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一陣驚悸，而后他倏地睜開了眼，本能地翻身坐起，刺啦一聲，被汗液浸濕的床單從后背上撕離下來。他喘出幾大口粗氣，心還是猛烈地跳，要死一般。

往常，他夜里睡得很沉，也極少做噩夢。在里面八年，大宿舍里呼嚕聲各式各樣，統(tǒng)統(tǒng)被他免疫掉了。哪怕是新來的伙計半夜不老實，被狠狠教育一頓，也擾不到他。但今晚，一個突如其來的噩夢中斷了他的睡眠。

房間在閃光，看樣子對面那家洗浴會所生意還不錯。此刻，會所外墻的LED燈牌正熱烈地變換著顏色，像里面的男男女女那般激情。那光，直直穿透窗簾，投射到他的臉上。

“真夠操蛋的?！?/p>

他睡意全無，將毯子往床頭一甩，悻然下了床。靠墻立著的一面大鏡中隨即顯現(xiàn)出了他的身形：短圓寸頭型，不像是專門剃的，倒像是剛長起來的。印堂窄小，突出的顴骨上綴著兩片橫肉。麥色皮膚，高瘦的身材，肩窄頭大，胸前的肋骨根根分明。渾身僅穿了一條松垮的平角內褲，布料快要被他穿化掉，已經發(fā)透，更辨不清顏色。這讓他看起來像是早年被賣到碼頭上扛包的勞力。不過像他這樣瘦弱的勞力，很難掙到什么工錢。

剛過寒露，氣溫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暴跌下來。他租住的這棟破舊筒子樓僅三層高，匿在近旁林立的大廈里，終日不見陽光，房間就愈發(fā)陰冷。他不禁打了個寒顫，伸手在那團蜷在一起的衣服堆里揪出一條秋褲套上。

距離天亮似乎還要很久，他拉出椅子，來到桌前坐下。樓下，那些只能在夜里偷著開進市區(qū)的貨車呼嘯著拖起長音，一輛接著一輛。不遠處的工地正加緊趕工，錘子丁零咣啷地砸在鋼筋上，緊湊，響亮，帶著點節(jié)奏。

他第一次感受到了深夜也是這般嘈雜，正如他此刻難以平靜的心。

臺燈賣力地閃爍兩下，卻沒能成功亮起。借著變換的燈光，他掀開蓋在桌面上的玻璃板，捏起了那張背面寫著名字的一寸紅底照片。

那個令他極度好奇的男人，那個叫做胡罌枝的男人，是的，就是照片上這位，竟然出現(xiàn)在他的夢里了。

他本不需要對這個男人產生過多的關注，畢竟他們素不相識，連面都沒見過。如果硬要扯上一段關系的話，那就是胡罌枝是這個房子上一任的租客?，F(xiàn)在，房子被他住著。但是，昨天發(fā)生的事，讓他開始對胡罌枝這個人產生好奇，甚至感到不解。

那天他跟著導航轉了幾個大圈圈，才在幾幢密集的高樓之間逮住了這棟筒子樓。這兒算是市中心，方便他安頓好后謀個差事養(yǎng)活自己。他找到這里的時候，三層樓的房間幾乎都租出去了，除了他現(xiàn)在住的這一間。房租還算便宜，是他沒有想到的。房東和他簽了協(xié)議后滿臉寫著高興，像是老父親終于給好吃懶做的閨女找到了婆家那樣。

房間只有十來個平方，偏長型結構，里面密集地碼放著幾樣必需的家具：單人席夢思床、衣柜、靠背椅、立鏡、還有一張類似于飯店餐桌的寫字臺。寫字臺上蓋了塊鋼化玻璃，里面塞滿密密麻麻的宣傳單頁、車票、匯款單、病歷等紙張。他不曾細看過那些凌亂的紙，唯獨留意了一下右下角那張一寸紅底照片。

向上看，頂棚上的一塊墻皮已經泛黃發(fā)黑，像是被火熏過。

昨天，他正盯著那塊黑黃的墻皮冥想。毫無準備，房門響了三下。指關節(jié)扣響門板那一刻，他的心咯噔一下，身上竟騰起一陣雞皮疙瘩。當年他也是毫無準備，被自稱抄水表的人敲開了門，架上了警車。

猶豫良久，他打開了門。是一個穿著體面的女人。

“您好！請問您是胡罌枝先生嗎？我是市福利院的，前幾天在網上看到了您很久之前發(fā)布的尋親信息……”

“胡罌枝？不認識，你找錯了?！彼淠刂浦古耍P上了門。他不是胡罌枝，女人再說下去，純屬浪費口舌。

沒過多久，房門又響三下。這次是隔壁住著的大姐，他們打過照面，但沒搭過話。

“她來找胡罌枝？”大姐悄聲問道。

“是?！?/p>

“你可知道胡罌枝是誰？”大姐眼睛瞪得溜圓，“他已經死掉了！就在你這個房間！燒炭！”

……

一寸照片捏在手里，他久久地凝視著。照片里的胡罌枝一臉倦態(tài)，眼神里失去了光，就這樣疲憊，甚至是可憐地望著他。環(huán)衛(wèi)工人開始上班了，不知道什么時候，貨車不在樓下穿行，工地上的咣當聲也逐漸止息，只有掃帚掃過地面的沙沙聲一下接一下地灌入他的耳朵。

洗浴會所的燈牌仍在不知疲憊地閃爍。他的臉由紅變綠，再由綠變黃，再變藍，再變黑……

呲——呲，電流通過臺燈，屋里頓時一團煞白。他的心里一陣絞痛，又開始狂烈地跳動。他想起福利院來的那個女人，想起鄰居瞪圓的眼，想起八年前在南門口大街伸給小女孩的一支棒棒糖，又想起夢里的胡罌枝惡狠狠地掐住他的脖子叫他不得好死！忽然之間，當他再次看向照片時，那里面的男人青筋暴怒，竟開始瞠目怒視著他！他丟掉照片，近乎發(fā)狂地掀開玻璃板，顫抖著抽出那張宣傳單頁。是尋親的傳單！他的胸腔上下抽動，嘴里大口吐著粗氣，眼睛頻頻失焦，極力對準單頁上的文字：

2013年……本人丟失小女……紅裙……南門口大街……

南門口大街！南門口大街！

仿佛被閃電擊中，他的身體劇烈地顫抖。單頁上的文字變大又變小，逐漸模糊。他已無法控制僵硬的身體，顫抖著從椅子上塌下來，癱倒在地上。

窗外一片寧靜，唯獨掃帚掃過街面沙沙聲兀自在夜色中逡巡。

【作者簡介】 李晨瑋，2001年出生于山西晉城，現(xiàn)就讀于湖南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