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鐵

1

我媽沮喪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這些年，她一個人帶著我吃了很多苦，她去生產(chǎn)隊(duì)干活掙工分，去養(yǎng)殖場夾海帶苗，也幫人糊過火柴盒，勉強(qiáng)維持著母女兩人的生活。難過的時候，她也會嘆氣和流眼淚，但最冷的那個早上，我媽的淚水都不敢流出來了，因?yàn)槟菧I水一流出眼眶，馬上就凍在了臉上。

比天氣更寒冷的，是生活的艱辛。

現(xiàn)在，我媽心事重重地走在路上。她剛?cè)ノ乙碳医桢X碰了釘子，我媽說，快過年了，燕子吵著要件新衣服，我想著開春之后，她也要去學(xué)校了……

不等我媽把話說完，我姨的臉馬上就耷拉下來了。

我姨說：你那里就是個無底洞啊，你說我要幫襯到什么時候才是個頭？這些年，我這里也是進(jìn)的沒有出的多，困窘和難過也只有自己知道。我雖然是你姐，可你也得為我想想啊，我這也是一大家子啊，上有公公婆婆，下面還有兩個孩子要養(yǎng)，就算我沒有意見，你姐夫也會有看法啊，你不能總是讓我為難啊。

我媽低著頭不再說話，我姨的話讓她羞得無地自容。

我媽不是吝嗇鬼，所有的人情世故她都懂。她也知道東家給你送瓢米，你就得拿瓢面給人送過去，她也知道人家給你塊鐵，你就得還人家一個釘子。我媽也想著回報我姨，可是她還沒有這個能力，這次她給我姨和孩子們帶過來的，也不過是幾片紅薯干而已。生活的窘迫，讓她不得不放低身子。

我媽本想說：等燕子再大些，我就出去找點(diǎn)活兒干，日子就會好過些，我借你的，都會還你……但話最后還是咽回去了。

那天的雪下得太大了，我媽往回走的時候，雪一點(diǎn)點(diǎn)兒地往她的眼里鉆。鉆到眼里的雪又變成了淚水流出來，剛開始的時候，她還用衣袖不停地擦著淚水，后來干脆也不管了，任憑淚水在臉上橫流。

我媽要走的時候，我姨其實(shí)也是有些難過的，她去了里屋，在柜子里摸索了很長時間，才掏出了十塊錢，她要把錢塞到我媽手里，但被我媽拒絕了。就是從那天起，我媽就告訴自己，不管什么事都不能求人，親戚姊妹也一樣，一求人自己的身段就低了，一求人自己的腰桿就挺不直了，人活著，得有點(diǎn)骨氣。

我媽低著頭走路，想著艱難走過的這幾年，淚水怎么也止不住。

“你，你……站住?！?/p>

一個人什么時候跟在我媽后面，她也不知道。我媽茫然地站住了，掉頭看時才注意到那個人手里拿著一把尖刀。

瞬間，她明白，自己這是碰上打劫的了。

我媽竟然沒有害怕，是的，我媽沒有害怕，她站在那人面前，冷冷地看著他。后來我媽說，那天她心灰意冷，連死的心都有了，所以遇到這個打劫的，她根本就沒有害怕。她心想：橫豎都是個死，你想捅就捅吧。事后我媽檢討自己，在那個一心求死的晚上，她忘記了家里還有一個年幼的女兒要養(yǎng)。

那人用一頂帽子遮住頭，用圍巾包住臉，只露出一雙眼睛。我媽聽那人說：妹子，你也別害怕，多了我也不搶，我就要一袋面錢，回家給孩子包頓餃子。

我媽冷冷地看著他，沒有說話。

那人的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jīng)]有底氣：妹子，真對不起，你知道，但凡有點(diǎn)能力，是沒有人愿意出來干這個的。

我媽只是輕蔑地看了那人一眼，然后冷笑了一聲，就一把抓住了他手里的尖刀，用力往自己身上捅。

那個打劫的人被她的舉動嚇壞了。

這人怎么回事兒?。窟@不符合常理呀，她應(yīng)該驚慌失措才對，她應(yīng)該跪在地上，害怕地向他求饒才對，她怎么會反把尖刀對準(zhǔn)了自己？

但不管怎么說，這個人畢竟是個身強(qiáng)體壯的男人，力氣大，反應(yīng)也敏捷，他趕緊打落了尖刀，避免了眼前這個女人用尖刀捅自己的行為。

尖刀落下之后，我媽這才跪在了雪地上，她渾身的力氣都用在了剛才那一瞬間，現(xiàn)在，她像個泄氣的皮球，癱坐在雪地里。

那人低聲呢喃著，像是在自言自語：對不起，妹子，過年了，孩子想吃頓餃子，可家里連袋面粉也沒有，我也是沒有辦法……

我媽把手里的空布包扔在地上，開始號啕大哭：你搶啊，你搶啊。我要是有錢的話，還至于像現(xiàn)在這樣走投無路嗎？

那人愣住了，他沒想到遇到的是比自己更窮的人，他蹲在地上，用手捂住了臉，臘月的夜晚太冷了，大街上沒有行走的人，他們的哭聲沒有驚動別人。

大約有半個鐘頭的時間，那人站起來要走，他低聲對我媽說了句“對不起”。我媽抬起頭看了一眼，那有些佝僂的背影突然讓她有些心酸。

“哎，你等會?！蔽覌屨酒饋?，朝那個人喊了一聲。那人停住，回過頭來疑惑地看了我媽一眼。

我媽說：你在這稍等我一會兒。

那人頓了頓，沒有說話，他不知道眼前這個女人接下來會做什么，但他還是聽話地站住了。他心想，自己作了孽，活該自己承受。

過了一會兒，我媽回來了，手里提著小半袋面粉和一棵白菜。我媽說，我也沒有多余的，我家也有孩子，只能這樣了。我媽把東西遞給那個人，那人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住了，離開之前，他又對我媽說了句：妹子，謝謝你。

往回走的時候，我媽才看到，有些人家的門前已經(jīng)掛起紅燈籠了，新年就要來了。

我媽把這事兒說給鄰居阿婆聽的時候，很平靜，她說，看得出來，那是個老實(shí)人，若不是窮到揭不開鍋的地步，他斷是不會出來搶劫的。

鄰居阿婆說：“唉，老輩人說啊，富貴生善念，饑寒起盜心，真是有道理啊，要不是窮啊，誰會出來干這事兒呢?！?/p>

我媽低頭縫補(bǔ)著衣服上的破洞，又說了一句：“他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兒?！?/p>

是的，我媽的意思是，那人手勁太大了，如果不是他眼明手快勁太，那把尖刀就捅在了自己的身上了。

2

轉(zhuǎn)過年春天的一個早上，大地上落下了最后一場雪。

雖然是下在春天，但那雪下得一點(diǎn)兒也不猶豫，它們像葦絮一樣飄飛著，后來沒有力氣了，就落在了樹枝上，瓦壟上，水缸蓋板上，落在了壓腌菜的石條上，總之，雪落之后的大地，到處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我剛在院子里站了一會兒，就聽到了敲門聲，打開街門，我吃了一驚：雪地里站著一大一小兩個陌生人，一看樣子就知道他們是走了很遠(yuǎn)的路，他們的身上還有雪花沒來得及抖落掉。

那個大人顯然是父親，他問：“閨女，這是張翠蓮的家嗎？”

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轉(zhuǎn)身向屋里喊：“媽，有人找你?！?/p>

我媽從屋里出來，一邊走一邊用圍裙擦著手上的水珠。站在門口的媽媽看著外面的兩個人，顯然，她也疑惑：“你們是找我嗎？有啥事？”

那人順下了身后背著的布袋，遞給我媽，他激動地說：“妹子，你還記得我不？這是那天夜里，你給我的半袋面粉，現(xiàn)在我來還你了?！?/p>

這半袋子面粉，喚起了我媽的記憶，她一下子就想起了那天晚上發(fā)生的事情，我媽看了那人一眼，頓了一會兒說：“算了，都是窮苦人，就當(dāng)是接濟(jì)你們了。”

那人執(zhí)意要把面粉塞到我媽手里。撕扯了一會兒，我媽收下了，她看著門口那個凍得瑟瑟發(fā)抖，鼻尖發(fā)紅的男孩子，猶豫著說：“大哥，要不，你帶孩子進(jìn)屋里暖和暖和再走？看把孩子凍的?！?/p>

那個人看了看凍得發(fā)抖的孩子，點(diǎn)了點(diǎn)頭。

屋里再冷，也比外面暖和，那人喝了一口我媽倒的熱水，淚就落下來了，他在我媽的問詢下說了自己的經(jīng)歷：

這幾年為了錢，他也出過不少力，幫人搬大磚，砌泥墻，整木匠，什么活都做過，就是沒有掙到幾個錢。日子過得非常窘迫，孩子很小，家里要花錢的地方又多，總覺得掙得沒有花得多，每次要進(jìn)家門，他都覺得難過。這個臘月，他揣著剛拿回的幾個工錢往家走，心里還想著該給孩子置辦點(diǎn)啥，讓孩子過個飽飽暖暖的年，可還沒等到家，那兩個錢就被人偷走了，什么時候丟的他都不知道，他沒有辦法讓孩子過一個好年，就想出了下策。為此，這幾個月來，他心里飽受煎熬。

后來我們知道，那天晚上他拿了那小半袋面粉并沒有馬上離開，而是遠(yuǎn)遠(yuǎn)地跟著我媽走了一段路，看到我媽擦著淚進(jìn)了家門，他才拿著那小半袋面粉悄然離去。

那人知道，我媽也是和他一樣的窮苦人，他下決心一定要把面粉還回去。整個春天，他到處給人打小工，做零活，終于湊齊了錢買了半袋子面粉。來我家之前，他在村口打聽了村里的人，知道了我媽的名字，也知道我們家的一些狀況，越發(fā)覺得愧疚。

“妹子，真對不住你，千不該萬不該，我不該做出那樣的事兒，一個人再窮，也不能沒志氣，這恥辱，我一輩子都洗不清……”那人低聲說。

我媽說：嗨，大哥，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就不提了，要不是家里揭不開鍋了，誰愿意這么做呢？你放寬心好了，我不怨你。

我媽看著漸漸暖和過來的孩子，不經(jīng)意地問：孩子?jì)寢屇兀?/p>

那人嘆了口氣：家里窮，日子過不下去了，幾年前跟人走了，就再也沒有回來過。

我媽挺不好意思的，覺得不該提人家的傷心事。

可能是為了補(bǔ)償，我媽去里屋抓了一把葵花籽，放在男孩子的手里，我有些不高興了，那可是我在春節(jié)里省下來的啊，我自己都舍不得吃呢。

我還沒有把自己的不滿喊出聲，我媽就瞪了我一眼，我只好白了她一眼，把埋怨的話咽了下去。

那人放下水杯，看著院子里的落雪，就起身拿起門邊的掃帚掃了起來，我媽本想制止的，我看她張了張嘴，但終究是沒說出來，那人掃了院子，清理了積雪，又整理了門前松散的柴火垛。

他做這些活的時候，我媽就那么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

當(dāng)那人放下掃帚，拍打身上的落雪時，我媽只輕輕地說了一句：如果不嫌棄，你們爺倆兒就在這里住下吧。然后轉(zhuǎn)身進(jìn)了屋里。

那人吃驚地看著我媽，覺得自己是不是聽錯了，我媽掉頭看了他一眼，又說了一遍：我是說，如果不嫌棄，你們爺倆兒就留下來吧。

那人終于明白了我媽話里的意思，他有些吃驚，但更多的是歡喜，他蹲下身來用雙手捧著他兒子的頭，把兒子摟在了懷里，他兒子疑惑地看了看他，又膽怯地看了看我。

是的，我媽收留了他們。

就這樣，沒有任何鋪墊的，這個叫趙大海的男人就成了我的繼父，他的兒子趙小東順理成章地成了我的哥哥。共同的苦難是世界上最好的黏合劑，它能讓兩個陌生而又破碎的家庭，進(jìn)行重新的組合。是的，在那個初春的早上，我媽只用了幾分鐘的時間，就決定和這個叫趙大海的男人一起搭伙過日子了。

后來很多人都不解地問我媽：張翠蓮，你不怕他是壞人嗎？你不知根不知底，就敢留下他？你膽子真大。

我媽說，就憑他能來還那半袋子面粉，我就相信他是個好人，至少這是個有擔(dān)當(dāng)?shù)哪腥?，男人只要有?dān)當(dāng)，那就錯不了。

我媽又說：我家里只有三間瓦房，難不成他能把房子騙走？

我的繼父趙大海也說，就是因?yàn)槟前氪用娣?，他覺得這個叫張翠蓮的女人，是個善良又有骨氣的女人，是個需要人疼愛的女人。

這在當(dāng)時的十里八鄉(xiāng)是一件特別轟動的事兒，我媽的決定掀起了軒然大波。那會兒說什么的都有，但總結(jié)起來也就是一句話，無非是說我媽孤寡了這么多年，守不住了，隨便遇到一個男人就留下來了。

我媽才不管這些：嘴長在別人身上，讓他們?nèi)フf好了。

是的，張翠蓮就是張翠蓮，這么多年我也慢慢知道，她如果耳根子軟，聽什么都往心里去，那她就不是張翠蓮了。

我到現(xiàn)在也不知道我媽當(dāng)時哪里來的勇氣，就這么留下了一個不知底細(xì)的陌生男人，但她確實(shí)給自己找到了一生的幸福。我媽的后半生像是生活在了蜜罐里。她很自豪，一生中唯一的一次賭注，就贏得很精彩。

多年以后，當(dāng)我長大成為詩人，我在給逝去父親的一首詩中寫道：你一定看到了這些，父親，你在山上，你一定也看見媽媽，恍惚后的尷尬，你一定也看見了我，越來越像個好女兒了，推開門，朝她身后的男人，也能從容地叫一聲爸爸……

是的，我現(xiàn)在可以很從容地叫這個男人一聲爸爸了?？墒钱?dāng)時，在我媽做出那樣的決定后，我含著淚奪門而出。

3

我得承認(rèn)，趙大海的確是個好男人，一個渾身有使不完勁的好男人。他腰板硬錚，脊梁不彎，自從他來到了我們家，我媽就再也不用跑前跑后地為這個家忙活了，我媽的幸福來得有些遲，但畢竟是來了。

下大雪的冬天，趙大海在院里用斧子劈木頭，我看到他頭上冒著熱氣，墻角處，是他劈好的碼得整整齊齊的柴垛。我媽在旁邊說，行了，趙大海，等天好了再劈吧，一時半會兒也用不了這些。

趙大海說，湊手干完了再說吧。

春天的時候，趙大海在院子里開出了一塊菜地，搭一些架子，種上葫蘆，絲瓜，黃瓜，旁邊還有兩蓬蔥郁的番茄，葉下青果累累，葉片在陽光下閃著一層金色的粉末，兩只喜鵲有時會落在這瓜架上秀恩愛。

我媽說，行了，趙大海，歇一會兒喝口水吧。

秋天的時候，趙大海摘一把蕓豆，幾根頂刺帶花的黃瓜，紫皮的大個茄子，肉肉的辣椒，每一個鮮嫩的都帶著露珠。

我媽接過趙大海遞過來的蕓豆、黃瓜、茄子、辣椒，笑得像一朵顫抖的南瓜花，她說，趙大海，怎么莊稼、蔬菜到了你手里，就不一樣了？

一刻也不消停的趙大海，總是會把自己弄得灰頭土臉的，他一天能扎三把蘆花掃帚，有時候還會做一根搟面杖，一根扁擔(dān)，墻根下，一溜兒的花盆在他的擺弄下，也各展風(fēng)姿。有時他騰不出手，我媽就會拿條毛巾給他擦把汗，我覺得他倆嘀嘀咕咕的笑聲，能讓院子里的風(fēng)和葉子都羞紅了臉。

我媽說：趙大海，累了你就歇歇吧，等緩緩再干也不遲。

趙大海的回答挺煽情的：我不累啊。有你們啊，我身上有使不完的勁兒。

趙大海除了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兒，最重要的就是他一心一意地對我媽好。趙大海能吃苦能遭罪，累活、臟活他都做，每次掙下的錢他都全部交給我媽，我媽眉開眼笑接過之后，數(shù)也不數(shù)就從中再拿出幾張給他，趙大海隨后又把錢塞到我媽手里，嘿嘿地笑著說，我用不著，你存著，有時間去集市上給你和妮兒買身衣服。

不得不說，這是繼生家庭里最溫暖的一景。

老年之后，我媽就更幸福了，每次回家，都是趙大海為我們做飯，我媽什么都不干，只負(fù)責(zé)在那里指揮干活兒，完全的嘴把式。所以很多時候，我?guī)缀醵纪诉@個叫趙大海的男人有一個繼父的身份。

而我一直記得的，就是趙大海來到我們家的那年春天，喜鵲一直在家門前的樹上叫。那叫聲，清清淺淺，透著喜悅。

其實(shí)，喜鵲的叫聲并不喜慶，但很多人仍然相信，它能夠帶來好運(yùn)。

在喜鵲棲息過的樹枝上，也曾棲息過其他的鳥兒，比如斑鳩，八哥，麻雀，雨燕。它們甚至有比喜鵲漂亮很多的羽毛，有比喜鵲好聽很多的聲音，但我們都還是喜歡喜鵲。因?yàn)闆]有一種鳥，能像喜鵲一樣給我們期許。

那年春天，喜鵲一直在我們家門前的樹上盤旋，鳴叫。我哥趙小東，我繼父帶來的那個孩子，他喜歡坐在門前，畫樹和樹上的喜鵲。

趙小東只比我大一歲，但卻少年老成，即使是長大之后也是這樣的性格。趙小東不愛說笑，卻喜歡畫畫，沒事的時候就在廢紙上寫寫畫畫，我第一次看到他的畫，是他夾在書里的一張作業(yè)紙，他畫了一家四口，我看得出來，那里有我，我媽，趙大海，還有他自己。在那張畫上，他把我畫得最好看，畫上的我穿著花裙子，頭上還有蝴蝶結(jié)，就憑這張畫，我放下了對他所有的芥蒂，開始叫他哥哥。

我年紀(jì)小，但嘴還算甜，我說：哥，你把喜鵲畫好了，送給我好不好？

趙小東一點(diǎn)兒都沒有猶豫，他說：好的，妹妹。

我聽得出他聲音里有喜悅。那個下午，我就安靜地坐在趙小東的身邊，看他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畫樹上的那只喜鵲，他先是畫出了喜鵲的頭，然后是喜鵲的身子和羽毛，他畫得小心翼翼，他把每一根羽毛都畫得活靈活現(xiàn)，特別是喜鵲的眼睛，我覺得最傳神，有那么一陣兒，我好像看到喜鵲在沖我眨眼睛，在沖我笑。盡管趙小東說，那只是風(fēng)吹動了紙張，我只是在太陽下面久了看花了眼。

當(dāng)趙小東畫完最后一筆，將畫遞給我的時候，我聽到他輕輕地舒了口氣。

我把畫好的喜鵲獻(xiàn)寶似的拿給我媽看，但我媽卻沒有我想象當(dāng)中的喜悅，她愣了一會兒才不咸不淡地說：這孩子，心靈手巧的，應(yīng)該是隨了他爸。說完就漫不經(jīng)心地把畫放在了一邊。

我媽的漫不經(jīng)心讓我很不舒服，這不是她一貫的表現(xiàn)，若是之前，她一定是眉開眼笑，然后再獻(xiàn)寶似的把畫送給趙大?？?，然后再一個勁兒地夸趙小東。這里面有什么原因呢？我想了一個晚上，也沒有想明白我媽是什么意思。

但第二天早上醒來時，我看到我媽找了個鏡框把那幅畫掛起來了。

4

因?yàn)橼w小東的這幅畫，我知道了另外一個與喜鵲有關(guān)的故事。

那年冬天，當(dāng)喜鵲飛過村頭高高的白楊樹，一路向北時，我還像是一粒胚芽，蜷曲在我媽的身體里。

那年冬天的雪下得很大，風(fēng)也大，山谷傳來“唔唔唔”的風(fēng)卷樹枝的聲音，也傳來“啪嚓啪嚓”雪粒裂開的碎響，一些小動物留在雪地上的痕跡全消失了，大雪封住了所有去往山里的路。

我媽說，那年冬天的雪就像是個瘋狂的亡靈，它凍山凍水，凍土凍樹，它收割了所有，包括把花草打蔫，包括把一個人的希望打碎。

就是雪后的一天，一個高個子男人戴著帽子出門了，他艱難地在雪地里穿行，風(fēng)如刀片一樣刮在臉上，生痛。但他顧不得這些，他一心想為懷孕的妻子弄點(diǎn)好吃的，為即將臨盆的妻子增加點(diǎn)營養(yǎng)。瘦，太瘦了，妻子瘦得讓他于心不忍，于是一個人拿著獵槍去了山里，他想，雪地里總會有覓食的野雞吧。

野雞是有的，也捕到了，但快樂的場面很快演變成了一場悲劇。

這個男人興沖沖地往家里奔，他跨過了一道坎，又邁過一條溝，他想，妻子一定會很高興看到他的收獲的?？删驮谙缕碌臅r候，悲劇發(fā)生了，這個男人被埋在雪里的一根樹枝絆倒了，上膛的獵槍響了，他倒在了自己的槍下，他的身邊，雪白血紅。

我是在趙大海和趙小東進(jìn)了我們家門后，才知道這個高個子男人，曾經(jīng)在戶口本里做過我的父親。

“那個冬天，喜鵲一直在門外的樹上叫著，不停地叫，我以為它是為即將到來的孩子報喜的，可我不知道它要傳達(dá)的，竟是個悲傷的消息，早知道這樣，我說什么也得把它從樹上趕走。”說到這里，我媽哭了，往事又勾起了她的淚水。

事情發(fā)生后，我媽哭著一遍一遍地問鄰居阿婆：嬸，喜鵲不是應(yīng)該來報喜的嗎？

阿婆不說話，摟著我媽一起哭。

我媽沒告訴別人，那之后的她有了一種很微妙的心理，那就是她害怕聽到喜鵲的叫聲，喜鵲一叫，她的心就發(fā)顫發(fā)慌，她害怕喜鵲再次給她帶來不好的消息。

但是那天，趙小東畫得那只喜鵲卻安撫了她的心，后來她告訴我說，那天夜里她翻來覆去睡不著，總覺得有什么心事，睜眼閉眼，面前晃動的都是那只撲棱著翅膀的喜鵲。半夜里她穿衣起來，到我身邊拿走了那張畫。燈光下，她壯著膽子又看了看畫上的喜鵲，這時候，她發(fā)現(xiàn)畫上的喜鵲正用一雙柔情的眼睛看著她，那雙眼睛，像我離世的父親，親切，溫暖，多情。

我媽不好意思地說，那天晚上她拿著那幅畫抽抽搭搭地哭了好一陣兒，她把畫上的喜鵲當(dāng)成了我的父親，她和他說了好多悄悄話，說到了父親離開之后我們的生活，說到了我這些年的成長，也說到了她嫁給了一個叫趙大海的好男人，她讓我父親放心，說她和我以后的日子將衣食無憂。

我媽和我說：燕子，你說奇怪不？自從看了小東的畫，我心里的怨氣就沒了，也一點(diǎn)不害怕了，我看到的喜鵲又像從前一樣喜慶了，我覺得小東畫的喜鵲就是你父親，是的，他變成了一只喜鵲來看我們了。

而且她開始固執(zhí)地認(rèn)為，那年冬天樹上的喜鵲，并不是來報喪的，而是我的父親變成了喜鵲，來跟她告別的：我的心真粗啊，當(dāng)時我那么恨那只喜鵲，又那么傷心，我都沒有好好和他說說話，他走得一定不安生。

趙大海來到我家的那年春天，我要去上學(xué)了，我媽對趙大海說：就讓海燕隨你姓吧，這對她的成長有好處，于是，我的戶口本中，就有了一個曾用名，于海燕，是的，我的親生父親他姓于。

我到現(xiàn)在也分不清楚，我更喜歡趙海燕這個名字，還是更喜歡于海燕這個名字，可是每次打開戶口本，看到那個曾用名，我都會呆呆地愣一會兒，那個于字，是給了我血脈和氣性的姓氏。

有時我也會想，如果我的親生父親還活著，我會有怎樣的人生？

5

過日子就是貓一天狗一天的。

在狗突狼奔的童年，我媽的嗓音一直都是輝煌的，高昂的，陡仄的。雖然說，聲音有時候也是具有欺騙性的，但是我媽的性格和嗓音卻保持著高度的一致性。

我應(yīng)該是遺傳了我媽耿直好動的性格的，雖然那時我還不及成人的褲襠高，但卻經(jīng)常爬樹摸鳥，下河撈魚，男孩子做下的事情我也全都做下了，有時候也會在傍晚的巷子里仰頭狂追火燒云，全然不知前方自行車車輪正向我沖來。

我應(yīng)聲倒地，下巴磕到地上，當(dāng)我的第一聲哭音剛從嗓子里發(fā)出時，正在門口和人說話的我媽，就以排山倒海的一聲大喊，快速向我奔來，可還是有些晚了，在那鍍金般的黃昏里，我的兩個門牙磕掉了，嘴里流血不止。

趙小東在樹下目瞪口呆，他根本都沒反應(yīng)過來，我媽就已經(jīng)身手敏捷地把我扶了起來，然后大聲地打著哈哈：沒事，沒事，只是蹭破了點(diǎn)兒皮，磕掉了兩個門牙。

我媽像是安慰著那個騎車人，又好像是安慰著我。

門牙都掉了兩個，還能說是沒事嗎？我的哭聲又高了一個臺階，但我媽的巴掌卻落了下來：哭啥哭，嘚嘚瑟瑟的，不摔你摔誰，這還是輕的。

我的哭聲在我媽凌厲的眼神里漸漸弱了下來。她擦了擦我嘴唇的血，又拍打著我身上的泥土：還好啊，沒有傷到骨頭。要是傷了筋，動了骨，在炕上躺三月，看誰有工夫伺候你這個小祖宗。

回家之后的嘮叨肯定是少不了的，我媽一邊用毛巾給我擦臉，一邊指責(zé)我：小姑娘就得穩(wěn)穩(wěn)沉沉的，有個小姑娘樣，放學(xué)了在家看看書不好嗎？幫家里干點(diǎn)活不好嗎？整天瞎嘚瑟，瞎跑，弄得渾身沒有二兩雞毛沉，有點(diǎn)福氣也讓你給嘚瑟沒了。

我照著鏡子看缺掉的兩顆門牙，一邊用舌頭舔著那空洞的地方，一邊眼淚汪汪。

趙大海輕輕摸了摸我的頭，安慰我說，沒事，燕子，那兩顆牙很快就會長出來的。用不了幾天，你又是那個漂漂亮亮的燕子了。

在趙大海的安慰聲里，我又大聲嚎哭了一陣兒。

五年級的時候，我被班主任當(dāng)著全班同學(xué)面拉扯廝打，而我并沒有做錯任何事。如果說有錯，那也僅僅是因?yàn)樵谒龥_同學(xué)發(fā)火的時候，我桌上的書不小心“啪”的一聲，被碰落掉在地上，她硬說我是故意摔給她看的，天地良心啊，借我十個膽，我也不敢啊。

下課后，她把我?guī)У剿霓k公室繼續(xù)撕扯推搡，后來據(jù)同學(xué)說，她是在家里生氣了，才把火發(fā)在我們身上了，我運(yùn)氣不好，撞到槍口上了。中午還有半個小時上課，她才放我回家吃飯，那時的村辦小學(xué)，離家近，我們都是各自回家吃飯。

到了家，已經(jīng)過晌午了，我媽嘀嘀咕咕，我也沒應(yīng)聲，含著淚低頭吃飯，她一轉(zhuǎn)頭看到了我腿上的瘀青，就問我怎么回事，我說是自己不小心碰到的。

我媽半信半疑，后來她發(fā)現(xiàn)我身上的瘀青不止一處，就嚴(yán)厲地問：怎么回事？你說實(shí)話，你如果不說實(shí)話，下午就別想上學(xué)了。

我大哭，她不讓我回家，你不讓我上學(xué)，為什么你們都要逼我？

我媽警覺地問：她是誰？

本來我是想忍著不說的，怕被她罵，但到了這一步，不說也得說，我只好說出了班主任的名字。

我媽厲聲問：你犯錯了？

我說：沒有，我保證。

我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說給我媽聽，我媽立馬去推出了自行車，馱著我：走，上學(xué)校找你校長去，這事兒不能就這么算了。

院子里，趙大海接過自行車說：還是讓我去吧，我是她爸。

趙大海知道我媽的火暴脾氣，去了學(xué)校后，肯定會弄得雞飛狗跳的，那我以后還怎么在老師同學(xué)面前混？

晚上回家，我媽正在做飯，我悄悄對她說：媽，你不知下午那會兒，我爸有多威風(fēng)，我都不敢相信他能替我說話，而且說得那么在理。班主任給我爸道歉了，也給我道歉了，是當(dāng)著全班同學(xué)的面。媽，你知道嗎？下課后，同學(xué)們都圍著我轉(zhuǎn)，說我有個了不起的爸爸。今天啊，我爸真是給我長面子了。

我媽“梆梆”地切著菜，也不看我，她說，我告訴你，燕子，將來的路都得你自己走，你有錯就必須承認(rèn)，不能撒謊，你沒錯，就得把腰板給我挺起來，不論對方是誰。

她又說，這世上得有公平，不管對方是販夫走卒，還是大官大將，受到欺負(fù)了，就不能服軟，打得贏就打，打不贏就回來和媽講，媽去找他理論去，哼，我就不信還沒有說理的地方了，以后就這樣，輸了也得咬他塊肉。

我很驚訝，這還是從前那個只會教育我“吃虧是?！钡膹埓渖弳?？

長大以后我才明白這個道理，活著就得做個有鋒芒的人，該翻臉的時候就得翻臉，這樣人家才能知道你的底線。

那一年，我媽其實(shí)是給我上了一堂教育課。

6

隆隆的雷聲一聲聲地響過，像是有人在云上推落滾石。

我趴在窗臺上看外面，這是快要下雨啊，聽雷聲一會兒的雨不會小了。這時候，院子里傳來了鳥的鳴叫聲，我探著頭往外看，哪里來的鳥??？

等我出門，就看到新砌的圍墻上，不知什么時候來了一只小喜鵲，發(fā)出急促不安的叫聲，一見人，撲騰著往墻角跳，慌慌張張的，我看見它的一只翅膀耷拉著，像是受傷了。

怕驚了它，我就退回了屋里，從門縫往外看，它終于停止了跳躍，靜靜地臥在圍墻上的一塊磚上。小喜鵲雖然有些驚慌不安，但卻并不急于飛走，或許它傷得重，真的飛不了，就在我瞅它的時候，來了一只貓，踮著腳爪悄無聲息向喜鵲靠攏。

小喜鵲一下子慌了，撲棱著翅膀，極力躲閃，我推開門跑到院子里，在下面拍著手轟貓，貓瞅瞅底下的我，又瞅瞅前面的喜鵲，猶豫了很久，最終放棄了對峙，怏怏而去。

喜鵲依舊在叫，還是像之前那么驚慌。

天有些暗了，是雨要來了，我轟著喜鵲，想讓喜鵲找個避雨的地方，但它并不聽我的指揮，只是在那里來來回回地踱步。

很快，雨下來了，非常密集，我只好躲進(jìn)了屋里，聽院子里的鐵盆發(fā)出了撒黃豆的聲音。

傍晚做飯的時候，雨小了些，我又聽到兩聲咕兒咕兒的鳴叫，和著沙沙的細(xì)雨，聽起來格外的幽怨。我就出去看，那只小喜鵲還在那里，羽毛淋濕了，翅膀依舊耷拉著。我有些心痛，它也會冷啊。

飯熟了，我媽喊我吃飯。我心里惦記著那只喜鵲，想著我是不是應(yīng)該給它弄點(diǎn)吃的。想了想，就偷偷端了半瓢麥子，輕手輕腳地慢慢靠近它，但這只喜鵲非常警覺地瞪著我。當(dāng)我把麥子輕輕擱到院墻上的時候，它撲棱著翅膀，躲到遠(yuǎn)處去了。

很快背后傳來了我媽的呵斥聲：你個敗家的，給它那么些麥子。

它又沒吃。我哼了一聲，朝我媽翻了個白眼。

從我媽身邊走過時，她抬起手看樣子是準(zhǔn)備給我來兩巴掌，我頭一低，身子一斜，從她邊上走過去了，把那半瓢麥子又倒進(jìn)了糧缸。

我說：你不是喜鵲，焉知喜鵲之苦。

我媽問：你說啥？

我說：你只聽見它們枝頭鳴叫，卻看不見他們?yōu)橹\稻粱的辛苦。

我媽說：咋的了？念了兩年書，還念出洋腔來了。

趙小東在旁邊，努力憋著不笑。

夜里，我在外面的嘀嘀咕咕聲里醒來，到院子里一看，雨早就不下了，我媽披著衣服，端了些小黃米，倒在新砌的圍墻上，也許是小喜鵲真的餓了，它躲了幾步后，又返回來，啄著吃。

我媽端著空瓢，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趙大海也披著衣服，在旁邊陪她。哎，這些大人啊，原來也是“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diǎn)燈”啊。

那一年地里的苞谷長得很好，盡管中間遭了蟲災(zāi)，但結(jié)的棒子不小，一掰一個大棒子。趙大海心底的喜悅閃閃發(fā)光，看得見，摸得著，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

我媽呢，坐在地頭樹下掰苞谷。自從趙大海來了之后，她再也不像之前大包大攬地干農(nóng)活了。我媽說，女人得給男人成長的機(jī)會，女人太強(qiáng)了，男人就弱，不如做個小女人，成全男人像個真正的爺兒們。我長大后，她也經(jīng)常這么教育我。

趙大海喜歡侍弄這些苞谷，覺得它們都是好樣的，高大個子，一株結(jié)一個棒子，不貪，不嗔，一個頂一個，扔在地上有聲有響。趙大海沒有多少文化，但有時候說起話來也很幽默，讓人發(fā)笑。

趙大海喜歡與這些莊稼親密接觸，即使后來有了收割機(jī)，大部分苞谷也會用機(jī)器收割，但是，趙大海每年還是要掰幾塊苞谷地的，他總感覺，作為一個正兒八經(jīng)的莊稼人，夏天不割幾把麥子，秋天不掰幾穗苞谷，心里就不踏實(shí)。

秋天的山地視野寬闊，身邊的幾只鳥兒在樹上閑閑地飛來飛去，有時繞著樹枝一節(jié)一節(jié)往上蹦，還有兩只，像是兩口子，羽毛蓬松，縮著脖子，擠在一起曬太陽，而其他幾只，就很精明了，它們站在地頭的那兩棵野棗樹的樹梢上，嘰嘰喳喳啄食甜棗。

樹梢的葉子落了，掛了很多熟透的棗，那是多長的桿子都夠不著的，雀兒們卻能夠挑著吃。雀兒們也是不宜慣的，它們吃了這棵樹上的棗，又飛到那棵樹上，好像每棵樹上的棗，它們都要嘗一遍。

我媽朝它們?nèi)恿艘粔K小石子，隨口罵了幾句，她知道這些鳥們是不會怕她的，她也只是裝裝樣子，表示對它們的偷吃并非無動于衷。

不遠(yuǎn)處有放羊人吆喝，大聲罵羊：滿地的苞谷稈子不吃，就知道勾著腦勺子瞎跑，餓也是自找的，一群彪子。

趙大海聽后哈哈大笑，我媽說，你這是吃了喜鵲蛋了嗎？趙大海越發(fā)笑得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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