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有只橘色的雙翅蒼鷹是個塑料玩具。鷹翅展成筆直的一條硬線。小孩子要手持鷹脊一直往前跑,一直往前跑,就代表了它在空中飛渡么?
綺嫦看見她的姊姊綺丹旋過身去,捏住鷹頭把它輕置在窗戶的插銷上,鷹的勾喙就叮住,鷹身懸宕,確有一種載沉載浮的神境——背后有一片云天在著。此后這只鷹一直在,但許久不在眼前。她看到這只鷹,就記起綺丹那次似乎在等一個人。
不曉得是不是同一個人?從前是有一個男子躺在她姊姊的被窩筒里。一個人睡一頭。那只鷹還叮在插銷上,她摸著門把手,問:“他是誰,怎么跟你睡在一起?”綺丹微笑起來,“你猜?”微笑消失掉了,鼻孔清出兩聲重氣,像受了寒。綺丹把頭抬起來,挪了挪枕頭,重重地枕下去,想枕得舒服些?!拔以趺床徽J(rèn)得。”綺嫦問,但綺丹沒有再答應(yīng)她了。
中午吃過午飯那當(dāng)兒,人仿佛都無事可做。綺丹彎腰用手托起她的右手五指,笑說:“她的指甲好看,一個賽過一個?!彼缱⒁獾搅司_嫦手指甲好看,不過是在他面前第一次提起。聽見綺丹這樣說,他也低頭敷衍地看了她的小手一眼。倘使用指頭肚刮過去,確實(shí)一個比一個翹,如那漢語拼音里的四聲。他笑了笑,表示贊同。盡管發(fā)生了一些事,綺嫦始終沒有清楚地看見過他的模樣。
他大約真是連額角眉尖也平淡,所以那張瓜子臉——男孩子長一張瓜子臉,虛虛籠籠的,不見一會就讓人忘記掉。窗戶外只有點(diǎn)太陽花花,不是太快樂。光只稍微一折映,他的臉更有層靜悄悄的霧白。
綺嫦把手抽回來,往后一縮,偏在后背,眼睛往上抬了抬,看了他一眼,整個地有退怯的沉默。這種退怯的沉默是天生的,一出生,身邊就全是大人。倘若她是個男孩子,他會是學(xué)校里的混世小霸王。她母親成天往學(xué)校跑,白發(fā)飄蕭地給老師同學(xué)賠不是而襯托出他的頑劣。
“十歲生日帶你出去玩一趟?!贝笕苏f。十歲二十歲一定要在家中熱鬧,因?yàn)槿畾q就嫁人了,要在別人家放鞭炮。
再過兩個月綺丹就要二十歲,他們早有此意,預(yù)備熱鬧一番,她母親表示殺一頭豬,“豬正在長膘,殺就殺掉……”綺丹站在桌前倒又表示不愿意了,“我就放兩只花炮,我看還是簡單點(diǎn)好了?!?/p>
“那么,就帶你去市中心走一趟吧?!彼赣H開綺嫦玩笑。這樣的一種玩笑,不動聲色,很中國式的男性幽默,樂而不淫。她父親興致好的時候,就跟她說這樣的笑話。
“我不要去?!本_嫦聽出來了。
“那么去一溝好了嘛。”
“一溝奶奶就在那里,我不去?!彼婺傅哪锛掖蟊緺I在東邊的一個鎮(zhèn),沿去市中心的一條大路一路嫁過去,她實(shí)在辨不明白,便每以地名冠于“奶奶”稱呼她們。從前人可以生這么多,他們不懂避孕。一路上全是熟人,哪里像是去遠(yuǎn)處。
“咦,那你要去哪?”
“去北京,去看天安門?!睉鈶饧?xì)語,然而吐字清楚。大人們笑起來了——笑她還不笨。
“那去北京干什么?”
“去北京看天安門,看長城,不去長城非好漢?!北本┧椭纻€天安門長城。最后一句她說得老高,有些顫抖,因?yàn)閼n愁他們不答應(yīng)。也不知道她從哪里聽來的這一句諺語,只懂得用在這里會表示一點(diǎn)決心,也用來說服。
交了十歲,她還踏著大步子喜歡溜來溜去,祖母就喜歡她活潑似小蛇。大太陽底下,粼粼的,那是她咯咯的笑。她父親以為她的“雀子”就是這樣溜掉的,嘴上也說:“你哪里像是個女人?!边@是最惡毒的話。他的妻早先流掉的一個,他看見是個成形的男孩子。他把那團(tuán)熱乎乎的一團(tuán)血肉用麻布包包起來再埋在祖宗的墳邊。他跪在那里,拍拍手掌,乞求來世還要托生在他家。但他后來在醫(yī)院外聽見啼哭,搓著大手,聲稱就知道是個女嬰了。看見是女嬰,他也很不高興。
這個女嬰一直就在鎮(zhèn)中的小巷子里竄。坌的磨砂紙似的水泥地,能看見一粒粒細(xì)小的石子,很容易使人想到萬一跌下來定是皮破血流。巷子叫“岳飛像”,是紀(jì)念岳飛抗擊北寇而刻的像,大刀闊斧,姿勢逆風(fēng)向前。幾十戶人家兩邊夾峙,其實(shí)應(yīng)叫“岳飛巷”。前面挖了三道大溝隱蔽伏擊,于是又有“一溝”,“二溝”的地名。當(dāng)然那時沒有武功,就是角力,適當(dāng)?shù)姆雷o(hù)就等于保命。挖出來的泥土就堆垛在這里,把這里的地勢抬高了幾丈,擠擠挨挨住著幾十戶,往后延展,趙姓就這里坨聚。方圓十幾里,有顧姓,朱姓……市中心反而像一口鍋底。住戶間七叉八叉搭了幾個茅房,深坑里面嵌一只豁了口的粗釉醬黃大缸,也有人家用這種缸儲藏水。茅房是用碎磚和泥土砌固,有許多孔隙,用趙綺丹的考試卷子糊起來,試卷上的分?jǐn)?shù)常常不及格。
綺丹不大愿意把他帶回家來。大概覺得他一定不大上得慣這樣的茅廁,他個子很高,蹲在里面佝僂著。有次他向綺嫦要一把小鐵鏟,她知道他要埋他的一泡屎。他高個子,笑容可掬,就是不大出聲。
綺嫦總在他不在的時候夠樹上的桃子。好的桃子卻從來長在最高枝。她早就揀中一個,癡白中隱赤。她苦于太高,在那樹下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再不摘下來,就熟極而爛了。她叫來祖母抱起她,祖母老縮了,還是嫌矮。她又拿來一根棍子打,打到了地上,也打爛了一塊。她總覺得可惜。剜掉壞的一角,仿佛中了邪一樣,與剛才看到的事實(shí)一點(diǎn)也不相符。桃樹的簡靜的一叢伸到墻外,引來別的人駐足觀看。
她的一個小學(xué)同學(xué)叫“黃毛”,頭發(fā)眉毛稀疏,似乎因營養(yǎng)不足也因此發(fā)黃。不曉得他從什么地方溜進(jìn)院子里,被綺丹看到了,他背靠墻,像是被人逼到了墻根。他嗄著聲音:“我就是來看看……我沒想要摘桃子?!本_丹笑說:“我知道,那你可以走了?!彼謫枺骸熬_嫦在家么?”綺嫦出來先是“咦”了聲。他從沒來主動找過她。他與他家隔壁的女孩子走得近,后門一開,就是她家院子。那女孩子寫字遲慢,單眼皮,又呼著厚重的鼻息,嘴角有一點(diǎn)閃亮晶晶,其實(shí)也沒有,但總覺得是有那么一點(diǎn)。在冷風(fēng)中,手總縮在袖口中。他是長得稀疏可愛,像是隨時要夭亡。她知道她現(xiàn)在籠絡(luò)他。
她笑說:“我沒有看見她嘛。”
“她不在家呀?!彼驹诖箝T口告訴綺嫦,有些心不在焉,“那我們找誰一起出去?”
“我今天不想出去?!彼驹谀抢?,留意他臉上的表情。也是下意識地覺得,只要出去,一定會遇見他家隔壁的那個女孩子。一定會遇到的。
她隨即轉(zhuǎn)身到庋藏雜物的小房間去翻找小玩意。他家里有一桌子的小東西,她很戀慕。他會把肥皂綁在一個船形泡沫的尾巴上,利用肥皂的融化產(chǎn)生力,而推動小船。她找到一個螺母,他看了沒意思。
小房間霉陰陰的,有一座稻積子,她母親在稻谷里埋了幾只青柿子,容易變軟。因?yàn)檫@樣的氣味,總覺得過往有許多東西在沉積,有許多神秘。他在里頭東張西望,他拾得一把鋤頭擔(dān)在肩上,做一個荷槍的兵。她隨即又拿起一個司線交給他。他問:“這是什么?”“我爸用的,輕輕一彈,能彈出一條直線來。”她說。他果然站住不動,認(rèn)真翻看里頭有什么機(jī)關(guān)。
一直到時間很晚,他隱約聽到家人叫他回去吃飯。他不作聲,她也就當(dāng)沒聽見。他自己想要彈出一條好看的直線出來。他看出來里頭的墨已經(jīng)干涸。他很聰明,她總覺得他很好。幼兒園一連幾次拿“好寶寶”獎狀。然而,他對她這么些時候,她就是勝利。他去兌了點(diǎn)熱水進(jìn)去,把機(jī)栝扭開,拉出一條粗線,然而粗線的尾巴糊掉了。兩人把墻上彈得到處都是墨跡,毀掉了一面雪白的墻。她母親看見那木門緊閉,躬身從門縫里窺里面。胖胖的腦袋后打著田螺糾,若打成一根獨(dú)辮便像一顆釘。她讓她開門,兩人嗒然地隔在那里,像犯了一個錯,尤其是他。
已經(jīng)太晚了。墻上的淅淅凌亂的痕跡已被隱去。面對母親似的大人,兩人都覺得意志消沉,如同遠(yuǎn)山上的煙織。他揪住那線在指頭上繞來繞去,嘴角翕動。她看著他溜走了。吸引他一時,她總不能變出十八般花樣來永遠(yuǎn)吸住他。
2
綺丹總是這樣旋過身去,仿佛她身上著一襲裙子,可以舞出圓。那鷹只被輕放,于無意中生出的一種機(jī)智使我驚嘆。她沒有穿裙子,頭戴一頂絨線打的貝雷帽,帽檐向上半蜷曲,影子落在眼睛里,像站在屋檐下看別處。她姊姊類似這樣的善良,近于一種空白。唯有比綺嫦多許多那在成年人眼中的女性的成就;她臉架子小,眼睛卻飽滿,嘴唇飽滿,似乎也就是“臉如銀盆”的模樣。她的女性模樣在悄然中顯露。皮膚的黑便使齒如鮮貝,像剛被太陽曬完過。她站在花叢中曬熱烈的太陽?;ㄒ查_得過于壯麗盛大,遮蔽了老枝的蕭瑟。她黑是黑的,卻黑里泛金。
她一開始,從上海經(jīng)?;貋?,不過在此后中次數(shù)越來越少。那轎車占滿巷子一路開過去,掀起灰簾。那房屋角的“石敢當(dāng)”上坐著的幾只屁股跟著一起轉(zhuǎn)過去,嘁嘁喳喳,“變了!”“大變了!”此外就是聽他們說她別的事,嘁嘁喳喳。她的臉瘦且硬,黑中沒有了金色,便變白了許多……
她說她書讀不下去了,沒心思讀下去了。初中讀完,高中都快讀完了,讀到這時候不讀了。就是不讀了,沒有說什么。有時也覺得前面都已白費(fèi)。
她父親踏著一輛三輪車,三輪車上是她的被褥、枕頭、水壺,碼成一座小山頭,吱吱呀呀,一路顛簸送回來。光天化日之下,使人慚愧。
綺丹穿著碎花睡衣睡褲,從此就這樣了,不會去多想。發(fā)了一會呆,她吃力地把東西一捆捆往家里搬。一項(xiàng)浩大的工程,她熱心地參與在這變化中。門前的兩棵樹木長勢參天,交蓋相映,有兩個人站在底下說話,不時地往里看。有幾只老去的蟬蛻勾在樹皮上,但還是有蟬鳴強(qiáng)聒不舍,砸進(jìn)人的腦袋里去,仿佛腦子里也住著一只蟬,扭緊神經(jīng),迸得使人痛楚。她錯過一節(jié)課堂,再錯過一節(jié),就這樣下去了。東方式的無邪純真,也近于一種無視與勇猛。她自己坐在廊檐下十指交錯地扒手指甲,用嘴吹一吹細(xì)屑。
綺嫦躺在庭中夏席上舔雪糕,撐起雙膝,緊緊并攏,她也覺得在庭中岔開雙腿要誘人看得更深。她聽見外面有人喊“磨剪子鏹菜刀來——來——”聲音更遠(yuǎn)還生,紆而穩(wěn)妥。
她課間上廁所,也要問同桌是否一起去,同桌說要等一會。她就等一會,磨磨蹭蹭。同桌在整理書。一本本翻驗(yàn),摞在左側(cè),再一齊推到右側(cè)。
“聽說班主任要課間大檢查。”他們經(jīng)常這樣突襲檢查。
“怎么又來?”綺嫦問。
“我是聽他們說的?!?/p>
同桌穿裙子,很快就蹲下去,接著是一陣“雨戰(zhàn)竹林”。砌成的厚厚的兩壁,底部全被蝕空了,積了層薄殼黃垢。她的一泡尿澆在一部黑色的手機(jī)上,不曉得是從褲子口袋里掉出來還是扔在里面的。她倒是什么都不擔(dān)憂,越是遇到這種情況,她越是什么動靜也沒有,所以覺得很可惜。
兩人互改試卷,看到答案不對,馬上高興地打個紅叉。在比誰打得大,看得她心驚肉跳。一下課,同桌就往后面走,站在她要好的一個朋友桌旁,夾道很窄,她總要一會兒就相讓別的同學(xué)走過去,鈴聲一響,她又回到座位上。綺嫦總覺得她有太多事沒有告訴她。但有一段時間,她不往后面跑了。她把書堆推到左側(cè)去了,中間余出一個大空檔,兩人在里面可以頭碰頭,可以把下頷埋在肘彎里。
綺嫦一面旋轉(zhuǎn)手中的筆,“我現(xiàn)在不大理后面的人了?!蓖赖淖旖撬帽獗獾?,臉大,眼睛嵌在里面,細(xì)長的,不笑也像笑。不高興,就這樣把嘴角塌得扁扁的。綺嫦“嗯”了聲,沒說什么。身邊總空缺在那里,像是她跟她老在鬧矛盾似的而不睬她,她就要往后跑。此后,她買了一個玩具似的塑料密碼本,圖畫模糊不成形,卻有很劣質(zhì)的鮮艷。兩人寫下了共同的愿望,將來要去空闊的地方過自由的生活。傍晚有秋風(fēng)吹過。
密碼本被班主任發(fā)現(xiàn),他讓她們打開本子。他看完后,讓兩人當(dāng)著全班人的面讀出她們的愿望,兩人都笑,用手左右揩一下臉,那笑擄掇不起來。一讀就知道,這是個悲劇了,便用笑來糾偏。
她的班主任寫得一筆好字,她于無意中模仿起來。他老是低著頭看腳下,用教科書仿作古詩中的“歌扇”來半掩下頷。期中考試開家長會,成績不算壞,她還是不放心地問:“朱老師可說什么了沒有?”她母親一面把一只紅色塑料袋隨手往哪個縫隙一掖,一面說:“說這個學(xué)生學(xué)習(xí)刻苦,品德優(yōu)良?!薄斑€有呢?”她略有些失望。她就應(yīng)當(dāng)是刻苦的,以之來彌補(bǔ)智力上的不足。但她的刻苦不過是在長久的沉默中所習(xí)慣的不放縱?;蛟S培植出點(diǎn)智慧的根芽,那也是在潛移默化中,是在花費(fèi)數(shù)倍于別人的時間中所得到的一點(diǎn)神的啟示。
她同桌看娛樂周刊,半個月一期,油紙印刷。她喜歡韓國的一位演古裝電視劇的明星,飾演的角色歷經(jīng)難險而成功,就有崇高的美。她把過期的要過來,圖像裁剪下來粘貼在文具盒里面。她的多疑多思就使文科很好,文科就是需要寫許多的字。板板整整的字,老師不忍心給鴨蛋。她的手掌都磨出了繭皮。她把寫完的筆芯用橡皮筋扎起來。她會取得最后考試的成功,她對此深信不疑。她曾想以此作為人生正途。不假思索,卻也艱難。
她的父母種地,種地就只是賣力氣,需要大勞力。她父親卻總是坐在上首喝酒,“我的錢多啊……銀行的錢還要多,摞得有多高呢,我有回看見,有這么高!”他詫異地模仿出錢的高度給姊妹倆看。她們沒有任何表情,他鄙夷地側(cè)頭,嘴里嚼著咸菜葉子,爛葉子嚼不爛。他的人生后期全部依賴他的妻,在依賴中養(yǎng)成傲睨的性格。他又仗勢他是家中長子。他到中年的時候坐在上首就已經(jīng)瞪著銅鈴似的眼睛瞟她們。一雙筷頭并攏在碟緣上,小長柄勺子擱在干凈的白瓷盤中。并沒有像樣的幾個菜,也要七八個碗鋪排下來。她們的母親卻懂得實(shí)際的人生,恐嚇綺嫦綺丹:“你說沒錢啊,沒錢,你能買到什么,你屁也買不到一個,被人瞧扁了呀。”他們提前想到壞結(jié)局?!皼]錢的日子難過呀,沒錢,你只好屁股給人家踢。”綺丹在鎮(zhèn)上替人家站店有了些時候,為家中添了許多小東西。首先是替自己買了幾張明星畫報貼在床頭,也用來擋住白墻上剝蝕掉的一小塊一小塊。畫報上是情侶明星。又買了件雨衣,一把雨傘,掛在門后。床前擺一條牡丹花紅地毯,一整套的白瓷茶具,還有四只綠色玻璃喇叭口杯子,用來喝蘋果汽水。那汽水就是綠色的。她母親……她不能賺許多錢。她提前想到壞結(jié)局恐嚇自己。
綺丹要買只手表,忽然地想要一只。他們告訴她,他們哪里來的錢?把表買來,會有人來偷。她不依。臨了還是拿出錢來了,她知道,臨了一定是有錢拿出來的。母親陪她去,其實(shí)她的母親什么也不懂,一直陪坐在那里,手抄在口袋里,一直在口袋里握著一疊鈔票。其實(shí)那筆錢一定是沒有了,她想多捺一會,只會使錢有一點(diǎn)柔軟的溫度,更使人傷慘,像冬天中紅彤彤的臉腮。
她的母親只是坐在那里一直在那看她的動作,臉包著慘綠頭巾,柜臺上燈火輝映。綺丹把表戴在腕上遠(yuǎn)近比對,在那里校整時間。她的母親湊近去看那只表,看看可有幾點(diǎn)鐘了,不過因?yàn)槭橇_馬字,她看不大明白,但也不肯移目。她的這點(diǎn)纏綿使人討厭。她總是不經(jīng)意提醒綺丹那表還在不在,或者看見了,就說起那買表的事情,提醒這表所費(fèi)不貲。她的可憐不值得人去同情。
在綺嫦六歲時,她們的母親還年輕的時候,一個人千里迢迢去坐火車到上海做幫傭。但不多久,她又回來了。問起原因,她告訴別人是因?yàn)樗蛔R字。她年輕時很好看,一雙蝌蚪眼,尾巴似乎在糯糯地掃著人?!拔覀儾蛔R字的呀?!薄墒撬龝恪K昂髶Q了幾家,而且時間做的都不長。那女主人們都長著長頭發(fā),頭發(fā)絲容易掉在瓷磚上,只能彎腰用手一根根拈起來。一天要彎許多次腰,在她的女主人面前。她后來一直住在鄉(xiāng)下了。因?yàn)槔贤乩锱?,腳上著雙黑膠短套鞋,髖骨往兩邊突,穿條短了一截的藍(lán)布褲子,使得一雙瘦腿分外地長似鶴腿。屁股后面是一塊灰色補(bǔ)丁,密密的針腳,像破磚底下的潮蟲的行列。她總像是剛從泥地里站起來,忘記了撣屁股。肩上扛著把鐵鍬,綺嫦叫她回家吃飯,她整個地像狼草一樣,被風(fēng)一刮,不知掛到哪家大門口去了?!八F(xiàn)在,走走就看不到她人了?!彼赣H把臉一甩,表示不屑。一條街上的人都認(rèn)得她,一只手叉著腰站在門口說起話來頭頭是道?!拔壹掖笱绢^花錢,你不要問她,花錢是來得個會花,跟我們哭死了,要給她買只表,好了,時間長了就要翻新花樣了。家中有多少錢就能告訴她們了?跟你要這要那,你把一分錢給我用哉!我老是說這死話,兒女都是假的,滿床兒女不抵半床夫妻?!彼龑Υ蠊媚锊粷M,同樣地覺得二姑娘也不好。
“你們二丫頭十歲時沒熱鬧。”他們說。
“說不熱鬧,一年兩個人生日還是要過的!大丫頭要,二丫頭也要。那二丫頭十歲,是她先過的,我們哄她說帶她到漢留一溝去玩一趟,她曉得不去,壞哩,跟我說她要去北京?!北娙擞忠黄鹦α似饋?。
綺嫦其實(shí)很少開口要東西。她并不意識到家中貧寒。只有她母親的那條藍(lán)布褲子,永遠(yuǎn)在提示她家的不富裕。不不,她家從不缺東西。她家東西甚至很多,那些想不到的小東西。各色各樣的杯子,小塑料盒子,還有許多顏色與花紋的碎布。
那條藍(lán)布褲子,她寒暑假的每天早晨都有一大腳盆衣服泡在那里,里頭就有這么一件。煙潮污辣,是做事時急出來的尿在襠里烘干,混了汗水,有股奇異的難聞的味道。她的手都搓紅了,衣服領(lǐng)子袖口洗不干凈是要被否決掉,然而她是記不得了,多少次被否決掉。她母親不甚滿意,不高興,臉色沉下來,把沒洗干凈的衣服領(lǐng)子拿到她面前看,迫她向后退幾步。
她現(xiàn)在一樣沒有地方可去,巷子不大走了,長這么大再溜來溜去,是要被人說的,女孩子好動就有種滑稽的蠢。她站在梳妝臺前擺弄她姊姊的東西,她不懂化妝。她就是有種矜念,想讓相機(jī)攝到。為拍照而正經(jīng)地擺出表情,沒有美的欲望的展示。成年人拿起這照片看到的卻是另外一副她十幾歲少女天然的風(fēng)韻。柔怯的,即使大笑也很弱。她當(dāng)然不會懂得——正如同她姊姊涂紅指甲油。她卻不明白這紅色的意思。她天性喜歡紅色,自然想到黃色,就像用水彩筆作畫,用完了青色就會立刻用橙色。
她有一件黃色的絨線衫配粉色的馬甲,如果馬甲有長袖,那會更好,然而沒有粉色的長袖外套,她只能買了這件馬甲。她頭發(fā)厚密繚繞,看起來整個臉就躲閃,盡管有一副靜穆的表情。絨線衫袖子有些長,她把袖子卷了一道,當(dāng)初買的時候以為可以穿許多年。可是別人會看到這件馬甲的合適,那蓬蓬鼓鼓的馬甲果然促使一雙玉臂瘦長。她自己就感到那雙臂膀很有些受凍,就為了展示這件粉紅色馬甲的非常適體。
她現(xiàn)在穿這衣服站在菜花田里拍照,綠稈子頂著黃花團(tuán),高高低低。綺丹穿白色的絨線衫,雙手搭在她肩膀上,站在她后面,像盞燈罩住她。似乎時興絨線衫,顏色可以自選?,F(xiàn)在我看這張照片,我看這樣的神情,知道當(dāng)時意念中的那種品質(zhì)。心中所想總與實(shí)際中的行動不能夠完全一致,就會退怯。這在我認(rèn)識一個來自福建的陌生女人后,清晰地意識到了這一點(diǎn)。
這從照片中那卷起來一道袖子的黃色絨線衫就看看出來了。兩人站在菜花田里照相。她不知道為什么袖子要多出一截,要卷起來,大概是那時身體長得緩慢,以為可以多穿幾年,有意織得長一點(diǎn)。她記得這件絨線衫穿了很多年。
她們沒有挨過餓,從祖上開始就種一片廣袤的地,腴厚的,即使外人不察覺其中,即使家里鐵具洗得很干凈,也似乎充滿塵埃。就像綺丹,她一有時間就把家中的東西整理得十分整齊,整理成父親的吹噓中應(yīng)該有的輝煌背景。然而,東西太多,也易惹塵埃,揩拭不了。綺丹很愛整潔,整天需要打掃。她永遠(yuǎn)在拖地,在一間鋪滿舊的,花紋設(shè)計(jì)很老氣的瓷磚的房間里拖來拖去,想把這老氣拖掉一點(diǎn)。
她的曾祖父是一個大地主。他在夏天悠閑時誘了一個微骨肉豐的寡婦,寡婦的四肢透過薄衫如一節(jié)節(jié)白藕。他在她背后瞇起眼,眼珠子在眼洞里咕嚕嚕地——像餓著的肚子咕嚕嚕地——注目她良久良久。在那個物質(zhì)匱乏的年代,使人覺得陰慘。曾祖母有一雙小腳,脫去繡鞋,父親說起那腳來至今令人駭異。她總坐著,低頭做針線活,露出一截白膩的頸子,針線活做得鐵板錚錚。他死時,她坐在門內(nèi)看見那個寡婦在門口來去徘徊。她不與她說一句話,就那么笑著坐在門內(nèi)。然而問起親戚家待嫁女青年可有了人家沒有,就一定要說起她丈夫的不好:“千萬不要嫁像你舅公這樣的,舉手就要打人,少年時打掉我一只耳環(huán),不知道滾到哪里去了,到現(xiàn)在也沒找到?!薄澳憧此囊恢蛔炷苷f會道,那你問他認(rèn)不認(rèn)得杭州大女兒的家在哪里,你問問他看,你看他認(rèn)不認(rèn)得。”
找人不能找像她祖父的,會打人,少年時打掉了我一只耳環(huán),我到現(xiàn)在也沒有找到。她重復(fù)這話,覺得她活得太久了。古希臘中的女先知,與神要了像沙子一樣多的年紀(jì),卻忘記說要年輕,于是一直活在年老時候。
3
綺丹冬天很少下床,她一到冬天就像個殘廢。河里已結(jié)厚厚的冰,她的母親很早就拿塊石頭在冰層敲個窟窿來洗菜。她在床上聽那“啪啪——”的回聲,直到冰破,她忍著肚餓,把頭更深地埋在被窩筒里。她母親洗完菜,就把凍得麻木的手抄在衣襟底下渥暖,齜牙咧嘴,站在門口問她什么時候起床吃早飯,此外就說幾句別的話。她坐在床上等春節(jié)來臨。她感到很快樂,于是早飯就在床上吃完。窗外天氣很好,沒那么冷了,可是她不去曬被子。
她外祖父的私生子來鄉(xiāng)下過春節(jié),總要在河邊看冰。上海的水不結(jié)冰。他早早地起床呼吸清冷的空氣,覺得冷的空氣總是很干凈。他跟綺丹講些上海的事。告訴她,他從學(xué)做燒餅開始,然后自己開了家鋪?zhàn)樱饺缃褚呀?jīng)生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女兒在清華讀書,兒子出國留學(xué)。他給她帶來上海的絲巾與皮鞋。
他們早知道他是私生子,說話時帶到他就保持微笑。祖父連夜托人把他帶到上海做學(xué)徒,托人的時候講了許多他自己的苦衷。說這個孩子留不得,留在這里,恐怕活不長了?,F(xiàn)在他的眉毛跟祖父長得很像了,眉長連鬢。長到中年時候就笑著叫綺嫦“小金豆”,這名字很像鋁皮門上的銅釘。他手掌低低地攤在她眼前,并在手掌中排出十個新銅五角。
綺丹等天暖和時候就要去上海,一切都很便利。
綺嫦跟她母親在路上走著,剛寄了兩床新被胎給她姊姊。孟冬之月,新被胎厚而重,蓋在人身上,雙肩縮不進(jìn)去,那要凍著了。她母親告訴她:“她現(xiàn)在不肯住宿舍了,她自己要出去住,出去住還要自己花錢。”“我也管不住她了,她年紀(jì)也這樣大了?!薄盀槭裁匆鋈プ??”綺嫦也不很明白。她母親嘟嘟噥噥,“你不懂呃——”便重復(fù)說她姊姊年紀(jì)大了。空氣很靜,九月的風(fēng)落完了,天地果然閉塞。說話也倍覺吃力。
綺丹原本在造紙杯廠工作,住宿舍。她常常是一頂白帽子俏皮地坐在腦后,她總把帽子的六只角疊得飽滿。她按照她自己的習(xí)慣做事。她把紙杯子一定要高高地碼好送過去,盡管別人還要拿下來重新包裝。紙杯子一定要整齊地倒扣在小車上,底下鋪層塑料薄膜。她似乎永遠(yuǎn)怕灰?,F(xiàn)在沒有人這樣做事了。
她下班去找單位的主任,問值班室的人,那主任是地道的上海人。他問她找誰,她說:“找李主任?!薄澳膫€李主任?”他仍舊坐在里面。“就是李主任嚜!”他沖出來攔住她,“那我?guī)闳?,你找他什么事?”“開工作證明,租房子要用?!彼麕先ィ呃壬限k公室很多,他打開一個房間的門,一個男的拿著一疊紙?jiān)诳?。他抬起眼就問:“你找誰?”“我找李主任?!彼R上說?!八裉觳辉凇!彼α寺?,掉頭就走了。
那值班室的笑說:“你們年輕人……”搖了搖頭,表示不行,“你剛才一看見他,你應(yīng)該就要說‘我找你,他開證明一樣,比你那個李主任還要好?!?/p>
綺丹一聽,又回頭去敲開門,哈哈一陣?yán)市?,說:“聽說您開是一樣的,您能幫我開一個證明嗎?”她很大方,男性跟她開黃色笑話,她也笑,就是那種大方,這使她便于開口,嚴(yán)肅地求人辦一件事反而不會成功。
她再返回去廠里有點(diǎn)事,廠里的大門敞開,有條腿從門后伸出來,擋住她的去路。她一駭,雙手縮在胸前。正好被這個人一把抱住。“是我!”她知道是梁澤儒。兩人一點(diǎn)空間也沒有。“有人!”她喘著氣說,想要掙脫出來?!拔以缈催^了,人都走了。”他說。他感覺到她要扭出去,他不放,兩條蟒蛇一樣,越纏越緊。
兩人本就一同在廠里。梁澤儒每次來上班,都把手抄在口袋里,然后在大門口左轉(zhuǎn)彎,幾腳就蹬上樓去了。下班的時候,那門口總有幾個男的在等著他,疏疏落落地在各個角落,顯示他們在等他的不耐煩。她每天都見到他,從不說話。
他到別處去了。他一離開,就有人從中替他們介紹,只要分隔開,兩人似乎就有種可能。
“你們都在上海,那是蠻好!”這是兩人地緣上的便利,容易成功。
那人告訴她,他現(xiàn)在在開一家五金鋪?zhàn)?,在徐家匯區(qū)。她仿佛是一提起他就像不大認(rèn)識他這個人,她回憶起了那蕭逸的姿勢,在這回憶中,她生出許多幻想來。她與他在別的地方見面。她一直不開口說話,只有眼睛時不時望著窗外的遠(yuǎn)處,便擺出一副哀矜的神色。她過去是戴著白色帽子在疊紙杯,被他看去了。盡管那時她已經(jīng)按照自己的想法來做,與人是兩樣的?!叭ゲ蝗タ措娪埃俊彼囂降貑?,他的動作很少了,只忽然局促地一笑。她忽然也高聲說了,“現(xiàn)在哪有什么好看的電影?!辈贿^在于女方要象征性地拒絕一下。他沉默下去,后來又約了一次。兩人就一同去了。
有了個遠(yuǎn)方目的,她就對他生出許多幻想來,并有了許多別的要求。她不許梁澤儒把手抄在褲子口袋里,不許他與那些人一同出去,不許他這樣,不許他那樣?!昂?,我不抄了,我要請示下你,天冷的時候能抄吧?能不能與其中的那個小眼睛那個出去一下呢?”那些人是眾多河流匯成的大海。他掐住自己的一段小拇指,漏出米粒大的指尖,形容那人的眼睛咪咪大。湊近了臉去,叫喚她名字,她非常滿足了。她整個人無法與大??咕堋K幱谖kU境地,在危險中她獲得快樂。
他們把房子租在徐家匯區(qū)與靜安區(qū)交界處,那里有的是巷子。長巷子里的門大多都定定地關(guān)著,與她那的“岳飛巷”不同。里頭住著千家萬戶。從此以后,她跟他住在這巷子里,那巷子名叫“摸奶子巷”。
她騎一輛大紅色的電動車,在冰天雪地里騎,很拉風(fēng)。去上班的路上摔了一跤,在手上拉開一個大口子??谧右呀?jīng)凝結(jié)住了,不大看得出來,但她告訴他這件事。
他的兩片嘴唇曲線緊致,鼓起的腮,像含一口糖水??伤麉s有種獨(dú)特的寡言,“嗯,幫你吹吹!”再不說話了,過了一會,他想起來拉住她的手,嘴唇貼住她的手背,一吹,“?!薄穹乓粋€屁。
綺丹是樂于享受的,這與我不同。那份只屬于女性的享樂,她懂得,即使到了相同的年紀(jì),我的十八歲與她一定不同。她不能持恒地做同一件事,所以她不能把書讀下去。她覺得這不可靠。她現(xiàn)在要靠他。她跟他去一起去開鋪?zhàn)印d佔(zhàn)邮橇簼扇甯改改缅X出來開的。那鋪?zhàn)又挥幸幻讈韺?。?fù)合板隔出來一個頂,算是兩人臥室,挖一個斗方的門,里頭黑洞洞的。只有一座木樓梯搭連。夫妻店,也跟以前一樣,天天見面。他手抄在口袋里,進(jìn)門時往左拐,赤著一雙白腳踏著梯子進(jìn)去了。
4
綺丹坐在那里一面哄她的兒子一面與母親說話。她的幾歲大的兒子似乎發(fā)煩,不受她哄,一只手拽住她的衣帽,拖她下地。她緊閉一只眼,扭曲著臉隨笑舒展,坐起來,跌得不輕。他雙手?jǐn)[出一個奧特曼閃出最后一招用利光結(jié)束怪獸的姿勢。
“只有錢是狠的,在上海一天不做都開不了鍋。都說做生意日進(jìn)斗金,底下有多少人要吃飯的呀,他們才不管你死活。”
“梁澤儒說我們現(xiàn)在每月用五千塊倒又好了?!?/p>
“梁澤儒現(xiàn)在比以前好很多了,給他開了家飯店?!彼f說就總與母親談到她丈夫。綺丹不過是投錢進(jìn)去,他相當(dāng)于是做一個甩手掌柜,那多少絆住了他。他本性并不壞,不過喜歡玩。他認(rèn)定人生短暫,不如尋求快樂。這一點(diǎn)與她是相通的??勺罱K還是她蹙迫他認(rèn)識到人生的種種為難。她仍舊是那種爽朗的口氣,但沒有狡黠的高聲。她葬送了她的天真與健康使他不那么嬉皮笑臉。他就是使她處處不大放心。
他被人挑逗起來去賭,賭急了,要賭把大的,偏偏又輸了。賭徒只要現(xiàn)金,也沒有全部要,他們也被嚇住了。怕真惹出什么事,抹掉了一些。綺丹就拎著一麻袋錢,沉甸甸的一麻袋,萬貫家財,一朝散盡。她就在那個時候又貸了一大筆款置了房子。房子裝潢以白色為主,開燈總開那吊在正中的水晶裝飾燈。家具是象牙色,鑲滾金邊。梁澤儒也戴金器,綺嫦總覺得男性戴那種金器像是假的裝飾品,使人好笑。他把雙手抱握,肘彎擱在桌上,兩只大拇指夾住鼻翼,來回摩擦,代表他一點(diǎn)活絡(luò)的心思。他問綺嫦多大了,就笑說才十八歲,那還早呢,不勝艷羨。
“我現(xiàn)在是人在家中坐,賬單天上來。”綺丹笑說,露出兩只虎牙。因?yàn)槟橗嬍菹?,總使人懷疑她是不是真的在笑?/p>
她說的都是非常闊派的話,藉此掩蓋她的不幸。母親不開口,只靜靜地聽。兩人對坐,她穿著高跟皮鞋,虎紋皮衣,雙膝高高地八字分開,在那里揀黃葉子。兩人還是母女。事實(shí)是這樣,母親現(xiàn)在全靠綺丹。這點(diǎn)梁澤儒倒是不說什么。綺丹晚上還是睡在她做姑娘時候的那張床上,臥室重新裝修過,床的位置沒有變化。那只鷹戧在那里,硬得像死。
母親把一雙手埋在衣襟底下,穿件綺丹給她買的高檔的棉襖。又不能不穿,于是在外面罩一件寬大藍(lán)布護(hù)衣。她走在巷子中,那稀薄的天空很渺遠(yuǎn)。她的髖骨越像外突。她去跟人要坎欄,罩住桌上的菜,現(xiàn)在是冬天,沒有蚊蠅,她還是要去找一個。她去巷中的一個本家,男主人常年在外,但她一直記得他家有。
本家替她找了兩個,她笑嘻嘻地在外等著他。一個塑料的,一個不銹鋼的,全部翻給她了,她卻不動身。
“家中以前有一個的,被誰借走的,我就是想不起來被誰借走的?!?/p>
“你拿去噯!”
“媽,家中沒有么,沒有去買一個?!本_嫦說。
“以前是有一個的?!蹦赣H笑著看著綺嫦。
“不曉得哪里去了,就是找不到了。”一口咬定家中原先是有一個。
“你都拿走,我不要這個東西?!彼耘f是不動。
“那就拿一個好了。”綺嫦隨口說。
“就是廚房還缺一個?!彼闷饋砜纯?,含糊其辭,繞來繞去,只聽得見家中確實(shí)是有一個并且是怎么也找不到了。
“記不得被誰借走了……”
“噯,都拿走噯?!?/p>
“就是廚房還差一個?!彼赣H笑著又看了眼綺嫦。
本家女主人回來?!澳愕侥睦锿娴模俊彼龁?,“向南?!彼f。兩人就立住攀談起來。
“綺丹還是要生個女兒?!薄爸虚g不知道打掉多少個,都打爛了?!彼蕉孛艿馗嬖V她?!吧鷥荷F(xiàn)在都一樣嘞?!迸魅诵φf。
接著兩人互訴苦衷。母親的一點(diǎn)兇相就是豎起第二個指頭模仿對手口中的她自己,指著自己的鼻尖,“說我哇!你說我哇!”閃閃爍爍,聽不清楚。她注目熟視地上的坎欄,自又去解釋圓說一番,“家里以前有一個的,就是想不起被誰借走了,廚房缺一個?!?/p>
綺嫦跟母親人手拿一個,綺嫦低頭走在后面。綺丹問明是哪里來的,她起身把兩個坎欄一腳踢飛,大鬧了一場。“我叫你丟我的人,你丟人都丟到家了。你大冬天跟人去要這個,你就記著人家有這個,你就記著。”她看見母親去一個個拾起來,在那短促地一笑,“我們不識字噯……”
綺丹還在那里罵。強(qiáng)悍——這是她在慌亂中抓住的品質(zhì)。她把家里的破爛圍堆起來,點(diǎn)一把火,在自家庭院里燒一堆旺火,總使人害怕。
庭中祖母種植的桃樹馬上就要被砍斫,一茬粗壯的短樁留在那里一年多。春天里還有細(xì)苔。澆筑水泥地后,短樁就此被湮滅。因?yàn)槟赣H常常要拖一板車稻子到馬路上去曬,要拖很遠(yuǎn)的路。她個子又比較高,板車的粗繩很容易翻倒她。她回來的時候很燒心,以為熱著了。她喜歡吃臭鴨蛋。
她要去看醫(yī)生,她的丈夫不允許她去看,她站在門外,手指大門,她知道他在桌前黑臉看她,她說:“你不給我去看,我死了,做鬼也不放過你?!边@件事被綺丹知道了,她就帶她去醫(yī)院看,拍片子。醫(yī)生說食道已經(jīng)爛掉了一半,但沒發(fā)展成癌。開刀切去爛掉的一半。食管縮短一半,就不能吃太多,吃太多就反胃嘔吐。從此不能做太多事。只有朝更節(jié)省的路子上走。
綺嫦十分不情愿地像了她母親,她不大花錢,年紀(jì)輕的女人,不大用錢。嘖嘖,稀罕的。綺嫦臉上總掬挹著,幽閉的學(xué)生時代又正是培養(yǎng)這神情的肥厚土壤。太長時間了,太長了,她都忘記了怎樣去快樂。但也不是不快樂。
我的緩慢的哀戚或許承自我的家庭,但并沒有明顯地被迫害。我對那福建女人說我到現(xiàn)在才了解她父母的為人么?我父親不過愛說大話,愛喝酒,此外沒別的。我母親愛占便宜,愛訴苦,逼迫人持有對她討厭的憐憫。這是她特別突出的一部分。在我人生變化轉(zhuǎn)折的時候,我正好是個少女。我敏感地知道了這一點(diǎn),不過到現(xiàn)在我才清楚地承認(rèn)。這好像也不是什么大錯,這也是人的一種。我姊姊呢,她要一種她樂于過的生活,每天要花很多錢。她不過要給人一種她在花許多錢的生活中的印象。她是出生在我們家,但在上海那樣的大都市生活,她的婚姻在幸與不幸之間,與大多數(shù)人的婚姻一樣。
綺丹在上海生活越久,越會對母親發(fā)脾氣,不像她沉默。她們對父親倒不大討厭,她們有一種默契似的,避開他。也許就為了母親不是父親吹噓中的背景有機(jī)組成部分;她恨她不識字,遇到說不通的問題且在不通的問題中處在下風(fēng),就總會說:你不要跟我們說噯,我們不識字的呀。他們在過一種糊涂的人生,日系時,時系年,漿糊一樣。他們有他們的一套理解法子。母親訴起苦來總說是被迫嫁給她丈夫。她之前自己談了一個,外祖父不許,竟要私奔。后來,她就一個人躺在床上了,肚子里已經(jīng)有了綺丹,微隆起來,顯得孤零零的。不嫁也不行了。她是被迫的,她不愿意這樣,所以她就可以歸于命運(yùn)使然,她就常常說她自己不識字;她對她的人生有一種不滿意,逐漸失去了基本的邏輯判斷,就像那次姊姊綺丹在她丈夫輸?shù)翦X后又貸款出一大筆錢去買房子。
其實(shí)不是的,不是這樣,她心里一定考慮進(jìn)去了她父親的話。她本身就不很愿意。她自己做了權(quán)衡,然后這樣過下去。不過是常這樣想:如果與先前那人結(jié)婚,那總是有些不同。但是她常常也這樣地說:七個竹子八個命,你就是搬到密(蜜)州也是苦命。她就連一時的看開也有種迷信。
我與那個陌生的福建女人站在陽臺上。我徹底地看懂了他們,扁扁的紙人,早已獲得一種自信。在一個陌生女人面前,我看穿一切。
她趴在陽臺上,回眸微笑燦爛,有玻璃的瑩澈。這一切不期而遇,如墜濃霧中。她總共來過兩次,都要站在陽臺上,并探出去一點(diǎn)。其中不記得哪一次似曾相識,雖不全然如此。她總期望在陽臺上發(fā)生點(diǎn)什么,好讓別人在窗戶中不期然地看見這兩人。
她們所在的陽臺上晾著一條黃色毛巾,那黃色很好。陽臺外清亮的月亮像一個長著橢圓形臉的女人的半邊臉,側(cè)坐在江樓邊看過往的帆船。腮、下巴的輪廓都是橢圓的,一定是個女人的半邊臉,也最宜于在深密的夜里的月色中看。她是個陌生女人。三月里,她到他們學(xué)校里玩。學(xué)校沒還沒開什么花,一樹的稠綠。她在背詩,她能夠讀詩。女人不認(rèn)識路,就問她,她就告訴她怎么走怎么走。綺嫦還是站起來指示,說得特別細(xì)致,女人很表示感謝,留了一個號碼給她,告訴她可以打電話給她。她一直想著這事,不過沒有打。綺嫦不大承認(rèn)這細(xì)致的特別。她剛才指路的時候指得很細(xì)致,她知道?!坝袀€女人叫我去她家吃飯,坐A26路就到了。”她告訴她的室友?!八嬖V我她在泰國做貿(mào)易,她是福建人,福建靠近泰國。我們常去的易初蓮花超市就是泰國人謝易初開的?!彼v了很多。
“去哪,去哪,你就去哪,當(dāng)心她把你拐走啦,把你當(dāng)個唐僧,卷走啦。呼啦一聲,你就不見啦。”室友哼唱著,臂膀在空中游蕩,那十指在她頭邊動來動去,把她的頭當(dāng)個混色球。室友在那燈下敷面膜,她個子矮而結(jié)實(shí),一切都很靈活。她早熟,她所做一切就慣會裝模作樣。她常常大聲說話,自有她單調(diào)的熱鬧。與之相配的是,她腳指甲也涂藍(lán)色的指甲油。她在打扮著,打扮得體。她臉上涂一層脂粉薄餅,嘴唇因?yàn)檎慈灸勰w水,又有燈光。這些都不是她的本來面目。她的室友完全錯會了她的意思也就不足為怪。
“我長得不好看,她沒有必要騙我。”綺嫦解釋。她仿佛是不能夠太美,太有女人味,女人總是能夠看到這一點(diǎn)的,她們會起嫉妒之心。她不要她們的嫉妒,不是她們想的那個樣子。于是綺嫦就穿著當(dāng)天應(yīng)該穿的衣服校服去了。衣服很寬敞,約束著女性的身體。
5
最后一次吃完飯,女人還要出去辦事。綺嫦先坐公交車回去。這回是她不認(rèn)得路了,天空中許多浮游的塵埃,傍晚的公交站臺總是如此。她直愣著臉,坐在路旁的長椅上。她下來時正好看見她,牽住她的手,一路把她拽到公交站臺。綺丹覺得這很有趣。
綺嫦此后每回逛超市都會留意有沒有一條黃色的毛巾,可是沒有看見一條顏色與之相仿。她相信沒有那樣的黃色了。福建女人一直沒有打電話再聯(lián)系。她有意無意地等她的電話,她捺下沖動,也不打給她。在暑假的時候,閑庭晝靜,她輕按下刪除鍵,刪除掉了她的號碼。
她買來幾聽可樂,仰起來喝,脖頸伸得長長的,她只模仿喝白酒那樣的動作,仰頭喝酒,有一股悲愴的氣勢。她喝得胃都漲痛了,打了幾個嗝,眼睛被刺激得要掉淚。
在這滿眼淚珠中,有光的芒刺一閃一閃。而她的家庭——這充斥許多小小罪孽的地方,卻不使她的眼淚掉下去。她跑到房間里,把臉貼合在冰冷的白石灰墻上,張開雙臂抱住白粉墻,臂膀被撐住了,上下劃著。她的眼睛滾燙,需要堅(jiān)硬的東西來冰鎮(zhèn)住。她的母親躺在床上看甜膩的言情電視劇,色彩濃厚的男女已令人炫目,她方能看得明白。她沒有開電燈,穿條補(bǔ)綴的三角褲半欹枕。她那暗暗淡淡的人影在那里,孤魂野鬼。她叫綺嫦把外面的衣服收進(jìn)來,她拖長了聲腔嚷喚,沒有人應(yīng),聲音越來越促急,拍了幾下床板。那就讓她多嚷幾聲。綺嫦終于出去了。她樣子沒怎么變,臉上凝凍拘束的神氣沒有變,在陽光下尤其如此。
這樣的臉,沒有水,沒有顏色,什么都沒有。永遠(yuǎn)空洞白凈,空洞的是她的陰道。她坐在車上,上海公司的主管順道載她一程。車上有食物,他開車,不方便,要她撕開食品袋子來喂他兩口。她也這樣做了,她什么都沒想到。他像是仰面懇求,在密閉的空間里,允許他往里填充。他經(jīng)驗(yàn)老到,造成這舉止親密,便乘這機(jī)會告訴她他在面對女性的反應(yīng)是什么,所起的動作是什么。這基于天性,他告訴她。他說得汗都出來了,把車停在一邊,頭歪過來,定定地看著她。他像個演說家,在一群女人中、充滿人的氣味中煽動她們。他在語言上侵犯她,她毫無招架之力,就只會說:“這是真的么?不會吧……”“是么?”她語言枯澀,只能表示她不大相信。越是如此,他越是咄咄逼人。他引誘她記起她有沒有做春夢,做春夢的樣子。她以后每回看見他心里也不覺得異樣。說來奇怪,她對他并不心存好感,只不過不怎么喜歡嘴唇厚厚的男子。綺嫦從此就經(jīng)常坐他的車去公司。
她坐在他的車中,他不說話,不過偶爾問起她家中情況。她這時想起她家中的父親。
她父親現(xiàn)在也只沉默了,是麻木的沉默,與別的沉默不同。他倉黑的臉沒有髭須,五臟六腑因喝酒漸漸壞掉,連眉毛都掉了半邊。從光光的臉上看不出來。他看不出許大的年紀(jì)。酒精就像防腐劑。他沒有經(jīng)歷過多反復(fù)的勞作,沒有滄桑與艱難,就是泡在酒精缸里消磨時間,致使時間也犯了疑,要不要把他拋棄。
“混賬!”他倒是很有力氣抽出皮帶打一個不聽話的侄子。他的妹妹老是向他哭訴家門不幸,是她的兒子使她變成一個不幸的人。他就打這個年輕的侄子,打完,那個男孩子就去摔碎剛花錢買來的東西。他關(guān)起房門,糟蹋新東西,花錢剛買來的。他大仇得報。他眼睛小,說話簡短大聲。使人完全不信任。全家就圍在那里,安靜地看這個長子去抽他。他的妹妹指望他這個唯一的哥哥。她相信這種權(quán)威的力量。他狠起來卻也使人害怕。一口氣憋住,臉繃得緊緊的,飛濺出口水,下死勁打。打完,這個侄子就摔得滿地狼藉,下不去腳。她又去哭了,開始借錢補(bǔ)上這些東西。她父親打完,坐在那里喝茶,談天,夸他兩個女兒怎樣。只有綺丹臉上的表情有變化。
他的另外一個女兒,綺嫦,也在上海,上海有許多錢,大家都這么認(rèn)為。大女兒綺丹也在上海。雖然現(xiàn)在兩個女兒現(xiàn)在不大說話了。她現(xiàn)在只知道綺丹很有錢。大家說她倒賣房子賺了錢,倒賣梨花木又賺了多少錢。她往手機(jī)里天天發(fā)照片,照片有一層朦朧金碧的光,使人看不清楚她家里的具體情形。只知道她一定要生個女兒,可以任由她精心盡情地打扮,她喜歡替人打扮,或許是從中可以獲得一種充實(shí)。她的女兒本來就一枝花似的,長得像梁澤儒,現(xiàn)在被她打扮得越發(fā)像個洋娃娃。
上海單身的年輕女人實(shí)在太少,或許是因?yàn)楦哳~的房租。她們總要找個男伴與她們一起負(fù)擔(dān),跟女人又不行。她跟人合租,合租的人永遠(yuǎn)是一對情侶,這樣比較安全。她拖著行李站在告示欄前舔舐嘴唇,看那租房信息。租房告示貼了許多層。情侶中的女人實(shí)施招待,東拉西扯,不使她注意房間的缺陷。情侶中的男人都不在家。在家的時候,她洗澡忘記拿鞋拖,赤腳踏在木樓梯上,噼嗒噼嗒,溜過白日下滾燙的大街上的倉鼠——透著咸蛋黃似的紅影子的肉爪,擱淺的一尾魚的魚尾在拍打。她擔(dān)心惹出聲響。
她母親當(dāng)初在上海做幫傭便是如此。她橫隔在一對夫妻之間,她又頗具姿色。她的一雙蝌蚪眼笑起來在糯糯地掃著人。她總不吱聲,悄無消息。上海女主人就總疑心她被她的丈夫強(qiáng)奸。女主人神經(jīng)質(zhì)地大呼小叫,隔著房屋叫她的名字,聲震屋瓦。于是她這樣地把她的細(xì)小的過失放大。終致男主人注意到了,她失去了工作。她不知道里頭的仔細(xì),她相信勤能補(bǔ)錯。她也壞,但不如她的女主人壞。她打著算盤又換了一家,同樣地遭受如此。她在兵荒馬亂中來不及穿襪子,一雙腳踏在棉鞋里,露出紅的腳踝。她屑屑地備好晨裝,坐火車返家來。到家是中午,太陽正烈,不至于使人哀愁徘徊。
綺嫦在年輕情侶之間早出晚歸。她每回都要買點(diǎn)不必要的東西回來,賺了錢,需要花點(diǎn)出去,東西多了,她可以覺得自己很富有。后來她單獨(dú)出去住一間小房子,學(xué)著女主人樣子,趕出去一個租客。租客走后,看見臥室空在那里,她又兀自,開始招租,她只收剛畢業(yè)的年輕姑娘。
她一個人吃不了那么多東西,但是總要高興地買上許多,她從中感受到這些富足。那些吃不完水果皮就腐爛。而且,她把買來的石榴的籽一個個剔下來,玉米粒剔下來,太多了,太多了,招了許多蟲子,在那里長菌絲發(fā)霉。她在腐爛郁甜的氣味中變得潤澤,在堆砌的氣味中長成。她獲得一種物質(zhì)的安全。她自給自足,所以并不像詩中的女人,不以為青春易逝,希望一個男人來與她們發(fā)生性關(guān)系。詩中的女人繡的假花都可以引來蝴蝶,男人便要使她們想到歸期未定中的他們,帶有性的意味。她的母親更是動不動就提醒她年紀(jì)大了,要寂寞了,同樣地帶有性的意味。
她一開始總希望要離開上海,多次想要回去,不再到上海來了。她不喜歡去上海的外灘,許多人在外灘招攬生意,速成相片五十元,拍出來像卡通畫片,但她也沒有回去成。她已經(jīng)很久沒回去了。那地方已經(jīng)成了白日里一個青黑的鬼影,在塤調(diào)中蹣跚,眼前飛舞夏天的蠓蟲,隔著一重簾似的——是她家?guī)奶J席,冬天厲風(fēng)振天,灌滿了廁檐上豎著銅絲似的茅草上絆住的一只紅塑料袋。
我感到清晰的悲傷,就會想起那陌生女人會千里奔赴了來看望我。兩人坐車路過悠長的橋,橋燈匯成流光縱逝空際,橋訇然斷塌,一起被活埋。
6
她很快意識到,她就快被上海這座城市里的燈的洪流汩沒,她的年輕毫無意義……她盤弄起頭發(fā)來,把頭發(fā)染成棕紅色,分披下來,如果不小心垂至于肩前,她優(yōu)雅地撩到肩后。她勤換衣服,就造成衣服上有皂香。但她不涂氣味濃烈的香水。她始終不能像姊姊綺丹那樣有外露的女性美,她母親看到了這點(diǎn)也就很高興,以為她想男人了。她對男人一竅不通。男人跟她約會一年,見面五六次。見面時候她也高興,她也會表達(dá)她的哀愁,這樣或許使事情動人。
“噯,嘴對嘴,有口臭怎么辦呢,我想不出來,不衛(wèi)生!”她的室友堅(jiān)決不與男人接吻。她躺在床上看娛樂新聞,看明星們拍片子,都是先漱口再去拍吻戲。有的惡作劇,故意吃大蒜。她曾經(jīng)有股沖動要吻那個亮晶晶的嘴唇,靜物中的櫻桃上凝著一個亮點(diǎn)。那嘴唇就是飽嗖嗖的,沒有思想。她把后腦勺仰在椅背上,那嘴唇就完全暴露在燈下。她的室友當(dāng)晚也激動,她下午就在那化妝了,時間很長,仿佛在下一個決心似的,決心要出去與那個男的做一次。
綺嫦每次看電影中有關(guān)此事的畫面,只有女人們的臉是清晰的特寫,有著復(fù)雜的表情,就在告知一切。她們自己不知道,綺嫦會想一會,場面像易經(jīng)八卦圖。她想不出來就不去想了。
這樣的衣飾,這樣的打扮,沒有目的可說。在外面什么都看不出來。她在鏡子中只看見自己的眼睛,別人不是,別人看到是她整個形象,那形象不十分出眾,不富有挑撥性質(zhì)。綺丹很早就會了,不過因?yàn)榄h(huán)境所限,她的美那時也很出眾。那張穿黃色絨線衫的相片中她所極力表現(xiàn)的意念,無關(guān)于美,但又與美有關(guān),現(xiàn)在看來沒什么稀罕。那不禁讓人要心生哀憐。
她自己的一切,以為全部呈現(xiàn)在那雙看自己的眼睛里。她照鏡子從不看自己的胴體。她的胴體很美,她不去看自己整個的形象。她看那時期拍的相片,她也只看那張笑臉,那很令人贊嘆。
男歡女愛沒意思,綺丹現(xiàn)在就這樣想??墒钦f起來,綺丹也勸綺嫦結(jié)婚?!拔也粫Y(jié)婚的?!彼嬖V她?!暗綍r候就會了?!彼齻兊哪赣H信誓旦旦地說。
綺丹的店面現(xiàn)在擴(kuò)寬到四米,在最繁華的場地里也有她的一席之地。綺嫦見那場地里的店面太多,一家挨著一家,隨便進(jìn)去一家店就能買到自己想要的東西。她姊姊門面的招牌又不甚響亮??墒撬粒习迥锸且欢ㄒ恋?。她的眉毛現(xiàn)在是先把眉毛剃光掉,再用鉛筆重畫細(xì)細(xì)的一條,眉骨削秀,畫眉又折一個彎下去。她生意維持得很好,聘了兩個五十歲的男人幫她送貨。自己燒飯,經(jīng)常買一盒油脂很重的脆皮烤鴨。工人很喜歡吃,喜歡吃里面的鴨油。她總坐在長臺后面,長臺后面也是淡金色水波紋瓷磚貼滿的一面冷冷的墻。
她每天都安排一個工人去接她放學(xué)的女兒。她女兒朱衣畫褲,坐在車后面,像公主與仆人。因?yàn)橐^一個紅綠燈,工人總要繞一段路,她正好在后臺可以看見這一幕。梁澤儒有時也坐在長臺后,多半沒有錢用了,坐一會,說什么都答應(yīng)著,咕噥一聲,聽不清楚。他耐住性子等來她的不注意,偷抽屜里的錢。他有這樣的巧智,他只要稍微用點(diǎn)力就可以成功??伤F(xiàn)在就只需要一點(diǎn)零花錢,零花錢花完了,也就沒事了。
“我都擔(dān)心死了,也不知綺嫦談的那個人怎樣?!本_丹忽然對他說。好像這些事應(yīng)當(dāng)要跟他說。
她知道他是個寡言的人,從不大理會這些,本來是不想跟他說的。她也沉默下去。他只模糊地記得她才十八歲,年紀(jì)還很輕。他果然不說話,只惘然地看了她一眼。
那個男人與綺嫦約會,她想起夏天里的一個周末。他很瘦,穿一條短褲,站在商場的中央空調(diào)下等她。他一看見她出地鐵口時,就走向她了。他掀開大門的擋簾,外面一陣熱氣撲進(jìn)來,與里面的冷氣遇見,就有股風(fēng),風(fēng)把他的衣服往后撩。她看見他的短褲熨帖在他的下體,一條隱約的結(jié)實(shí)的長棍。她對男性的生殖器有了清晰的形容。
我以為這一生她不會問一個男人你愛不愛我,尤其是在白日里問這一句話,這使人有“去日苦多”的感覺。但當(dāng)我自己置身于與一個男人相處時的情境時,才發(fā)現(xiàn),我不由自主地開口問過多次。綺丹,我現(xiàn)在可是知道了那時候的綺丹,那時候是方寸已亂,她沒有辦法集中注意力去長久地做一件事。她讀書一定是讀不下去的。她輟學(xué)的時候,很快樂,這片刻的快樂。她以為這樣的快樂是永恒的。
7
第一次戀愛或許大都不會成功。綺嫦過于小心翼翼。她的拘禁使那男人怯懦,對她不置可否,他就要離開她了。她母親就對這個小女兒很不滿意,就說:“他沒把你強(qiáng)奸,也算你運(yùn)氣?!?/p>
這樣過了兩年。
那男人的母親還是托親戚舅太爺來說項(xiàng),又是她娘家的侄子,藉著到老舅舅家拜年的機(jī)會,碰一面。“綺丹今年沒回來?”他問。
“沒有?!?/p>
“上海還好,離這不遠(yuǎn)?!彼日f綺丹,再把話引到綺嫦。
“綺嫦的喜酒什么時候辦?我聽我姑姑說,是快了吧,”“難不成是生日與喜酒一起辦,雙喜臨門?”他又笑說。
“還雙喜臨門哩?!你看我還放一個鞭炮?我就拿根竹子在地上敲敲!”她父親說,冷笑一聲。這是她父親對待字閨中的女兒唯一發(fā)言。
她母親晚上回來,就告訴她說:“這話我是不好問你的,”她欲言又止,“這事你自己拿主意才好?!逼鋵?shí)她說不問,要綺嫦自己拿主意,終于還是問出這樣的話。
她躺在床上思索半天,其實(shí)也思索不出個所以然來?!八@人有點(diǎn)脾氣?!薄澳膫€人沒點(diǎn)脾氣?”她聽完沉默?!八@人有些計(jì)較?!薄澳贻p人計(jì)較些才好,會當(dāng)家。吃不窮,穿不窮,不會算計(jì)一輩子窮?!本_嫦閉眼轉(zhuǎn)過身去,不再說話。男方那邊也始終沒有得到回應(yīng)。
“前幾天,我在路上碰見我那內(nèi)侄,我看他不怎么睬我了?!彼渲樃嬖V她丈夫。
“怎么不睬你?”她丈夫問,“我說你怎么不把眼睛長在頭頂上!”他說。
“夫妻兩個看到我了,就當(dāng)沒看到一樣。”她朝半空中睨瞅了一眼。
“不睬我就罷,我倒要你睬我哩!”她母親豎起一根手指指著自己的鼻子。
“姑娘,不是我說你,你不能把天下男子用一桿秤來稱一稱。”她對綺嫦說。
綺嫦正蹲下身子找尋那只貓,聽到這話了。那貓肉重身肥,肚子快要墜到地上。牛肉干食品袋飄到它那里,它鉆進(jìn)去舔,貓頭套進(jìn)去了,受了驚,一直往后退到她腳下。她用腳勾住它的肚子,想把它勾出來。“它上個月有一夜沒回來?!彼赣H笑說。綺嫦聽了這話非常反感。
8
再折回來,他過得也并不如意,至少又談過戀愛,沒有成功。一個不好,趕緊再物色下一個。在這里,男人的年紀(jì)也讓人敏感,繼而產(chǎn)生疑惑。
兩人見面,述舊敘恩。
“我們第一次去吃的那家火鍋餐廳,閔行區(qū)的那家已經(jīng)關(guān)門了?!?/p>
“噢,這我倒不知道?!本_嫦坐在那里說。
“說那家店換了好幾家,現(xiàn)在是重慶燒雞公?!?/p>
“現(xiàn)在只有你姐姐住的那個小區(qū)還開著一家。”他撣撣手,又抓了一大把瓜子。他坐在那里嗑瓜子,看來要很長時間不站起來,很有耐心,七尺男兒就那樣安靜地坐在那里。
雨已經(jīng)停掉了,樹枝被濡了水的綠葉壓得低低的,背后有路燈的光打在上面,虛輝朗耀。她奔赴那里。是他約她出來的,她總是有點(diǎn)榮幸,就像聽見他說喜歡她一樣?!澳谴坞娪安缓每?。”她笑說。不過電影里面有句臺詞,不知他記住了沒有。
“還發(fā)生了一件事?!彼f,“我知道,我把公交卡丟你那了,你故意沒有說,但當(dāng)晚我沒有坐公交,我打車回去的。”她馬上告訴他。
“那晚,我等你電話等了個把鐘頭。就是想等你一個電話,不過沒等到?!睉賽凼顾彳?,五官充滿似有若無的微笑。
“你都還記得么?”她心里對他說。
他老是展示他不如她的一面,然而礙于自尊心,總是在兩人親密的時候說出來。這樣她就可以忽略,并且樂于接受他的令人不如意的一面?!拔议L一張東北臉——不好看”,那就像一個姓后面排行是“大”字,怎么取字都不好聽。他順手揀一筷子菜到她碗里。他掉過頭招手準(zhǔn)備結(jié)賬,他看到了鏡子中的自己跟她,摸摸自己的臉,說:“像是剛從非洲回來不久?!彼涯槣愡^來,互相比對著。她皮膚白。雖然他深腰大個,她就仿佛高貴于他許多?;厝サ臅r候,她下車一個人走了一段路,想到這大概也就是那一會。
她姊姊那時候沒有離開梁澤儒,她就是貪戀這樣的快樂。他那時玩得十分厲害。他輸?shù)袅隋X,天天有人上門來找他。她裝作掃地,像掃客。有時候他們就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在客廳里的沙發(fā)上,不說話,偶爾抽一支煙,悠悠的煙幕,他們在幕面看她,像太后垂簾,那么坐著就是威脅。事情解決掉后,梁澤儒從那時就開始害怕她了。自己跟朋友出去販賣機(jī)器,跑到中部去找客戶,他就是聰明,他跑到中部去。他天天出去跑,發(fā)了狠了。他回來也笑著告訴綺丹那邊是連自來水也沒有,幾天不洗澡。她做個鬼臉,覺得好臟?!坝袀€老太太,乖乖,厲害,我們就踏壞了她一點(diǎn)玉米地,就要我們賠錢,錢全在機(jī)器上,我們哪有錢來賠。她看到我手上的金表,伸手就來,我們都嚇跑了?!彼┛┑匦α似饋?,無形中也感到一陣恐怖,那只干癟癟的大手向她伸過來,遮天蔽日。
梁澤儒賺了一筆錢,不過全用來養(yǎng)活了自己。這就是成功。她甚至可以想到,他拿錢來買礦泉水洗手洗澡。其實(shí)是她離不了他。她有時候也怕他,罵他也不敢罵太兇,最后就剩了自嘆自艾。你就是去殺人放火也就是這樣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你不能天天這樣。于是她就這樣了。“現(xiàn)在那些二婚的婆娘,你說說看,過得比一婚的還要快活。”她鼓勵自己離婚。吵架時候她說離婚,她怕他真會離,因?yàn)樗袷菚龀鲞@樣事的人。她像在花大錢在吸食毒品。
“你那時直嚷貴死了?!彼φf。吃生雞蛋,高級的吃法。他眼睛時不時地斜過來溜她一眼。這在他不曾有過。綺嫦心里一驚。
之前也是一個年底,他來她家拜年,他也是坐在那里不多會就要站起來,非常討厭。這里看看那里望望。她家小東西確實(shí)多,雖然并不稀奇,但總是有吸引人探究的欲望。他把那只橘色的鷹擺在掌心里,想要看它怎么是個玩具。她知道這里頭使人驚嘆的,他不會看出來。他忽然說家里有事,就把那只鷹匆忙放下來走了。她后來耳朵里聽她母親刮著點(diǎn),他母親已經(jīng)在家里替他安排另外一個女人與之見面。
那只貓過了四只小貓,四肢間有一排粉色乳頭。它躡腳從門縫里進(jìn)來找食物,遍尋不見,就往窗戶底下的太陽光里一蹲,舌舔全身。
他這次帶了武漢鴨脖來,他去湖南出差時帶的,還帶了好酒。他這次預(yù)備長久地安靜地在這里了。他拿出一個脖子的骨頭喚貓。他在窗前蹲了幾分鐘,仰面沖她莞爾一笑:“貓呢?到哪里去了呢?”他蹲在那里往各個角落看過去,她忽然對他有無限同情。權(quán)勢與霸道,對于女性來說未嘗不是催情劑,它能讓女人看到男人的氣急敗壞??墒撬?,她微妙地察覺到自己的卑下處境,只有良善地同情他才可以……她正自出神,母親叫他們出去吃晚飯。
9
翁婿間喝酒是和諧場面。母親去酒席上,拿只茶杯帶過去,裝作喝茶,雙手疊在杯蓋上。她彎腰把里面的茶葉用可樂蕩干凈,趁人不注意,把桌腳一瓶喝剩的好酒倒在杯子里。她出了份子錢五百元,她不肯受損失?,F(xiàn)在這酒也派上用場了。他搶著要倒他帶來的那瓶好酒,綺嫦父親就說:“這酒下次等你來喝,喝酒不著急?!本_嫦默不作聲,下桌去拿瓶完整的好酒來。母親看了綺嫦一眼。那眼神只有她會意,別人不知道。
她舍不得鍋里的余熱與一點(diǎn)油,菜湯里總有些黑色碎屑在浮,我知道他看見了,他倒也不介意。
他站起來替她父親倒酒。她父親常常對他說綺嫦怎么樣怎么樣,講了許多她的好處,很熱心。她從未聽她父親講上她許多。她很不自然。她母親就在那里催促他們多吃,站起來給每個人布菜。熱氣在黃電燈周圍環(huán)繞。每個人此時在彼此眼中陌生又新鮮。
綺嫦覺得圓滿的快樂,異常的快樂。她站起來替他拿杯子倒水泡茶,招待他,她覺得自己有女性的溫柔。她過慣了大上海的生活,但看這里,一涉及到男女,原形畢露。原始的婚姻締結(jié),都在黃昏時候。在都市,有愛情的粉飾。他們送他出去的時候,她看到門前兩株樹靜立,從頭枯至尾,有悲風(fēng)溜過,哀弦急管。
他出差路過上海,在她那里要作短暫的停留。他在電話那頭說要好好請她吃頓飯,說他這么長時間還未跟她好好地出去吃頓飯。她隱約知道些事,但還是應(yīng)承了下來。
他把她手一拉,他喝了酒,把臉湊到她耳邊說話,“上次到你家,你父母有沒說什么,唔?”她告訴他沒有說什么。他就把她抱過一邊,不過因?yàn)樗麄€子高,架住她的胳肢窩,把她一提就提到隱蔽的地方。她像是四面樹敵圍攻,本能地退居墻角,背部是墻,那就是安全的一面。他其實(shí)可以走了,她沒說這話。她聞到他臉上的酒香混合淡淡的煙草味,有一種奇異的香氣。她覺得很好聞,她依舊沒有說。
他不知道怎么吻她,臉側(cè)了側(cè),找了一個恰當(dāng)?shù)奈恢茫闰唑腰c(diǎn)水似的,嘴里嘰里咕嚕說著話,分散她的注意力,然后一下子就把她的嘴唇整個地含在嘴里吮著。她曾經(jīng)也想過這樣吻一個人的嘴唇,不過沒有成功,但那想要的欲念,她記得是什么?,F(xiàn)在他親嘗到了,被他得到了,仿佛是極致的快樂電流似的過到她身上了。他的眼睛緊緊迫在她的眼睛上,接吻不閉眼,她從他眼睛里看見自己,攬鏡自照,她憐惜起自己來了。
“你剛才說什么?”她摸著他的眉骨問,他的眉骨很突出。
“我說,你真美。”她聽完這句話,沒說話。
之前她的一個同學(xué)說過,說永遠(yuǎn)不會與一個人接吻,擔(dān)憂對方嘴里有口臭。她想到這里笑了笑。
“我早就想吻你了,怕你叫出來?!彼嘈σ宦?。
“你喜歡我么?”她問。他不愿受擾亂,一迭連聲說喜歡。
她腦子一片空白。并沒有許多障礙,她大概早就清楚怎么去做了,不過與現(xiàn)實(shí)中兩樣。她看見過那形狀,一直沒有動念。那是個剛出生的動物一樣,已自有它的生命,不受他控制。
他要看清楚出入之勢,他低下頭去,頭發(fā)毛毿毿的,像雞毛撣子在太陽光下最柔軟的一撮拂遍她全身。她獨(dú)身了那么多年,就禁不住他昵昵的幾句話。她的卑下一覽無余。他胸前那一塊棗紅,她總先能看見,有荒野的粗糙,那是整天在外出差,太陽曬就的。他的眼窩很深,眼睛小而凌厲。兇狠起來了,他緊緊地抱住她。她從下面望向他,臉上的五官充血飽和,很圓美。她一陣疼痛,他安慰她馬上就快樂了。她因此好奇,靜靜等待。
她一雙白手用力抓住他的臂膀,抓不滿,十指纖蔥,一點(diǎn)力道也沒有,像是劇烈動作在夢魘中。這所造成的力的懸殊對比,使人窒息。
兩人都假睡一晚。她好不容易是懵騰一覺,并不放松。收垃圾的人來了,那鐵鍬磨著水泥地,垃圾漏到了外面,用鐵鍬鏟。她住在這里好幾年,幾乎天天聽到這樣的聲音。今天嘛,并沒有不同,不過是因?yàn)槭乔逦芈犚?,反而疑心像夢。她不知道是幾點(diǎn)鐘,他一只手伸過來把她一擁,馬上又滑了上來。她足足睡了有半天,起來的時候是靜蕩蕩的正午。她不作它想。
10
他爭取把工作調(diào)動到上海,但也經(jīng)常出差。他到處替他們工廠維修機(jī)械,國外的,國內(nèi)的。他打電話來給綺嫦,問她在哪里,可以順道接她回來?!耙詾槟憬裢聿粊?,我把燒好的一碗紅燒肉丟到了垃圾桶?!彼嬖V他。他笑說:“那我今晚就吃你?!彼欢磉_(dá)他的情感,所以想要說點(diǎn)什么就很野蠻。她知道他這次是出自愛慕的本能。她腦子一陣酥麻,她問:“你愛我么?”她問過就后悔?!拔也粣勰?,不愛你。”他羞于回答,于是說反話。
直到他來了,門咯嗒一聲打開來,綺嫦看著他走進(jìn)來,走近她。他的面目與以前一樣,那是屬于他的面目。她的背部終于靠了墻。還沒緩過神來,他就俯身彎下腰來,燈光在背后,像屋檐上月亮的飛光,他就要吻她了。她從來沒有告訴過他這一點(diǎn),她不愛他的呀。她只覺得恐懼。一種哀戚之感從心頭涌來。
房東打電話來跟她說空調(diào)的事,她出去了。他在房屋里不出來?!翱照{(diào)最好還是清洗一下,夏天就要到了?!?/p>
“需要我?guī)兔??”房東是個三十多歲的男子,嘴里銜一支煙,沒燒多久,顯然是為了見她才點(diǎn)燃一支,為了鎮(zhèn)定,為了頭腦清楚。她笑說不用了。
她穿著黑色的吊帶長筒裙子,很簡單,這樣的衣服沒有什么裝飾,只露出來一塊瘦肩膀。這件衣服很舊了,黑色中已有灰色的影子。她本來就要扔掉的。現(xiàn)在,她就穿上了,隨意地穿上。穿這件衣服出去,她的一雙瘦膝,一雙玉臂,她不擔(dān)憂展露無遺。她曾經(jīng)對自己的一雙瘦膝情有獨(dú)鐘,凄切地令人神傷。沒有人注意她那膝蓋。照她看來,它們就生成那樣,是屬于她的,還不算有老感。別人能夠看到那種年紀(jì)很輕的蒼猝。過于老去的話,她就知道沒有了。這樣的姿勢,只有一次有過,就是在那陌生的福建的女人的陽臺上有過。此后就不曾遇見。不知道這一次可否一樣不期而遇。
她心里已然這樣想,那么,她就這樣做了。
“那每半年的物業(yè)費(fèi)能否減免么?”她知道他會答應(yīng)的。他看了她一眼。
“物業(yè)費(fèi)我一直沒算你的。”他從沒放在心上。煙燒完了,房東雙手抱胸,往墻邊一歪,低頭看了看她的腳,她的腳套在人字拖里,腳趾上涂藍(lán)色的指甲油。沿著往上看,她知道他在看,她就陪他說了會話,出自女性的自覺。她知道他或許跟他妻子剛吵完架,他今天碰到家庭方面的事,有幾分不如意。她愿意承擔(dān)這說話的責(zé)任,說與不說之間,是混沌的,她知道她要多說些,說什么話不記得了。他的頭低下來,一綹頭發(fā)從鬢間滑下,有些潦草。她正要回頭,就看見他出門,往她這邊走。她狂笑出來。
“你笑什么?”
“我看那房東也是有趣,想得周到,說夏天到了,替我想著清洗空調(diào)?!彼聊氯?,嘴里嘰咕幾聲,她知道這種沉默是憂心別人不同意的那種沉默。
“這次去巴基斯坦,中國的鐵哥們,巴鐵,巴鐵嘛,我去一個個體工商戶家,自己開機(jī)器做產(chǎn)品。那樣就很不錯了,就很有錢?!彼髞砀嬖V她那個個體工商戶是獨(dú)棟的別墅,有三層,房間很多。有的房間就那么空在那里,不作他用。就放幾張黑皮沙發(fā),或者一張乒乓球臺子。他不無可惜。他幾次想出來自己做,但是又怕。他說這個行業(yè)已經(jīng)快不行了,輪到他的時候總已經(jīng)遲了。他現(xiàn)在只能如此。
“我買了一串手鏈,其實(shí)還是害怕出事。”他把手抬起來給她看了看,他有時候戴有時候不戴。她本就想過他的死,是出意外地死,任何一個動作都能置他于死地。中東地區(qū)不安全,隨時一個流彈會飛過來,會打中他。說是這樣說,真這樣,也總覺得不會降到自己頭上。他跟她似乎都處在安全的人群中,不會真的就是他出意外。他們當(dāng)中去中東的也很多。他們公司為他們?nèi)珕T工買了保險。去那個地方出差,按天數(shù)算薪水,拿命換錢。
“他的老婆整天蒙面紗,在家也不除下,見我一句話也不說,從沒說過一句話,很不像個女主人。她住樓下,我就住樓上。她算好時間,等我下樓梯后,她就出去,避免在樓梯上碰面?!彼f到女人,無論什么女人,她總是會多想一下,會想到她會在那里有一天除下面紗引誘他,會發(fā)生京戲里的鳳儀亭的故事。戰(zhàn)爭與饑餓不會讓他送命。中國沒有。
兩人此時都心知肚明。
她記不起動作的前后順序,他只又來吻她了,他似乎怎么吻都吻不夠。許多天不見了,她在笑。
“你叫我一聲。”他說。
她叫了他名字。
“再叫一聲。”
她又叫了一聲。
還是不行,要叫他“老公”,不知怎么,她再也叫不出口來。
“叫我老公”,“叫我老公”,“叫我……”
結(jié)婚的事,她倒是沒想那么遠(yuǎn)。她害怕想得遠(yuǎn)。遠(yuǎn)方像蛇一樣。他見她不怎么談?wù)摯耸拢话愀勗拑?nèi)容也就僅僅在于日?,嵤?,他告訴她今天遇到了什么令他痛苦的事,她就懷抱他的頭。她自己也是個時常哀戚的人,希冀他在她這里得到寬慰。他大概不大與他母親說話。
她的老母親跟他來過幾次。他的母親,臉色蒼老,長期睡不好覺,眼皮很重。但是她的眉毛畫得很細(xì),做了這恰當(dāng)?shù)钠胶狻,F(xiàn)在她唯一的兒子也要離開她了。她把她唯一的兒子奪占了去,勝利在她這一邊。她母親勸她不要三心二意。她對他很滿意,在背后她是這樣說的。不過,當(dāng)他的面,她還是嫌棄他長得太過北方,方腮大面。
“我跟他大概不行的?!本_嫦笑說。兩人交往一段時間,有一段時間沒見面,他來找她,她就推脫。
她母親看見兩人見面少了,就在那自怨自艾,說他已經(jīng)另外找到人了,坐在那里說他不要她了。她心中那塊沉重的石頭還淋了雨,郁郁的。他再來找她,她就還是跟他出去了。
她現(xiàn)在品嘗到那快樂,什么都不要去管。那種快樂無法形容,大海與天空是極易的輪廓,風(fēng)平浪靜后還有輕微的浮動。她不知道竟有這等快樂存在。她為之一緊,詩里頭有種境界,“月照花林皆似霰”,把眼睛一刺的那一瞬間,驅(qū)散一切具象形骸。
“梁澤儒就是有一樣好,不去外面找別的女人?!本_丹得知綺嫦的事告訴她。她在那里打包什么東西,蹲下來,穿著高跟鞋。她說她習(xí)慣了這樣做事。一雙腳瘦骨伶仃,那冷硬的皮把腳面擠壓出一條深印,不流血。她說她習(xí)慣了。
綺丹不會離開梁澤儒的,無論怎樣,她不會離開他的。她做不了這樣的事。事實(shí)是夏天他喝冰啤酒,坐在太陽傘下,戴著墨鏡,喝冰啤酒,他不吃零食,不吃油炸花生,這些下酒物他不吃,他嫌棄這些。他就好口啤酒。她其實(shí)很想跟他坐在喝一杯,他不叫她,她還是說:“能幫我?guī)б槐瓎幔俊睙o論說得多么得體委婉,她知道自己還是在請求。唯一好過點(diǎn)的是,他不知就里。
不,不,不應(yīng)如此。隨時隨地可以決離,建立在一切是悲劇的基礎(chǔ)上。女人在不幸中的角色全然不是如此,她們是故事的一部分,大部分故事是由她們起的頭,就是她們沒有這樣的結(jié)局意識。她們耽于逸樂,一旦失去,她們就在墻腳下悵悵徘徊,在樹的陰影下疑心,確信自己是個棄婦了。她們不停找人說話,要么是不說話,直到死。他不會永久是她的。我一開始就知道。在最快樂的時候,我也沒能忘記掉這一點(diǎn)。
11
“我是要幸福生活。”綺嫦對他說了一句陳述句,但是個問句,所以她強(qiáng)烈地等待他的回應(yīng)。她還未曾捂熱,就知道它將要失去。她不曾看見,或許看見過,不過因?yàn)闀r時會失去,反而像手握一只空杯。以為在喝酒,其實(shí)已經(jīng)沒有了。
他不回答,她就笑,他只說“我愛你”,她反倒不笑了。
他看得深切,對于生活,對于生活中的關(guān)系,他處理得很好。他在一家公司能夠游刃有余七八年。他周圍的人他不喜歡,但是他能夠注意一切對他不利的一面。這一點(diǎn),他做得比她好。我呢,我不是,總是按照自己的意愿做事,卻又不徹底,總是愿意這樣,愿意那樣,堅(jiān)持一段時間,然后就改變初衷,改變事情的原貌。那也不覺得有多么的拒絕。
她撫摸著他,男性的身體極簡單,又有力的線條。他的脊背,胸脯,臂膀,他胸前那棗紅色一塊,五彩斑斕,那是一種標(biāo)記似的,使她在人群中一眼就能認(rèn)出他來。然后把他單獨(dú)叫出來,與她獨(dú)處。他那麥色的皮膚,比臉色還要淡一些,他在枯焦的野地里曬了一身陽光進(jìn)來,經(jīng)歷過許多的挫辱,他是健康的一個成年男性。她竟很感動于他的健康。
他的生殖器蹺起來,她看得很清楚,強(qiáng)而有力。他就那么躺在那里,在她面前盡情地呈現(xiàn),為她所徹底擁有。她此時想起母親講的一個笑話,說有一對情侶,男方到女方家去,晚上他就睡在那里了。連著三個晚上住在那里,他蹺不了,他有病卻不自知,后來兩人分開,女方父母因?yàn)榕畠号闼?,便跟他要一筆錢。她沒有遇見過這樣荒唐的事,不過在她潛意識里總以為能遇見這些不幸的事,但這次居然沒有。她的母親應(yīng)該在一旁看著,看她女兒竟有這樣的運(yùn)氣。
她現(xiàn)在就靠綺丹每月給一筆生活費(fèi)。她們的父親身體的器官已經(jīng)不能有效地循環(huán)運(yùn)作,逐步衰竭。她因?yàn)閷θ藨延斜?,只能一味地?jié)約、周到。那么別人呢就不忍心不要她。她保管她丈夫的藥罐,那次到上海耽誤了有幾天。她坐在沙發(fā)上,嘴里一刻不停地說:“我幸虧多帶了幾瓶藥,不然到這里又要買,哪里想得到要在這里住這么長時間。他就能一天離了藥了么?他這次偷喝酒倒在地上,我趕忙叫車把他拉到醫(yī)院,我都準(zhǔn)備哭他去了呀?!彼龑π∨畠赫f。
他現(xiàn)在變得很饞,嘴巴不能有節(jié)奏地咬合,話說不清楚,仍舊有脾氣。他寧愿不上桌上,要坐就坐上首。那食物屑掉在桌上,掉在床單上,他還不知道。她把他挪到一邊,拿起刷子刷干凈。她就需要想到一件好笑的事情,預(yù)備替她丈夫解釋解釋。
她對綺嫦說:“你小時候就不吃零食,你想不到吃。你聰明,學(xué)什么一學(xué)就會,你不像其他小孩子總想著去外面,去玩。你小時候小書包兩邊的兜里裝一個蘋果就可以了。”她不記得這樣的事。但是這樣的事,經(jīng)由她母親描述起來,就使她神往。她應(yīng)該此時站在那個小姑娘身邊去看著,笑著看著她蹦蹦跳跳從家走到學(xué)校去。
就在那次酒席上,在她偷拿酒的那次酒席上,梁澤儒把一只普通的皮包臨時交給她,皮包有金色的拉鏈。他不方便隨身攜帶,他被人一早就約好去打牌。她就把他的皮包用自己的衣服包裹一層,再放到自己的大麻布包里。她認(rèn)定里面的東西價值不菲。這只皮包不應(yīng)該在那種人員雜亂的地方顯眼出現(xiàn)。她就這樣被生活活剝掉了。她對丈夫卻很舍得花錢。她不能夠讓他死,她就可以倚靠他去伸手跟人要錢。他生病住院的時候,綺嫦也出了一筆錢。
她母親坐在另外一張床上,看她的小女兒,一會也看看她丈夫。他病得很重,如果不是兩個女兒,他恐怕活不了命。
“他新買的一雙耐克鞋丟了,”她紅著眼告訴他告訴你?!靶泳头旁谕饷鏁竦?,大門開著,一霎眼,不見了?!彼髦浑p大金耳圈,沒有任何圖案,就是兩塊金子被敲扁了,穿進(jìn)去。她耳朵洞被拽大,耳朵也被拉得長長的。金色的兩塊蕩來蕩去,兩只火苗烤著她,使她刺促不安。
“那雙鞋兩百塊,偷東西都偷到我家里來了!”
“他的藥就是八百,每天還要吃肉,他這樣子不吃肉是不行的呀,走路沒勁。”她向人解釋她對于綺丹她們給的每分錢都用在他身上了。她從不為自己買衣服。穿的一件絨線衫還是她外孫穿的,不過穿在她身上也年輕。因?yàn)椴淮蟪鲩T,就只管照顧她丈夫,很像上海太太。
她寂靜地坐在她丈夫身邊,半天不與小女兒說一句話。她面帶笑容,對她丈夫說幾句話卻時不時留意小女兒的反應(yīng)。綺嫦盡量避免去看她。她的母親仿佛已經(jīng)被遺棄在那里,時時地等待被施舍。
在這種會面中,綺嫦跟以前的綺丹一樣,總要告訴她跟那北方男人的事。“前幾天,他說他要買條金手鏈給我。我說我不要這么貴重的東西?!?/p>
“現(xiàn)在金子也跌價了,也沒有多少錢。”她母親說。
“我不要他什么?!本_嫦把臉偏過去。
“將來,你與他過日子,不能什么都不要。戒指還是要一只的,這是規(guī)矩。”
“我能不能夠那還是一說?!彼犚娋_嫦又說這話,也不說什么。
綺嫦急躁起來,很希望她能夠多講幾句話,“我想我跟他還是不能夠在一起,我想了很久?!彼€是沒有別的話。等了她母親良久,良久。她的小女兒從此就被拋棄了,如乞丐而無所適從。綺嫦硬起心,出門時把門重重一摔。她偏要給她母親這潮涌似的寂寞。她的小女兒就那么急沖沖地走掉了。
現(xiàn)在他只是柔情,那樣的柔情又使她沉醉片刻,僅僅是片刻的沉醉。那張臉在她之上,那種硬朗的朔方的臉的邊緣地又有光的影子了,像一件瓷器。那與她在日常生活中所見不同。這時他是真愛她的。她想了想,想得到確證,她就去問。她笑著告訴他,這真是悲哀的一件事。他說他照例不懂這些。
這一次是她主動要他的。她強(qiáng)烈地想要他,雙手環(huán)繞他。他一定感到徹底地?fù)碛形伊?,這種滿足是無與倫比的。她說你就這樣做,這樣做我很快樂。這使她感到詫異,徹底地失去掉了一些什么,她終于這樣委身于他。他盡他的一切照她說的去做。他嘴里叫:“老婆”,脊梁向上一掀一掀??鞓啡缙诙?。
他們在的這棟樓因?yàn)槟甏眠h(yuǎn)而被修繕,一根根鋼管束縛成的鐵架子把整座樓宇箍得死死的,仿佛是要拔地而起,直干云巔。我跟他原本就是在七層樓的第七層。
他擁護(hù)她的身體,就像對著一個嬰兒。遲早有一天,這樣的情形會使他厭煩,我早已經(jīng)預(yù)知似的。但他現(xiàn)在說我是他今生唯一的愛。
他上學(xué)時寫過一封情書給一個姑娘,他字寫得很難看。不過后來得知那個姑娘與許多男孩子勾搭,就恨起來,就忘掉這件事。他很容易忘掉這些情感上重要的事,他認(rèn)為不值得,恨之所始,而無能為力,就是要急于忘記掉。我就告訴他,不是如此,你離開絕對不是因?yàn)槟莻€姑娘勾搭其他的男孩子,你就是因?yàn)楸痪芙^,你沒有跟她在一起。他把頭埋在我的肩膀上。我忽然難過起來,掉下淚來。他擔(dān)憂在此時失去她。
我明顯感到自己的這種悲哀原本就在那里,與其血肉長在一起。我長大,它也跟著長,綿綿不絕,令人感到安全,使她知道我自己的存在,像只有在極度緊張中,只感到自己的緊張,外面的世界全是空的。
工人們戴著安全帽在那鐵架子之間竄來竄去,鋼管從幾層樓上往下丟棄,那力的碰撞,人的肉身汗如雨下。電鉆的聲音,說笑的聲音,喧囂在他們耳邊。他們就在窗戶外走來走去,隔著一層護(hù)欄與玻璃,但他們不知窗內(nèi)的一對男女。
那是在一個什么地方,我不記得那個地方叫什么,看見過一個女人,覺得跟那個陌生的福建女人長得很像,也不知是不是她,她也看了我一眼,不過我沒有去問,匆匆地走過去了。
【作者簡介】秦汝璧,1991年出生于江蘇揚(yáng)州,2016年開始在《鐘山》發(fā)表頭條作品。至今已經(jīng)在《鐘山》《作家》《山西文學(xué)》《雨花》《西湖》等刊發(fā)表文學(xué)作品若干。2020年《華燈》獲“《鐘山》之星”年度青年佳作獎。2020年小說集入選“21世紀(jì)文學(xué)之星叢書”。2021年成為江蘇省簽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