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爽
日俄戰(zhàn)爭后,隨著日本帝國殖民擴張的版圖從朝鮮半島延展至中國東北地區(qū),日本東洋史學界試圖將“滿蒙”分離出中國本土,“滿洲非中國”的言論甚囂塵上。這種“滿蒙史觀”貫穿日本制定侵華政策的始終,成為日本侵略中國東北的“學術先聲”。九一八事變后,日本國內(nèi)陷入狂熱的“勝利喜悅”中,鳥居龍藏亦在公開場合發(fā)表了他對“滿洲”(1)鳥居龍藏對“滿洲”地理概念的界定是:“滿州包括關東、遼寧(奉天)、吉林、黑龍江、呼倫貝爾政廳。其面積遼闊,東部邊界與西伯利亞、烏蘇里江和興凱湖接壤,南部是朝鮮和黃海,北部是俄羅斯的西伯利亞阿穆爾州。” 參見鳥居龍蔵「我が國と満洲 真先に住んだ民族」(時事新報,1932年3月2日第2版)。的見解。其實早在1895年他就已動身前往遼東半島調(diào)查,并撰寫了《遼東半島》[1],介紹該地的風土人情。而1910年發(fā)表的《“南滿洲”調(diào)查報告》更是“邁出了在日本大陸開發(fā)該地區(qū)的第一步”[2]。從側面反映出學術成果與日本侵略的關系?!霸谑澜绶秶鷥?nèi),首先從人種上與我等關系最為密切,其次是與我國相鄰的土地關系,最后從我們的言語、歷史等方面來看,與我國最為親密的應屬遠東的土地及民族。”[3]由此可見,鳥居龍藏對于“滿蒙”地區(qū)的重視以及“先見”是在其實地調(diào)查與人種學、自然地理、歷史等理論研究的基礎上得出的,他認為,遠東與日本密切相關,滿族與蒙古族“同源相親”“滿鮮一體”,并進一步提出“滿蒙鮮不可分”的學術主張。
作為考古學家、人類學家、歷史學家的鳥居龍藏是當時對中國內(nèi)地了解最多的學者。從戰(zhàn)后到現(xiàn)在,對鳥居龍藏(1870—1953)的人物形象、學問的歷程以及各地區(qū)進行的調(diào)查研究形成了幾個高潮。鳥居龍藏去世的1953年、日本鳴門市妙見山鳥居紀念博物館建成的1965年、鳥居龍藏誕辰100周年的1970年,以及朝日新聞社《鳥居龍藏全集》出版的20世紀70年代后半期,在這幾波浪潮之后,對于鳥居龍藏的研究漸趨減少。但是從20世紀90年代開始,這種關注再度升溫。國立民族學博物館(1993年)、德島縣立博物館(1993年)、北海道立北方民族博物館(1994年)等相繼舉辦了鳥居龍藏展,鳥居的研究業(yè)績開始得到重新評價。20世紀70年代,八幡一郎、大林太良等介紹了他作為人類學家對中國臺灣紅頭嶼、貴州苗族、東北地區(qū)滿族、蒙古族的研究,以及在日本本土的人類學調(diào)查情況。(2)八幡一郎『故鳥居龍蔵博士と民族學』(『民族學研究』1953年第17期);岸伝平『鳥居竜蔵博士を憶う』(『武蔵野史談』1953年第1期);芹沢長介『鳥居竜蔵論』(『思想の科學』1963年第18期);大林太良『神話からたどる日本民族の形成——鳥居竜蔵の業(yè)績を再評価する』(『朝日ジャ-ナル』1975年第17期);田崎哲郎『神田孝平と鳥居竜蔵(研究余録) 』(『日本歴史』1980年第17期)。90年代以來,學者們開始挖掘鳥居龍藏作為考古學家的成就,尤其推崇他在當時的條件下采用科學的田野調(diào)查以及攝影技術來進行調(diào)查的研究方法。(3)田畑久夫,田端久雄『鳥居龍藏と西南中國の整合:ミャオ族調(diào)查を中心に』(『日本文化史研究』1991年第14期);佐々木高明『民族學の先覚者:鳥居龍蔵の見たアジア』(國立民族學博物館,1993);宇田川洋『北方地域の土器底部の刻印記號論』(『日本考古學會雜志』1994年第1期);田畑久夫『鳥居龍蔵のfield survey:西南中國ロロ族調(diào)査を中心に』(『兵庫地理』1999年第39期);田畑久夫,田端久雄『鳥居龍蔵の満蒙調(diào)查:調(diào)查記錄の分析から』(『比較民俗研究』1995年第12期);田畑久夫『鳥居竜蔵と北東アジア(前編)--シベリア·樺太(サハリン)調(diào)査を中心に』(『日本文化史研究』1996年第24期);田畑久夫『鳥居龍蔵-アジア調(diào)査の軌跡』(古今書院,1997);田畑久夫『鳥居龍蔵の朝鮮半島調(diào)査——調(diào)査記録などの分析を通して』(『昭和女子大學文化史研究』1998年第2期);田畑久夫『鳥居龍蔵の沖縄調(diào)査——調(diào)査記録などの分析を通して』(『昭和女子大學大學院生活機構研究科紀要』1999年第8期);田畑久夫『鳥居龍蔵と日向——フィールドサーヴェイの分析を通して』(『昭和女子大學大學院生活機構研究科紀要』2000年第9期);中薗英助『鳥居竜蔵伝——アジアを走破した人類學者』(巖波書店,2005)。近十余年來,學界對鳥居的研究不再局限于人類學、考古學,更多聚焦在分析其研究的手段特征上,并且在德島縣立鳥居龍藏紀念博物館和《鳥居龍藏研究》雜志的推動下,集結了一批如天羽利夫、吉井秀夫、中村豐等優(yōu)秀的學者,隨著更多原始史料的公開,對鳥居龍藏展開了進一步的研究。(4)東潮『鳥居龍蔵のアジア踏査行一中國西南·大興安嶺·黒龍江(アムーノレ川)·樺太(サハリン)』(『德島大學総合科學部人聞社會文化研究』2009年第17卷);田畑久夫『鳥居龍蔵と満州:第2回満州調(diào)査を事例として』(昭和女子大學大學院生活機構研究科紀要,2013年第16期);田畑久夫『西南中國エクスペディション(探検)の先駆者:デーヴィスと鳥居龍蔵』(『民俗和歷史』2014年第32期);田畑久夫『鳥居龍蔵の少數(shù)民族調(diào)査に関する研究手法-ミャオ族調(diào)査を事例として』(『昭和女子大學大學院生活機構研究科紀要』2015年第24期);田畑久夫『鳥居龍蔵のミャオ族調(diào)査の特徴―臺灣の少數(shù)民族調(diào)査との比較を通して』(『昭和女子大學大學院生活機構研究科紀要』2018年第27期);徳島県立鳥居龍蔵記念博物館『鳥居龍蔵の學問と世界』(思文閣,2020)。盡管國外學界對鳥居龍藏的研究成果比較豐富,研究視角也比較多元,但對他開展研究背后的深層次的學術動因缺乏應有的關注,對以鳥居所代表的東洋史學人物的學術與帝國政治的歷史背景的關聯(lián)性關注不多。相較而言,國內(nèi)學界對鳥居龍藏的研究更多的集中在以下方面:首先是對鳥居龍藏在中國西南地區(qū)考察成果的研究。黃才貴較早關注到鳥居龍藏,著力介紹其對貴州苗族的研究,并給予了高度的評價。(5)黃才貴《日本學者鳥居龍藏對我國西南民族的調(diào)查研究》(《貴州民族研究》1993年第4期);大林太良,黃才貴《〈到中國的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去〉中的“解說”》(《貴州民族研究》1994年第1期);黃才貴《關于鳥居龍藏貴州學問的研究》(《貴州民族研究》1996年第4期);黃才貴《〈黔苗圖說〉與民族識別》(《貴州民族研究》1996年第3期);黃才貴《文化的源與流──鳥居龍藏博士的中國西南民族文化觀》(《貴州民族研究》2000年第4期)。楊志強致力于研究鳥居龍藏在西南地區(qū)的活動,并探尋鳥居龍藏的苗族觀及苗族與近代中國民族集團形成的關系。(6)楊志強《鳥居龍藏的苗族觀——論近代民族集團的形成過程》(《貴州社會科學》2008年第2期);楊志強,羅婷《20世紀初鳥居龍藏在中國西南地區(qū)的人類學調(diào)查及其影響》(《民族研究》 2016年第6期);楊志強,安芮《日本苗學研究的歷史與現(xiàn)狀》(《中央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6期);楊志強《鳥居龍藏與西南中國——以其著〈西南中國行紀〉為中心》(《湖北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5期)。姚勝旬將鳥居龍藏在西南地區(qū)的人類學調(diào)查當作日本人的尋根考察。(7)姚勝旬《中日民間外交特殊性研究——從池田大作現(xiàn)象到日本人在西南苗疆尋根考察》(《上海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3期)。研究鳥居在中國臺灣地區(qū)調(diào)查結果的學者以林琦(8)林琦《臺灣原住民文化研究的拓荒者——論鳥居龍藏人類學田野調(diào)查的方法和特色》(《世界民族》 2013第2期)。為代表。而徐堅(9)徐堅《跨越邊界:銅鼓民族考古學的三個范式》(《學術月刊》2013年第12期)。、董新林(10)董新林《中國考古視野中的鳥居龍藏》(《北方文物》2017年第1期)。則關注到鳥居的考古學家的身份,探析其在中國考古的成就與不足。
基于此,本文立足于鳥居龍藏豐富的東北考古游記,在分析其考察中國東北蹤跡的基礎上,梳理鳥居龍藏對于“滿蒙”、朝鮮史的觀點,結合當時日本的時代背景,進而分析其進行考察背后的動因,探究其學術主張與日本侵略中國東北的內(nèi)在關聯(lián)。
早在1895年甲午中日戰(zhàn)爭及三國干涉還遼事件之后,鳥居龍藏就已關注到“滿洲”,動身前往遼東半島進行田野調(diào)查。1905年日俄簽訂《樸次茅斯條約》時,他已進行2次“滿洲”調(diào)查;1931年九一八事變前,共進行了6次“滿洲”、3次蒙古調(diào)查;至1933年關東軍入侵內(nèi)蒙古的熱河,共進行了4次蒙古、8次“滿洲”調(diào)查。(11)1905年9—11月,他受東京帝國大學派遣前往“滿洲”進行第2次調(diào)查,當年9月日俄《樸次茅斯條約》簽訂。1906年4月他前往蒙古喀喇沁王府擔任教育顧問,同年11月“南滿洲”鐵道株式會社成立。1907年6月同妻子女兒開展第2次蒙古調(diào)查;1909年3—5月受“滿洲總督府”派遣,開展第3次“滿洲”調(diào)查。1921年以論文《有史以前的滿蒙》獲得博士學位。1927年8—10月第4次“滿洲”調(diào)查。1928年4—7月第5次“滿洲”調(diào)查;1930年8—12月第3次蒙古調(diào)查。1931年進行第6次“滿洲”調(diào)查,同年9月爆發(fā)九一八事變。1932年3月偽滿洲國成立,7—8月第7次“滿洲”調(diào)查。1933年2月關東軍入侵內(nèi)蒙古的熱河,同年8—12月,進行蒙古第4次和“滿洲”的第8次調(diào)查。參見鳥居龍蔵『ある老學徒の手記』(巖波書店,2013年第496-595頁)。根據(jù)時間線可知鳥居龍藏對“滿蒙”的關注可謂“先人一步”,并且多與甲午中日戰(zhàn)爭、日俄戰(zhàn)爭、九一八事變、偽滿洲國成立等大事件相連。鳥居龍藏從人種學、歷史學角度及“滿漢相異”的角度論述了滿蒙之間的親密關系,從而構建出“滿蒙”的對內(nèi)同一性與對外(中國大陸的漢族)的相異性,總體概括為“滿蒙非中國論”。此外,他還贊成蒙古進行民族自決,“在巴黎和會上,如果蒙古申請民族自決的話,那么蒙古會成為日本的助力,相反依附于中國的話,日本一定要挽救它?!盵4]他的學說為將蒙古族生活區(qū)域從中國境內(nèi)分離出去提供了一種“學術”上的引導作用。
首先,鳥居龍藏從滿族與蒙古族同屬通古斯民族的角度來論述二者的親密關系,而且根據(jù)當時人種學的概念表述蒙古人種的概念,將其與歐羅巴人種加以區(qū)分。這是滿族與蒙古族同源的人類學原因?!皬摹疂M洲人’與日本人之間的人類學關系來看,‘滿洲人’與通古斯人有相似之處。(例如,頭部形狀、面部形狀、鼻子形狀、身高等)。”[5]他又將居住在中國、朝鮮、蒙古、日本、越南等亞洲地區(qū)的人種表述為亞細亞人種,“皮膚黑黃、頭發(fā)直且較為稀疏。頭型呈四角形,臉型寬且扁平,眉間(頭鞍)扁平。鼻梁小圓臉,眼瞼狹長呈線形。以上是蒙古人種的定義,與歐羅巴人極為不同?!盵6]23鳥居龍藏作為人類學家,在蒙古進行考察時運用自己的專業(yè)知識,寫出了翔實的考察報告,具有極高的價值,這也是他備受推崇的原因之一:“鳥居龍藏運用了從歐美等先進國家引入的科學的手段,是在海外實行田野調(diào)查的先驅(qū)者?!盵7]但是也應看到,通古斯民族指的是居住在從中國東北地區(qū)到西伯利亞東北亞地區(qū)的民族,是所有使用通古斯語系的民族。它是一個民族大類,為何鳥居單單強調(diào)滿族與蒙古族同屬通古斯民族?在當時日本為侵略中國東北而大肆尋找“口實”的背景下,鳥居的意圖不言而喻。
其次,鳥居龍藏從在清朝的建立過程中蒙古人發(fā)揮的作用及清朝統(tǒng)治期間滿蒙聯(lián)姻角度論證滿蒙“同源相親”。清朝興起之時,為推翻明朝,與朔北的蒙古達成同盟,在蒙古的助力下,清軍入關定都北京?!懊晒湃嗽凇疂M洲’朝廷的建立過程中提供了些許的幫助,所以‘蒙古八旗’在北京駐扎成為定制。蓋因從龍有功,特封蒙古各地便是今日所見的各盟、和碩等?!盵8]40經(jīng)由康乾盛世,清朝與蒙古之間政治關系更加鞏固,經(jīng)濟上亦予以扶持。“蒙古王公臣屬于清廷,定期覲見,即秋末至春在北京滯留,開春再返回封地。這時朝奉一些貢物,歸時朝廷再賜予一定的年俸。有一些貧瘠的蒙古王預支五年、六年甚至十年的年俸?!盵8]41
鳥居龍藏還提出滿蒙聯(lián)姻是滿蒙族群同源的重要原因?!安粌H如上述制度設置的那樣,‘滿洲’的皇族同蒙古各王具有婚姻關系,因此從人種學上看,蒙古人和‘滿洲’人在人種、言語、風俗習慣等上極為相似,而這一點與漢人則不同,漢人與蒙古人相差甚遠。這種政治上的姻親關系使得蒙古人與‘滿洲’人最為親密,保持著一樣的性格?!盵8]42滿族和蒙古族姻親的關系使得二者在人種學上極為相似,又與漢族加以區(qū)分,成為鳥居龍藏所說的族群同源的重要“學術支撐”。但是在敘述中華民國時期時,蒙古王公在漢族的統(tǒng)治之下被置于絕境,又因與漢族相異,故而不得不走向獨立。“漢人自古以來就溫柔敦厚,然其狡猾時也常常令人恐懼,加之民族上與滿族相差甚遠,蒙古人遂對中華民國政府發(fā)表獨立宣言,宣布獨立。內(nèi)外蒙古共舉獨立的反旗,外蒙古獲得了成功,即以達賴喇嘛教為信仰成為獨立國,并在俄國的幫助下從中國的主權下脫離開來?!盵8]43-44鳥居龍藏在內(nèi)外蒙古獨立的問題上強調(diào)滿族、蒙族與漢族的差異性,認為是由于此差異導致其獨立。這種單一的歸納方式未免偏頗,在當時的時代背景下有為民族獨立張目的潛在意味。鳥居從民族、人種的角度論證“滿蒙相親”,并且使用“狡猾”這樣含有貶低漢族的詞匯,將滿蒙少數(shù)民族與漢族對立,從而顯得外蒙古從中華民國獨立出去是非常自然之事,卻忽視了深層次的原因。更為重要的是鳥居并沒有意識到內(nèi)外蒙古獨立是分裂中國領土、侵害中國主權之事,而且在描述內(nèi)蒙古未能“獨立”時,用語詞匯帶有惋惜色彩,也表明了鳥居龍藏的情感傾向。
最后,鳥居龍藏通過漢族“侵入”滿族、蒙古族的論述以及強調(diào)漢族與少數(shù)民族之間的“異”來反證滿蒙二者之間的“同”,這是滿蒙“同源相親”的反面例證?!啊疂M洲’附近的蒙古人已經(jīng)完全脫離過去住蒙古包、僅僅依靠畜牧過日子的生活方式,開始建造房屋,從事農(nóng)業(yè)。而且上述臨近‘滿洲’的蒙古地區(qū)正遭受漢族的侵入,不久的將來這些土地都將被漢化。”[9]353鳥居在原文中就已使用日語中的“侵入”一詞,該詞的意味是侵略、侵入,他將正常的民族融合解釋為漢族“侵入”滿族、蒙古族地區(qū),是鳥居民族觀念偏差的一種表現(xiàn)。另外鳥居龍藏著力描述滿族與漢族風俗習慣的不同,強調(diào)漢族在與滿族、蒙古族等少數(shù)民融合時使得少數(shù)民族漢化而逐漸喪失特性,突出強調(diào)漢族與滿族等少數(shù)民族的“異”,而忽略了雙方和諧相處的一面。從漢族與少數(shù)民族的不相容反論滿蒙族之間的“同源相親”,從而為“滿蒙”從中國分離出去提供一種“學術”上的導向作用。
由上觀之,鳥居龍藏從滿族與蒙古族同屬通古斯民族、歷史上關系密切以及“滿漢相異”的角度論述了滿蒙之間的親密關系,卻忽略了大一統(tǒng)政權的統(tǒng)治方式以及身份認同的問題。在清朝,蒙古族固然與皇室存在著密切的關系,但是就清朝的族群政策而言,蒙古族無法與滿族等同。清朝統(tǒng)治者根據(jù)民族文化背景的不同,采用相應的統(tǒng)治政策,是以一種彈性的統(tǒng)治措施來維持大清版圖的和諧統(tǒng)一。鳥居龍藏在論述過程中突出強調(diào)滿蒙相親卻沒有關注大一統(tǒng)政權對蒙古地區(qū)的影響。在當時的條件下,將“滿蒙”相連是日本“滿蒙”政策的一部分,學者們研究旨趣與政治緊密結合。同樣毗鄰“滿洲”的朝鮮,境遇同“滿蒙”一樣,在當時知識學人中,“滿鮮一體”的觀念大行其道。
早在1915年,鳥居龍藏在《蒙古及‘滿洲’》一書中便已將“滿蒙鮮”相連,“現(xiàn)在的朝鮮、‘滿洲’、蒙古已然成為一體,不僅在政治上得到承認,而且在自然地理、人種、歷史、語言等上都趨于同一?!盵8]147此外,對于“滿鮮”關系,研究朝鮮史的日本學者稻葉巖吉亦給予呼應,發(fā)表了《“滿鮮”不可分的歷史考察》[11],從民族、經(jīng)濟、歷史的角度構建了“滿鮮不可分”的理論框架。1927 年稻葉巖吉又在《朝鮮的領土問題、民族問題及鮮滿文化關系——鮮滿關系史之一節(jié)》[12]中提出“鮮滿一家宗”,并呼吁日本學界關注“滿洲”。鳥居龍藏依據(jù)他在兩地的考古調(diào)查結果,從考古學的視角證明了“滿洲”與朝鮮的墓葬具有一致性,因而“滿鮮不可分”。
鳥居龍藏通過墓葬樣式的一致性來判斷朝鮮與“滿洲”地區(qū)是同一祖先,并且此等遺跡也存在于日本九州等地,因之將日、“滿”、鮮相連,這是“滿鮮不可分”的文化原因。受朝鮮總督府的委托,鳥居在朝鮮地區(qū)以每年一次的頻率共進行了7次實地調(diào)查,在他第3次朝鮮調(diào)查時發(fā)現(xiàn)中國東北地區(qū)的普蘭店、析木城與朝鮮北部石棚樣式都屬于祠形巨石建筑。“這里(朝鮮)的多爾門分為A、B兩種。A是用四塊簡單的石頭撐起一塊大石頭,B是由四個石門和一塊巨大的石頭組合而成。這個B類多爾門與明治二十八年在‘滿洲’析木城附近發(fā)現(xiàn)的同屬一類?!盵13]而且兩地毗鄰,故而認為“‘滿洲’與朝鮮北部自古以來存在聯(lián)系毋庸置疑,況且二者出土的石棚都屬于石器時代。……無論是朝鮮地區(qū)還是‘南滿洲’,這些巨石建造物都是由同一民族的祖先遺留下來的,毫無其他可能性。”[9]356這就從考古學的角度論證了“滿洲”與朝鮮關系密切。
另外就“滿洲”和朝鮮新石器時代問題,鳥居龍藏通過實地考察,認為二者出土的石器為同一類。首先,石器均是磨制石器,“朝鮮和‘滿洲’的石器時代的石器如石鏃、石劍等純粹是磨制石器,可以說此處的新石器時代即將形成。”[14]其次,石鏃、石劍等從材質(zhì)上看是粘板石巖材質(zhì),均屬于同一類。由此也證明了“滿鮮”二者關系密切。但是關于這一問題,日本學者旗田巍提出了質(zhì)疑:“7世紀新羅統(tǒng)一朝鮮以后……‘滿洲’人創(chuàng)造了獨自的國家、社會、語言、文化。從民族歷史的視角來看,滿鮮史是不存在的。”[15]自7世紀以后,朝鮮與“滿洲”就已經(jīng)是各自發(fā)展的民族,二者并不相交,旗田巍對鳥居龍藏的觀點進行了批判。
鳥居龍藏是從墓葬的一致性來論述“滿鮮”之“密不可分”的,而且也應看到鳥居無論是在中國東北還是在朝鮮的調(diào)查都是在殖民背景下進行的,當時許多日本知識學人的調(diào)查成為了日本侵略的“學術先聲”。例如為日本侵略朝鮮提供“史實”而前往調(diào)查的內(nèi)藤湖南等,他們往往被后世稱為“國策學者”,在學術研究中失去了作為學者的獨立性。鳥居龍藏也不例外,朝倉敏夫在《鳥居龍藏的朝鮮半島調(diào)查》一文中言及“鳥居在朝鮮半島的調(diào)查深受殖民地支配。1916(大正五)年施行《古跡及遺物保存規(guī)則》,‘古跡調(diào)查委員會’的發(fā)掘調(diào)查事業(yè)由此開始。這是以學術調(diào)查為名對朝鮮半島文化遺產(chǎn)的大肆掠奪,其中鳥居的收集品由總督府收歸所有?!盵16]對于東洋史家的朝鮮觀,旗田巍亦進行了批判,指出他們將自己的學術旨趣同日本侵略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15]就連對鳥居龍藏贊譽有加的田畑久夫也承認“鳥居龍藏的朝鮮半島調(diào)查就是典型的建立在侵略基礎上的調(diào)查?!盵17]
鳥居龍藏是日本學界較早動身前往中國東北地區(qū)進行調(diào)查的學者,并且呼吁日本學界要重視“滿洲”。自1910—1916年鳥居龍藏受朝鮮總督府委托,以每年一次的頻率對朝鮮地區(qū)進行了7次調(diào)查,著重于此地區(qū)的漢墓。他的調(diào)查無論是在中國東北地區(qū)還是朝鮮都帶有濃厚的帝國殖民性色彩,無法脫離時代的制約。他的“滿蒙鮮史觀”可以看作是由“滿蒙同源相親”“滿鮮密不可分”的觀點構成的,他通過“滿洲”這一支點將蒙古與朝鮮相連,順之得出“滿蒙鮮不可分”,因此他強調(diào)“滿洲”的重要性,呼吁日本學界無論是人類學還是考古學都要重視對“滿洲”的研究。
基于蒙古與朝鮮地緣對于日本侵略的重要性,對于蒙古,鳥居龍藏提倡讓其在巴黎和會上進行民族自決,以求“合法獨立”。相反,他強烈反對朝鮮的民族自決。在此基礎上,他將“滿蒙鮮”與漢族對立,催生了自他者的尖銳沖突,為“滿洲”從中國分離提供了“口實”。
其一,鳥居龍藏較早地關注“滿洲”,呼吁學界重視“滿洲”,從而為日本侵略“滿洲”提供更多的“合理性”。1895年甲午中日戰(zhàn)爭結束之后,受邀于當時駐西伯利亞日本大使館武官福島安正中佐和東京帝國大學地質(zhì)學神保小虎教授,他動身前往遼東半島,自此開始了他在中國東北、蒙古地區(qū)以及朝鮮的探查,可見鳥居在此處用力之深。
在他的影響下,濱田耕作、三浦權三郎、立花政一郎、原田淑人、駒井和愛等人來到“滿洲”。此時活動多是由日本國內(nèi)某一機構派遣的個人行動,較為零散,因此“滿鐵”介入其中。1923年“滿鐵”調(diào)查部派遣以八木奘三郎為首的調(diào)查團,他們對東北地區(qū)已經(jīng)考實的古物,分門別類后撰成《‘滿洲’舊跡志》3卷,可以說是一本東北地面古物遺存的總賬簿。1924年鳥居提示學界注意東西伯利亞地區(qū),“與我國一衣帶水的東部西伯利亞,在政治、經(jīng)濟以及其他方面上尤需關注。其于我們?nèi)祟悓W、人種學乃至考古學方面的研究尤為重要?!盵18]301927年日本東亞考古學會組織原田淑人、濱田耕作在日本關東廳(日駐遼東半島長官公署)和朝鮮總督府等的支持下,對貔子窩碧流河畔進行挖掘。1928年東亞考古學會又組織駒井和愛、原田淑人、田澤金吾對老鐵山進行挖掘,所有挖掘物當即送至日本東京帝國大學和京都帝國大學。1931年,日本關東廳內(nèi)藤寬、森修對營城子會沙崗子屯進行發(fā)掘。1932年3月1日偽滿洲國建立。3月2日至3月9日,鳥居龍藏便又提醒“滿洲”對日本的重要性。“從各個方面來看,‘滿洲’問題對日本來說都是最重要的。”[5]1933—1934年,東亞考古學會兩次發(fā)掘古渤海首府龍泉,獲得大量文物,“在日本陸軍陸址測量部支持下,測繪了龍泉所屬東京城城址全圖。”[19]上述5次大發(fā)掘是“滿洲考古學”的核心,而這5次發(fā)掘的地點鳥居龍藏早已探尋,并就此公開發(fā)表論文。這是對中國文物赤裸裸的掠奪,嚴重侵犯了中國國家文化主權。至1936年,鳥居龍藏在重視“滿洲”研究的基礎上,又進一步強調(diào)蒙古的重要性?!艾F(xiàn)如今(偽)滿洲國建立,與我國有著密切的關聯(lián),那么蒙古的研究是非常有必要的?!盵6]25
隨著日本在中國東北侵略程度的加深,“滿洲”、蒙古日益進入以鳥居龍藏為代表的東洋史學家的視野,他們的學術成果使得日本更為了解中國東北地區(qū),從側面加深了日本對中國的侵略。
其二,從“滿蒙相親”“滿鮮一體”角度構建“滿蒙鮮”與漢族的自他對立性,來為日本侵略“滿洲”提供理論支撐。劉正愛指出“人類學在本質(zhì)上是區(qū)分自他者的學科,如果加上統(tǒng)治與被統(tǒng)治的關系,就會導致觀察者與被觀察者權力失衡?!盵20]鳥居龍藏在中國東北的人類學調(diào)查正是在這種殖民主義背景下進行的,他運用自己的專業(yè)知識為日本侵略“滿洲”張目,即通過滿蒙同屬通古斯民族、二者歷史淵源深厚來論證“滿蒙不可分”,又以“滿鮮”墓葬一致論證了“滿鮮一體”。在此基礎上以“滿洲”為支點,順之推出“滿蒙鮮不可分”,三者的鏈接創(chuàng)建了對內(nèi)(滿蒙鮮地區(qū)、通古斯民族)的一致性和對外(中國漢族地區(qū)、漢族)的差異性,確立了“旗幟鮮明”的對立關系。鳥居龍藏又單獨提取中國歷史上的少數(shù)民族王朝,與漢族政權對立,構建了虛擬的自者和他者?!啊?偽)滿洲國確實是和其他的中國領土分開了,作為一種特別的區(qū)域,和漢人活動的黃河流域和長江流域有著諸多不同。即是作為高句麗王朝、渤海王朝、遼皇朝、金皇朝、‘滿洲’皇朝等朝代的發(fā)祥地而被組織起來的國家,元朝也是如此?!盵5]桂島宣弘將自他性推向了一個極端,即“自我言及”的框架下只有自者,他者純粹是被臆造的存在,進而將他者拋棄。[21]日本人的自我和他者是在殖民擴張過程中逐漸建立起來的,其客體與主體發(fā)生了轉(zhuǎn)換,即西方眼中的他者日本成為了東方他者亞洲的主體。將西方加諸日本的又反作用于東方國家。[20]
鳥居龍藏在“滿洲”的調(diào)查活動就依賴于他作為殖民者的身份,其調(diào)查的地點無一不是中國備受日本侵略的地帶。尤其在帝國的殖民機構、軍部的資助下,擁有學術特權,將帝國殖民地學術和帝國政治相結合。陸奧國棚倉藩第二代藩主阿部正功子爵多次為東京人類學會提供經(jīng)濟資助。1895年鳥居龍藏在遼東半島的初次調(diào)查,“阿部正功提供50元,博文館的大橋佐平30元,國民新聞社的德富蘇峰20元的贊助?!盵22]1919年他在東西伯利亞的調(diào)查,是受東京帝國大學、朝鮮總督府、陸軍當局的許可保護下,該地區(qū)日本各領事館的協(xié)助下以及經(jīng)早川千吉郎介紹三井家的資助下完成的。[18]4而且基于此,山路勝彥也提出鳥居龍藏調(diào)查手段問題,“為了殖民地行政而進行自己的人類學研究,并且充分利用殖民地行政官來為自己的研究提供便利是鳥居的研究策略?!盵23]戰(zhàn)后學界對鳥居龍藏的評價多是在其學術研究與日本殖民政策的深刻勾連基礎上,但是現(xiàn)在的日本學者對鳥居的評價出現(xiàn)了轉(zhuǎn)向,認為把他同殖民主義和日本國策聯(lián)系起來過于草率。[24]然而他們并沒有意識到鳥居龍藏的行為是侵犯中國主權。當時鳥居龍藏等日本知識學人從歷史淵源、人類學、考古學層面設法將“滿蒙鮮地區(qū)”與日本相連,輔以同化政策,以達到“滿蒙鮮一體”的目的,從而為分離“滿洲”提供所謂“學術支撐”。
鳥居龍藏作為日本首次進行海外田野調(diào)查的人類學家、考古學家,他的調(diào)查報告具有很高的學術價值。他從中國古代文獻中梳理滿族先世肅慎、挹婁、勿吉、靺鞨、女真族源流發(fā)展脈絡,充分運用《周禮》《史記》《漢書》《后漢書》等史料。[25]在中國考古事業(yè)方興未艾之時,鳥居就已將考古與中國古代文獻相印證,不可不謂之先進,這也是鳥居學術價值的體現(xiàn)。田畑久夫盛贊鳥居龍藏,“一是運用從歐美國家引進的科學的調(diào)查方法,是在海外進行田野調(diào)查的先驅(qū)者。二是同柳田國男、南方熊楠的研究手法一樣,并不是把每個事項單獨分析考察而是綜合分析,這是其研究的一大特色?!盵7]鳥居龍藏歷數(shù)了中國古代中央政權對“滿洲”地區(qū)的建制,但是在敘事手法上,并沒有以中國古代大一統(tǒng)為中心,而是突出強調(diào)少數(shù)民族與漢族的對抗性,這一點在他的論著中屢見不鮮。比如他將漢族移居東三省視為一種帶有侵略性質(zhì)的活動,夸大了民族之間的矛盾,又將春秋戰(zhàn)國時期諸侯國之間的戰(zhàn)爭看作國與國之間的“侵略”行為。這種觀點的前提是當時的東三省地區(qū)非中國統(tǒng)治區(qū)域,其政權是獨立于中國之外的。
同時代的山田武吉將日本殖民“滿洲”與中國漢族移居東三省地區(qū)的行為等同。“漢民族移居‘滿洲’旗人之地域,而即謂漢民族之社會,則日本國民依國家之力,在滿蒙發(fā)展與漢民族同一意義,皆為生存之正當之自然的作用也?!盵26]與鳥居龍藏的民族觀有一定的重合。依據(jù)鳥居的論點,漢族與少數(shù)民族矛盾叢生、不相容,而“滿洲”、蒙古與朝鮮無論是人類學角度上的相似還是歷史上的密切關系,都顯示出三者的強烈關聯(lián),造成其密不可分的假象。
鳥居龍藏作為日本著名的人類學家、考古學家,運用科學的、多學科多角度的田野調(diào)查方法前往中國東北進行考察,其撰寫的調(diào)查報告具有極高的價值,一定程度上填補了學術界的空白。而且他刺激了中國學者對東北考古事業(yè)的關注,并對之后的日本學術界也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但是鳥居龍藏的調(diào)查活動無論是在中國境內(nèi),如東北、貴州、臺灣地區(qū),還是朝鮮,均是在日本帝國的殖民機構助力下進行的。盡管在人類學、考古學方面,鳥居龍藏具有貢獻,但是從歷史學角度出發(fā),他的調(diào)查研究帶有深深的殖民主義烙印。
在他的研究中,首先通過滿蒙兩族同屬通古斯民族、歷史上尤其是在清朝時期二者關系深厚來主張滿族與蒙古族“同源相親”,著重強調(diào)滿族、蒙古族風俗習慣等與漢族相異,以證明“滿蒙不可分”,但是忽略了清朝大一統(tǒng)政權統(tǒng)治方式多元性和身份認同的問題。其次,根據(jù)“滿洲”與朝鮮多爾門墓葬的一致性論證“滿鮮一體”。再次,單獨提取中國歷史上的少數(shù)民族政權與漢族尖銳對立,忽視了在古代中國歷史演進過程中居于主體地位的漢族政權的歷史地位與作用。最后,他的“滿蒙鮮史觀”可以看作是由“滿蒙同源相親”“滿鮮密不可分”的觀點構成,他通過“滿洲”這一支點將蒙古與朝鮮相連,因此他強調(diào)“滿洲”的重要性,極力呼吁日本學界要重視“滿洲”的研究。他在“滿洲”的考古活動引發(fā)了日本考古學界的關注,在帝國殖民機構的助力下大肆掠奪中國文物,侵犯了中國的主權。而且“現(xiàn)在的朝鮮、‘滿洲’、蒙古已然成為一體,不僅在政治上得到承認,而且在自然地理、人種、歷史、語言等上都趨于同一。對于這一點,從事人類學、人種學的我感觸格外深刻。我現(xiàn)在不單從事朝鮮的研究,連同滿洲、蒙古一起研究?!盵8]147他的調(diào)查蹤跡已然將“滿蒙鮮”相連。在這一層面上,鳥居龍藏同津田左右吉、稻葉巖吉等東洋史學家一樣,為日本分裂中國東北在一定程度上提供了“學術”的支撐。因此在利用鳥居龍藏對中國東北地區(qū)的研究成果時,要注意其中潛在的“學術制造”,慎加甄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