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 廣 云
(1.北京師范大學 北京文化發(fā)展研究院,北京 100875;2.首都師范大學 政法學院,北京 100048)
新冠病毒疫情爆發(fā)以來,生命政治理論得到更廣泛和更深入的研究。筆者以為,除了福柯(Michel Foucault)、阿甘本(Ciorgio Agamben)和奈格里(Toni Negri)等生命政治理論之外,埃斯波西托(Roberto Esposito)所提出的免疫辯證法是值得我們更加關注的。本文首先梳理生命政治理論譜系,闡明免疫辯證法在這一譜系中屬于第三條路線;然后解釋免疫辯證法的含義,及其作為生命政治理論的兩條路線的結合與我們通常所謂辯證法的區(qū)別;最后探討免疫辯證法應用于防疫常態(tài)化的一般原則與方法。
要厘清埃斯波西托免疫辯證法在生命政治理論中的位置,首先要梳理生命政治理論的譜系。在談到生命政治理論譜系的時候,大家通常都從福柯開始。吳冠軍[1](P46)(2016)曾描述過這樣一個譜系:“從??碌桨⒏时?,生命政治經(jīng)歷了這樣一個轉向:從生命政治的治理論(‘正常狀態(tài)’下的生命政治),轉到生命政治的主權論(‘例外狀態(tài)’下的生命政治);批判的焦點從作為‘常態(tài)化的權力’的生命權力,重新回歸在例外狀態(tài)下決斷生死的至高權力。”這個說法比較了??潞桶⒏时荆阂粋€是常態(tài),一個是非常態(tài),就是一個“例外狀態(tài)”。吳冠軍認為:“掌握在主權者手里的至高權力(古典時代)與蔓延在各個社會機構中的生命權力(現(xiàn)時代),在權力施行與操作上正相背反:前者讓你活(let live)并使你死(take life),后者則使你活(make live)、讓你死(let die);前者是一種特殊狀況(例外狀態(tài))下使用的權力,而后者則是一個‘常態(tài)化的權力’(power of regularization)。”[1](P18)疫情期間關于生命政治研究,絕大多數(shù)就是在這兩種生命政治理論中進行比較:治理狀態(tài)或生命政治的“正常狀態(tài)”、主權狀態(tài)或生命政治的“例外狀態(tài)”。
其一,治理狀態(tài)或生命政治的“正常狀態(tài)”?!吧?,即人的自然生命越來越被納入到權力的諸種機制和算計中?!盵2](P163)但是,“被納入到權力的諸種機制和算計中”的不直接是“人的自然生命”(vivant),而是通過人口(population)間接表現(xiàn)出來。藍江認為,??滤珜У摹爸卫硇g”主要就是人口統(tǒng)計學,它推動了生命的數(shù)據(jù)化和檔案化,直到今天形成數(shù)字時代的新治理模式——“算法治理(algorithmic governmentality)”,構建數(shù)字時代的新秩序結構——“算法秩序(order of algorithms)”(1)參見藍江:“生命檔案化、算法治理和流眾——數(shù)字時代的生命政治”,引自《非常狀態(tài)的反思:生命政治·城市·風險治理》,2020年第63,65-66,68頁。沈湘平、石峰主編,北京文化發(fā)展研究院(內(nèi)部刊物)。。
其二,主權狀態(tài)或生命政治的“例外狀態(tài)”。關于“例外狀態(tài)”究竟在“法內(nèi)”還是在“法外”,眾說紛紜,大致分為兩方:“一方是試圖將例外狀態(tài)包含于法秩序范圍之內(nèi)的學者,另一方則認為它是某種外在的事物,亦即基本上是政治的、或至少是超法律的現(xiàn)象?!环N是客觀的必要狀態(tài)理論(objektive Notstandstheorie),其主張在必要狀態(tài)中所有施行于法律之外或與法律抵觸的行為都是非法的,也因此是法律上可追訴的;另一種則是主觀的必要狀態(tài)理論(subjektive Notstandstheorie),其主張例外權力乃立基于國家‘憲法的或前憲法的(自然的)權利’,就此而言善意便足以確保其免責。”[3](P31-32)而阿甘本則將“例外狀態(tài)”等同于“懸法狀態(tài)”,他從“懸法的系譜學考察”中得出結論:“(1)例外狀態(tài)不是獨裁(無論是憲政的或非憲政的、委任的或主權的),而是一個缺乏法的空間、一個無法地帶,在其中所有法律性的決定——首先便是公與私的區(qū)分本身——都停止行動?!匾獱顟B(tài)不是一個‘法的狀態(tài)’,而是一個沒有法的空間(即便如此,它并不是一種自然狀態(tài),而是將自身呈現(xiàn)為源自于法之懸置的一種無法狀態(tài)[anomia])?!薄?2)這個缺乏法的空間,似乎基于某種理由,對法秩序來說具有非常根本的重要性,以至于它必須以各種方式試圖確保自己與它具有某種關系。”“(3)與法的懸置密切相關的重要問題是有關在懸法期間所為之行動的問題,而此行動的本質似乎逃離了一切法律性的定義。因為它們既非違法、亦非執(zhí)法或立法,其便仿佛被置于一個對法而言絕對的非場所(non-luogo)之中。”“(4)法×·力(原文如此)的構想是對于這個無可定義和非場所的回應?!盵3](P78-79)在這“例外狀態(tài)”的四個規(guī)定中,我們需要注意兩點:一是“懸法”既非“法內(nèi)”,亦非“法外”,而是“無法”;二是這種“無法狀態(tài)”“對法秩序具有非常根本的重要性”。這里就蘊含了類似免疫邏輯的邏輯了!阿甘本的“例外狀態(tài)”雖不等于霍布斯的“叢林狀態(tài)”,但也適用于那句話:“‘對人們而言人就是狼’(homo hominis lupus)?!盵2](P148)阿甘本由此提出了“神圣人”即強盜即狼人(loupgarou)的概念。藍江進而提出了今天的新神圣人——“流眾(precarit)”(2)參見藍江:“生命檔案化、算法治理和流眾——數(shù)字時代的生命政治”,引自《非常狀態(tài)的反思:生命政治·城市·風險治理》,2020年第74頁。沈湘平、石峰主編,北京文化發(fā)展研究院(內(nèi)部刊物)。。
其三,關于“例外狀態(tài)”與“正常狀態(tài)”的關系,阿甘本有一個概要比較:“赤裸生命(小寫的人民)與政治存在(大寫的人民)、排除與納入、‘zoē’(生命)與‘bios’(生活)?!盵2](P238)
此外,埃斯波西托提到了自己和奈格里、阿甘本觀點的區(qū)別。他們都是從??鲁霭l(fā)的。但從??碌膯栴}出發(fā)有兩條路線:第一條路線就是“把生命理解為一個本質上積極的、充滿創(chuàng)新和生產(chǎn)性的過程”,這條路線指的就是奈格里,是從斯賓諾莎、馬克思到德勒茲的發(fā)展脈絡,按照埃斯波西托的表述就是“強調(diào)生命政治動態(tài)中的生產(chǎn)性和擴張性元素”——“它的生命力元素”,比如《帝國》;第二條路線就是“把它看成某種消極的東西——一種面對生命的致命退縮”,這條路線指的就是阿甘本,是對海德格爾、施密特和本雅明等人思想的發(fā)展,按照埃斯波西托的表述就是“以強烈的去歷史化方式強調(diào)生命政治現(xiàn)象的否定性乃至悲劇性基調(diào)”。這里可以看出,他在做了這個比較以后試圖確立自己的生命政治理論的路線,按照埃斯波西托自己的表述就是“既沒有……放棄歷史維度,也沒有……急于把哲學視角溶化到歷史學的視角之中”,這就是他創(chuàng)立的免疫邏輯的生命政治理論,這是一種闡釋學路徑,或者按照他的說法是“一種別樣的范式”,是“所謂的免疫學”[4](P235)。
那么,埃斯波西托所謂“免疫學”是什么意思呢?僅從生命政治理論譜系來考量,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其意圖在于超越??乱詠硪阅胃窭锖桶⒏时緸榇淼膬蓷l路線:一條是“積極的、充滿創(chuàng)新的、生產(chǎn)性的和擴張性的”,另一條則是“消極的、致命退縮的、否定性的和悲劇性的”。免疫邏輯就是將“消極的”生命過程轉化為“積極的”生命過程。不僅如此,埃斯波西托所謂“免疫范式”同樣意圖超越??隆吧蔚闹卫碚摗焙桶⒏时尽吧蔚闹鳈嗾摗钡膶α⒁约啊袄鉅顟B(tài)”與“正常狀態(tài)”的對立。免疫邏輯也是將“例外狀態(tài)”轉化為“正常狀態(tài)”。當然,這種轉化本身需要經(jīng)受合法性和正當性的考量。疫情期間阿甘本對意大利政府實行“例外狀態(tài)”的譴責之所以無法為絕大多數(shù)人們所理解和同情,正因為為遏制疫情蔓延,保護人民生命而實行“例外狀態(tài)”具有合法性和正當性。這場爭論也說明了固守“例外狀態(tài)”與“正常狀態(tài)”的劃分是無謂的,這一界限必須被突破,并且正在被突破。
總起來說,埃斯波西托的免疫辯證法或免疫邏輯或免疫范式等等在整個生命政治理論譜系中處于這樣一個位置,就是從??鲁霭l(fā)的第三條生命政治理論路線。
“免疫”,首先具有生物醫(yī)學和政治—司法的雙重語義?!皬纳镝t(yī)學的范疇來看,免疫性指面對某一疾病,生命機體自身自然的或誘發(fā)出現(xiàn)的抗感染條件,從政治—司法語言層面來看,鑒于具體職責或責任在正常情況下的對主體的相互鉗制,免疫性指主體自身的一種暫時性或決定性的責任豁免?!盵5](P185)有一些詞源學、語源學的探究:“免疫,或者用它的拉丁語拼寫‘Immunitas’,是作為共同體(Communitas)的對立面或者說反面(revescio)出現(xiàn)的。這兩個單詞最初都起源于詞根‘munus’,它在拉丁語中表示‘禮品’、‘幫助’或‘職責’。但是,‘共同體’具有積極內(nèi)涵而‘免疫’則是消極性的?!盵4](P236)免疫、免疫過程或免疫化指“某種特定的情境”或“環(huán)境”,“可以保護(mette in salvo)某個人遠離整個共同體都冒著的某種風險?!盵4](P236)“使人免受他或她(以及整個共同體)所面對的危險?!盵6](P210)簡單地說,“免疫”在生物醫(yī)學層面上是指免除疾病感染,在政治—司法層面上是指法律責任豁免。免疫的本質是生物或社會機體對異物的防御,通過對異物的識別以及處理,維持機體內(nèi)部環(huán)境的穩(wěn)態(tài)。就此,舉幾個例子予以說明:
從生物醫(yī)學免疫來講,這次新冠疫情當中關于中醫(yī)藥的爭論很大,這已經(jīng)是持續(xù)已久的爭論了,不過這次爭論可能有些地方離開了科學,有些地方受到了意識形態(tài)影響。有一種說法是,中醫(yī)藥主要是治未病而不是治已病,中醫(yī)藥的主要功能是增強人體免疫力?!笆撬幦侄?,無毒不入藥”,“以毒攻毒”,用較少的傷害去避免更大的傷害。對健康的人有“毒”的或許對患病的人是“藥”,例如,砒霜經(jīng)提煉及配以適當劑量可用于治療白血病??峙虏粌H中醫(yī)藥這樣,西醫(yī)藥也是如此。“古希臘的藥(pharmakon)一詞從一開始就有‘治療’和‘毒藥’雙重意思——毒藥就是治療,通過毒藥來治愈?!?3)[意]羅伯托·埃斯波西托:“免疫的兩面性”(中),藍江譯,載“歐陸思想聯(lián)萌”公眾號,2021年1月4日。因此,藥都有副作用,需要“對癥下藥”。只是中醫(yī)藥注重系統(tǒng)性。大家知道傳染病的歷史:一號病鼠疫、二號病霍亂、三號病天花,還有別的病——艾滋病、埃博拉等等。嚴格地說,據(jù)說只有天花是被人類通過接種天花疫苗真正戰(zhàn)勝了的?,F(xiàn)在嬰兒一出生就接種疫苗,使之獲得免疫能力,這是人工免疫,和自然免疫不一樣。其他傳染病并未被人類真正戰(zhàn)勝,只是由于改良公共衛(wèi)生條件等等得以消解。
從政治—司法免疫來講,這也是埃斯波西托曾說過的,法律本身是共同體的一種免疫,就是把個體的暴力轉化為共同體的暴力,也是把非法的暴力轉化為合法的暴力,這就具有一種免疫特征。如同我們法律所明文規(guī)定的,比如,未成年人的一些豁免權、外交豁免權、大赦和特赦等等,也就是說法律明文規(guī)定在共同體中某些特殊的個體他/她享有免除法律懲罰和法律制裁的某些特權。
總起來說,生物機體也好,社會機體也罷,它們作為廣義上的系統(tǒng),正常運行的必要前提是秩序,這是被物理學中的熵理論所證實了的。每個系統(tǒng)都有一定的容錯率,即允許一定的混亂存在,但過度的混亂也勢必導致秩序的崩潰,即系統(tǒng)的解體。醫(yī)藥和法律都是維護系統(tǒng)穩(wěn)態(tài)的工具。醫(yī)藥存在的根本意義就是消除生物機體內(nèi)部的混亂而維持生物機體秩序的正常運行,法律存在的終極意義也是消除社會機體內(nèi)部的混亂而維持社會機體秩序的正常運行,二者所運用的手段都具有強制性。生物醫(yī)學免疫、政治—司法免疫,埃斯波西托的免疫辯證法有這么兩個含義,這是免疫辯證法第一層面的意思。
第二層面,免疫體現(xiàn)了兩條生命政治理論路線的結合,這也是非常明確的。前文已經(jīng)提到“貫穿生命政治范式的兩種主要闡釋的分野”:“一種是肯定意義的和生產(chǎn)性的,一種是否定意義的或致死性的?!睋Q句話說,“肯定性的和否定性的,保護性的和毀滅性的?!卑K共ㄎ魍姓f:免疫“使兩者形成因果關系(一種否定的關系)的內(nèi)在表達、一種語義的結合”、“一種內(nèi)在的二律背反的模式,即生命通過權力保護自身。”整個生命政治就是這個意思,就是生命和權力之間的一種張力,但是免疫是生命政治的一種特有形式,“是生命保護的一種否定形式?!盵5](P186)所謂免疫(Immunitas)和一般的生命政治形式一樣,但是一種否定形式,“體現(xiàn)的是共同體(Communitas)的否定和缺失(privativa)形式?!盵5](P189)在某種意義上,免疫——作為兩種生命政治理論路線的合題——就可以理解為“例外狀態(tài)”的常態(tài)化?!袄鉅顟B(tài)”的常態(tài)化又可以理解為填充“懸法狀態(tài)”,變“無法”為“有法”。
第三層面,我們再進一步追究,免疫辯證法和我們通常所謂辯證法又有什么關系呢?埃斯波西托在論述免疫辯證法的時候也提到了幾個代表人物,比如黑格爾、尼采、馬克思等等,他們之間關系是可以考究的。??略容^過辯證邏輯和策略邏輯(logique de stratégie)的區(qū)別,辯證邏輯也就是我們通常所理解的辯證法,“它在同質(homogène)的要素中使矛盾項運轉。……策略邏輯不會在一個同質要素中突出矛盾項,這個同質要素允諾矛盾項在統(tǒng)一性中得到解決。策略邏輯的作用是:在仍處于不相稱狀態(tài)的互不相稱的項之間建立起可能的銜接。策略邏輯,是銜接異質的邏輯,它不是將矛盾同質化的邏輯?!盵7](P56)也就是說,和我們通常理解的像黑格爾和馬克思辯證法的區(qū)別,從這里可以找到一個脈絡。我們通常所謂辯證法,像黑格爾的正反合,反題被正題兼容或化解成合題了,或恩格斯的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都有這個意思,這是通常所謂辯證法。當然,這種辯證法后來發(fā)展,與包括像列寧、毛澤東的矛盾辯證法還是有一些差異的。哈特和奈格理在談到后現(xiàn)代主義的時候說:“后現(xiàn)代主義挑戰(zhàn)的不是全部啟蒙和現(xiàn)代性,而是現(xiàn)代主權傳統(tǒng)?!盵8](P144)主權我們已說過了,“例外狀態(tài)”下主權的表現(xiàn)就是“將多樣性和差異性削減為二元對立”,通常所謂辯證法也是把多樣性和差異性削減為二元對立,我們對于現(xiàn)代性通常是這么理解的。在霍克海默、阿多諾《啟蒙辯證法》、阿多諾《否定辯證法》中,啟蒙辯證法會走向一種理性極權,而否定辯證法則強調(diào)否定不可能走向肯定。所以這里我們可以看到這樣一種后現(xiàn)代主義式挑戰(zhàn),這種挑戰(zhàn)針對哈特和奈格里所謂“現(xiàn)代支配、排斥和控制的核心邏輯”,就是它“將多樣性和差異性削減為二元對立,接下來再把差異融入統(tǒng)一秩序之中”[8](P144)。由此可見,我們多元的社會和文化,在這樣一個“例外狀態(tài)”、非常狀態(tài)中,一個最危險的傾向是什么?——就是兩極化!多元化被削減為兩極化,整個社會就會走向一個極端。
在預防社會和文化的極化上,我們可以將生命政治跟身份政治比較,將免疫辯證法跟承認辯證法比較。身份政治不是建立在認同基礎上,而是建立在承認基礎上。按照泰勒的觀點,“認同的政治”(politics of identity)轉向“承認的政治”(politics of recognition),是從現(xiàn)代性政治到后現(xiàn)代政治的轉向。“認同的政治”是“平等尊嚴的政治”,“承認的政治”是“差異的政治”。前者是同質性的,以表現(xiàn)為單一性的現(xiàn)代性社會和文化為背景;后者是異質性的,以表現(xiàn)為多樣性的后現(xiàn)代社會和文化為背景。從“認同的政治”到“承認的政治”,從“平等尊嚴的政治”到“差異的政治”,是全球化時代之政治的基本轉向。這也就是多元社會—文化背景下西方“政治正確”的前提和基礎。今天,西方“政治正確”亦即以承認邏輯為核心的身份政治也有一種極化傾向,譬如疫情期間出現(xiàn)的反科學傾向。以免疫邏輯為核心的生命政治或許可以救偏補弊。免疫辯證法不是使矛盾同質化,而是使異質性事物在共同體中共在的方法,它超越了認同和承認的邏輯,既不是“黨同伐異”,也不僅僅是“求同存異”,而是更進一步——“相反相成”。免疫范式使相異者和相反者在共同體中共在獲得合法性和正當性證明。
移植辯證法是免疫辯證法的延展。機體處理異物具有各種機能:對于植物而言,嫁接就是將彼物移植于此物。對于動物而言,消化是機體同化異物的機能,而懷孕則是機體容納異物的機能。器官移植也要克服一種排異性,就是獲得一種免疫性。埃斯波西托在討論免疫問題時,他就提到了移植問題,免疫辯證法再進一步發(fā)展下去就是移植辯證法,也就是說人類可能往這個方向走,這也是在技術上非常危險的一個方向,我們現(xiàn)在講“后人類”等等,移植發(fā)展到最后是這么一個局面:人類身體器官全都可以移植,現(xiàn)在心臟可以移植,將來大腦可以移植的話,人類就不是我們原生態(tài)意義上的人類,這就是我們通常講的“后人類”,也就是賽博格(Cyborg)。至于文化和文明的移植,在歷史上同樣屢見不鮮。
大家知道,新冠疫情也可以說是一個好萊塢導演都設想不出來的一幕大戲,劇情不斷發(fā)生逆轉。因為我們面對的新冠病毒是“流氓病毒”,它不同于一般病毒,所以整個疫情的發(fā)展超出人們的認知,這是這次新冠病毒疫情最主要的一個特點。所以在這種情況下,整個疫情防控就只能被這個病毒牽著走。先看國內(nèi),概括起來,迄今為止,整個疫情防控大概經(jīng)歷三個主要階段:第一個階段是“內(nèi)防擴散、外防輸出”。像武漢保衛(wèi)戰(zhàn)和湖北保衛(wèi)戰(zhàn),這個階段打了一場人民戰(zhàn)爭、總體戰(zhàn)、阻擊戰(zhàn)。當然,這兩個階段不是截然分離,而是相互銜接的。第二個階段是“內(nèi)防反彈,外防輸入”,也是一場人民戰(zhàn)爭、總體戰(zhàn)、阻擊戰(zhàn),最后就進入了第三個階段(防疫常態(tài)化),但進入也不是截然的,好像哪一天就進入了。防疫常態(tài)化說明這場戰(zhàn)爭已進入了一個持久戰(zhàn)的狀態(tài)。再看國外,哈特和奈格理曾引用過這一句話:“全球化的時代也就是全球傳染的時代?!盵8](P138)各國的抗疫模式不一樣,議論比較多的像新加坡的“佛系抗疫”和英國的“群體免疫”。有人總結,西方是“群體免疫”,東亞是“全體免疫”,這是兩種文化和文明模式的選擇。
從我們國家防疫模式來討論,我們國家防疫模式就是按照公共衛(wèi)生專家的意見和建議,起初在沒有疫苗和特效藥的情況下,主要就是一個字——“封”,從武漢“封城”(1月23日),一直到武漢解封(4月8日),而且解封以后其實還有些措施在延續(xù)。不僅“封城”(武漢),而且“封省”(湖北),以至于在某種意義上還可以說是“封”國。這次“封”是非常徹底的,不僅“封城”,而且城市里每一個居民區(qū)也封,農(nóng)村“封村”。疫情高發(fā)期間全國幾乎每一個人宅家,也就是兩個字“隔離”。這個隔離狀態(tài)一開始就受到西方一些自由主義者們的批評,同時受到中國一些自由主義者們的呼應,說是違反人權,剝奪了人們的自由(尤其遷徙自由——禁足)。然而,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有人諷刺:“隔離,人權沒了;不隔離,人全沒了?!敝形骺挂叱尚Р罹啵腥苏f是國家制度的問題,有人說是民族性格的問題,也許二者都是主要因素,或者還有其他次要因素。當然,我們付出的成本和代價是非常慘重的,造成了一段時間的停擺,直到現(xiàn)在這樣一種停擺也還沒有完全結束。當然,隨著時間推移,相比其他國家和地區(qū),中國大陸成為世界最大“安全島”,充分證明了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的優(yōu)越性。
種種次生災害大家都耳聞目睹了。這里最主要的是對我們現(xiàn)代市民社會和傳統(tǒng)鄉(xiāng)土社會的影響。有人曾經(jīng)對比了唐朝和宋朝城市,把長安和開封做了一個對比:在唐以前城市是分區(qū)的,就跟我們疫情期間一樣,區(qū)與區(qū)間是相互隔離的,所以沒有多少市民生活。到了宋朝以后街巷才四通八達,才有一些市民生活,比如說書唱戲等等,所以宋元時期才有戲劇、小說等等。這是開放式街區(qū)制和封閉式街坊制的區(qū)分。這次疫情最主要的就是摧毀了我們的市民生活。整個社會被區(qū)格化,即使對于鄉(xiāng)土社會,這種狀態(tài)也都屬于例外。進入防疫常態(tài)化以后,整個局面是否結束?并沒有結束!整個局面是原有局面一半的延續(xù),它可以理解為從全隔離到半隔離。譬如我們現(xiàn)在有一點還需要注意,就是社交距離(一米間距)問題,防疫常態(tài)化要求人與人之間無接觸、少聚集等等。
在這種情況下,關于生命(安全、健康)、權利(自由、隱私)、責任(義務)等等這些問題討論都提升上來。這里不擬評述各種價值立場,只是強調(diào):我們既不能從既定理論規(guī)范,也不能從現(xiàn)成生活方式考慮這些問題,既要考慮實際境況,更要考慮可能的生活方式。我們需要找到一種替代型的生活模式,這種替代型的生活模式在這次防疫中已充分地表現(xiàn)出來了。托夫勒在《第三次浪潮》(1980)中早已提出了“電子小屋”的概念,當時是一個關于未來的預測,現(xiàn)在我們看到已經(jīng)成為現(xiàn)實,每個人宅在家可以遠程上課、遠程開會等等,還有一些虛擬社區(qū)。當然虛擬社區(qū)也有問題,最主要的問題就是許多人以匿名狀態(tài)出現(xiàn),匿名狀態(tài)加上共振效應容易引發(fā)群體極化,甚至導致人們毫無底線,在現(xiàn)實區(qū)格化基礎上進而產(chǎn)生思想?yún)^(qū)格化,加深社會撕裂,這就是非常嚴重的問題。但是,我們要考慮到一種替代型的生活模式正在出現(xiàn),并賦予我們原有的一些概念以嶄新的經(jīng)驗內(nèi)涵。譬如,前面提到“致命退縮”,有許多人認為,我們現(xiàn)在都不叫“生活”了,最嚴重的時候退縮到了生存需要,各人滿足自己生存需要。但是我們反過來想,從生態(tài)的理由、人類的理由,或者從種族的理由、國家的理由,我們看看我們各人原有生活方式里還有多少是必要的,所有這些非必要的狀態(tài)還有沒有必要延續(xù)?像天天宅在家,就避免了許多不必要的聚會,像那些聚餐,真的就是自由嗎?其實不是自由!宅家生活縮小了隱私范圍還是擴大了隱私范圍?這里說的這一切不是說我們?nèi)匀槐A羯踔翑U大了自由和隱私(顯然有些防疫措施比如監(jiān)控、追蹤等等縮小甚至取消了隱私和自由),而是說我們在討論這個問題的時候要注意到一種替代型的生活模式,譬如在相當場合下,線上工作與消費替代線下工作與消費。約定俗成,習成自然,歷史上,人類隨著技術進步,已經(jīng)無數(shù)次替代了自己的生活方式,這次新冠病毒疫情必然加速人類生活方式的替代與更新。
歷史證明,人類在“例外狀態(tài)”下所取得的進步比在“正常狀態(tài)”下所取得的進步更大、更快。譬如疫情爆發(fā)以來,我們國家在不到一年內(nèi)實現(xiàn)了從粗放式防控到精準式防控,每次疫情的輸入和反彈都得到了愈益迅速和有力的控制,風險區(qū)管控和密接者追蹤的定位愈益精準,這除了得益于基層治理等制度優(yōu)勢之外,當然也得益于大數(shù)據(jù)等新技術手段。有些學者擔憂:在這種情況下,“‘至高權力—赤裸生命’之間的二元對立變成‘數(shù)字權力—透明生命’”(4)參見王慶豐:“重思‘例外狀態(tài)’”,引自《非常狀態(tài)的反思:生命政治·城市·風險治理》2020年第86頁。沈湘平、石峰主編,北京文化發(fā)展研究院(內(nèi)部刊物)。。但我們也可以發(fā)現(xiàn),一種保護隱私數(shù)據(jù)即不得將防疫所獲得的個人數(shù)據(jù)應用于防疫之外的目的,這樣一種法治意識—實踐也在愈益增強。
免疫有著多種多樣形式,我們講的隔離就是一種形式,我們講的半隔離狀態(tài)——不接觸、少聚集這種半隔離狀態(tài)也是一種免疫形式,但這只是一種外在形式。一種替代型的生活方式才是一種內(nèi)在形式。總之,防疫常態(tài)化不在于強化外在免疫措施,而在于強化內(nèi)在免疫措施,亦即尋找到一種更為安全、健康同時更為自由、隱私的生活替代方式。
免疫除了生物醫(yī)學上和政治—司法上兩個意義以外,還可以從其他意義來考慮,比如精神免疫、心理免疫。我們現(xiàn)在仍然以一種隔離方式來對待一切,包括在一些爭論中,也是以隔離方式來對待,爭論雙方好像把對方看做是病毒,我們把他/她都隔離起來,這是不能長久的,也是不可持續(xù)的。在精神免疫和心理免疫的意義上也要實現(xiàn)從外在免疫到內(nèi)在免疫。隔離、排除、消滅異己,就是一種外在免疫形式;理解、寬容、包容異己,就是一種內(nèi)在免疫形式。
綜上所述,免疫辯證法就是“例外狀態(tài)”的常態(tài)化,此種理論定位與防疫常態(tài)化的實踐定位是一致的。免疫辯證法應用于防疫常態(tài)化的一般原則即在于尋找一種替代型生活方式,其一般方法是從外在免疫轉化為內(nèi)在免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