不送多須送少。這件兒等著,別樣兒再討,土產貨般要。[4]491
這是說大約在成化晚期或弘治年間,士宦中已開始享用質堅稀少的鐵力、花梨等硬木制成的椅類家具。二是弘治元年(1488)朝鮮的崔溥。①朝鮮文臣崔溥奉王命出差濟州島,得悉父親去世而返全羅道羅州奔喪。因遭風暴漂至浙江,由甬、紹、杭經大運河移至遼東,一行人等在一百四十八天后返國,成宗命其先行撰呈“行錄”,崔用時八天撰成《中朝聞見日記》(《漂海錄》)。其目擊吳江以北男女老少“皆踞繩床交椅”;應無錫吳、楊官員趨船交流,艙內一桌、“環(huán)置交椅”。[5]81、165三是正、嘉時的松江何良?。?506—1573),其稱1498年后南京巡城道長見他人欲以桐柏木構廳堂,居然差皂隸領夫役徑直抬走以制桌。[6]卷12,73-74四是隆萬金陵人顧起元(1565—1628),后世稱其“不涉南京者不載”。[7]卷143,1223以下系其外舅言正統中延客,六、八人僅用一大八仙桌,半世紀后體量趨小、數量增多,“兩人一席”,正、嘉間席、肴趨奢。[8]卷7,151上述記載與地方文獻也相契合,像正德《松江府志》稱,“入國朝來,一變而為儉樸……成化以來,漸奢靡,近歲益盛”,[9]卷4,66從成化至正德的演化歷經八十余年。此番記述,既同款識“實父仇英制”的《南都繁華圖卷》相仿佛:圖中南市至北市街共109種幌子招牌,僅“木行”和“大生號生熟漆”兩家,數量遠低于絲帛、鞋帽、食品等日常生活品的店鋪;也與正德方志載江寧鋪戶僅“木匠、卓(桌)器”[10]卷3,723兩家相扣合,以及正德松江、乃至成化間下沙(今屬上海浦東)的交椅,泖濱(今屬上海松江)之屏風、酒卓、香幾。[9]卷5,77因方志多有滯后之相,故名正德實為成、弘、正三朝。迨及隆、萬兩朝,記載骎骎趨于細密,像1604年松江“幾案之變”從“初止用官卓,有并春即小副卓也,盛席則添設之”,轉捩為“今家有宴幾,有天然幾。書桌以花梨、癭柏、鐵力、榆木為之”。[11]卷7,182該志于1630年刊行,所述當為本年上溯正德七年(1512)共118年間。依據上述,則江南家具約在成、弘時期萌發(fā),大致無誤;嘉、隆、萬三朝復由簡趨繁,硬木家具入室。據《云間據目抄》(下稱《據目抄》)載:
細木家伙如書棹、禪椅之類,余少年曾不一見,民間止用銀杏、金漆方棹。自莫廷韓與顧、宋兩公子用細木數件,亦從吳門購之。隆、萬以來,雖奴隸快甲之家,皆用細器。而徽之小木匠爭列肆于郡治中,即嫁裝雜器俱屬之矣。紈绔豪奢又以椐木不足貴,凡床廚幾棹,皆用花梨、癭木、烏木、相思木與黃楊木,極其貴巧,動費萬錢,亦俗之一靡也。尤可怪者,如皂快偶得居止,即整一小憩,以木板裝鋪,庭蓄盆魚,雜卉內列,細棹拂塵,號稱書房……[12]卷2,34-35
范濂(1540—1610),本名啟廷,字叔子,華亭縣漕涇(今上海金山區(qū))人。[13]卷22,422《云間據目抄》系其隱居佘山53歲時所撰。自王世襄先生1985年率先引用開始,[14]前言,15范氏之文不意成為四個世紀后海內研討明代家具“高被引”的重要論據,然而,卻從未見學者探討或深究范言的可靠性、真實性,①引用而未深究者至少上千,可謂不勝枚舉。代表性的如濮安國:《明清蘇式家具》,浙江攝影出版社1999年版,第12頁;朱家溍:《明清家具》,上??萍汲霭嫔?002年版,第19、20頁;吳美鳳:《盛清家具形制流變研究》,紫禁城出版社2007年版,第81頁。此與史學“孤證不立”原則頗不相符。實際上,同時、同府的李紹文早已指出,“范叔子濂著《據目抄》,直書時事,語侵郡邑,然多風聞”,端賴“撫臺幸不深罪”,[15]卷1、14范為此書入獄且庶幾殞命;“多風聞”更令其文變量陡生。李系書香世家出身,思想正統,行文謹慎,所述皆松郡故實,廣受士林認同,更遠較范氏熟稔郡城史事。[16]《松江府卷》附錄,5問題是自幼生活在距府城東南七十里“沿海沙磧,(倭寇)多可登岸”[17]卷16,106的漕涇,依“予年十五避倭入城”甲寅年(1554)來推算,在“多荊榛草莽”[12]卷5,74般模糊的府城印象中,僅為一介少年,何以在倉促避難中觀察吏家、禪房家具?又何以認知“海南相思木”這一江南普遍陌生的木材種類?[18]卷3,75經逡巡文獻得知,該木就是雞翅木。[19]卷25,木語,655、656此也不啻坐實了其“風聞”之一端[11]卷22,420、421②“萬州知州,范廷言,華亭人”。[20]——再檢史料并互證獲悉,原來,范氏的這一木材知識源于其知萬州(今屬海南)的長兄范廷言。[21]卷64,1269由此也證明,430多年前范濂的一通“風聞”加之“聯想”,致使今人產生一系列的錯覺、誤判。
事實上,李述松江從臨攤到店鋪演變的過程較范言更具體,可信度更高。其稱三十年前從無賣蘇扇、歙硯、黃楊梳、紫檀器等物,“惟宗師按臨攤擺逐利,試畢即撤。今大街小巷俱設鋪矣,至于細木家伙,不下數十……”[13]卷2,10“三十年前”約為嘉靖中(1540—1555),[14]6③從氏著自洪武迄萬歷三十八年推算,其活躍于隆萬間。萬歷后數十家細木家伙鋪涌現。無獨有偶,杭州近岳祠處亦有歙人售賣交椅、胡床、瓶盎細碎盆玩和法書名畫的店肆[22]卷4,255,——以上多條線索指向了以木材產地著稱的徽州:小說《醒世恒言》稱南昌進賢縣張氏,幼時閑看學做間壁的徽州木匠,后頂下該店。因里役纏擾遂搬至蘇州閶門外皇華亭側邊開店,寫粉墻大字“江西張仰亭精造堅固小木家伙,不誤主顧”,后張的二個兒子學木作且“比積年老匠更勝幾分”。[23]卷20,276-277在家具隆興的蘇州,徽州鮑匠“精造小木器,其制度自與庸工不同”,他如板方如袁友竹,回旋(圓器)如鄔(賀)四等,“皆一時之良工”。[24]卷75,506前述莫氏等三人棄本邑赴吳門購細木,說明松不如蘇;又李日華1610年記徽州巖市鎮(zhèn)小肆“幾案楚楚,熏爐研屏,若蘇人位置”,[20]卷2,131-132徽制蘇韻令其興味盎然;臨海人稱吳中家具“海內僻遠皆效尤之,此亦嘉、隆、萬三朝為盛”;[25]卷2,220湖北人“其器實精良,他工不及,其得名不虛”;[26]卷20,730-731杭人“四方重吳服而吳益工于服,四方重吳器而吳益工于器”[27]卷4,79等等褒揚,證實蘇州已骎骎成為江南創(chuàng)物、造物、用物的中心。由此可見,引領時尚的要義,一須數量鮮少,二是形式新異,三在于精工精致,四為不菲價格,唯有合其四者,才能構成效法的對象和追慕的目標,自然,也是支撐少數精英擁有、且新且早消費的淵藪。
明代江南家具的供需未能同房屋、園林、剞劂、服飾、金銀器類等量齊觀,蘊含著眾多因素。比如在平木工具領域,雖然刨子在長江下游地區(qū)運用日久(據作者考察、研究,長江下游使用刨子不晚于元末,另文詳述),但正統和主流的漆髹鑲嵌家具運用平木工具施藝有限,這也直接導致了其傳揚和接受度的受限;在風格和趣味視角看,擬古、摹古、崇古貫穿有明造物的始終,例如在文震亨的眼中,凡法古之制一律俱佳:“古人制幾榻……必古雅可愛”;元螺鈿椅其制最古,烏木鑲大理石貴重,“亦須照古式為之”;櫥類應以古為尚:“藏書櫥須可容萬卷,愈闊愈古……”作者精于識古辨物,尤其對陳設的雅俗高低等審美旨趣頗見心得,他認為豆瓣楠、癭木及赤水欏雅,“紫檀、花梨等木,皆俗”,[28]卷6、7,51、54、92、96、113、121等等,凸顯了其藻鑒的傳統品味和對器物形式方面的審美格調。此外,在家具交易這一維度上,除了運銷、攤肆、店鋪外,還有坐藝、易物、交換、饋贈、賄賂、典當質押等形式,后者因記載曲筆隱幽和事項瑣碎,從而認知不彰。
除上述間接因素外,直接因素主要體現在以下四方面。
一,木材。明代江南自產不敷使用,[29]卷13,104旋從徽、浙、贛、閩、湖廣、川黔、兩粵和海外貿易輸入。優(yōu)質楠、杉采自湖廣川黔,木商用蘇、杭新織布帛易換建昌(今四川)的杉楠,從辰州(懷化)輸入后“拆船賣板”,用于附加值更高的家具和器具上。硬木主要來自兩廣、海外貿易及販海:前者產“鐵力、花梨、紫檀、烏木”,堪作小器具的烏木出瓊海(海南)。[23]卷4,卷5,289、291、302文獻載當地產有烏木、花梨、雞翅等硬木;[30]卷8,415-418蘇人說欲取黎木,“必由黎人,外人不識路徑,不能尋取,黎眾亦不相容耳”;[31]140葡人稱出產鷹木、月桂木、花梨木。[32]11不過在1615年后,萬歷朝政府對花梨木等自然資源實施了嚴格的保護措施。[33]卷534,10 119、10 120這也意味著自此迄至崇禎末年和順治初年,海南硬木并無規(guī)?;牟煞?。環(huán)視海外,轉輸的“白檀香、紅木及大量產于新加坡的烏木”,[34]23在16世紀初葡人的觀察中,是滿載胡椒、香料、蘇木、白檀香、新加坡黑木(烏木)的商船從馬六甲始發(fā),經廣州市舶司征稅后輸入明朝。其中,硬木關稅竟達到胡椒的2.5倍?。?5]114-117歷經長距離的販運,其木價格自然不菲,這也構成了江南硬木多用于小器文玩的因果。還有販海走私,杭州驛官吏對崔說蘇、杭、閩越等地販海私船“至占城國、回回國地,收買紅木、胡椒、番香,船不絕”,[4]63洩露了成化時期閩浙海商販海紅木的故實。
二,禮制。等級制度是統治階級試圖創(chuàng)設理想社會秩序的物化形式,典章限定和約束眾人在社會的準確定位中確認適合自己所能使用的家具,長期以來業(yè)已演化為一種社會秩序、行為規(guī)范和行止準則,其實質就是辨等位序。據載,“洪武二十六年定……(公、侯及以下)瓷器木器并不許用朱紅及抹金、描金、雕琢龍鳳紋”;①[明]李東陽:《大明會典》卷六十二,房屋器用等第,萬歷十五年內府刊本,哈佛大學漢和圖書館藏。明皇極殿內“中為寶座……座旁列鎮(zhèn)器……殿兩壁列大龍櫥八”。[36]卷7,103顯然,寶座及大龍櫥均皆髹漆鑲嵌工藝而成。又“凡官民房舍,車服器物之類,皆有等第”,軍民僧道人等“若常服僭用錦綺紵絲,綾羅彩繡,器物用戧金描金……”;[37]卷12,493-494家具嚴禁“戧金描金”,朱漆、描金、戧金等工藝、紋樣和色彩使用,而且條款十分細密。以北京故宮博物院庋藏的“御用監(jiān)”制黑光漆嵌螺鈿大案為例,案為平頭式,四足內縮,案面嵌螺鈿五龍,通體龍紋,案面下款識“大明萬歷年制”。此既為僅存萬歷款的髹漆鑲嵌大案,是承載制度、等第符號、技術和形式的經典傳世實物。此外,從有明髹漆家具縱向逡巡看,明初有準確紀年的像山東魯王朱檀墓(卒于洪武二十二年即1389年)出土的朱漆戧金云龍紋盝頂箱、北京故宮院弆藏的“大明宣德年制”款黑漆嵌螺鈿龍戲珠紋香幾、剔紅孔雀牡丹紋香幾,明晚期如北京故宮院存年款的萬歷年制黑漆描金龍戲珠紋藥柜、黑漆灑螺鈿描金龍戲珠紋書格、填漆戧金云龍紋立柜、黑漆灑螺鈿金龍戲珠紋長方案、黑漆嵌螺鈿描金平脫龍戲珠紋箱,以及崇禎款填漆戧金龍紋羅漢床等等,其髹漆、螺鈿、戧金或描金,各式紋樣等,既為真實地反映歷史的重要依據,也是認識和理解明代家具制度的重要實物。
三,工藝。漢代人稱宮室以漆制器“一杯棬用百人之力,一屏風就萬人之功”般不憚靡費,“其為害亦多矣”;[38]582有明一代,蘇杭織造局所織龍袍用器無異,但“人工慎重與資本皆數十倍”。[39]卷上106而在元末明初漆器的工序和流程上,堪稱嚴密而繁冗,每一步驟均涉及10余材料、20余道工序:從劈木成片、膠粘胎骨、刀刳膠縫,如戧金銀法先黑漆為地、以針刻畫,復髹新羅漆等;[40]卷30,339-340永樂果園廠制“漆朱三十六遍為足”,[41]卷14,550以及前述文震亨推崇的黑漆斷紋(甲品)、內府填漆家具[26]卷6,81等等,足證耗時與品質、規(guī)格、等級相關聯。①當時的西方人也有近似的觀察,見[葡]曾德昭:《大中國志》。[30]4是故,漆髹鑲嵌家具既非僅形式之議,更非簡單的“復古”,其工藝、紋樣、材料、耗時等與制度構成了內外互為,即漆髹鑲嵌家具承載著制度和辨等的大義旨歸,兩者涵泳著表里相洽的邏輯因果。準此,其繁瑣典章、耗時費貲也為素漆施臘家具的濫觴和生成“預留”了罅隙——所謂“床以宋、元斷元小漆床為第一,次則內府所制獨眠床,又次則小木出高手匠作者,亦自可用”,[26]卷6,56再聯系袁氏觀察蘇州處處“考究”的家具消費中,“凡本地邊欄漆卓,描金螺鈿床及彩花瓶架之類,皆置不用”。[24]821這里的“皆置不用”,與其說是審美趣味的抉擇結果,毋寧說是囿于貲費、等級等的“突圍”之舉。②如文具匣“不必鑲嵌雕刻求奇,花梨木為之足矣”;硯匣用豆瓣楠、紫檀、花梨,筆床用紫檀烏木等。[39]卷15,581-582
四,價格。楊文藉《天水冰山錄》(下稱《冰山錄》)說雕嵌大理石床八張,每張估價銀子八兩,估價最高的螺鈿雕漆彩漆大八步床,共52張,每張18兩;[42]巫計屏風圍屏108架、大理石螺鈿等床17張;變賣家具一是變價羅鈿彩漆等床640張,估計2 127.85兩,均3.32兩;二是桌椅櫥柜等7 444項,估計1 415.56兩,[3]95均0.19兩。以上無有木材、運輸、輔料、工時等成本的計入,剔除這些并不能反映實際價值,何況藉沒之物素有快速賤賣、變現資金的特征。再看《工部廠庫須知》:
查萬歷十二年七月二十六日,御前傳出紅殼面揭帖,一本傳造龍鳳拔步床、一字床、四柱帳架床、梳背坐床各十張,地平、御踏等俱全。合用物料,除會有鷹平木一千三百根外,其召買六項計銀三萬一千九百二十六兩,工匠銀六百七十五兩五錢。此系持旨傳造,固難循常例。然以四十張之床費,至三萬余金,亦已濫矣。[43]卷9,271
以上每張平均耗費750金。曩時內臣奢侈爭勝,萬、啟間“所興之床極其蠢重……皆聽匠人杜撰極俗樣式為耗騙之資”,[44]卷20,183若該價“已濫”“耗騙”致價虛浮的話,不妨以十分之一折價計算,其價也達75金!又因上述床材均為杉木——鷹、平這些詞匯所指非吳文所言的是木材的名稱,[2]64而是杉木的不同規(guī)格、部位的專門指稱,[45]卷中,7、61同時,也明示了40具不同形制的床具,全部運用髹漆的工藝作法。
四,價格。市場上的硬木、硬木家具價格騰涌異常。試舉三例說明,一是曾任南京國子監(jiān)祭酒的馮夢禎于萬歷二十七年(1599)九月在蘇州購入鐵攊(力)大椅二把,古董商張體仁為表達敬重和友好之意,先饋贈“文五峰畫卷一”,再展示書畫、古董、家具,這一先抑后揚的重中之重,應是價格騰昂且頗為稀罕的二把鐵力大椅。[46]卷11,138-139結合所贈畫卷之價,筆者估計二大椅的價格大約200金。二是張岱二叔聯芳于1603年同巡撫李三才爭購一鐵力木天然幾。此幾“長丈六,闊三尺,滑澤堅潤,非常理”,李“百五十金不能得”,張“以二百金得之,解維遽去”。[47]卷6,118此段既說明硬木家具價格騰昂,也泄露了李的迷戀。[31]卷526,53、9 893、9 894、9 895、9 969三是嘉興項元汴天籟閣藏品于明清鼎革之際橫遭洗劫,項氏摩挲字畫的石桌輾轉為清初蘇州黃丕烈的藏物,黃稱“(陸)西屏善識古,尤多古物,余家向收大理石畫桌,亦其家(陸)舊藏,伊侄親為余言之。此桌出墨林山堂,石背鐫此四字,并鐫云:‘其直(值)四十金。’自余收得后,吳中豪家喜蓄大理石器具者,皆來議讓,卒以未諧而止”。[48]卷4,240項于收藏名跡佳物習慣造帳登冊,多少價格購入一清二楚,“黥而記之(價)”,時人皆知。③“(項)每得名跡……復載其價于楮尾,以示后人,此與賈豎甲乙賬薄何異?”[49]卷下,214那么,上述三種硬木家具價格究竟是什么概念呢?或者說對生活在明萬歷朝的官員庶民意味著什么?我們不妨再以舉例的方式,對比如下:一,萬歷時南京添注大理寺正曹學佺,一年奉金“約六十金”;[50]卷4,922二,馮氏去官致仕后月祿是“翰林院九月俸一兩七錢八分,柴薪三兩六錢,冬季柴薪連閏十三兩加耗”,[45]卷6,72一年合計62兩許,故其頗有生計支絀之感;三,崇禎朝蘇州府役匠中織羅匠、填漆匠年收入為10兩8錢,遞運所防夫6兩,稅課司巡欄3兩3錢,書院門子2兩……①參見劉森林:《賈匠互動:從明代江南設計史的角度觀察》,《藝術設計研究》2021年第3期。就此比較看,二把鐵力大椅的價格相當于織羅匠、填漆匠工作19年的總收入,一張畫桌的價格等于書院門子工作20年的總收入。由上可知,無論是200金的鐵力大椅、鐵力幾(后者價格較市場偏高),還是40金的畫桌,洵非常人消費之物。
以上案例充分證明,在髹漆到素漆家具平行發(fā)展或轉型中的比較優(yōu)勢微弱——素漆施臘工藝相較于髹漆鑲嵌的價格雖低,卻并非彰顯出機會成本;相對簡省的工藝卻并無凸顯的效率暨生產的能力。因此,成本同樣高昂——盡管新的消費需求得以激發(fā),卻難以驅動家具的“進化”,也沒有臻于學者所說的資本主義創(chuàng)造財富六大密技之一來自消費驅動[51]180-238的場景。但是,這一新的家具消費需求卻從晚明延長至整個清代及至民國,也就是說,包括家具消費在內驅動的場景,跨越了早期現代至近現代的400多年,消費高地集中在南京、杭州、蘇州、上海等江南中心城市。[52]
逡巡有明家具消費,大約有以下六類群體。
一、宮廷王府。萬歷朝御前作“專管營造龍床、龍桌、箱柜之類。合用漆布、桐油、銀硃等件”;御用監(jiān)造辦家具“凡御前安設硬木床、桌柜、閣及象牙、花梨、白檀、紫檀、烏木、雞翅木、雙陸(棋具)、棋子、骨牌、梳櫳、螺甸、填漆、雕漆、盤匣、扇柄等件,皆造辦之”,[42]卷16,99、103這是極為稀見的有關宮廷硬木床、桌柜、閣的記載。與之相異的《明史》稱,“(御用監(jiān))凡御前所用圍屏、床榻諸木器,及紫檀、象牙、烏木、螺甸諸玩器,皆造辦之?!保?3]卷74,1 065該史所載同上述太監(jiān)劉若愚有關御用監(jiān)的記載相似。不同的是,后者將“圍屏、床榻”等“木器”與“紫檀、象牙、烏木、螺甸”等“玩器”區(qū)隔更趨清晰。事實上早在正統六年花梨被用來制串板,[54]卷75,1 472以及萬歷間宮中的烏木牌,[42]卷19,167等等,庶可確證宮廷的硬木多用于器玩。所謂上景下從,《冰山錄》所載藉沒嚴氏父子以髹漆為主的8486件家具中,小件硬木多花梨鏡架、小木魚、鎮(zhèn)紙、拜帖匣、木盒等,烏木箸六千八百九十六雙。[55]189-191、224-225而在明初墓葬中,卒于洪武二十二年的朱檀墓中的高翹頭案、素木和朱漆石面桌,以及五屏風羅漢床、方香幾、夾頭案、長凳、面盆架、衣架、盆架、巾架、木交椅、木床、箱、桌等明器,包括棺、槨、琴,均為髹漆或素作,并無硬木。[56]
二、官府。上揭崔應官員邀其登船交流,艙中有桌并環(huán)置交椅;松江邑人載嘉靖乙丑進士潘允哲乘肩輿出,輿人觸碰一狂生,該生“逐輿謾罵,抵舍不置,已入廳事,毀其椅而去”;[11]卷17,346意大利耶穌會士利瑪竇于乙亥年2月在南京租房時,從侍郎府暫借了“一些桌椅和家具”。[57]12三條文獻的時間從1488年至1599年,歷弘正嘉隆萬五朝,當非尋常材質或工藝所制。
三、官宦士紳。弘正后官紳治身多樣,潔身自好型像松江進士張鶚翼,雖累官通政司右通政、右僉都御史,然謝政后“室無長物,旁無侍姬,一榻孤懸,束書數卷”;[11]卷12,291、292烏程縣(時屬湖州府)烏鎮(zhèn)(今屬嘉興桐鄉(xiāng))巨室王濟因多購檀梨烏木、象齒犀角諸材,遂延良工制“巵盂罌缶諸器”;[58]卷7,335值此尚奢日熾之時,嘉興“侈者必求花梨、癭柏嵌石填金一屏之,費錢直(值)中產”;[59]卷15,6331595年8月25日陳繼儒在項元汴第五子玄度之家,曾目睹“倭廂倭幾”;[60]卷1,12時人稱“又如齋頭清玩、幾案、床榻,近皆以紫檀、花梨為尚,尚古樸不尚雕鏤,即物有雕鏤,亦皆商、周、秦、漢之式”,[23]卷2,219、220當為吳中府第的寫照。時人又記載居位牟私的吳平坡職榷稅蕪湖,“制一臥床,費至一千余金”,[61]卷3,242反映了士宦通過奢侈消費顯示身份、品位的價值觀和生活方式,這在萬歷潘允徵墓(1589)、[62]王錫爵墓(1613)[63]出土的家具明器中,亦能管窺一斑。上揭世襄翁未述莫、顧、宋購細木家伙其詳,似乎給予今人莫大的“困惑”:或稱“不可考”,[3]93或曰顧正誼、宋旭,[2]81等等,不一而足。經檢視和比對,“能詩,工繪事,得四大家神髓”[14]卷4 119的顧氏無疑。臺北故宮博物院藏弆其《山水軸》題云:“連日撫宋元諸大家真跡,頗能得其神髓。思白從予指授,已出自藍,孫氏尤擅花鳥,三人共研畫理,遂自畫理?!笨芍洳B顧。①“同郡董宗伯思白,于仲方之畫多所師資”。[64]卷4,77后者有兩位:一是宋旭,“家石門,萬隆間布衣,以丹青擅名于世”;[65]卷60,836又“嘉靖中避寇,移家云間……”[10]卷44,882宋與是龍友善,后出家向佛,唯與“公子”無涉。二是宋邦乂,字民倩,御史定宇公伯子。其“性跌宕瀟疏,時有聲伎音樂之娛”,為人“樂善行義慷慨好施,更喜接納賓客”,與是龍并題,[11]卷15,318;卷23,434兩公子與莫咸為士宦望族,但不能確定此宋就是宋旭,因其“居超果四賢祠、禪燈孤榻、皈依竺乾,世以發(fā)僧高之”。②[明]陳繼儒:《崇禎松江府志》,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882頁。邦乂的可能性也不小,抑或范濂的“風聞”不確。
四、商賈。正嘉后豪賈地位漸顯,弘治《句容縣志》說,“因地窄人稠,于勤農之外,商賈工藝尤眾,家多富饒,而文物頗盛,人皆以京畿首縣稱之”,[66]卷1,22時人的日記也提供了“證據”:無錫孫賈于萬歷四十年(1612)七月十五日駕書畫船泊停李日華清樾堂河埠前,李登其舫見彝爐鼎杯不一,尚有“大理石屏二,大理石嵌背胡床二,云皆安、華二氏物也”。安、華氏乃無錫豪賈;四十二年徽商家族背景的汪繼美墨花閣內,“列大理石屏四座,石榻一張。幾上宋板書數十函”;密室內“櫥高四尺,闊五尺,以紗蒙隔”。[20]卷4,246;卷6,430其子珂玉在題跋中說該年春“先子時置赤壁賦于紫檀榻右,坐臥展玩不休”,又天啟壬戌(1622年)秋在宜興吳友的書畫舫中“設古虬根榻,天然無琢痕,瑩潤如玉”。俟其目擊華夏《真賞齋》中大小各二的“點蒼石屏”時,不禁睹“物”生情,憶及昔年自家書齋“西垞凝霞閣,有大屏五座,小屏十數座,及幾榻椅凳諸器具”。[67]卷15,129、347、498據載,項元汴年青時游金陵與一妓相昵,歸嘉后“廣購沉水香,斲為臥床,玲瓏工巧。復以名紈美錦制衣數篋,裝巨艇訪之”,后“妓顧項不相識”,遂“奮大槌碎床,焚于庭”。[68]卷2,28元汴系富商項銓的季子,伯兄項元淇為南京太學生,仲兄篤壽為嘉靖壬戌年進士。項銓素有“富甲一方,收藏鴻富”[69]56之譽。王世貞對元汴的資產規(guī)模如此描述道:
……今吳興董尚書過百萬,嘉興項氏將百萬。項之金銀古玩實勝董,田宅田庫貲產不如耳。大珰馮保、張宏家貲直二百萬以上。武清李侯當亦過百萬矣。[70]卷36,2
項既“席豪貲”,又“工文章,精書畫,博雅好古,購法書名畫鼎彝,及諸玉石器玩”,[71]卷5,412是精品藻、通歷史的文化人,今人稱其為“士紳富賈型”鑒藏家,[72]甚是諦當。世家子弟年輕時的沉木臥床之舉,不妨姑存一說。
五、布衣庶民。崔記吳江縣眾人踞繩床交椅,時人疏云,“用棕綿之類穿者曰繩床,用藤則曰藤床”;[73]卷23,438上揭松江府“椅初有太師及栲栳圈、折疊之制。今制竹木各異,其式有用離奇蟠根為座及榻者”,[10]卷7,182或“出虎邱、山塘,椅桌、香幾、書架、床榻之類,填以銀杏板,制造極精”[74]卷16,203等等,均普材或銀杏類良材,與硬木無涉。學者為凸顯明代家具消費的普遍性,稱邑人歲除無以為計,乃以舊竹榻易升斗粟,富翁“言定以斗米千錢易之”,然富翁悔齒、交易未果卻未載。[75]卷4,260-261作者所述乃19世紀咸同間事,距明已200余年;況竹、木所制家具的價值殊異,庶為常識。二,復將濮仲謙制竹刻等同家具,證明“一般百姓家都多少有一點高級家具”,[3]94蓋因舉證失實而無效——竹刻系工藝品而非家具,此亦為常識。如果說上述一系列錯覺和誤判的話,二則為選樣偏差、方枘圜鑿之屬:巫文以《據木抄》為據,同樣也無佐證支撐“大至床具小至于坐墩,不管江南或江北皆品類齊全,應有盡有,且使用廣泛,并深入民間”[2]83的粗率結論。明代江南賦役之艱,學人盡知;③“三吳賦稅之重,甲于天下,一縣可敵江北一大郡,破家亡身者往往有之”。[76]卷3,47百姓生活窘迫事例堪為俯拾皆是,即便賦役稍懈的晚明也頗多困厄,例如“不佞目擊萬歷十六年,斗米賣銀一錢六分,饑莩塞路”。[57]卷3,186、313又如萬歷十二年瞿仁奏疏所云,“嘉定一縣,三面瀕海,高阜亢脊,下注流沙……颶災時作,十歲九荒”,①[清]蘇淵:《康熙嘉定縣志》,上海書店出版社2010年版,第850頁。遑論齊全、應有盡有和廣泛的家具消費的小康之象。
六、其他。一是士賈設計、制作和消費。前者如松江孫克弘,還有杭州高濂手制備具匣、提盒、提爐等游具。其中,備具匣“輕木為之,外加皮包厚漆如拜匣”[39]卷8,261等;常熟戈汕“嘗營造蝶幾,長短方圓,惟意所裁。疊則無多,張則滿堂。自二三客至數十,皆可用”。[77]卷32,551所謂蝶幾,一如燕幾,其形狀或斜、半斜、長斜等三角形,可組合亭、山、罄、鼎、瓶、床帳、飛鴻、蝴蝶等狀,‘每一改陳,輒得一變’”。[78]1可見戈造乃組合式的素漆家具。后者如項元汴,“遴選工匠造諸器具,凡幾榻、架柜、奩盒,各為之銘,加以章記”,[79]卷5,412家具亦多嚴望云所制。[80]卷7,205晚明江南的士賈或手自操斤,或同工匠合作,關乎對文化消費對象和治身方式的選擇,——他們在挾技中擔當了先驗者、啟蒙者的角色,又集生產者和消費者于一體。只是,孫、高、戈等所制的家具并非完全是商品,確切地說是一種特殊的物品,是用來使用、享受、消費和賞玩的物質文化的載體。因此,他們及其這些“特殊的物品”與商品無涉——盡管其價值可以度量。一如研究者所云,物的商品化也遭遇文化力量的抵抗,以其特殊性抗衡物品的商品化,或將商品化的物品再特殊化,限定在狹小的交換領域。社會內部群體對物品的特殊化,使該物具有集體共識的烙印,引導個體對特殊化的欲望,背負文化神圣化的負擔。[81]407-417
二是消費場所。日本使團正使策彥于嘉靖二十八年(1549)十月在杭州拜會豐坊,豐假座一聲名最著的宴游之堂款待策氏,但見此堂“左右則青貝曲錄之榻,金漆花紋之榻,十五六腳并而置主人床榻之右邊,十五六美童十二三人、廿歲許從十六七人,著履踞于長連床……”②[日]策彥:《再渡集》第274頁。引自陳斐蓉:《豐坊與策彥周良》,載《學匯中外:三江文存》,寧波出版社2012年版,第395頁。由于策氏并無過多著墨,令今人無以知曉該場所中家具的具體細節(jié)。但有一點似乎能夠佐證以下的理論,即“(特定的消費場所)這一商品化的新階段與特殊的社會群體之間有一種共生關系”。[82]431
以上宮廷家具雖未涉江南,但從杉木髹漆和硬木素漆家具使用的多寡中,確證了前者的正統性暨制度物質化的表征和象征性,同時也隱喻著髹漆家具的高貴和不凡地位;庶民也無涉硬木家具,昂貴的材料、雇工和耗時非其所能消費。[83]唯此,江南消費硬木素漆家具的始作俑者,恰是貴胄、官府、官宦,及后為士紳、商賈等“特殊的社會群體”,正如何瑭所說的那樣:
自國初至今百六十年,承平日久,風俗日侈,起自貴近之臣,延及富豪之民,一切皆以奢侈相尚。一宮室臺榭之費,至用銀數百兩,一衣服燕享之費,至用銀數十兩,車馬器用,務極華靡。財有余者,以此相夸;財不足者,亦相仿效。上下之分,蕩然不知。風俗既成,民心迷惑,至使閭巷貧民,習見奢僭,婚姻喪葬之儀、燕會賻贈之禮,畏懼親友譏笑,亦竭力營辦,甚至稱貸為之。[84]卷8,1440
何氏用“自貴近之臣,延及富豪”一言以蔽之,民間仿效的對象、目標或生活方式和器物,實際上濫觴于宮廷王府、勛戚貴胄及近臣,而晚明日熾的尚侈之風,進一步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湖州人李樂就其故里的風俗變化指出:“吾湖素以儉名,自有諸大宦家一變而侈靡無算,中人家仿之,甚至立破,歷歷可數?!保?5]卷8,707可見地方縉紳的觀念、行止對社會、文化和風尚的轉移和影響的重要性。就硬木制小型器物的消費而言,則相對較為普遍和廣泛。[39]卷15,581,588-590簡而言之,髹漆家具的正統和高貴,對致仕歸田的士宦而言,約束相對輕松,原因在于髹漆家具工藝繁復、耗時日久,費貲不菲,且不易維護和長久保存。反觀硬木家具,主要是材料和工費的一次性投入,后續(xù)幾無后顧之憂,且優(yōu)質良材在一定程度上也象征了稀有和珍貴,也并非庶民能普遍葆有和消費。于是,硬木家具在退休官員的追崇中形成消費風尚,當代學者常常將其偶然性和源于經濟困窘而生發(fā)的突圍之舉及創(chuàng)物性,誤判為家具歷史發(fā)展的必然的邏輯因果性——因為,硬木、硬木家具的價值和意義,推崇和認肯于清代康雍乾時代而非明代;康雍乾時期“貴黑(紫檀等)不尚黃(黃花梨)”的審美趣味,到了近現代德國古斯塔史·艾克(Gustav Ecke 1896—1971)、陳夢家、王世襄,又轉化成黃花梨木家具(蘇作家具)至上的品鑒等第及其趣味。迄至21世紀20年代海內明代家具庶幾等同于明式家具的語境中,以及在尚未建構有效斷代路徑之際掀起的仿制、鑒藏、拍賣、研究的高潮,裹卷著對明代家具認知的模糊和偏差,在總量、力度上改變了歐美西方主導的局面,造成這種局面的關節(jié)和線索盡管錯綜,卻并不復雜,正如英國學者克魯納斯明確地指出,明代硬木家具沒有比其他材料家具享有明顯的、持續(xù)的、更高的地位,“事實上我們所看到的證據恰恰相反?!保?6]94
明代江南家具的消費呈現出以下特點:一,明代江南家具從成、弘朝發(fā)軔,晚明時趨豐,遲滯清代迎來生產、流通、消費的高潮。因髹漆鑲嵌家具與制度、等第相關,工藝繁冗,價值高貴,使用者以宮廷、王府、官府和貴胄、官宦階層為主;二,長距離貿易轉輸和販海的硬木價格不菲,故多用于文玩小器。庶民家具間用藤柳竹繩普通材質或櫸杉等良材制成;三,蘇式家具甲江南。松江、常熟、嘉興等“眾星”城市“拱月”蘇州,引領社會風氣。致仕的士紳、世家子弟和商賈取向多元,髹漆、素漆施蠟家具等各取其好,或聘延工匠革新工藝,標新立異,創(chuàng)開了硬木交椅、書桌、棐幾、書櫥、床塌等家具及品類的新面相;四,受制于制度、法規(guī)、觀念以及人、財、物和技術,由晚明少數精英肇始的硬木家具時尚并未轉捩成驅動消費的跡象,卻激勵和演繹為后世心理認同、價值認肯和審美趣味的歷史波瀾,激發(fā)和迎來了嗣后四百多年消費的黃金時代;其漸進式路徑、累積型現象映現了具有延長型典型特質的消費模式。上述延長型消費特征也散發(fā)和泄露了以下歷史信息:一是歷史演化和物質文化的演進使家具從殿堂、衙署等權力機構擴展至士庶民間已呈浩蕩之勢,對清廷而言在既有明代髹漆家具附麗的制度消化中,如何彰顯新時代的創(chuàng)化氣象當是執(zhí)政之基、立代之本,新朝必定樹立新景象,此點毋需置疑;以往國內學界所謂形式不以朝代賡替而轉移的論調,實難站立。二是清廷與情攻訐前明墮亡的直根罪證之一便是昏聵和奢靡無度,此種語境的播揚同轉換路徑既屬必然,也為因果;接棒江南致仕士宦的硬木家具不失為良策,在以紫檀替代明代士宦使用的烏木、雞翅、黃花梨,以“貴黑不尚黃”的關捩并消弭“借鑒”可能性的同時,也撫慰著前明老人的遺緒情結;以繁冗雕斫替代髹漆的工序紋樣,其理一也。三是以硬木覆蓋髹漆的建構過程,自順迄康雍九十余年方予確立;乾嘉時持續(xù)在體量放大、品類拓展、工藝改良中微調、修正而鍾事增華,旨在豐富內涵、強化象征性。及至近現代,盡管明代家具的神韻、氣質、風度衰相已昭,但從明中葉開掘的硬木家具風尚、以硬木為尊觀念的演繹和蒂固凡四百多年,長久地浸潤在國人的心旌中,彰顯在消費、陳設、藻鑒、評騖的延長線上。明代家具消費的本質、真相、內涵和意義,其實正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