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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濤散文選

2021-11-26 02:54周濤
綠洲 2021年6期

周濤,1946年出生于山西潞城縣馬場村,9歲隨父母由北京遷居新疆。

當(dāng)代著名詩人、散文家,新疆文聯(lián)名譽主席。20世紀(jì)80年代獲全國優(yōu)秀詩集獎,90年代獲首屆魯迅文學(xué)獎散文獎。代表作品有詩集《神山》《野馬群》,散文集《稀世之鳥》《游牧長城》《兀立荒原》,長篇小說《西行記》等。

暴雨下的馬群

剛剛進(jìn)入初夏,鞏乃斯的這場大雨就讓四連的人長了見識!南疆來的人哪兒見過這樣下雨?烏魯木齊來的、內(nèi)地來的也未必見過!

先是聽到鞏乃斯河岸的土壁高崖上隱隱傳來雷的腳步聲,那是遠(yuǎn)古時代的戰(zhàn)車隆隆馳過的聲音,沉悶有力,漸漸逼近。接著,一陣狂風(fēng)掀起漫天黃土,嚇得路邊的那些平時高傲筆挺的白楊又是彎腰鞠躬,又是搖頭晃腦頻頻敬禮俯首恭迎,好像風(fēng)是它們的皇帝來了。

緊接著,雨就迫不及待地來了,不是循序漸進(jìn)從小到大的那種,而是直截了當(dāng),嘩啦嘩啦就從上到下倒下來了。說傾盆大雨,盆太小了。說傾缸呢,也太小。鞏乃斯下雨的那個痛快勁兒,就像是一個終于想明白了的歐洲貴婦,把她的億萬家產(chǎn)全給人了!這個城堡,這個莊園,這個鍍金馬車,這些黃金、首飾、珠寶、銀幣……給你、給你、再給你,全給你們了!它就是這么下的,淋漓盡致,豪奢痛快,氣勢磅礴!

天啊,它太大方了。

田永生拿了個臉盆,從門口伸出去,不到五秒鐘,臉盆滿了?!巴垩?,太厲害了!我都端不住了?!?/p>

大肚子玉素甫看著窗外,滿是雨在積水上打出來的水泡兒,比鵝蛋還大,此起彼伏,就像水面上長滿了蘑菇?!拔菇ňS吾爾族人感嘆語,編者注)……天上跑水了!”

正在這個時候,陳喜貴穿著他的軍用雨衣從大雨當(dāng)中冒出來了,他進(jìn)了四班的門,抖了抖身上的水珠,說:“有個事兒,你們誰去場部跑一趟?”他說著,眼睛盯著蘭毛。

“現(xiàn)在去?這么大雨。”蘭毛說。

“你倆一塊去,下雨怕什么。找一排長、二排長把雨衣借上,騎馬去?!?/p>

我和蘭毛領(lǐng)了任務(wù)、借了雨衣,從馬廄里牽出了“豹點”和“白星”,我騎了“豹點”,蘭毛騎了“白星”,就在大雨之中上路了。人家這軍用的雨衣還是好,頭上有個尖頂帽,全身護(hù)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就是最后雨水都流到小腿褲子上了,完全濕透了。這算是美中不足,不過沒關(guān)系。

兩個人興致勃勃,雨中策馬行于草原,心中頗有一些新鮮感覺。

“賽不賽?”蘭毛興致上來了。

賽!我一磕“豹點”的肚子,身體往前一壓,它馬上心領(lǐng)神會,“噌”地一下就沖出去了。大雨瓢潑,曠野無人,縱馬狂奔。兩騎一前一后,開始追逐,大約馳騁了三五公里,轉(zhuǎn)過一處山岡,突然眼前現(xiàn)出一幅奇景,讓我倆呆住了。趕緊勒住馬,目瞪口呆得坐在馬背上看著。

生存競爭的規(guī)律使一切生物把生存下去作為第一意識,而人卻有時候會忘記,造成虛度誤會。

唉,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在鞏乃斯草原度過的那些日子里,我與世界隔絕,生活單調(diào);人與人互相警惕,唯恐失一言而遭滅頂之禍,心靈寂寞。只有一個樂趣,看馬,好在鞏乃斯草原馬多,不像書可以被焚,畫可以被禁,知識可以被踐踏,馬總不至于被驅(qū)逐出境吧?這樣,我就從馬的世界里找到了奔馳的詩韻,油畫般的遼闊草原,夕陽落照中兀立于荒原的群雕,大規(guī)模轉(zhuǎn)場時鋪散在山坡上的好文章,熊熊篝火邊的通宵馬經(jīng),氈房里悠長喑啞的長歌在烈馬蒼涼的嘶鳴中展開,醉酒的青年哈薩克在群犬的追逐中縱馬狂奔,東倒西歪地俯身鞭打猛犬,這一切使我驀然感受到生活不朽的壯美和那時潛藏在我們心里的共同憂郁。

哦,鞏乃斯的馬,給了我一個多么完整的世界!凡是那時被取消的,你都重新又給予了我!弄得我直到今天聽到馬蹄踏過大地的有力聲響時,還會在屋子里坐臥不寧,總想出去看看,是一匹什么樣兒的馬走過去了。而且我還聽不得馬嘶,一聽到那銅號般高兀、鷹啼般蒼涼的聲音,我就熱血陡涌,熱淚盈眶。大有戰(zhàn)士出征走上古戰(zhàn)場,“風(fēng)蕭蕭兮易水寒”的悲壯之慨。

我們碰上的是鞏乃斯草原夏日最迅疾猛烈的暴雨。那雨來勢之快,可以使悠然在晴空盤旋的孤鷹來不及躲避而被擊落,雨腳之猛,竟把牧草覆蓋的原野一瞬間打得煙塵滾滾。就在暴雨的豪打下,我見到了最壯闊的馬群奔跑的場面。仿佛分散在所有山谷里的馬都被趕到這兒來了,好家伙,被暴雨的長鞭抽打著,被低沉的怒雷恐嚇著,被刺進(jìn)大地倏忽消逝的閃電激憤著,馬,這不肯安分的牲靈從無數(shù)谷口、山坡涌出來,山洪奔瀉似的在這原野上匯集了,小群匯成大群,大群在運動中擴展,成為一片喧叫、紛亂,快速移動的集團沖鋒場面!爭先恐后,前呼后應(yīng),披頭散發(fā),淋漓盡致!有的瘋狂地向前奔馳,像一隊尖兵,要去踏住那閃電;有的來回奔跑,儼然像臨危不懼、收拾殘局的大將;小馬跟著母馬認(rèn)真而緊張地跑,不再頑皮、撒歡,一下子變得老練了許多;牧人在不可收拾的潮中被攜裹,大喊大叫,卻毫無聲響,喊聲像一塊小石片跌進(jìn)奔騰喧囂的大河。

雄渾的馬蹄聲在大地奏出鼓點,悲愴蒼勁的嘶鳴、叫喊在擁擠的空間碰撞、飛濺,劃出一條條不規(guī)則的曲線,扭住、纏住漫天雨網(wǎng),和雷聲雨聲交織成驚心動魄的大舞臺。而這一切,得在飛速移動中展現(xiàn),幾分鐘后,馬群消失,暴雨停歇,你再也看不見了。

“好家伙,太棒了!”蘭毛坐在馬背上興奮起來,“我這輩子就想當(dāng)騎兵,步兵沒意思,打死我也不干!”他在馬背上揮動著手臂,好像手里攥著一柄軍刀,胡亂劈砍了幾下。

“聽說你父親原來是東北抗聯(lián)的,退到蘇聯(lián)轉(zhuǎn)從新疆回國的?”

蘭毛說,是這么回事,我原先也是東北人??墒俏疑谛陆?,所以是地地道道的新疆人!他媽的,騎兵沒當(dāng)上,跑到這兒再教育來了,你說倒霉不倒霉?

“其實也不算太倒霉?!蔽艺f。

為啥不算?

“你看,周圍這風(fēng)景,你到哪兒找這么美的地方?我說它是伊甸園也不過分吧?在這種地方度過一段時日,倒霉就算咱們該交的門票吧?”

在農(nóng)場部返回連隊的路上,這兩個人緩轡徐行,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那兩匹馬倒是老想快點兒跑回家,不停地?fù)u晃頭頸,使勁咬著馬嚼子。

這時候已經(jīng)天低云暗,四野漸漸模糊,大雨洗滌過的則克臺,從一幅色彩鮮明的油畫變成了氤氳縹緲的水墨丹青。

于是蘭毛喉嚨大聲唱起歌來,“啊,塔里木……”他唱得挺像那么回事兒。

賽里木湖

那輛大轎子車從學(xué)院圖書館大樓前啟動的時候,坐在車?yán)锏哪切┤私z毫沒有離別母校的傷感。他們對學(xué)校已經(jīng)厭煩透了,恨不得早點離開,越遠(yuǎn)越好。

這些家伙興高采烈,如同奔赴戰(zhàn)場的士官生,正憧憬著對嶄新的未知生活的渴望,想象著自己即將在人生的拳臺上打贏第一個回合、初戰(zhàn)告捷的情景。他們年輕力壯,聰慧敏捷,無所畏懼。

車子輕微地顛簸著,街道上少有行人,更少車輛。車窗外邊閃過了那些熟悉的建筑,不久就駛出這座城市,闊大的北疆地貌依次呈現(xiàn)。農(nóng)田,白楊林帶,水庫,村落,農(nóng)場,稀疏的草野,黑色的戈壁,銀灰色的山巒……這一切都給了他們一種新鮮而又荒涼的刺激,于是有人唱起歌來,歌聲引發(fā)共鳴,許多人隨著一起低唱,這是他們都熟悉的電影插曲——

我們像雙翼的神馬

啊,奔馳在草原上

啊哈嗬吼伊……

草原水肥牛羊壯啊

水肥牛羊壯

司機也被這一車年輕人的熱情感染了,車開得飛快,真的好像一匹雙翼的神馬,四蹄騰空,萬里橫行。這些剛剛經(jīng)歷了“文革”的年輕學(xué)生,這些曾經(jīng)以天下為己任的人,經(jīng)過風(fēng)雨,見過世面,瞧瞧這些人的心胸有多么闊大強壯吧。

通往博樂的那條三十公里岔道,可以當(dāng)作一條通往庭院僻靜一角的幽徑。

昌吉呢,是從住宅走下來時的一個臺階。

到了石河子,就算臺階走完了,踏上了出入庭院的主道。

果子溝應(yīng)該是院中的一座保留完好的、長滿了自然植被的小丘。

賽里木湖這一小池水,在院子里保持著它的清澈的生機。

牛羊、馬匹、駱駝、狗和毛驢,是你在散步中遇到的螞蟻和小昆蟲。

只有太陽是原來的,只有月亮是原來的。

應(yīng)該讓思想的水散漫成湖,特別是當(dāng)你處在人生的秋天。

讓溪流聚集起來,讓河水交匯起來,讓雨水或雪水貯蓄起來,根據(jù)地形自然的狀態(tài),造成一個非人工的海子。那就是湖。

湖不是海——它沒有那么偉大。

湖也不是水庫——它要柔和自然得多。

一般來說,它躺在那兒,有一種女性的味道。這除了因為它美,還因為它使周圍變得潮濕了一些,滋潤了一些;更因為它使天空也變了,變得涂上了一層神秘的藍(lán);使近處的山呈黛色,陰坡的森林幽靜,使遠(yuǎn)處的山白發(fā)肅然,如老翁之守處女洗浴。

一般來說,它躺在那兒。

它不像山那樣遠(yuǎn)遠(yuǎn)地就跑過來迎接你,而是躺在那兒,等著你突然發(fā)現(xiàn)它,它喜歡靜靜地微笑著看你吃驚。

一般來說,這就是賽里木湖。

一個思想就應(yīng)該是這樣,經(jīng)過無數(shù)條水系的源源不斷的補充,經(jīng)過地貌之下的顱骨加固合攏,就這樣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個圓或橢圓的、深邃的內(nèi)陸液體領(lǐng)域。

思想之所以稱為思想,就因為它是圓的。從它的任何一點出發(fā),走完全程終點都復(fù)合在起點上。所以,思想是細(xì)長的,思緒是云煙狀的,想法則呈尖銳三角形狀的,靈感是狹長閃電狀的,而重大的靈感接近思想,故呈球狀閃電。

瞧,被稱為思想的這個東西有多么深邃,同時又有多么清澈透明。

它深邃到使人不敢輕率地跳下去游泳,僅只挽起褲腿在岸邊淺涉一番,就足以使人領(lǐng)略到它的內(nèi)涵、它強大而令人畏懼的吸力;而它的清澈透明,讓人一眼望見底卻倒吸一口涼氣,那見底的明澈里,反射著無數(shù)層游動的光影、光環(huán)、光斑,造成無法分辨的幻象,使真實與虛幻渾然一體,因而更加捉摸不清。

這是那種比渾濁更深邃百倍的明澈!

賽里木湖——多美的名字!

這名字本身就有一種清澈的深邃,有一種高雅的韻味,有一種特殊的藍(lán),令人心醉。

你是偉大的海洋在撤離時留給伊犁河谷的一滴巨大的淚珠。汪汪的,閃閃的,既像美人腮邊淚也像英雄頰上淚,剛健而又嫵媚。

你就是我們的海。在亞洲腹地遠(yuǎn)離海洋的地方,你給了我們一個海的縮影,一個海的模特兒,讓我們按照你的面貌在想象中放大去理解海。因而,你又是本關(guān)于海的初級教科書。

當(dāng)我們散步在你身邊的時候,可以看到成群的水鳥翩飛降落,成為浮動在水面的一片黑點,同時浴著水色和光影。身材修長的馬正垂著頸、披著長發(fā),小心翼翼地親吻你的水面,唯恐不慎弄破了你的面容。

你與牧人的世界如此和諧。他們愛你,你也愛他們,你從不曾因為他們貧窮而鄙棄他們,相反,你把自己當(dāng)成他們當(dāng)中的一員,和他們氣味相投。你就是在他們當(dāng)中找到平靜的,你必須平靜才能生存下去,而這,只有牧人才能給你。那些城市里的“湖”,你當(dāng)然知道它們的窘狀和自得難解難分,它們是供人娛樂的一池,而你,才是真正的湖。

總是這樣,在遠(yuǎn)離喧囂的地方,思想默默地積蓄、沉淀,變得清澈起來,遼闊起來。

所有的游客和路人,在你的身邊贊嘆、夸獎,似乎在這片刻,你成了他們的一樣?xùn)|西,而與牧人毫無關(guān)系,然后,他們拍拍屁股,驅(qū)車遠(yuǎn)去,你仍留在牧人身邊,誰也帶不走你。

在眾多的游客和路人當(dāng)中,有人感覺到一絲慚愧嗎?面對你,有人照到自己靈魂深處的弱點嗎?若有,他可能會想到這些。

賽里木湖,人們是多么膚淺又多么自以為是呀,我愿意代替他們向你道歉,說:“我們對不起你!”

它聽也不聽。

臉上猶自泊著寧靜神秘的微笑。

賽里木湖就這樣,一直都這么謙恭地高懸在整個伊犁河谷的頭頂。這片相當(dāng)于三個浙江省面積的美麗伊甸園,就這樣頭頂著一個大湖謹(jǐn)小慎微地過著她的幸福生活。她舉著它,不分晝夜,十分小心,大氣不敢喘,地震不能有,驚雷和風(fēng)暴都可能傾翻湖水,釀成滅頂之災(zāi)??雌饋磉@湖水一不小心就會溢出來,順著果子溝、蘆草溝、巴彥岱直瀉下去,長驅(qū)直入,勢不可當(dāng),就像波拿巴特的法國龍騎兵攻陷莫斯科城那樣,淹沒整個伊犁州。

但奇怪的是,幾千年、幾萬年過去了,這個凌空高懸的大湖始終平心靜氣,匯聚多少雨雪也不溢出來,遇到地震、兵災(zāi)什么的也不翻,臉上猶自泊著寧靜神秘的微笑。它好像知道些什么,卻永遠(yuǎn)不會告訴你。

還有一點奇怪的是,當(dāng)你乘坐的車子在幾公里外遠(yuǎn)遠(yuǎn)望見它的時候,它那一湖天空一般碧藍(lán)的水面,明顯地遠(yuǎn)遠(yuǎn)高于湖岸,凸顯在地面上,上與天色相接,就像是空中的水。

牧人說這湖里裝的不是一般的水,而是淚水。

誰的淚水會有這么多、這么純凈?

——那是雪峰的淚水、天山的眼淚。

更為奇怪的是,這么一眼望不到邊的一個大湖,水質(zhì)清冽,就如同鑲嵌在雪峰腳下的一大塊藍(lán)寶石,閃耀著陽光、虹彩、草灘和群山的倒影。它美到了極致,就像是假的,同時它也暗藏著一個不可告人的秘密——這湖美艷的水里沒有魚,就像一位絕代佳人從未生育。

它就是這么奇怪,也可以說與眾不同。

它像是一座月亮上的湖。

那只黑豬

那只黑豬孤零零地站在當(dāng)院里,后腿的腿彎上拴著一根繩子,繩子的另一端綁在木樁上。黑豬完美無缺,皮毛光亮,上午的陽光像舞臺上的燈那樣籠罩在它身上,使它像一個主角登場。周圍沒有別的豬,也沒有一個人,它站在那里,雖然是孤零零的,但是很突出。它在繩子長度允許的范圍活動著,邁著臺步,沒有音樂伴奏,這里的黎明靜悄悄。它似乎正在醞釀著唱腔,一張嘴就會像李玉和那樣唱出來,“獄警傳……似狼嚎,我邁步出監(jiān)……”但它,沒有唱,只是哼哼了幾聲。

那只黑豬孤零零地站在當(dāng)院里。

陸震虎站完了末班崗,睡了個回籠覺,手里提著那支半自動步槍,準(zhǔn)備送回連部去。站崗的時候,他一直對這支槍上的三棱刺刀心存疑慮,這刺刀看起來一點兒也不鋒利,它能刺穿身著厚裝的人體嗎?他總覺得如果到了雙方拼刺刀的時候,還是三八大蓋好使,槍身很長,刺刀鋒利,寒光閃閃,令人心驚膽戰(zhàn)。這個半自動步槍,短胳臂短腿的,刺刀沒有殺氣,看起來更像一件工具。三棱刺刀更像是工廠而不像是戰(zhàn)場用的。這種小小的疑慮像粘在頭上的蜘蛛網(wǎng)似的,不把它拂掉總是讓人不自在。他想找個什么東西試一試,人身上肯定不行,別的也找不到合適的。這時他正好看到那頭黑豬。

那頭黑豬孤零零地站在當(dāng)院里,一籌莫展,去意徊惶。它就要被宰殺了,兩只黑溜溜的小眼睛里流露出了它的預(yù)感。有驚恐也懷著一絲僥幸,就像某些死刑犯的表情。它看著他,似乎看到了一點希望。

“救救我吧,幫我把繩子弄斷?!彼难劬υ谡f。

陸震虎看著它,心里想的是,這頭豬皮毛光亮、筋肉飽滿,看起來很結(jié)實。三棱刺刀如果能刺穿它的話,證明這種刺刀很實用;如果刺不穿,說明這家伙是個樣子貨。反正這頭豬過一會兒就要被殺掉了,不如拿它來試一試。再沒有比它更合適的試驗品了,雖然可能會有點疼,但是總是比殺掉好受多了吧。

他端起槍,朝黑豬背上刺了過去。

“撲哧、撲哧”,響了兩聲,聲如裂帛。刺得不深,刀不見血。黑豬身上也未見傷口,只聽見發(fā)出厲聲尖叫。陸震虎完全沒有想到,那么堅實厚韌的豬皮,刺穿時就如同刺破一張牛皮紙那么容易,輕輕一碰,毫不費力,刺穿了。這家伙要是刺人,簡直他媽的太容易啦!一戳一個透心涼。

他搖了搖頭,被這種出乎預(yù)料的效果所征服,然后把槍送回連部。

快到下午的時候,他走出來,看到那只完美無缺的黑豬已經(jīng)被開膛破肚掛在架子上了。它的內(nèi)部毫無遮掩地赤裸裸地呈現(xiàn)出來,紅是紅,白是白,粉紅是粉紅。就像一個衣服被剝光了的人,吊在那里。剛才它還在動,還在叫,還會用眼睛盯著你,希望你手下留情,現(xiàn)在它任人宰割,發(fā)不出一絲聲響了。

操刀手是二排長,他用右手伸進(jìn)打開的黑豬胸腔,摸索了一番,找到了,用手一摳,取出一塊完整的白油。雪白潤膩,像一塊羊脂玉,晶亮晶亮的?!斑@可是好東西呢,這塊板油,就要剛宰下來的時候生吞,你們吃不吃?”身邊幾個幫忙的連忙擺手,表示不敢吃。二排長把那塊板油放到嘴上,一抹,像一塊年糕似地吞進(jìn)去了。

吞完,他扭頭看見陸震虎,問道:“是不是你站的末班崗?”

陸震虎說:“是我啊?!?/p>

“你是不是用刺刀捅豬了?刺刀上咋有豬毛?”

“我捅了兩下。我想試試刺刀行不行?!?/p>

“捅了兩下,說得輕巧。你這兩下可把我們害苦啦!”

“咋了嗎?”

“我說他媽的怎么吹氣鼓不起來呢,原來你小子給戳了兩個洞,漏氣啦。你說你坑人不坑人?沒事干了你戳它干什么,你這個學(xué)生娃心也夠狠的?!?/p>

“對不起對不起,我不知道你們還要吹氣?!标懻鸹⒆灾硖?,一點好奇心,惹了小麻煩。不過他心里想,我戳了兩刀就成了大學(xué)生心狠,你二排長把人家宰了倒不算心狠啦?何況你還把人家的板油生吞了,你這算什么?好在平時對二排長印象不錯,有股子愣勁兒,人并不壞。當(dāng)兵的人和大學(xué)生還是不一樣,農(nóng)村長大的人和城市長大的也不一樣,生活環(huán)境、生存的土壤造成了骨子里的不同。沒有什么應(yīng)該向誰學(xué)習(xí),他會的你不一定會,你懂的他不一定懂,互相學(xué)習(xí)互相理解才是對的。今天我們在這里接受工農(nóng)兵的再教育,是不是以后保不準(zhǔn)有一天工農(nóng)兵也來接受我們的再教育呢?

他這么一想,把自己嚇了一跳。但是它哪里錯了呢?人本來就是平等的,不存在哪一些人應(yīng)該教育另一些人。除了老師對學(xué)生傳授知識,監(jiān)管人員對勞改犯進(jìn)行強制改造,我們這些人好端端的為什么被送到這里改造?

至少有二百個為什么在這一代人心里縈繞著,找不到答案,也沒有人回答。

陸震虎這時候才意識到,還有一個漸漸緊迫的原因,在壓迫著他,那就是臨近分配了。自己能分到什么地方呢?塔城的也迷里,阿勒泰的清河縣,還是和田的策勒?這些離邊境最近的地方他都想到了,反正好不了。但是當(dāng)頭一悶棍打下來之前,還是難免有僥幸心理。畢業(yè)分配就是和等待判決差不多,分配到了哪兒,鐵板上釘釘,旱地里栽樹,基本上一輩子就扔那兒了。那年頭兒,誰能有回天的本事,把自己硬拔出來重栽呢?

邁向社會的第一步走不好,可能一輩子都挽不過來。畢業(yè)分配誰也不敢掉以輕心。全連的人誰也不敢提這個事,都害怕,提心吊膽,等著那一聲鑼響——全場比賽結(jié)束,勝負(fù)揭曉。命運啊,就操在連長和新來的指導(dǎo)員手里!

橫下一條心,愛往哪兒分往哪兒分吧。

森林

一個人要是站在山巔上,登高遠(yuǎn)望,視野頓然開闊,肯定會有一種山高我為峰的感覺。雖然是山托舉起這個人,但是這個人很容易忘了這一點,他理所當(dāng)然地認(rèn)為自己變得崇高偉大、君臨天下。

森林就不同了,森林使人變小、變得謙恭。

這么多的樹,看過去無邊無際,層層疊疊,站滿了崇山峻嶺。這些云杉和松柏,每一棵都像是一個綠巨人,高聳入云,腰圍十丈。它們同樣是活物,同樣在呼吸;它們的渾身上下到處長滿了眼睛,在審視著你。

你是伐木者,還是護(hù)林人?

你站在這些巨大的樹木腳下,連它們的腳踝都達(dá)不到,你確確實實地感到了,你渺小得如同一只螞蟻。而且你連一只螞蟻都不如,螞蟻可以一直爬到巨樹的頂端,你不行。這時你看到一只松鼠,它在一棵樹上移動起來,速度快得驚人,你不能眨眼兒,你一眨眼,它就不見了,然后在一個你根本想象不到的位置上出現(xiàn)了。何況,它頭朝下移動的時候,速度更快,如履平地。

它們就像是這些巨樹的孩子,在樹的身上跑來跑去,飛來飛去,爬上爬下。它們還住在樹的身上,在上面安了家,共生共榮,互相依存。它們不是伐木者,哈熊也不是,狼群和猞猁也不是,老鷹、馬鹿和巖羊更不是。

那么你是伐木者嗎?

你捫心自問,你對巨樹說:“我不是伐木者。”因為你沒有親手伐倒過一棵樹,沒有,一棵也沒有,連一棵小樹也沒有伐過。“我手里只有搬鉤,沒有斧頭和電鋸。”你心里這樣對巨樹說。

那你就是護(hù)林人了?

慚愧,也不是。你明白,人雖然有時候會騙人,但絕不可以騙樹。樹是山中的神靈,你騙也騙不了它,它不言不語,心里什么都明白——它的年輪里記錄得清清楚楚。什么日月星辰,什么風(fēng)雨雷電,什么兇年禍福,什么世上興衰,它都未卜先知,它什么都知道,只是無法告訴你罷了。

你想告訴樹說,我不是伐木者也不是護(hù)林人,我從草原和鞏乃斯河邊來到你們的這個高山營地,真實的目的是運送幾卡車原木——樹的尸體,我們把這稱為“木材”。運回去干什么呢?蓋一座大糧倉,今年的麥子豐收了,多得運不完,所以要蓋一座糧倉。

請原諒我們吧,上命所遣,不得已而為之。但是你放心,我們會讓它們光光亮亮、干干凈凈,換一副面貌堂堂正正地矗立在則克臺草原上,成為一座真正的紀(jì)念碑。

請寬恕我們吧,以你神靈的智慧和仁慈,你肯定可以看到,我愛你們甚于愛自己和人類。不僅是愛,完全是無條件地崇拜——在這個星球上,沒有比你們更無私、更偉大、更完美的存在。

你們護(hù)佑萬物,卻不求回報。

人類這群密集的螞蟻,應(yīng)該虛下心來,好好向你們學(xué)習(xí),倘能如此,人類或可有救。

讓那些大都市里密密麻麻的人蟻們,最好能在這些巨樹下站一會兒,哪怕只有十分鐘、二十分鐘,就像對待宗教那樣虔誠,那么即使最傲慢、最愚蠢的人,也會立馬明白,自己是只螞蟻。

一點兒都不錯,非常渺小。

鳥獸散

這一天,這一天——也許有點亂,像逃難。大行李、小物件紛紛往各自的卡車上搬,人去屋空,連記憶也似乎搬空了。

人們在車前車后跑來跑去,有人到處去握手,有人溫言細(xì)語話別,有人抱頭痛哭,一年多的時間編織起來的紐帶,似乎到了剪斷的時候。

有些疼,有些不忍,但是各奔前程了——作鳥獸散,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凈。

最好的青春在這一天結(jié)束了,純真歲月在此止步。它留在這里,也可能是埋葬在這里,走了的是另一個人。它從原來的軀殼里爬出來,然后把軀殼折疊起來,裝進(jìn)行囊里,走向完全陌生的領(lǐng)域。那里,還有更多完全陌生的人和事物在等著它。

看起來也很像冒險——一些剛剛學(xué)會走路的小動物,爬蟲或者走獸、翅羽未全的禽鳥,走向森林、湖泊、沙漠或者高原,那里有掠食者,也有天敵,可能也有援助的手。但是去吧,步履蹣跚的小家伙們,去吧,在求生中學(xué)會生存。

再見那拉提草原,再見鞏乃斯河,再見寒暑與共的低矮土房子……(還有溺水者、呂繼烈、武榮榮。)

再見!再見!

兄弟們長大

十七八歲時,有個念頭像謎一樣困擾著我,那就是我們兄弟四個將來長大了究竟會干什么。當(dāng)時,周二、周三、周四還在讀初中或小學(xué),每個生命都是一個謎,等待時間去揭破。

時光過去三十年,謎底大致揭開了。

先說周二。

周二幼時模樣周正,黑發(fā)烏睛,靦腆少語。入學(xué)讀書,成績時好時壞,落差極大。老師說,他很聰明,就是喜歡和壞孩子廝混,受影響。父親的對策是,每當(dāng)他的成績糟糕到一定程度時,就給他轉(zhuǎn)學(xué)。初到一校,人生地疏,學(xué)習(xí)成績驟升,甚至還擔(dān)任學(xué)習(xí)委員或班長職務(wù)。好景不長,多則半年,少則兩月,他便與班上最差勁的學(xué)生混在一起,最后達(dá)到私自把班費拿去與同伙大吃烤羊肉的地步,于是再轉(zhuǎn)學(xué)。到了初三,周二棄文學(xué)武,搶軍帽,養(yǎng)狼狗,舞槍弄刀,一落到底。眾皆嘆曰:“唉,周二是一塊好鋼,可惜打了狗鏈子?!?/p>

上山下鄉(xiāng)時,他去米泉縣插隊。米泉縣近,每月可回一兩次。當(dāng)時正流行白回力鞋,周四買了一雙,視如珍寶,唯恐周二搶走,每逢他回來,必不穿,精心藏匿。周二回家,絕口不問白回力,也不找尋,仿佛不感興趣。待其返回米泉,周四放學(xué)回家,沒進(jìn)門,先問:“周二走了嗎?”母答:“走了。”周四顧不得放書包,一頭鉆進(jìn)雞窩,翻找先前藏的回力鞋。結(jié)果,頭還在雞窩里,哭聲已經(jīng)悶悶地傳了出來——鞋被周二偷走啦!不久,周二回來,丟下一雙臟鞋揚長而去。周四精心刷洗、晾干、上粉,藏至父親臥室彈簧床最里處夾層。結(jié)果,周二返回米泉,周四的哭聲又悶悶地從床底下傳出來。

周二查我藏匿之物神出鬼沒,不用東翻西找,每每手到擒來。后來到了公安局,他干過派出所指導(dǎo)員,當(dāng)過股長,破得幾件案子,以查找贓物為能事。問他,笑答:“我能猜著壞人的心思——和我原來的心思差不多?!?/p>

周三小周二兩歲,從小眼睛近視,小小的鼻子上架著一副七百度的眼鏡,身子細(xì)瘦,動作卻較常人快半拍,吃飯如搶,常遭訓(xùn)斥。

小學(xué)四年級以后,周三喜歡讀《參考消息》,每報必讀,津津有味。小學(xué)六年級時,他對世界各國地理位置、首府總統(tǒng)和時事政治皆了如指掌。

師范畢業(yè)后,周三在郊區(qū)一所職工學(xué)校教書。忽一日,他跑進(jìn)城來告訴我,報上登出新疆電視臺向社會公開招考編輯、記者,他去報了名。據(jù)說當(dāng)時報考者甚眾,還有名牌大學(xué)新聞系畢業(yè)生,難度很大,周三自覺輸人一籌。不料結(jié)果一公布,周三竟名列第一。如今,他在新疆電視臺干編輯、記者已有多年。

周四小眼睛,大鼻子,黃毛。有人說他長得像南斯拉夫電影《橋》里的“貓頭鷹”,也有人說他像《瓦爾特保衛(wèi)薩拉熱窩》里的德軍中尉,還有人說他的眼睛鼻子酷似成龍,總之一副武夫模樣。

周四很少穿新衣裳,總是不斷地鉆進(jìn)哥哥們穿舊變小的衣服里去,破衣舊衫,敞胸露懷,肚子從小就圓圓地鼓起,大冬天喝涼水,滿不在乎。

當(dāng)時有人建議周四長大后當(dāng)舉重運動員,我卻覺得他是個入伍從軍的材料,因為那時他就率領(lǐng)著機關(guān)里一群差不多大的孩子,黑臉花臉,往來馳騁,儼然一個兒童領(lǐng)袖。

周四十五歲時,已經(jīng)壯實有力。一次,我順手想在他頭上打一巴掌,不料他一低頭,就勢一個馬步下蹲,右臂箍住我兩條腿,一挺身,把我架在半空,仰著臉笑嘻嘻地說:“哥,還打不打了?”

我感受到了正在發(fā)育中的新生命強有力的提醒和挑戰(zhàn),從那以后,特別了解“后生可畏”這個詞。

周四十五歲時就在心理上擔(dān)負(fù)起保護(hù)我的職責(zé)。有一次在機關(guān)禮堂看電影,我坐前排,他坐在后面很遠(yuǎn)。因為替一位老人打抱不平,我與后排的一群二流子發(fā)生爭執(zhí)。話沒說幾句,為首的一個家伙從座位上一躍而起,準(zhǔn)備動手。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啪”的一聲,一記響亮的耳光把那家伙又打回座椅里。我一看,是周四。他惡狠狠地指著那家伙說:“你再敢動動,我捏死你這個臭蟲!”

周四做事就是這般干凈利落,一看就是個沖鋒陷陣的材料,誰知最后卻當(dāng)了中學(xué)教師。

兄弟們長大了,原來如此。

青春的河藏在中年的河里

沒有河流的地方不適合人類生存。千百年來人們總是沿河而居。河在哪里,哪里就一定有人,有生命和植物。河就是人類和一切生命的奶媽,她的乳汁養(yǎng)育了無數(shù)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子孫。特別是當(dāng)草色還沒有完全憔悴,特別是起伏的低岡下、道路旁、屋舍外出人意料地長滿了茂盛的樹木——杏樹、桃樹和蘋果樹;而且當(dāng)你繞過了一座矮矮的山岡,眼前出現(xiàn)一大片坦蕩美麗的河谷;這片河谷里躺著一條無聲蜿蜒著的河流——伊犁河。

這正是文君君十年后第一次見到的伊犁河,是第一次,從前見到的那條鞏乃斯河。四十年前去則克臺的部隊農(nóng)場接受“再教育”的時候,汽車曾經(jīng)路過伊犁河,從伊犁河大橋上一馳而過,那只能算和伊犁河打了個照面,就像兩個陌生人互相看了一眼,什么話也沒說。現(xiàn)在呢,文君君從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大海邊專程跑來,重訪舊地,站在這條河邊,就像在察看、回顧自己的一生。

她推著蘭子杰坐的輪椅,在河邊的林蔭小道上緩緩地走著,走一走,停一停。停下來的時候,她會走到離河更近的岸邊,蘭子杰就在他的輪椅上抽他的煙。她望著伊犁河,這個季節(jié)它正如萬馬奔騰,聲威豪壯,動人心魄的響聲震耳欲聾。這時的水流已經(jīng)不是鞏乃斯河的灰白色了,更不是上游的山澗里那種清澈透明的,而是夾雜了泥土的顏色,渾厚、復(fù)雜、面目難辨。但是文君君認(rèn)得出來,那奔瀉如馬群一般的水流里,有一股明顯是從鞏乃斯河里來的,她認(rèn)識它。

啊,就藏在中年的河里。

美好的生活夢想,過早地坐進(jìn)了輪椅里。

這一切誰能想到呢?命運為什么會這樣安排呢?毫無道理,不講道理,突如其來,只能接受。三十年前已經(jīng)有了一兒一女的蘭子杰,還是像二十幾歲的蘭毛一樣本性難移、野性不改,他又迷上了開車,開快車,還說什么“像騎了一匹野馬那么過癮”。結(jié)果……和一輛油罐車撞了,鉆到人家油罐車肚子底下。蘭子杰腰椎骨壓斷了,造成終生癱瘓。蘭毛太任性了,勇敢是他的優(yōu)點,莽撞卻是他的軟肋,醫(yī)生說:“若不是他這個人身體素質(zhì)好,有十個人也早死了?!?/p>

文君君從那時起推上了輪椅,這一推就推過去了三十年。當(dāng)初,蘭子杰說:“離婚!我不能耽誤你一輩子!”

文君君就回答了四個字:“有難同當(dāng)?!?/p>

蘭子杰又說:“其實我心里也明白,我配不上你。還是李燭彰更合適,你們兩個才是門當(dāng)戶對、品貌相當(dāng)呢。聽說他愛人不久前得癌癥去世了,你去找他去吧。”文君君說:“這種話以后不要再說?!?/p>

文君君難道不知道李燭彰的情況么?她比蘭子杰清楚得多。李燭彰當(dāng)了兵以后,給她寫過好幾封信,她都不回,后來聽說她和蘭子杰好了,他一氣之下,隨便找了一個通訊連的女兵結(jié)了婚。后來他在營長的職務(wù)上轉(zhuǎn)業(yè),在地方的民政廳又從頭開始,以他的能力從副處長、處長,不長的時間已經(jīng)干到了副廳長。文君君一點兒也不覺得奇怪,像李燭彰這么要強的人,多謀敢斷,從小有那樣的家教,天生就是當(dāng)官的料。如果不是由于他的個性太強,別說一個副廳長,副省長也沒什么問題。他妻子去世之后,有一次通過同學(xué)和文君君聯(lián)系,準(zhǔn)備去文君君那里去看看他們,文君君給人家的答案是:“別來,不見!”

正如文君君自己說的那樣,她這輩子凡是自己做出的決定,都是錯的。為什么會是這樣呢?以后的漫長時日里她也曾不斷地思考過,她發(fā)現(xiàn)了,原來她比蘭子杰更任性。蘭子杰的任性是表面的,她的任性是骨子里的。蘭子杰是日常生活中的任性,她呢,是在命運面前的任性。凡是別人都認(rèn)為合理的,她偏要去對抗;凡是她心里真正愛著的,她偏會去躲避。最后,命運就用這種方式懲罰了她。讓她明白,天意不可違,順天應(yīng)命也是人生的大道理。

但是文君君畢竟還是文君君,她不管自己的決定怎么錯,也不管命運用什么奇怪的方式懲罰,她都經(jīng)受住了,沒有垮掉,沒有向那個看不見的神秘力量屈服。她一生都在和這個家伙捉迷藏,她找不見它,它卻對她的一舉一動了如指掌?,F(xiàn)在這個狠心的家伙該放過她了,不向命運投降的人最終會感動上帝。

她這時候才突然領(lǐng)悟到,誰是上帝呢?在這塊土地上,伊犁河就是上帝!你看它,它不僅僅是單獨細(xì)長的一條河,這是它了不起的地方。它成了一個系統(tǒng),一個影響著周圍事物的活物,它把周圍的都納入了它,成了它的一部分。

天空是因為它才這么藍(lán)的,要是沒有它,天空馬上就變成灰色的或者更糟。

河谷和草原是因為它才這么茂盛興旺,隱藏養(yǎng)育了眾多的禽鳥和野獸,不然,立即將成為沙漠。

還有那些村舍、房屋,房屋前的長廊、窗飾的雕刻,庭院里的夾竹桃、地毯和壁毯,銅壺和銀餐具。它流著奶與蜜、果汁與麥香,還有肉。

還有那些沿岸生活的人,你來的時候他們那種平穩(wěn)的表情,你走的時候他們那種平穩(wěn)的態(tài)度;孩子的笑聲,婦女們走路的姿態(tài),以及所有的居民過日子的那種安詳。這一切都因為有了它,都因為是它的組成部分。它給了他們韻調(diào)、口音、習(xí)性、容貌以及全部與眾不同的東西,平穩(wěn)而充沛的生活態(tài)度。

他們是它的風(fēng)景,因它而貫穿流暢。

文君君想,人們世世代代都在到處尋找上帝,在云里找,在天上找,在發(fā)光的星球上找,結(jié)果誰也沒找到,誰也沒見過上帝。就是因為人們忘了腳下,忘了身邊。上帝,上帝,并不在上面,恰恰相反,它在下面,在身邊。這條伊犁河正是這樣,它專挑著低處走過,默默地幫助萬物。

難道這不正是上帝的行為嗎?

河邊上的對話

傍晚時分,秋風(fēng)輕手輕腳地從云縫邊上摳出幾滴細(xì)雨,指尖一挑,彈進(jìn)鞏乃斯河里。鞏乃斯無動于衷,毫無反應(yīng),河面上連一點兒水花都濺不起來。它是一條像樣兒的河,在夕陽落照下閃著灰緞子一樣的光芒,含蓄、深沉,平穩(wěn)地從草原上流過。

文君君和蘭子杰坐在河岸上,成群成陣的河水從他倆的眼前匆匆而去,就像無數(shù)穿著灰軍服的部隊義無反顧地奔赴戰(zhàn)場。沒有大聲喧嘩,也沒有一個倒退的,就這樣不舍晝夜,無休無止地向前奔流。

文君君說,這么多的水就這么白白流走了……是不是太奢侈、太浪費了?它們都流到哪里去了?

蘭子杰說,好像是流到巴爾喀什湖里去了。

“巴爾喀什湖在哪個國家?”

“好像是蘇聯(lián)的哈薩克加盟共和國。”

“它為什么不留在咱們中國?”

“我咋知道,你問它去吧?!?/p>

“哎,你知不知道伊犁一共有多少條河?”

“這個我正好知道,三條主要的河,喀什河、特克斯河,還有咱們這條鞏乃斯河,最后都匯入伊犁河。啊,可愛的伊犁河,是全新疆水量最大的河呢,發(fā)源于天山西段的汗騰格里峰啊,注入巴爾喀什湖,全長1500多公里?!?/p>

“了不起,知道的還不少。對了,你看過《靜靜的頓河》嗎?”

“沒看過書,聽一個哥們講過,葛利高里呀,阿克西妮婭呀,繪聲繪色還帶動作,他是個頓河迷,能把全書講下來?!?/p>

“那你記不記得那個卷首詩?”

“不記得。”

“我背給你聽吧,這是一支哥薩克古歌——”

我們的光榮的土地不用犁鏵耕耘……

我們的土地用馬蹄來耕耘,

光榮的土地上播種的是哥薩克的頭顱,

靜靜的頓河上裝飾著守寡的青年婦人,

到處是孤兒,靜靜的頓河,我們的父親,

父母的眼淚隨著你的波浪翻滾。

哎呀,靜靜的頓河,你是我們的父親!

哎呀,靜靜的頓河,你的水流為什么這樣渾?

哎呀,我的水,怎么能不渾!

寒泉從我的河底向外奔流,

白色的魚兒在我的中流亂滾。

“好不好?”

“好,真他媽的太棒啦!聽得人直想哭?!?/p>

“你說咱們的鞏乃斯河是不是有些像靜靜的頓河?”

“太像了。我就像葛利高里,你是阿克西妮婭?!?/p>

“才不是呢,我哪有人家阿克西妮婭那種對愛情的狂野呀!”

“你看鞏乃斯河吧,它表面上不狂野,平平靜靜的,像個少婦??墒撬旅婕绷麂鰷u,糾纏交錯,折騰得厲害呢。所以很少看到有人在河里游泳戲水。這是條淹死人的河呢,吃人不吐骨頭!水深著呢,表面上看不見,下面魚可多了,白白胖胖的,黑頭大眼的,可惜哈薩克人不怎么吃魚?!?/p>

“哈薩克人和哥薩克人不是一個民族吧?他們之間有沒有血緣關(guān)系?會不會是歷史上的同一民族后來因為在不同地域分開的?”

“這就不知道了,好像還沒有見到過說他們是同一民族的說法。我只知道高爾基小說里寫的‘卡爾梅克老婆子’,就是從俄國東歸后安置在和碩草原上的土爾扈特人——蒙古人的一支?!?/p>

“一個哥薩克,一個哈薩克,我總覺得他們之間有關(guān)系。多像呀,一個在頓河,一個在伊犁河,都是游牧民族,都是馬背上的騎手,兄弟倆一樣?!?/p>

文君君和蘭子杰這么聊著,覺得挺幸福也挺投機。蘭子杰把文君君的一只手拉過來,捧在眼前,端詳了一陣說,“你剛來的時候這雙手多美呀,那么白皙漂亮,小蔥白一樣?,F(xiàn)在粗糙多了?!?/p>

“沒關(guān)系,”文君君說,“等離開了這個農(nóng)場,要不了多久,我的手就又變回去了。告訴你一個秘密,我這個人,一輩子也曬不黑。”

“為什么?”蘭子杰問。

“這就說來話長了……”文君君問他,“你看我像不像漢族?”

“像啊,怎么不像?”

“其實,我雖然填表填的是漢族,不光是我,我父親、我爺爺也都填的是漢族。但是我的祖先不是漢族,也不是中國人……”

“???”蘭子杰大吃一驚,“那是什么人?”

文君君笑了,“你別那么緊張好不好,我們家又不是從山洞里鉆出來的猿人!我也是上了大學(xué)以后才知道的,我家的祖上溫爾里,是撒馬爾罕人。家譜上記載,‘洪武時,遣充貢使,朝明太祖于金陵。因識天文秘奧,欽留在朝,佑理欽天監(jiān)監(jiān)副,賜宅聚寶門外雨花臺側(cè)’。”

“明太祖就是朱元璋啊,你家先祖就是中央氣象臺副臺長吧?夠可以了,厲害厲害?!?/p>

“所以我為什么一輩子曬不黑了,祖先是烏孜別克還是塔吉克,據(jù)說是白種人。”

“沒想到,沒想到,找了個洋婆子,哈哈!”蘭子杰腦袋轉(zhuǎn)了一圈,環(huán)顧四下無人,把文君君的手抬近嘴巴,在手背上,親了一下。

這時,天漸漸黑了。河里的濕氣涼氣彌散開來,蘆葦叢里的蚊蚋也開始出動,偶爾,河面上響起幾聲“撲喇撲喇”的響動,不知道是哪條不安分的大魚攪的。

酒神

他那天早晨醒來的時候,天還沒有亮,隱約有一線灰蒙蒙的天光擠壓在墻角,正耐心地和黑暗爭奪著空間。他有點奇怪,為什么今天莫名其妙地比往常早醒來半個多小時?這很不正常呀,從來都是天亮了才醒來呀。他躺著,鼻子尖上飄過來一絲醒腦的奇異味道,他像狗那樣聳了聳鼻子,是酒味兒。哪來的酒味兒呢?清冽的像雪水流過草甸子的氣味,高山上的云霧一般涌進(jìn)人的鼻孔,哦,原來是它,喚醒了自己。

他還是奇怪,誰會喝酒呢?整個四班沒有一個會喝酒的人。他睜開眼睛,順著酒味飄來的方向瞥了一眼,昏暗中他看到通鋪的頂頭,有一個瘦老頭,斜靠在枕頭上,手里攥著個酒瓶子。這個瘦老頭是什么人?怎么跑到我們宿舍里來了?他使勁想了想,想起來了,這個瘦老頭是睡在外間的瘦干艾買提的父親,他從伊寧市趕來看望他的瘦兒子,昨天晚上到的,就安排在留給黃公展的鋪位上了。

瘦干艾買提是個沉默寡言的人,他長著一對淡黃色的眼睛,是淡黃的,不是金黃的,那對眼珠里永遠(yuǎn)含著一種哀告憂傷的神色。他的面頰也顯得蒼白消瘦,像一只瘦山羊,因為他的漢語很不熟練,所以很少說話,這就使他更像一只會說幾句話的山羊。這個人屬于維吾爾族人里很少見的類型,就像卡夫卡或者斯蒂芬·霍金那類人,他是數(shù)學(xué)系的,黑子說,他有數(shù)學(xué)方面的奇異才能。

現(xiàn)在,他的父親正在通鋪的盡頭,天還沒亮,用嘴對著酒瓶。先抿了一小口,含在嘴里,慢慢讓它流進(jìn)喉嚨,哈出一口氣,舒服壞了。他品味著這滋味,咂了咂嘴,用舌頭舔掉遺留在唇邊的酒滴,然后灌了兩大口。這兩大口灌得又猛又狠,少說也有二兩下肚了,老頭閉上眼睛,似乎在傾聽酒入愁腸的腳步聲。好像他能看到烈酒這支部隊進(jìn)入腸胃的入城式,沿途的子民舉旗歡迎,歡呼偉大的解放者帶來的福音,它們在焦渴饑餓的折磨下已經(jīng)很久了……每一滴酒都像是久經(jīng)錘煉、訓(xùn)練有素的士兵,它們攻城拔寨、百戰(zhàn)百勝,而且一旦占領(lǐng)就讓你很難擺脫它。瘦干艾買提的父親就是這樣,他是酒的信徒也是奴仆,還是酒的不倦的情婦和被遺棄者。

他睜開眼睛,把酒瓶舉到眼前仔細(xì)看著,遲疑著,想喝又舍不得。呷了一小口,又呷了一小口,實在抗拒不了誘惑了,對著瓶嘴“咕咚咕咚”全喝完了。他看著那老頭,五十多歲吧,棕黑色的頭發(fā)從便帽下露出來,眉毛稀疏有些發(fā)黃,就像深秋的落葉,已經(jīng)枝葉稀疏。眼珠的顏色也是淡黃的,臉色卻比他的兒子黧黑?!斑@老頭,那是喝酒嗎,那不叫喝酒,那簡直就是在吸毒。沒見過這樣兒的酒鬼?。 彼@么想著,天漸漸地亮了。

吃早飯的時候,他問瘦干艾買提:“你的父親他怎么不來吃飯呢?”

艾買提答道:“我的爸爸嗎,他很少吃飯,喝酒就可以了?!?/p>

他說:“我看見他早晨躺在被窩里喝酒了,太厲害了,沒見過這樣喝酒的人呢。他從來不醉嗎?”

艾買提說:“沒有看見他醉過,從來沒有?!?/p>

他說;“要真是這樣的話,你父親就是一個酒神。他一次最多能喝多少?”

艾買提說:“喝多少不知道,有多少喝多少吧。酒是他的飯,你看見他床底下有個大提包了嗎?對,就是那個。里面全裝的是酒,他計算好的,酒快喝完了,他就回去了?!?/p>

“噢呦喂,把酒當(dāng)飯吃呢,那要不是酒神是啥?把酒當(dāng)水喝的是酒鬼,把酒當(dāng)飯吃的是酒神!”他又問:“你喝不喝酒?”

“不喝。”

“這個本事不遺傳嗎?”

“不傳。酒已經(jīng)讓他喝完了?!?/p>

他朗聲大笑,笑聲震得房頂上掉下來一些土渣子。笑完,他對艾買提說,你聽過沒有這個說酒的段子——酒是什么?

倒在杯里是水,

喝進(jìn)口中辣嘴,

走起路來絆腿,

說起話來出軌,

見了美女想追,

發(fā)完酒瘋就睡。

“沒有聽過。”瘦干艾買提說。他的表情嚴(yán)肅認(rèn)真,好像沒有人看見他笑過。

一個文學(xué)夸父的故事——從一封遺書說起

2020年苦夏,疫情驟現(xiàn),封門閉戶。窮極無聊,某日翻檢書柜,見一大包,內(nèi)裝一部厚書稿,書名為《白樺林舊事》。知是一篇長篇小說,約有四五十萬字,作者是師歌。再翻開書稿,內(nèi)附一封作者寫給我的信。信是2010年12月寫的,當(dāng)初讀過,十年后的今天重新讀它,滿滿十頁手跡,濃濃的幾千字深情,使人難以放下。故友遺書,十年文債,不能不為此兄寫一點什么。

師歌此兄,原名師繼祖,好像長我一歲,1945年生人,回族。濃眉大眼,皮膚白皙,中等身材,因為酷愛文學(xué),所以放棄了原名,給自己起了師歌這個名字,沿用了一生。他這封信劈頭就捅過來自己的傷心事:“周濤兄:我們同時于1965年參加高考,不同的是我名落孫山。我的同窗中跳躍龍門的有柳耀華和宋姓同學(xué)。對柳耀華我是服氣的,他字寫得好,文章寫得漂亮,對另一位命運寵兒實在不敢恭維。”信中提到的柳耀華是他在阿爾泰中學(xué)的同學(xué),后來也是我在新疆大學(xué)的同學(xué)。

信中說了他對我那個第一本正式出版的長詩《八月的果園》留下的印象,他說:“1979年,我步入文壇。讀《八月的果園》如獲至寶。一個平常的故事踩上韻腳竟能步入如此藝術(shù)境界,‘汗流筋骨瘦,似洪水淘岸;人老眉頭高,似田間楞坎?!鲇趯ψ髡叩难瞿剑瑥街鼻叭グ菰L。記得是周伯引我去見你的,周伯面相溫藹,身材頎長,見到你后,我想老人當(dāng)年亦是如此瀟灑帥氣吧。當(dāng)時你正與楊牧、張濤高談闊論,我有點尷尬。你禮貌周全地接待了一個素昧平生的來訪者。”

70年代的最后一年,兩人初識,彼此都是水平不高熱情高??赡苁俏覍懙哪切〇|西對上了他的胃口,所以他對我看得過高,我們都有明顯的局限性。當(dāng)時我有一首寫伊犁河的詩,其中有這樣的句子:“即使全世界的詩人都來寫伊犁河,相信吧,我也絕不會膽怯,因為伊犁河是我的河……”

他在信中寫道:“《伊犁河》是一首游子擁抱母親的詩,征夫凝視嬌妻的歌。周濤兄,我的生命中流淌著三條河。額敏河嬉戲過我的童年。額爾齊斯河沐浴過我的少年??死屎記_淘過我的青年。然而,我再擁有多么熾熱的感情,也寫不出這樣蠻橫的詩句。信徒與叛徒在這兒分野。不承認(rèn)天才是不行的?!?/p>

“信徒與叛徒”?讀信至此,我陡然一驚。誰說師歌這個落榜秀才是庸才呢?十年前人家就一語道破了一個文學(xué)的大題目啊!誰是信徒?誰是叛徒?不是信徒入不了此道,不是叛徒跳不出此道。師歌是信徒,夸父追日,中途困渴。飲三條河,河竭,猶困渴而死。棄杖化為白樺林。我是叛徒嗎?遠(yuǎn)遠(yuǎn)不是。有叛心無叛膽,偶有一點小叛逆,最終還是循規(guī)蹈矩。文學(xué)的叛徒哪里是那么容易當(dāng)?shù)哪兀繌氐椎呐淹?,一定是真正的天才?/p>

后來有一次他專門請我去了他家做客,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夫人大眼圓臉,比師歌更有濃郁的回族味兒,甚至看起來更像一位哈薩克婦女。兩個兒子一個比一個俊朗,都是美少年。他家的布置也很有民族特色,地毯壁掛,銅壺茶炊,一句話,比漢族人過得講究。他夫人那頓典型回族式的羊肉粉湯韻味悠長,使我久久難忘。

我對他說,有這么好的兩個兒子,夫人一看年輕時也是美女,如今也很溫暖,把你喂養(yǎng)得小牛犢似的,還整天死乞白賴地弄什么文學(xué)?真是自討苦吃!

“這些算什么嘛!”他說,“文學(xué)才是我生命的意義,我對文學(xué)可以說九死而不悔!”

我一看他這么認(rèn)真,再不敢說貶低文學(xué)的話了。在信徒面前,貶低文學(xué)就是冒犯。頃刻,他到內(nèi)室拿出了一個硬殼的大厚本子,遞給我看。我一看,里面工工整整鋼筆全抄了我那本散文集《稀世之鳥》。十七萬字啊,一字不漏,全書抄錄。這我可沒想到,太過分了吧!我說:“你抄它干什么?說一聲,我送你不就完了嗎?”

“抄不一樣?!彼f。

臨走時,他說:“這個本子送給你留個紀(jì)念吧。”我說:“這怎么行?你辛辛苦苦……滿本子都是你的心血!”

他說:“當(dāng)然可以,物歸原主。”

我收下了,一直珍藏至今。我想,一本書有這樣一種待遇,

就算是最高的褒獎了,還要什么呢?

大約是90年代初吧,聽說了一些他和一個女子的傳聞。一個一輩子老老實實、中規(guī)中矩的傳統(tǒng)男人,忽然墜入情網(wǎng),就像夸父遇見了嫦娥,肯定亂成一團不可收拾。鬧離婚影響很大,老婆告狀都告到我這兒啦!這才知道,他的爺爺是個漢族,回族人姓馬、姓哈、姓海的多,哪有姓師的?他爺爺愛上了他奶奶,他奶奶是回族,而且是當(dāng)?shù)赜忻拇竺廊?,為此他爺爺皈依了伊斯蘭教。當(dāng)?shù)氐暮缽娺€是不干,硬是搶走了他奶奶。他爺爺氣憤不過,上街抗議游行,被人打死了。

這故事我頭一次聽說,他可是從來沒說過。這么看來,他的身體里流著兩個民族的血,一股是儒雅,一股是執(zhí)著,造就出他這么一種少見的性格。當(dāng)時我勸他:兒子不要啦?那么好的會做粉湯的媳婦不要啦?愛情?那是一朵云!你能在云里頭做窩嗎?”離婚的事終于還是平息了。

之后,就到了2010年他為了他那部長篇小說《白樺林舊事》給我寫這封長信的時候。信中說:“當(dāng)我的嘔心瀝血多年的長篇小說殺青之后,滋生了請你批評的強烈愿望。7月14日,你在電話中對拙作在謀篇布局、標(biāo)題諸方面提出了寶貴的意見,并說‘你找到了一個富礦,但要好好修改’?!毙胖羞€說:“當(dāng)《白樺林舊事》第二稿殺青,我深感力盡于此了?!彼谷惶岢霭堰@部長篇書稿送給我,讓我把它搞成一個名篇巨著。師歌啊師歌,你也太高看我了,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啊!何況,誰的東西就是誰的東西,他人豈能掠為己有呢?

信中最后寫道:

臨別你贈我墨寶,“文心畫膽皆是詩,哲思童趣兩有之;何期補天西北角,便作夸父逐日時。”我說夸父是個悲劇,沒有追上太陽,最后渴死在旸谷。這也許是我的宿命吧!

誰能說得清宿命是怎么回事呢?沒過兩年,他患了胰腺癌,不治去世。

他是帶著深深的遺憾走的,這個文學(xué)道路上奔跑一生的夸父,終于倒下。

他在一個美好夢想的幻覺中走完了自己的一生,這不能說是悲劇,而應(yīng)該是另一種幸福。

每個人生活的地方都是中心

現(xiàn)在是一個講究養(yǎng)生、保健康、追幸福、盼長壽的時候,人們時興這個了。忽然有個人冒出來,講起自己的或別人的“疼痛”,不管是身體的還是精神的,都會使人覺得親近幾分,何況此人是黃毅呢。

認(rèn)識黃毅也已經(jīng)有了近四十年的時間,其中以20世紀(jì)90年代的一段兒最為密切。那是一段難忘的歲月,自從楊牧,章德益分別回了故土成都和上海,“新邊塞詩”的第一輪戰(zhàn)役解體之后,以軍區(qū)總醫(yī)院圖書館的為基地的第二梯隊正在毫無自覺地形成。沒有口號,沒有目的,更沒有任何綱領(lǐng)性文件,幾個愛好文學(xué)的朋友打打麻將,喝點兒小酒,聊天吹牛而已。周軍成是莊主,北野、黃毅、劉亮程,再加上年齡比他們大十多歲的我,當(dāng)時誰也沒有想到這么幾個氣味相投,性情相近的人,以酒為媒,以文學(xué)為緣,以麻將為中介的人,實際上搞了個文學(xué)講習(xí)所,甚至于有了那么一點兒“竹林七賢”的味道。

二十多年過去了,時間證明了,這幾個人各自都對得起文學(xué),如果說“不忘初心”,文學(xué)正是他們的初心。周軍成有《半截老城墻》,北野有《馬嚼夜草的聲音》及其他多部作品,黃毅有《新疆時間》和即將出版的《疼痛史》,劉亮程這些年成績最大,有了《一個人的村莊》《鑿空》《捎話》等大量作品。如此看來,許多有目的、有計劃、有步驟去做的事,未必就一定比順其自然、瓜熟蒂落的好。

這四個人當(dāng)初我暗自更看好的是北野和黃毅,性格活躍,外形俊爽,善飲能歌,有詩人氣場;反而對周軍成、劉亮程兩位有些誤判,未能看出二位日后的精進(jìn)。文學(xué)和一個人的性格,關(guān)系密切,但并不是絕對的;更多的、更深的關(guān)系可能是和一個人的內(nèi)心和視野。如果拿新疆常見的動物做類比,北野和黃毅接近馬性子,軍成和亮程接近驢性子。馬的才華容易看出來,驢的本事就藏得更深一些。

現(xiàn)在,黃毅在疫情封閉的日子里寫出了這部《疼痛史》,我一看書名就覺得捕捉到了什么?!疤弁础边@兩個字關(guān)乎人生、觸及生命卻往往被人們忽略。當(dāng)它降臨,人們尖叫吶喊,哀傷哭泣;當(dāng)它過去,人們又常常會好了傷疤忘了痛,假裝它從來沒有造成過什么傷害。人們怕它,不愿意提起它,疼痛,屈辱,災(zāi)難,恐怖……這些損害生命的東西,人們總愿意離他們越遠(yuǎn)越好,但愿一輩子也別碰上它們。

可是誰又能保證自己永遠(yuǎn)不碰上它呢?哪怕一根手指頭被菜刀切破,也是“疼痛”?。∷?,雖然養(yǎng)生啊健康啊幸福啊長壽啊什么的可以大講特講,疼痛當(dāng)然也值得說一說。黃毅觸動了這個眾人較多回避的命題,我以為的是他的一次大膽的嘗試,其中《酒殤》《陽光不曾漂白的日子》《屋頂》《甜》《去看馬老師》諸篇我都細(xì)心讀過。七月流火,聽曠野長歌,昏花老眼,面對激情文字,一下把人拉回到另外一種時空。成吉思汗在青河山巒上留下的那條大石頭通道,我1982年曾經(jīng)走過,蒙古人唱起古歌,聞之令人淚落;遺留在喀納斯湖畔的兩千圖瓦人,世世代代他們在守護(hù)著什么?還有也迷離的舊戰(zhàn)場,還有和布克賽爾的女王爺,這些都是黃毅留下的故事和哀傷……如今,這個生在新疆,長在新疆,血管里卻流淌著廣西壯族人血液的人,已經(jīng)年過六旬,兩個故鄉(xiāng)肯定會在他的身體里不斷打架,不斷爭奪,誰知道那是一種什么樣的“疼痛”?

答案他自己說了,在最后一篇文章《生為新疆人》中,他有這樣一段話,“我不是一個極端的人,但我是一個認(rèn)真的人。生活在邊地的人似乎都有些委屈,而這委屈多了時間長了,往往就讓人變得堅韌。一個人生在哪兒長在哪兒,既是宿命也是必然,我一向不認(rèn)為一個美國釘皮鞋的修鞋匠,比新疆沙漠中和田玉鑒定家更尊貴,更幸運”。

對這個不是問題的問題,我也有個說法,借此話題說出來與黃毅共勉,“什么叫邊遠(yuǎn)地區(qū)呢?為什么會這么說呢?從歷史上看,所謂遠(yuǎn)是離皇帝的都城遠(yuǎn);所謂邊,是離皇朝的邊界近。誰給山河大地分出了遠(yuǎn)近?當(dāng)然是歷朝歷代的統(tǒng)治者,因為他們從來都是自命為中心。其實地球是圓的,地域是平等的,還是平衡的,各有風(fēng)貌,各有作用的,從來沒有什么遠(yuǎn)近高低!如果有中心的話,每個人生活的地方都是中心!”

是為序。

莫提娘

我是我母親的第一個兒子。她十九歲和我父親結(jié)婚,十二年后,三十一歲生下了我。按說,她對我這樣一個難得的“寶貝”應(yīng)該極其寵愛才正常,可我并沒有感受到任何超常的寵愛,她的愛才是真正的母愛,平穩(wěn)、寬容、持久、恒溫。她從沒有那些夸張的什么“愛”呀,“寶貝”呀,擁抱呀,親吻呀之類的表示,但我知道,她的愛地久天長。我長大些之后,我的優(yōu)點從沒聽到她當(dāng)面夸獎過,她大概視為理所當(dāng)然。我的缺點也從沒有讓她痛心疾首、喋喋不休,她顯然認(rèn)為我慢慢會改。只有小時候我打了人家的小孩或罵了人,她會動怒,咬著嘴拿掃床的笤帚疙瘩打我屁股一通。

我母親出身于榆社縣城一個鄉(xiāng)紳家庭,有一點舊式的書香門第那個意思。我姥爺寫一手好毛筆字,據(jù)說全縣第一;他還頗有文學(xué)修養(yǎng),母親說他出版過一部長篇小說,好像叫個什么《鐘情錄夢》,可惜世無存本。母親上過小學(xué),在那時候就算有文化的女子了。她1942年參加了革命,當(dāng)過女兵隊長,很快入了黨。她似乎比我父親更通人情世故,更多一點政治敏感,心里更明白。這可能和她幼年失母,在繼母家庭長大有關(guān)。我父親父母雙全,小地主家庭生活較優(yōu)裕,多多少少有點地主少爺?shù)男愿?,再加上農(nóng)村的封閉性,走上社會就不容易適應(yīng)。

我母親生我大弟弟是1950年,在北京的一個天主教會辦的什么醫(yī)院。那時我四歲。我記得我父親帶我乘一輛西式馬車去的,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的出租車。醫(yī)院是個歐式大鐵門,正對著是一座教堂,左邊是醫(yī)院。我們走進(jìn)去,我母親躺在一個歐式鐵床上,蓋著白被子。她看起來狀態(tài)不錯,很安詳。我那個鬼弟弟是不是抱出來讓我們看過,我沒印象,印象深的是當(dāng)時到了午飯時間,護(hù)士送來一盤蛋炒飯,母親說不餓,讓我吃了吧。我把一大盤全吃了,覺得香極了,太好吃了,好像過上了上等人的生活,這件事導(dǎo)致我終身都愛吃蛋炒飯。

十年后,1960年,在烏魯木齊,那是三年自然災(zāi)害的頭一年。有天吃飯,我吃了一個饅頭,沒飽,我還要吃一個,母親說“咱們不吃了好吧”,我覺得奇怪,她從來讓我們多吃點,今天怎么一改常態(tài)了?我看見她眼神里有一絲愧疚,還有一種堅定。后來我才知道什么都定量了,餓死人了,但她不告訴你面臨困難時期。

我父母都是山西人,人說山西人摳,不能說完全沒道理。我父母可能也有些摳,但摳的不一樣,我父親是對外人摳,對自己家人極大方;我母親是對自己家人摳,對自己更摳,但對別人大方。我父親對子女,花錢從不計較,60年代呀,要自行車買自行車,要將校靴買將校靴。有一次看街上櫥窗里擺著帶鞋的冰刀,他對我說“給你買一雙吧”,我一看價錢,幾十塊錢呀,一個月伙食費都不夠,我說:“算了吧,太貴了。”他說:“貴怕什么,只要你喜歡?!?/p>

我母親不一樣,她知道我喜歡吃雞蛋,有一次在東后街一個飯館里,她要了十個煮雞蛋,親手給我剝皮,看我吃,還說:“這次讓你吃個夠!”我一口氣全吃了,她說:“怎么樣,飽了沒有?”我說:“離飽還差得遠(yuǎn)呢!”她說:“還能吃幾個?”我說:“還得再吃十個也不一定飽?!蔽覌屢宦?,拍了一下桌子,“那算啦,不吃了?!?/p>

還有一次她給我要了半只燒雞,我全吃了,不夠,又是問還能吃多少?我說還能吃半只,我媽又一次說:“算了?!泵看味贾型径鴱U,她不管飽。

記得我上高中時喜歡上文學(xué),有一次偶然和母親說起以后干什么,我告訴她我想當(dāng)作家,我媽聽了以后的反應(yīng)是“當(dāng)那個干什么?”我看她反應(yīng)冷淡,就問她:“那你希望我干什么?”她沉吟片刻說了這么一句話:“我就希望你以后工作能……當(dāng)個秘書?!蔽耶?dāng)時聽了大吃一驚,秘書?這不是對我的指望太低了嗎?我當(dāng)時很不理解,幾十年以后漸漸深入社會了,我才明白我娘的深謀遠(yuǎn)慮。她是個干部科長,她那時就明白秘書的價值和前程,她哪里僅僅是希望我當(dāng)秘書呀,她是想讓我從秘書起步踏上仕途,她希望我當(dāng)個大干部呢。我母親那時就看出來作家詩人不是什么好角色,費力不討好,誰也管不了,還要受人管,弄不好還要打成右派,勞動改造餓肚子。哪個母親不希望兒子出人頭地、榮華富貴呢?在中國,有終極關(guān)懷的人畢竟極少,傳統(tǒng)文化的基本特征就是現(xiàn)實關(guān)懷。

我母親雖然不認(rèn)為當(dāng)詩人作家有什么好,但她眼看著我一步步走上那條路而且越走越遠(yuǎn),從沒有反對過一句,她不用自己的意愿強扭你,她順其自然。她雖然望子成龍,也不怕你混得豬狗不如,她個子小,但心大?!盎斐墒裁礃佣际俏覂鹤??!彼淼贸鰜恚草?shù)闷?。她跟著我父親從太行山到石家莊,從長辛店到北京,從軍隊到外國語學(xué)院,從烏魯木齊到吉木薩爾,越走越遠(yuǎn),越混越慘,她從無怨言,從無退縮。對比當(dāng)時有些女人那種勢利眼,得意時趾高氣揚,稍有挫敗馬上另擇高枝,我母親是有人格力量的。她有中華傳統(tǒng)文明中很珍貴的東西,那就是德的分量。她是一個有道德操守的人。

我母親的生活方式也與眾不同,跟我父親更是完全相反。她完全是傳統(tǒng)北方婦女的生活方式,她一生勤勞,但是粗拉。生火做飯,養(yǎng)雞喂豬,她做的羊肉餡餅香死人了,每次她自己都撈不到吃,她滿頭大汗心甘情愿;她養(yǎng)什么活什么,養(yǎng)的豬比狗還討人喜歡,養(yǎng)的雞飛到屋檐下掛的籃子里下蛋,像投籃一樣準(zhǔn),從不落空。她老了以后從不鍛煉,連甩甩胳臂動動腿也沒見她做過。冬天她干脆不出門,窩在家里,生存方式很不健康。她說“老的不敢見人了”,結(jié)果她活了八十八歲,只掉過一顆牙。每年天暖了,她出來了,滿頭白發(fā)的小老太太,她還活著,機關(guān)院子里的人見了她情不自禁鼓起掌來!這是大家自發(fā)地為一個值得尊敬的生命鼓掌!

我父親完全不同,他堅持鍛煉幾十年,已經(jīng)有癮了,不鍛煉過不去,光早晨起來就煉兩小時,不管到哪兒,從不中斷。我父親這么煉,活了八十九歲。所以鍛煉不鍛煉,并不決定壽命,只是一種習(xí)慣,一種心情,或動或靜,全憑自愿。誰要以為堅持鍛煉就一定能延年益壽,恐怕也只能是一廂情愿,誰知道老天爺認(rèn)不認(rèn)賬。

到了2003年,我母親住院了。她一輩子除了生孩子,基本上沒住過院。在我印象里,她似乎就沒生過什么病,最多就是“身上不舒服了”,過兩天自己就好了。她是個有病不求醫(yī)的人,也沒什么養(yǎng)身之道,只有一條,“不敢病,病了誰顧這個家”。到了八十八歲高齡了,她倒是敢病了,一病就沒出醫(yī)院。她大概是知道期限到了,躺在病榻上握著我的手說:“我還不想死?!彼€牽掛著這個家,牽掛著兒孫。這個老人一天福也沒享過,但她平凡、樸素而又充實,她沒有什么太遠(yuǎn)大的人生目標(biāo),但她作為一個母親,是完美的、偉大的——母親就是她的人生目標(biāo),她實現(xiàn)了,而且滿分。她生了四個兒子一個女兒。

2003年2月19日,她離開了我們。

她的名字也和她的時代、身世一致,我的母親叫張淑英。

2011年清明節(jié),我們兄弟四家去掃墓,我父親2008年3月20日也去世了,他倆合葬在一塊墓碑下。這兩個從太行山走出來的人,卷入時代洪流,投身革命,四海為家,最終竟在遠(yuǎn)離故土數(shù)千公里外的天山腳下安息了。嗚呼,幸耶?悲耶?幸耶悲耶也都沒什么意義了,“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陶淵明的時代還可以“托體”,今天的人,只有骨灰。

在墓碑背后,刻著我為他們撰寫的碑文,母親先葬,寫在上面:

自幼失母母儀兒孫

書香家庭投身革命

身材瘦小歷盡風(fēng)云

華北西北四海生根

給父親寫的刻在下面:

以直道行坎坷獨見厚樸

惟倔強對艱險可謂敦忠

可能概括不了他們的人生,僅僅表達(dá)一點我們的認(rèn)識。那天回來后,愈覺自父母離世后,無遮無靠了,天地虛空了,自己便突兀地獨立在這人生間,傷懷陡起,寫了一首小詩《莫提娘》,抄錄下來,作為結(jié)語:

莫提娘,

提娘淚盈眶。

我娘懷我整十月,

等來哭聲第一響,

從此心拉長。

莫提娘,

提娘必心傷。

娘是大樹遮風(fēng)雨,

兒是小鳥飛四方。

兒大不由娘。

莫提娘,

提娘兩茫茫。

兒是娘心尖上肉,

娘是兒心一點鋼,

男兒須自強。

莫提娘,

清明掃墓忙。

娘在九泉望著兒,

兒在人間想著娘,

白發(fā)意彷徨。

責(zé)任編輯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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