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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鐮的新疆敘事

2021-11-26 02:54張瑞田
綠洲 2021年6期
關鍵詞:羅布探險新疆

張瑞田,出版散文隨筆、藝術評論集《憂傷的野馬》《探險亞馬孫》《百札館閑記》等著作。藝術評論《“二王”何以濫觴》獲第九屆中國文聯(lián)文藝評論一等獎。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國際文化交流中心理事。

2016年4月1日,我在長沙得知:3月31日,楊鐮在新疆昌吉因車禍逝世,享年六十九歲。

楊鐮遇難,是一條揮之不去的陰影,在我心頭漂浮。一段時間里,總覺得蹊蹺,總覺得楊鐮還在。有時,我站在地圖前,尋找楊鐮遭遇車禍的地點,想象著我們一同前往新疆探險的經歷。

新疆,是楊鐮的情結,在十八年的時間跨度里,我們展望新疆,我們前往新疆,我們?yōu)槟瞧恋氐臓N爛文化而著迷。

楊鐮供職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古代文學研究室,他在元代文學研究領域取得了重要成果,先后出版了《貫云石評傳》《元西域詩人群體研究》《元詩史》《元代文學編年史》等專著,并主編、出版了《全元詩》,可謂成就卓著。楊鐮精力充沛,興趣廣泛,治學過程中,文學創(chuàng)作從未間斷,先后出版了長篇小說《千古之謎》《青春只有一次》《天山虹》,長篇報告文學《最后的羅布人》《黑戈壁》,隨筆《新疆探險史圖說》《發(fā)現(xiàn)西部》等,深受讀者喜愛。我對他的文學作品十分著迷,長篇小說《天山虹》讀了兩遍,《最后的羅布人》讀了三遍,并時常翻閱,《發(fā)現(xiàn)西部》是枕邊書,每一次閱讀,都會有新的發(fā)現(xiàn)和新的感受。我經常向文學界的朋友提起楊鐮,大談閱讀楊鐮的體會,可惜,他們對楊鐮知之甚少,無法與我共鳴。

他隱匿于塔克拉瑪干沙漠的孤獨身影,對綠洲文明鍥而不舍的探究,沿著斯文·赫定在西域探險的斑駁腳印,“從一進入位置,我就將關注的焦距定在各族群眾的生活狀態(tài)之上。人文情懷,是我一次次進入戈壁荒漠的動力。感受文明、傳承文明,則是我為自己設置的感情脈搏。在這個意義上來說,探險發(fā)現(xiàn)成為我打開全新境界的啟動機制”。

探險,即發(fā)現(xiàn),發(fā)現(xiàn),即探險。在新疆大地,發(fā)現(xiàn),是楊鐮不變的基因,也是他的宿命。

楊鐮的新疆探險與新疆人文地理研究頡頏并進。1984年,完成了環(huán)塔里木河探險考察之后,他為自己設定了必須親自作出實地考察的若干有代表性的地點,如同斯文·赫定進入的丹丹烏里克、樓蘭、通古孜巴斯特,斯坦因進入的尼雅,亨廷頓進入的恰恰,普爾熱瓦爾斯基進入的阿克塔瑪。在反復的推敲后,他設定了60個需要親臨其境的地點。三十年后,59個地點留下了他的腳印,唯有阿提米西布拉克依舊在羅布荒漠中沉睡,等待楊鐮的喚醒。

21世紀初,楊鐮進入“小河5號墓地”,實現(xiàn)了對樓蘭遺跡的再發(fā)現(xiàn)。他依然把阿提米西布拉克視為心結,不斷表白:我的“最后”的探險計劃,就是與新疆的“60個約定”一同走向阿提米西布拉克。

然而,2016年3月31日的車禍,永遠終止了楊鐮探險的腳步。

我總覺得楊鐮還活著,只是這趟遠行有點遠。

其實,我知道他回不來了,一個人的時候,常常在地圖上尋找那個讓我痛心的地點。新疆昌吉,吉木薩爾,這不就是元代的別失八里嗎?位于天山以北別失八里貫穿南北,牽系東西。原始文獻記載,“別失八里”的含義為“五城”,涵蓋了今天從哈密、吐魯番到昌吉的奇臺、木壘、吉木薩爾,以及烏魯木齊等廣袤的地域,與塔里木的“南八城”對應。這是楊鐮熱愛的地方,他的腳步從此經過,他的淚水和汗水早已結成鹽漬,他的學識,他的研究,他的著作,讓這里成為熱點,然而,他卻找不到歸途了。

是愛,還是私欲,把楊鐮留在了“別失八里”;是什么力量,使楊鐮前往阿提米西布拉克的探險之路中斷。誰能回答?

人文學者

1998年秋天,去新疆考察前夕,我到北京西北郊“燕東園”拜訪楊鐮。此前,在《當代》雜志讀了他的長篇報告文學《最后的羅布人》,這本書翔實“揭秘”了瑞典探險家斯文·赫定在中國的若干次探險和成就,勾勒的西部地理,描繪的絲綢古道,講述的因環(huán)境惡化、一步步退出家園的羅布人,提供了新的知識,開闊了新的人文視野,對新疆歷史與環(huán)境有了新的認識。

楊鐮講羅布人的故事,其實是講西部環(huán)境如何惡化、還能惡化多久的故事。恰逢西部大開發(fā)的戰(zhàn)略決策開始實施,一些有利于西部經濟發(fā)展的項目即將動工。楊鐮知道新疆的落后,在諸多原因里,缺水,環(huán)境生態(tài)的惡化,是不能忽視的原因。正視這些問題的存在,遠遠大于對西部經濟發(fā)展的奢求。脆弱的中國西部,需要養(yǎng)護,需要水,需要更多的關懷。

羅布泊變成“鹽澤”,羅布人命運的改變,早已敲響了警鐘。

依然記得《最后的羅布人》憂心忡忡的文字:

“請記住這個地點:新疆塔里木東端的羅布沙漠深處的荒村阿不旦。

這是羅布人當年的首府阿不旦被廢棄整整一百年之后,首次出現(xiàn)探訪者的時刻。

自從19世紀末,1898年,因為環(huán)境的惡化,羅布人舉族撤離他們的家園——漁村老阿不旦,百年間的滄海桑田,山谷為陵,使這羅布荒原的繁榮重鎮(zhèn)變成了自然界向人類示警的樣本。

目前居住在若羌縣米蘭鎮(zhèn)的熱合曼·阿不拉,是即將在三個世紀中生活過的羅布老人。正是由他引領,我們終于抵達了這羅布人最后的伊甸園。因此,也給予我親手結系起中斷了百年的光陰的機遇。我就是這阿不旦村一個世紀以來的第一個來訪者。此刻在我的心中,充滿了復雜難言的情愫。

熱合曼逐一為我指點著他的父輩生活過的地方——每一個破敗的茅棚和每一條小路。而每一個沙包之下,就是一個羅布人的宅院。

那個位于古河岸邊一片高高的臺地上的占地頗廣的村落,如今已為沙丘湮沒。在村落中心,有一個巨大的棗核形深坑。那不是一段為積沙阻塞的古河,也不是當年由村民們挖掘的水池,看到我困惑的面容,熱合曼說,這就是朔風的‘杰作’,這沙丘,這溝壑,都是羅布人離開之后才出現(xiàn)的。而那里——那個深坑所在,原來是村民聚會場所。

而那密集得幾乎插不進一根鉛筆的蘆葦,那如同大地經絡的網狀水系,那挨肩擦背的魚蝦水禽,則追隨離去的人類而消逝干凈。

進入人類歷史時期以來羅布荒原所經歷的興衰輪替,一個世紀以來羅布人的死死生生,足以使歷史為羅布人記上特殊的一筆。而我來到的古老村落阿不旦,原來是我們的先民進出羅布荒原的標尺,是羅布荒原生命生生不息的樣板?!?/p>

悲愴的敘述,讓我的腦海里有了羅布人的形象。感情沉郁的回憶,讓我知道了去阿不旦村的艱難路程。我佩服也羨慕楊鐮,他認識幾位百歲的羅布老人,他多次往返老阿不旦,追尋羅布人的命運軌跡。

進入21世紀,羅布泊,這個被稱為“中亞地中?!钡牡胤酵耆珊裕斄训暮?,隆起的沙丘,更替了‘中亞地中海’的顏色。普爾熱瓦爾斯基和斯文·赫定一度到訪的羅布人首府阿不旦被羅布泊遺棄,羅布人也要離去。楊鐮的思考是,“在這起伏跌宕的百年間,苦守故址廢園的羅布人是怎樣度過的呢?就人與自然的關系這個宏觀課題而言,羅布泊與羅布人給我們提供了什么特殊的教益呢?”

與楊鐮告別,他在書柜里拿出斯文·赫定《我的探險生涯》中文本交給我,說:“送你的,路上看看?!?/p>

他說的路上,一定是我不久要去的新疆的路上。我捧著這本書,心頭一熱。

就是在去往新疆的路上,或者是在新疆的路上,讀了斯文·赫定的《我的探險生涯》,結合我在新疆的第一次遠行,對中亞探險,對普爾熱瓦爾斯基、斯文·赫定、斯坦因、貝格曼、橘瑞超等人,以及對中國的黃文弼、陳宗器、彭加木、楊鐮等人有了輪廓式的了解。從新疆回來,重讀《最后的羅布人》,其中的場景與我剛剛遇見的場景重合,對《最后的羅布人》一書更加喜愛。

在新疆的“北京人”

楊鐮所居住的“燕東園”是父親楊晦的房子。開始我不知道他與楊晦的關系,交往次數(shù)多了,始知他是名門后裔。對楊晦不陌生,他是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活躍分子,“火燒趙家樓”的主角,大名鼎鼎的著名文藝理論家、劇作家、學者,長期擔任北京大學中文系主任。1947年,楊鐮在上海出生,1949年春天,隨父親從香港回到北平。當時,楊鐮還小,記不住什么,后來才知道,那條從香港起航的客輪,載運了許許多多著名的文化人,一同回到祖國。

楊晦是一個傳奇人物,1899年出生于遼寧省遼陽市的農民家庭,讀過幾年私塾,喜愛讀書、寫作。陳獨秀主編的《新青年》是他了解“外面的世界”的主要讀物。1917年,一位下野的東北軍閥有了慈悲心腸,他表示,遼陽籍青年能考上大學,他將提供獎學金。這條消息引起楊晦的注意,他的文化基礎不錯,通過《新青年》也了解了國內外的局勢。他在郵局工作,遞送報刊,見到好文章就會認真閱讀,偶爾作文,還向報刊投稿。楊晦報考了北京大學,當時北京大學招生只考英語和作文。遺憾的是,他對英文一竅不通,好在作文出色,被破格錄取。

為此,楊鐮感慨萬千:“特殊機遇使一個外語幾乎交了白卷,而作文成績優(yōu)異的小縣青年,成了北大的學生。而正是五四運動前的現(xiàn)代精神的普及、五四期間青年們對民主、科學的追求,才使父親找到了在生活中的位置。”

楊鐮兄弟五人,他排行第二,先后就讀北大附小、北大附中(初中)、人大附中(高中)。高三時,“文化大革命”爆發(fā),楊鐮命運陡轉。他面臨高考,在填報個人志愿時,他想報考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專業(yè),或者北京大學考古專業(yè),然而,楊晦不主張兒子報考文科,讓他離“文化”遠一點,或許可以安存。于是,楊鐮報考了北京地質學院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專業(yè)。但是,由于父親的“問題”,楊鐮看似聰明的舉動還是慘遭粉碎,留給他的唯一出路是去新疆牧馬。

當作家,已然成了他的人生抱負。離開北京前夕,他買了一個帆布箱子,書籍占據了箱子的主要空間。中外古典文學名著《聊齋志異》《紅樓夢》,俞平伯的《唐宋詞選》《拿破侖傳》《奇婚記》《圣彼得的傘》《苦難的里程》《日瓦格醫(yī)生》《笑面人》,當然,馮至贈送的《我的探險生涯》也在其列。

1968年3月18日,這一天楊鐮記住心間。

這一天他離開北京,與許許多多的北京知青一同前往遙遠的新疆。三天后到達哈密,次日,換乘軍馬場的大卡車前往天山另一側的伊吾軍馬場場部所在地——松樹塘。伊吾軍馬場位于南北兩道大山之間,北山,起伏綿延,向遠處延伸,南山,就是東天山山脈,植被優(yōu)良,漫山遍野的松柏在雪峰下傲然矗立。

松樹塘是西行古道之上的驛站,又是楊鐮生活了四年的地方,感情濃厚。他寫過一部長篇小說《生死西行》,后改名《天山虹》,兩個版本我都讀過,從中可窺他與松樹塘密切的生活關系和文化關系。楊鐮優(yōu)美的描述,讓我們看到了這片神奇土地的別樣神采。

“從河西走廊進入‘天山第一城’哈密,自哈密西北行,翻越天山到松樹塘,要經過天山的分水嶺——庫舍圖嶺,而庫舍圖嶺(碑嶺)的天山廟,則是天山的地理標志。清代西行記與西域詩中,天山廟、松樹塘、鳴沙山……是令人難忘的篇章。

天山南坡,是著名的南山口,北坡,古地名叫“口門子”,松樹塘在南北、東西兩條古道的交會處,是‘口門子’的大門,銜接哈密、巴里坤、伊吾的‘三岔口’。路經這里并且留下文字記載的,有紀曉嵐、徐松、洪亮吉、林則徐、史善長……松樹塘作為伊吾軍馬場場部,開始于1968年。成為軍馬場職工的,除了我們108個北京知青,接踵而至的還有兩批烏魯木齊知青,以及哈密當?shù)氐膶W生們。五六百個青年男女的到來,一時成為軍馬場、松樹塘的新的景致。

我在松樹塘聽到的最豐富生動、最有趣味的傳說、故事,大多是有關那個突兀、巨大的沙子山的。

從松樹塘向東望去,一個巨大的沙山矗立在草原之上、小河之間,當?shù)鼐用穹Q呼它為“鳴沙山”。這沙山本身就是個奇跡。它從不減少的積沙從哪里來的呢?在青山、雪峰、草原、河流的環(huán)繞下,它怎么能夠公然占據了一席之地呢?據說它是中國西部最大的“鳴沙山”,比敦煌的還要大,很有典型性,只不過沒有那個著名就是了。有沒有名氣我們不在乎,因為它始終與我們相伴。

每逢小風初起,或細雨乍停,人們總能聽到這巨大的沙山在吟唱從不重復的古老歌謠。一遇狂風席卷,這沙山就像一個大型的“水陸道場”,鐘磬齊鳴,鼓樂四起。清人的記載中,關于鳴沙山的故事頗帶神奇色彩。有的說在它之下,埋葬著一支漢代的遠征軍;有的說,每逢天陰昏暗,或是細雨薄暮,在似有若無間沙山中仿佛浮現(xiàn)了軍帳轅門、兵戈炊煙。”

哪里是去伊吾牧馬,分明是去人間仙境徜徉。不過,自然風光綺麗,人文故事奇特的松樹塘,的確給楊鐮留下了好印象。

軍馬場是團級建制,下面有大隊、連隊。楊鐮分到二大隊十連,負責放牧一群公馬駒。所謂公馬駒,就是一年后交給部隊使用的“后備役軍馬”,管理這樣一群公馬駒,當然任務繁重,責任也大。楊鐮當上了牧工,二個人一個班次,值班 24小時,看管、游牧馬群。用俗話講,干一天休兩天,值班24小時,就有兩天的休息時間,楊鐮利用如此寬裕的休息時間讀書、寫作。

楊鐮帶來很多書,這是人所皆知的。他讀,也借給其他知青讀。愛讀書的楊鐮經常被借調到場部宣傳部門做文宣工作。期間住在一間庫房里,睡在一個大木箱子上。有一天挪箱子,發(fā)現(xiàn)箱子里都是書,這是破“四舊”期間從職工家中收繳的。這個“書庫”讓楊鐮喜出望外,他即刻拿出錢鐘書的《宋詩選注》貪婪讀起來。

有時間,有書,對楊鐮來講足夠了。十連有一個體積龐大的草料場,這是馬群過冬的食物。每天晚上,楊鐮騎馬,帶著一包書,在草料場周圍巡邏。黃昏時分,夕陽橘黃色余暉灑滿草料場,風也變得溫和了,楊鐮把馬的韁繩系在木桿上,就坐在坡地上讀高爾基的《我的大學》。軍馬場就是楊鐮的大學,不久,他動筆寫作長篇小說《戰(zhàn)馬長鳴》,講述一個主旋律的故事:天山降下了大量雨雪,馬場的水庫飽和,即將潰堤,主人公用自己的身軀阻擋了洪水的肆虐,保護了離此地不遠的村莊與學校。

時代烙印明顯,概念化嚴重。楊鐮很少與我提及這部作品,他只是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寫作過程,成了我為自己定位的過程。

我敢說,楊鐮的第一個美好理想是當一名作家。此后,他撰寫了大量學術著作,但他對自己的文學創(chuàng)作難以釋懷。他跟我講自己的長篇小說《千古之謎》《青春只有一次》的創(chuàng)作過程,還把自己新近出版的長篇小說《生死西行》送我,那個一波三折的故事,記憶猶新。

在伊吾軍馬場,楊鐮當過牧工、當過教師,看過草料場,當過農工,還當過民族連隊的保管員,大隊部的司務長,應該說,他適應能力強,文化水平高,有責任心,得到領導與大家的好評。1972年,在軍馬場招收“工農兵大學生”,他被推薦,不久參加了文化考試,作文獲得哈密考區(qū)的最高成績。

楊鐮被新疆大學中文系錄取,成為中國第一屆工農兵大學生。

在北京的“新疆人”

進入新疆大學,他在圖書館讀了《全唐詩》,“二十四史”關于西域的史傳等古典文學名著和重要文獻,對新疆有了結構性認知。就學期間,兩次“開門辦學”,先后去了北疆烏蘇,南疆庫車。在烏蘇,楊鐮對新疆的民族構成進行了調研,他感覺到不同部落的蒙古族依靠放牧加深了彼此的了解和融合,維吾爾族對巴扎——農貿市場的情感認同,是民族和諧相處的基礎,漢族居民從不同的省份而來,他們在此工作,會以省份結為鄉(xiāng)黨。在庫車,楊鐮發(fā)現(xiàn)了南疆獨有的姿容,他以紀曉嵐《烏魯木齊雜詩》為本,感受到南疆旅途的艱難。

從書本,到現(xiàn)實,楊鐮漸漸靠近了新疆。

1975年大學畢業(yè),他被分配到烏魯木齊市郊的一家中型國營煤礦工作,擔任團委干事。楊鐮忠于職守,煤礦團委不僅負責共青團工作,還要兼顧煤礦子弟學校的管理,以及畢業(yè)生的安置工作。煤礦有一個位于昌吉的知青點,為了檢查工作,他要經過木壘、奇臺、吉木薩爾,去與年輕的知青們見面。這一帶古跡眾多,他都會停下來看看。

二十八歲的楊鐮,充滿生命熱情,他把馮至贈送的《我的探險生涯》看了一遍又一遍,對新疆的興趣與日俱增。轉眼就是1976年10月,共和國揭開了新的一頁,年底,楊鐮與熱戀八年的女友結婚。

一天,他去松樹塘見朋友,次日回到煤礦,在辦公室翻閱《光明日報》,看到了父親楊晦的名字。作為著名文藝理論家、作家,楊晦被隆重報道。很快,一些重要報刊開始發(fā)表楊晦的文章。楊鐮敏銳地意識到,中國將迎來天翻地覆的變化。

楊鐮的感覺非常到位,他很快接到通知,恢復高考和研究生考試。那是下午,在辦公室里,楊鐮有一點激動,思鄉(xiāng)的情緒如霧嵐一層層縈繞,北京大學的未名湖、臨湖軒、西校門、圖書館,以及父母、兄弟、同學、朋友,在他的眼前變得異常清晰。

他決心報考研究生,回到北京,回到父母身邊。

就在這時,一個戲劇性的事件讓楊鐮哭笑不得。他在礦區(qū)外散步,不巧遇見一對尋歡的同事,彼此尷尬,他迅速離開。本來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情,沒有想到,那位尋歡中的男士,竟然散布謠言,誣陷楊鐮,楊鐮遭遇“調查研究”,耽擱了報考研究生的機會。第二年再考,外語未過錄取線,名落孫山。

楊鐮對未來一直樂觀。新婚之后,讀書、寫作從未間斷。1978年開始寫作長篇小說《千古之謎》。這部長篇小說預示了楊鐮以后的生活。小說取材斯文·赫定發(fā)現(xiàn)“小河遺址”的故事,寫到貝格曼對“小河遺址”的傾心。也許,這是第一部中國探險小說,也許,這是中國作家對外國探險家的第一次形象刻畫?!肚Ч胖i》殺青,他又寫作另外一部長篇小說《青春只有一次》,中篇小說《走向地平線》等,謄寫好,先后寄給人民文學出版社、《當代》文學雜志社。

1981年,中國社會科學院首次招聘研究人員。機會難得,楊鐮立刻報名。楊鐮讀書多,想的問題也多,在新疆大學讀書期間,就寫了許多研究古典文學的文章。參加考試,胸有成竹。最終,楊鐮以專業(yè)課排名第一的成績,被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錄取。為此,楊鐮說道:“當我以最年輕、年資最淺的研究室成員身份,在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古代研究室有了自己的桌椅時,古代室在冊共有四十五位研究人員,錢鐘書、俞平伯、孫楷第、余冠英、吳世昌……都在研究人員的序列。作為后繼者,我不無惶惑感,而且此后還會有困惑難行、負載超重的日子,但有了此前的人生經歷,我絕不會半途而廢!”

好戲連臺,就在楊鐮一家搬回北京的前后,他的長篇小說《千古之謎》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中篇小說《走出地平線》在《當代》雜志發(fā)表。與此同時,自己的古典文學研究正式起步。

環(huán)游塔里木

楊鐮在新疆整整生活、學習、工作了十三年。離開新疆之前,他買了若干幅大比例尺(五萬分之一,甚至萬分之一)的航拍地圖,他清醒地認識到,離開新疆了,僅僅是形式的離開,他生命深處的依戀和需要,會讓他不斷回來、必須回來。

他帶回北京的新疆地圖,經常打開,他那雙明亮的眼睛上下左右看著,民豐尼雅遺址、樓蘭古城遺址、和田的幾千年綠洲約特干、瑪札塔格、沙雅阿克塔利亞、莎車黑水大營、尉犁大西海水庫、民豐縣城、沙漠腹地的喀拉墩、通古孜巴斯特、博斯騰湖等地,強烈吸引著他,回北京之前,與它們就有了約定。

新疆無數(shù)次在他的心中映現(xiàn)時,他在北京圖書館位于北海的古籍閱覽室門外,買了十余本過期的雜志《新疆環(huán)境保護》《干旱區(qū)地理》,回到家里,便貪婪地讀起來。對新疆熟知,對探險史了如指掌,在這些雜志里,他發(fā)現(xiàn)了許多問題——

塔里木的最后的淡水湖博斯騰湖出現(xiàn)微咸水質,步羅布泊后塵成為鹽湖,新疆將面臨生態(tài)災難。

移動的沙丘距離民豐縣城只有幾公里;

和田綠洲一個村落,每天早晨人們要清理掉半米以上的積沙,才能進出家門;

昆侖山的牧民生活困苦,全部“固定資產”就是一個銅壺,一件皮大衣。

楊鐮想去新疆走走,或者說想回新疆看看。他是新疆的客人,也是新疆的主人。他曾說過:“只要關系到人與環(huán)境,對我就不存在‘盲點’,我急切希望能行走在天山南北的古道,呼吸千年綠洲的空氣,感悟深山老林的生機……”

在新疆十三年的生命印記,使他與新疆沒有一點隔閡。

如同天助。計劃去新疆考察,恰巧他的中篇小說《走向地平線》獲得《當代》雜志中篇小說獎,獎金八百元。1984年,這不是一個小數(shù)目,可以擔負環(huán)游塔里木的支出。

7月11日,楊鐮乘新疆鐵路局宣傳部的便車,從烏魯木齊出發(fā),走出了環(huán)塔里木探險考察的第一步。進入天山峽谷,吸引楊鐮的有色彩迷離的自然景觀,也有洋溢青春朝氣的人文場景。在阿拉溝,坐在水渠邊讀書的三位紅衣少女引起他的遐想。8月16日,從且末前往若羌,他見到了被流沙湮沒的水井。那是一眼古井,用了幾個世紀,今天,在人們的眼皮底下消失。水井邊曾有一個道班,楊鐮經過時,道班已經撤離。楊鐮難忘一位鄉(xiāng)郵員,那是在安迪爾,他們在河邊走了一個小時,鄉(xiāng)郵員告訴他,自己的工齡三十四年,走遍這里的所有地方,這里的貧窮讓人麻木。它最受歡迎的地方叫“沙烏勒宰克”,有犯罪劣跡的人“流放”此地,終身負罪。這里有許多罪大惡極的人,可是,幾年過去,這些人就會變得善良。鄉(xiāng)郵員每一次去送信,會被視為上賓,不管誰家收到信函,所有人家都有節(jié)日氣氛。

從7月11日到8月30日,楊鐮完成了自己環(huán)塔里木探險考察的任務。他說:“這次考察的艱難困苦難以言傳。最重要的是我必須邁過感情界欄,重新組合精神庫存。在長達五十天時間里,我乘便車、班車,騎馬、騎駱駝、騎自行車,甚至步行,才走完全程。在斯文·赫定渡過塔里木河的格資庫姆渡口蕩舟,在‘黑水大營’遺址尋訪遺跡,在民豐縣城結識了重塑人生的文學青年們,在河床深陷的安迪爾河攀附浮木走過河灘,在古老的村落江格薩伊、瓦石峽、塔提讓與民族青年結伴同行,在博斯騰湖乘科考船只前往‘大河口’,在南疆鐵路即將通車時與鐵路修建者與策劃者同處途中一個小站……可以說,這五十天之后,我不再是行前的‘楊鐮’了。這五十天,影響了我的下半生。明年,我會再來,重點將是巴音布魯克、羅布泊、塔克拉瑪干的腹心地帶?!?/p>

從此,楊鐮與新疆難舍難分,用他的話說:“新疆在我不再是一部打開的書,不再是一集正在播出的電影,而是我生活的組成部分?!?/p>

不錯,從1984年的第一次探險考察,到他喋血前往吉木薩爾的路上,他到新疆探險考察,有五十多次。

文明為何湮滅

十四年以后,也就是1998年,我認識了楊鐮。此時,他已是中國元代文學研究的重量級專家,是紀實文學的超一流作家,是結合文獻與實地考察取得重要成果的探險家。我正在撰寫電視連續(xù)劇劇本《西行探險》,我的興趣在于斯文·赫定探險的奇特故事,離學術很遠,離探險的意義也很遠。畢竟是取材一個有分量的歷史史實,畢竟那個歷史史實沉重、悠遠,凄冷也熾熱。開始,我重視故事的娛樂性,寫著寫著,就被史實迷住,被斯文·赫定,被楊鐮傾倒。不管電視劇《西行探險》的命運如何,對中亞探險史產生了探求的欲望,無數(shù)次往楊鐮的家——燕東園和手帕口,聽他講新疆、斯文·赫定,環(huán)境與命運,羅布人與羅布泊的故事,也跟隨他往新疆考察,親臨探險家走過的秘境。

聽楊鐮講課,一扇大門在眼前打開,通過這扇大門,步入新疆地理文化的深處。

習慣性認為“離海洋最遠的地方”,也是沒有新聞的地方。如此傲慢的評判,就知道新疆被冷落和遺忘的程度。1901年3月3日,樓蘭古城復現(xiàn),此前或此后的丹丹烏里克、喀拉墩、尼雅的精絕、小河遺址等一系列遺址的發(fā)現(xiàn),顛覆了我們以往僵化的認知,終于承認新疆無際的沙漠中埋藏著世界文明史的“博物館”,也是人類存儲文物的庫房。

每一次與楊鐮談到新疆,他的眼睛總有一道光芒閃過。他對新疆問題的思考縝密也深入,一個小小的問題經過他的闡述,會讓我們茅塞頓開、豁然開朗。在他看來,20世紀的新疆迅速刷新了我們的知識庫存,同時,也提出了從未有過的新問題。這些問題也很尖銳,涉及新疆古代文明的形態(tài),世界東西文明的互補與融合,綠洲生態(tài)的冷暖與苦寒。

以樓蘭古城遺址的發(fā)現(xiàn)時間為刻度,時至今日,已有109年的時間,一個世紀似乎漫長,卻在我們眼前悄然流逝。探險家留在新疆的腳印早已被風沙撫平,他們留下的問題依舊需要思考、再思考。探險考察的實踐與人文地理的研究現(xiàn)狀,生態(tài)環(huán)境的持續(xù)惡化與解決的難度和辦法,一直困擾我們,也一直挑戰(zhàn)我們。沒有新聞的新疆,在20世紀成了新聞熱點。究其原因,楊鐮毫不猶豫地回答:終極原因是沙埋古城、沙埋文明;是在荒涼已久、人氣散盡的沙包荒灘,發(fā)現(xiàn)了“上一個文明梯次”的遺跡。

“上一個文明梯次”的遺跡,楊鐮概括的相當有力。

這還沒有完,楊鐮憑借自己對中亞探險的豐富知識,斷定斯文·赫定發(fā)現(xiàn)的樓蘭,證實了遠離世界舞臺的新疆,在漫漫風沙之中,在人跡罕至的羅布荒原,文明程度異常發(fā)達。讓楊鐮心痛的是,文明停滯,綠洲被沙漠侵占,古人優(yōu)雅的生活壓在了沙包之下。這是嚴峻的事實,不論地域、人種,不分黨派、民族,都會聚焦這個問題。楊鐮曾問:在古人的家園新疆,人類究竟是在哪一步走錯了路徑,致使已經高度發(fā)達的文明為荒沙湮沒?

這是楊鐮苦苦思索的問題。

走錯了的路徑,一是國家間的戰(zhàn)爭,一是環(huán)境惡化。五十天環(huán)塔里木探險考察,他對環(huán)境惡化深有感觸。

1984年,楊鐮環(huán)塔里木探險考察,到訪了新疆生產建設兵團農二師三十四團場(大西海子水庫)和三十六團場(米蘭),與兩位來自上海的知青結識,在他們的引見下,與羅布人結緣。8月18日,楊鐮乘三十六團的班車,到達團部所在地若羌縣米蘭鎮(zhèn)。他用去一個下午的時間,探訪著名的米蘭古城和米蘭大寺。

楊鐮沿著古米蘭河干涸的河床一路走下去,“懸想著漢唐時期屯田伊循的宏大氣魄,尋找著絲綢之路經行者的身影”。

回到駐地,見到接待他的干事,他提出了拜訪羅布人的想法。幾天的時間,楊鐮與他們有了感情,對于楊鐮的要求自然重視。由他們的引領見到了四位曾在羅布泊最后的聚居地阿不旦生活過的羅布老人。庫萬,羅布人,曾是若羌縣米蘭鄉(xiāng)的鄉(xiāng)長,是羅布人中壽命最長的人。楊鐮見到庫萬,有一點動情,他說:“握著庫萬枯瘦、冰涼的手,我仿佛置身于幻境。就像斯文·赫定走進了樓蘭古城,斯坦因走進了尼雅遺址,黃文弼走進了土垠,貝格曼走進了那個至今疑謎難明的‘小河’五號墓地……就是通過庫萬的講述和他自身的感召,我才開始對神秘、古老部族的最后遺民羅布人,有了初步的了解,并把自己從一些書籍里獲悉的有關曾世居阿不旦的羅布人的零星知識和實地考察聯(lián)系了起來?!?/p>

見過斯文·赫定、斯坦因、橘瑞超等外國著名探險家的庫萬坐在楊鐮面前,表情坦然,目光沉靜,他告訴楊鐮,自己出生在喀拉庫順附近的阿不旦村,打魚為生,后來一邊種地,一邊牧羊。開始,他看著楊鐮說話,時間長了,就一個人慢條斯理地說著過去的事情。

1924年,也就是與1984年有六十年的時間跨度,喀拉庫順斷流,以往水波瀲滟的場景在眼前消失。在喀拉庫順旁生存的羅布人,只好到上游尋找生路,一群衣衫襤褸的人來到了米蘭。阿不旦是羅布人的故鄉(xiāng),這個“故鄉(xiāng)”一旦散落,羅布人就失去了故土家園,大部分羅布人去了米蘭,還有去其他地方的,本來是一個部族群體,在環(huán)境的逼迫下,只好“化整為零”。

庫萬講到喀拉庫順,魚總是主角。怎樣捕魚,怎樣吃魚,怎樣保存魚,讓楊鐮不自覺地嚅動嘴唇,不能說是垂涎三尺,至少也是向往那個美味。

與羅布老人熱合曼結交,也是這一次的米蘭之行。1984年,熱合曼八十五歲,1949年擔任過米蘭鄉(xiāng)副鄉(xiāng)長,與庫萬搭班子,工作能力強,威信也高。熱合曼思維敏捷,言語清晰,沒有年老之人講話拖泥帶水的毛病。他還注重細節(jié),同楊鐮講阿不旦的往事,談羅布人,所提到的人與事,都很生動。楊鐮是非常細心的學者,他比較庫萬與熱合曼所講的事情,哪些相同,哪些矛盾,他在相同中看差異,在矛盾中看統(tǒng)一,目的只有一個,真實而真誠地探尋羅布人的命運軌跡。

1984年8月19日,天沒有亮,楊鐮就起床了。昨天晚上,把行李整理好,照相機安上新膠卷,再一次調動起羅布人的知識庫存,想象阿不旦的樣子,就跟庫萬走了。他們乘一輛輪式拖拉機,向大漠深處駛去。從米蘭到阿不旦,初始的路還是路,有車轍,有旅人丟棄的垃圾,兩個小時以后,就分不清東南西北了。這一段路,楊鐮有了精彩的描寫:“路經的不少地段雖然如今已淪為沙海,但顯然在不太長的時間以前還曾被大水漫灌過,地表有一層薄薄的凝結土層。有兩次路經了同一條寬闊的古河床,如果我的判斷不錯的話,那就是羅布泊探險史上有名的依列克河——塔里木河下游紊亂水系的一段穩(wěn)定的河道。而阿不旦的羅布人一般稱作‘阿不旦河’。目力所及,孤零零的胡楊如同‘消息樹’峙立在沙包之間,簡直就像特意為‘獨木不成林’作的圖解。紅柳、羅布麻長勢不佳,但淡紫色的紅柳花分外引人注目?!?/p>

每每讀到楊鐮這樣的文字,就會給他打電話,談談自己的感受。我說,這樣的書寫,是神來之筆。

當庫萬告訴他:“到家了。”他差一點流出眼淚。

是啊,家,還有什么比家更重要,比家的意義更大呢。這是庫萬曾經的家,現(xiàn)在是廢墟。楊鐮一步步靠近阿不旦,他超過了庫萬,他走在了前面。他的眼睛像攝影機,徐徐搖動,阿不旦在他的眼前完全展開了。

廢墟依古河道而建,長約三百米,寬約三十至四十米。房子坐南朝北,蘆葦與泥壘砌的院墻,高低不平,一個個大小不一的豁口,一定是風沙的“杰作”。從南面看去,村莊的格局還在,曾經人聲鼎沸的村莊小路,像一條長長的爛布,癱倒在沙土之中。有一間沒有完全坍塌的房子頑強站立在他的面前,楊鐮憑直覺判斷,這間房子應該是伯克的居所。庫萬與楊鐮來到村邊,遠處黃沙漫漫,古河床像一個丟魂落魄的婦人,在無聲地抗議。楊鐮在一個小沙包的底部,撿到一塊細瓷器的殘片,交叉的藍色花紋,以及瓷片的細膩程度,顯然出自某一家官窯。楊鐮推斷,這件曾經完整的瓷器,或許是清朝官府對羅布人世襲伯克的賞賜。

庫萬把楊鐮帶到另外一個地方,這是可以看出模樣的一戶人家。房子塌了,院墻倒了,幾根木棍在一個角落里橫七豎八躺著。庫萬在這里走了幾個來回,告訴楊鐮,這是他的家。庫萬老了,要么就是絕望了,他沒有眼淚,他指一些模樣模糊的東西說,這是紡羊毛的紡錘,這是羅布麻編的漁網,這是紅柳做成的針……

楊鐮流淚了。是對過往時間的悲悼,是對羅布人苦難歲月的同情,或許,是對自己姍姍來遲的悔恨。

荒村背后,是一條形狀清晰的干河床,一二十米深,三四十米寬,當?shù)厝私邪⒉坏┖?,其實就是塔里木河流入羅布泊——喀拉庫順的主要河道。楊鐮在干河床的岸邊佇立許久,他看出來了,這條河干了,又有水了,再干了,水再來,循環(huán)往復,抵命掙扎,最后認輸——永遠干涸。這不就是羅布人的命運嘛,他們與環(huán)境抗爭,堅守家園,但,回天無力,只好逃離家園,任憑曾經繁盛的故土永遠荒蕪。楊鐮的心情極其低落,他走向干河床的下游,在一處平坦的土地上停下腳步,他一眼就看出來了,這是碼頭,幾十年前,這里還是歡聲笑語,遠行還是歸來,不同的心境在此匯合。碼頭一側,躺著一艘干裂的獨木舟和一把斷成兩截的木槳,興許,這條獨木舟曾經載過普爾熱瓦爾斯基、斯文·赫定……

眼下是被遺忘的角落,是羅布人的痛苦思念。

那一時刻,楊鐮終生難忘,他寫下了那一時刻的體驗:

“我和庫萬·庫都魯克仿佛是兩個身著清代五品官服的伯克,我們一同走出房舍,等待迎接‘按班’派來頒布新歷的使者,或向一支剛組建的探險隊索取關防護照加以驗證。我們接受著阿不旦村民和散居四處的羅布人的禮敬,審理著有爭議的案件。似乎阿不旦河如果突然激流奔涌的話,便可以追問那從白駒蹄下漏過的歲月。只有在這里,我才能親耳聽到辛亥革命的激烈槍聲,親眼目睹普爾熱瓦爾斯基、斯文·赫定、斯坦因、橘瑞超的駝隊緩緩前行,親身體會到一個世紀以來的歷史演進,重溫羅布人的光榮與夢想,衰敗與頹唐。就建筑而言,故宮輝煌得無與倫比;秦始皇陵歷史更悠久,可它們不是由我發(fā)現(xiàn)和尋覓的。在我看來,這破敗荒蕪的阿不旦才是獨一無二的,從到達的那一刻,它就與我的生命軌跡結合到了一起,成了我生活的組成部分?!?/p>

穿越時空的想象,細膩多情的陳述,粗糲勁道的描寫,憂傷、凄涼地追問,我深深折服。

此后,對一個水鄉(xiāng)澤國變成沙埋龐培的過程,就成了楊鐮探求的根本。

2011年10月,我與劉墨、朱中原到新疆庫爾勒講學,結束后,同往若羌米蘭古城和米蘭大寺遺址。從庫爾勒到若羌,近五百公里,汽車需要行駛一天的時間方能到達。雨水漫路,旅途崎嶇,不過,一路經過的地方我很熟悉,比如磚鋪公路、通往鐵干里克鎮(zhèn)和大西海子水庫的指示牌……這些地方在楊鐮的著作中經常提及,今天,雖然是第一次匆匆經過,并不覺得陌生。

我們在晚上八點鐘到達若羌,第二天去旅館的餐廳吃早飯,居然與楊鐮邂逅,他剛從米蘭古城遺址回來,參加在若羌舉辦的一個學術會議。我們匆匆說了幾句話,他告訴我們去米蘭古城遺址的注意事項,當然,也強調了必須要看的幾個地方。

1984年8月21日,離開阿不旦的楊鐮前往鐵干里克考察。汽車向北行駛,自然經過磚鋪公路。漫長的道路,依靠音樂做伴,楊鐮一邊欣賞音樂,一邊向車窗外眺望。突然,覺得呼吸順暢,眼睛也不干澀了。正為自己的感覺納悶,他看到一排排的青楊樹。青楊樹是綠洲的象征,看到它們,就知道離綠洲近了,離漫漫黃沙遠了。

在鐵干里克鎮(zhèn),楊鐮受到三十四團的熱情接待,為他去大西海子水庫考察做了準備。

8月22日,楊鐮在向導老徐的陪同下,前往大西海子水庫。臨行前楊鐮問了一句:這里與大西海子水庫有多遠?回答是:五公里。楊鐮釋然??墒?,騎馬到達大西海子水庫,竟然用去四個小時的時間,顯然,三十四團團部到大西海子水庫的距離不是五公里,應該有二三十公里的樣子。在饑渴中,他恍然大悟,在新疆生活久了的人,對距離有點漠然,所謂的“不遠”“五公里”“快到了”的判斷,與實際距離不是一回事。只是臨行前只帶了一個水壺,那點水,支撐不住漫漫征途。返回的時候,水、食物嚴重不足,就連胯下的駿馬都不愿意行進。

向導老徐沒有因為“五公里”的回答產生愧疚,一路上,他給楊鐮講“故事”。大西海子水庫和三十四團團部之間,曾是一片片茂密的原始胡楊林。20世紀50年代初,修建大西海子水庫,這些樹有了“用武之處”,遭到毀滅性砍伐,一棵沒剩。老徐以極其苦澀的聲調告訴楊鐮,自己就是當時砍樹的標兵。楊鐮的心掠過濃重的暗影。楊鐮抬起頭,向四周瞭望,一望無際的黃沙,一些次生林艱難成長,它們像缺少營養(yǎng)的難民,寂寞難挨。

途經一棵古老的胡楊樹。老徐說:去那里喝水。楊鐮跟了過去。楊鐮被這棵大樹吸引,這是遭到砍伐的古樹,被積沙掩覆,半睡半醒,新長的新枝條一抹碧綠,如同希望的信使。

胡楊樹的一側,有一個地窩子,一縷細如游絲的炊煙緩慢升起。馬嘶聲引起地窩子里的人的注意,一個破衣爛衫、滿身塵埃的人從地窩子里鉆出來。順著楊鐮的眼睛看去,這個人“上身是一件四個兜的軍裝,已經看不出是什么顏色的褲子,一條腿長,一條腿短,這身衣服看上去就如同誰把馬鞍子備在了牛背上”,看了,心很酸。

這是甘肅的農民,到這里挖甘草賣錢。

所謂的“水井”,恐怕是天下最小的水井。一個沙坑,滲出眼淚一樣多的水,滴滴積存,一天的時間能積存半壺,僅供挖甘草的人所用。楊鐮看看水井,提議離開。他對老徐說:喝了這點水,他們喝什么。

太陽在沙漠上如同一個獨裁者,沒有道理可講。熱量炙人,陽光刺眼,饑渴中的楊鐮和老徐恨不得馬上回到團部。三十五歲的楊鐮高大英俊,談吐不凡,老徐怎么也不理解這樣一個人何以對大西海子水庫有興趣。

何止是對大西海子水庫有興趣,他的心中裝著整個新疆。曾經提及,楊鐮在北京文津街買過許多過期的《干旱區(qū)地理》《新疆林業(yè)》《新疆環(huán)境保護》等雜志,在圓明園遺址附近租住的房子里,楊鐮讀完了這些親切的雜志。對這段閱讀的感受,楊鐮記憶猶新:“就著一個煤油取暖器,一直到春天來臨,我讀完了那些雜志。我的心永遠留在了嚴冬。中國西部生態(tài)環(huán)境的惡化,成了我關注的焦點。進而,我開始大量閱讀有關西域歷史地理方面的著作。西部的歷史命運,西部的土地和人民,西部的苦難,西部的未來,西部的貧瘠,西部的豐饒……這些構成了我的苦惱和歡樂,成了我生活的內容。我在新疆接受過多年‘再教育’呀!可直到這時我才明白,自己其實并不了解生活過的新疆。”

離開新疆的楊鐮,覺得離新疆很近。如果說在新疆牧馬、工作、求學,結婚、生子,是命運使然,他自己無從把握。眼下不行,一切選擇他自己說了算,他選擇了新疆,還是新疆,他心中永遠遼闊與蒼茫的新疆。從《干旱區(qū)地理》《新疆林業(yè)》《新疆環(huán)境保護》開始,他又閱讀關于新建歷史、民族文化、地質地理方面的書,甚至對《新疆南部的鳥獸》《新疆蘋果》《甘草》等書籍也愛不釋手。

理論準備很充分,下面就要行萬里路了。眼下的路,就是他想走的路。環(huán)塔里木考察,尋問神秘的樓蘭文明和羅布泊問題,對新疆綠洲和博斯騰湖的憂慮,是他的生命情結。在《新疆環(huán)境保護》雜志上,楊鐮讀了科幻小說《斯里木湖的命運》,小說寫到的斯里木湖意指博斯騰湖,作者寫道,羅布泊干涸后,南疆唯一的淡水湖博斯騰湖成了鹽湖,生態(tài)環(huán)境急劇惡化,對塔里木地區(qū)產生了致命的影響。不久,楊鐮又在《新疆環(huán)境保護》雜志看到新疆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環(huán)保所所長劉重義的文章《談談博斯騰湖礦化度升高的原因及治理措施》,作者就博斯騰湖正步羅布泊后塵而成為鹽湖的前景和原因,做出了科學的論斷。

楊鐮陷入深思。

劉重義認為,博斯騰湖正在向鹽湖發(fā)展,目前已經是臨界點,成了微咸湖。如果不盡快治理,博斯騰湖一旦消失,整個南疆就會跌入地獄。

楊鐮沉默了許久,不肯說話。2006年,我隨楊鐮到新疆考察,在庫爾勒,我們去博斯騰湖游泳。楊鐮站在湖邊,一動不動地看著博斯騰湖,一語未發(fā),也沒有隨我們去博斯騰湖撲騰。我想,當時他的心會很痛,旅行者在博斯騰湖恣意尋歡,每一次撲打,都會減少湖水的數(shù)量。哪怕是一滴水,對新疆都很重要。

楊鐮隨科學考察團進入博斯騰湖,他把羅布泊與博斯騰湖聯(lián)系起來,提出“博斯騰湖決定羅布泊游移規(guī)律”學術見解。普遍認為,羅布泊就是塔里木河的終端湖。而羅布泊“游移說”的立論基礎,就是塔里木河有不止一個終端湖,自1972年,歷史上的羅布泊已經干涸。目前,塔里木河的終端湖就是兵團農二師三十四團的大西海子水庫。因此,到博斯騰湖之前,他去了大西海子水庫。

這次考察,影響了楊鐮的一生。他坦誠相告:“在1984年我剛剛踏上塔里木的旅途時,我注重的是環(huán)境、湖泊、植被……與羅布人相比,我更關注羅布泊問題。這是一個誤區(qū),但這也是認識的必然階段。而正是這次環(huán)繞塔里木的旅行,使我徹底改變了觀點。與最后的羅布人在米蘭的意外結識,讓我想了許許多多的問題。在根本點上,我大徹大悟:西部人的命運才應該是我關注的角度!”

西部人的命運與環(huán)境能分開嗎?

環(huán)塔里木考察的最后一站是對孔雀河的憑吊。他是聽著日本作曲家喜多郎的《絲綢之路》到達阿克蘇甫的。第二天早晨,他獨自一人來到孔雀河邊,他順著河流下行,看到茂盛的胡楊、紅柳和長勢茁壯的農田及成群的牛羊。他繼續(xù)下行,越走越覺得冷清,看不到胡楊、紅柳了,河水變細,流速緩慢,直到停滯不前,形成水洼。這就是孔雀河的盡處了嗎?他看著向遠處延伸的干河床,還有在河岸頑強生長的灌木,潸然淚下。不知是什么時候,一位牧羊人站在他的身后,似乎看懂了楊鐮的心思,說:孔雀河就到這里了。

楊鐮轉過身,看到一位滿臉溝壑的中年人,“啊”了一聲。

牧羊人看著空茫亦荒涼的遠處,說:很遠的地方還能看到一些水,有時候,地下水會突然冒出一些。

牧羊人什么時候來的,楊鐮不知道,什么時候離開的,楊鐮也不知道。他在孔雀河邊走著,走到很長的地方,又折回,然后繼續(xù)走。心理學家認為,這是心緒紛亂的表現(xiàn)。以思維縝密、做事嚴謹著稱的人,何以心緒紛亂了呢。他一點也不紛亂,他看著孔雀河的終點,理性地告誡自己:在20世紀末,我們還有足夠的時間為21世紀的人與自然結構出更合理、更穩(wěn)定的關系。而關注生存環(huán)境,這就是人類社會發(fā)展到一定階段的特征。

第一次環(huán)塔里木考察到孔雀河的盡頭畫上句號。緊接著,楊鐮腦海里有了新的考察藍圖,在這張藍圖里,我們看見了人類的命運,看到了人類生存的危機,看到環(huán)境惡化對我們的戕害和毀滅……

沿著探險家的足跡

2000年末,在中國科學院一間會議室里,舉辦了中國探險協(xié)會新疆探險考察的新聞發(fā)布會。作為首席探險家,楊鐮與記者們談到此次赴新疆的任務:重新發(fā)現(xiàn)“小河遺址”。我參加了新聞發(fā)布會,仔細聆聽了楊鐮對新一次新疆探險考察闡述,以及“小河遺址”在探險史中的特殊地位。記得楊鐮說,樓蘭探險史,也可以說是西域探險史,樓蘭古城是最有名的遺址,尼雅、樓蘭佉盧文文獻的發(fā)現(xiàn),是最為重要的成就,“小河遺址”是至今仍然疑秘難明的神秘古跡。

新聞發(fā)布會結束,第二天,楊鐮飛赴新疆。

我開始關注“小河遺址”。

與楊鐮多次談到這個遺址,幾年前他去尋找,計劃落空。對于探險家而言,失敗是家常便飯,只要不甘于失敗,就會有勝利的一刻。

“小河遺址”,也可以稱為“奧爾得克的古墓群”,即“五號墓地”。

我不止一次說過,對探險家而言,文獻的梳理,科學的判斷,至關重要。但是,沒有運氣配合也不行。杜特雷依就是例子。他的探險隊極其優(yōu)秀,卻因為偶然因素,這個偶然因素本可以避免,偏偏沒有避免,便有了滅頂之災。中文《藏游日記》是杜特雷依在新疆雇傭的一位滿族青年所寫?!恫赜稳沼洝分袑懙降亩盘乩滓澜小皡瓮啤保渲袑懙溃骸袄杳骶偷?,行不五十步,忽聞炮聲一響,呂推倒地?!备共渴軅亩盘乩滓馈獏瓮?,被居民搶走,拖到通天河,投入激流。

有人說,斯文·赫定在杜特雷依的悲慘命運中汲取了教訓,還有人說,斯文·赫定是幸運之神,能夠躲過一切災難。的確,他太幸運了,他馳騁大漠,許許多多的發(fā)現(xiàn)“得來全不費工夫”。

如果說斯文·赫定是幸運之神,奧爾得克就是他的雙翼。

1934年,斯文·赫定在孔雀河—庫姆河的新河道現(xiàn)身,本該是一條極其有熱度的新聞,只是戰(zhàn)爭硝煙,沖淡了斯文·赫定回到新疆的行蹤。然而,對于羅布人而言,六十九歲的斯文·赫定回來,是天大的事情。很快,那些與斯文·赫定在羅布荒原出生入死的羅布人又聚在了他的身邊,其中有昆其康伯克的兒子托克塔阿洪,獵駝人、把他帶到阿提米西布拉克——六十處泉水的阿布都熱依木,第一個看見樓蘭古城的奧爾得克。

斯文·赫定與奧爾得克見面的場景令人淚奔。奧爾得克七十二歲,比斯文·赫定大三歲,但,比斯文·赫定顯得年輕。斯文·赫定擁抱著奧爾得克瘦小的身軀,感慨地說:“三十三年了,三十三年了,又見面了!”

斯文·赫定很念舊情,他立即表示,公路查勘隊雇傭他們,在新疆探路,沒有比他們更好的向導了。

晚上,在寬敞的帳篷里——當然,今非昔比了,他們所住的帳篷已經不是三十三年前的帳篷,這是國家行為,有中華民國鐵道部做后盾,衣食住行進入了“現(xiàn)代化”。奧爾得克與斯文·赫定聊天——他也知道斯文·赫定喜歡聽什么,便慢條斯理地講荒漠里的故事。他說,大概在十五年到二十年前,他在雅丹布拉克和庫姆河以南的荒漠,看見一座有“一千口棺材”的小山,是沒有去過的古墓群。這樣的“故事”會深深吸引斯文·赫定,他靜靜地看著奧爾得克,大漠地圖開始在他的腦海里翻卷。奧爾得克所說庫姆河以南的荒漠,斯文·赫定熟悉,他與斯坦因、橘瑞超、亨廷頓等人,數(shù)次在那里穿梭,沒有見到有“一千口棺材”的小山。但是,他了解羅布人,他們不會說謊話。作為探險家和探險隊的管理者,斯文·赫定一貫雷厲風行。他馬上決定,兵分兩路,他帶領中國人和瑞典人繼續(xù)查勘公路,讓自己的學生、考古學家貝格曼與奧爾得克去尋找那個有“一千口棺材”的小山。

這一次重逢,斯文·赫定為奧爾德克畫了一幅素描。我是通過這幅素描,看到了奧爾得克真實的形象。

庫姆河以南的荒漠到處是雅丹、沙丘、紅柳包。貝格曼知道奧爾得克的能力,他抱著首戰(zhàn)告捷的希望,在庫姆河以南的荒漠中尋覓??上?,現(xiàn)實比想象的要復雜。第一次奔赴目標,無果而終。1921年塔里木河改道,水的豐沛,讓庫姆河兩岸有了新氣象,同時,一切都變得陌生了。

荒漠里的視覺靜止不動,寂寞難挨。貝爾曼與奧爾得克不知走了多少回頭路,還是沒有接近目標。有的人開始懷疑奧爾得克,貝格曼反駁,他也相信奧爾得克,他更相信庫姆河以南,有“一千口棺材“的小山一定存在。他從不責怪奧爾得克,偶爾會善意地提醒他,調動他的記憶。

斯文·赫定常說,探險家要有天使般的耐心。這一點,貝格曼完全繼承了。

1934年5月30日,貝格曼等人離開了布拉克以西十公里的庫姆河左岸的前進營地,向有“一千口棺材”的小山包抄。沿著庫姆河南行,很快看到一條支流。貝格曼在河邊停下,他覺得這條河的年頭并不長。他下達指令,探險隊就沿著這條南南走向的庫姆河支流前行。貝格曼脫口而出:沿著這條小河?!靶『印本瓦@樣成了探險史閃光的名詞。

身邊的“小河”流速很慢,不仔細看,看不出水的流動;水面的樹葉輕輕漂移,才會感覺到河水南流。沿“小河”南行六十五公里,看到了蘆葦叢和牧羊人。貝格曼停下腳步,向南面看去,他知道,塔里木河的主河道離這里很近了。幾乎所有的人都感覺到,那個有“一千口棺材”的小山,不是與他們捉迷藏,就是子虛烏有。

貝格曼下令,在河邊宿營。開闊的沙地,起伏的沙丘、紅柳包,伴隨冷冷的月光,使營地死氣沉沉。最不好意思的是奧爾得克,他總是躲著貝格曼,一個人左看右瞧。他看到“小河”以東,三四公里的地方,有一座渾圓的小山包。山包頂部隱約站立著一片死去的胡楊,只是株距較近。奧爾得克遙望山包的樣子有點滑稽,一百來天的徒勞尋找,對奧爾得克的一切行為似乎都能夠理解,此時,誰也沒有在意奧爾得克看的是什么,他究竟看到了什么。

“就是它,就是它。”奧爾得克的喊叫驚呆了眾人,他的激動讓營地騷動起來,不約而同站在他的身后,看著遠處的山包。

“就是它,就是它……”奧爾得克依然沉醉在自己的情緒中,他沒有感覺到身后站滿了同行者,當然,也包括貝格曼。

就是這樣找到了有“一千口棺材“的山包,找到了“小河遺址”,找到了“奧爾得克古墓群”。

貝格曼走向山包。他一點也不激動,就好比從來不沮喪一樣,探險家的“天使般的耐心”,讓他從容、冷靜。他看著密集而立的“枯立木”,從“枯立木”的紋路來看,這是木匠精心制作的紀念物。在10米×16米的山包,直立著幾百根這樣的“枯立木”。一組“枯立木”高約4.25米,直徑0.25米,有七到十一個側面。

楊鐮見過這些“枯立木”,他以極富文采的筆調進行了充滿感情的描寫:“木頭被強風劈裂,被烈日曬開了花,但不管怎么說,它們仍然苦苦支撐著,肅穆、自尊地分立在陵墓的頂部,就像死者的血親佇立在一個莊嚴的靈堂,死死地等候著遲到了數(shù)千年之久的吊唁者,雖然褪盡鮮紅的顏色,仍然不愿俯下它們偉岸的身軀?!?/p>

貝格曼走遍了山包的每一寸地方,撫摸了每一根“枯立木”,他的目光所及,是棺木、骷髏、被肢解的木乃伊、厚毛織物的碎片、躺在地上的木板、完整的棺木……這是靜止的時間,這是被人遺忘的地方,眼前的景象,還是讓他的心跳加快了。第二年,也就是1935年,他為《斯文·赫定七十誕辰紀念文集》寫了一篇《羅布沙漠新發(fā)現(xiàn)的墓葬》,寫到了自己在“小河遺址”的觀感——

“一具女性木乃伊面部那神圣端莊的表情永遠無法令人忘懷!他身著高貴的衣著,中間分縫的黑色長發(fā)上面冠以一具有紅色帽帶的黃色尖頂氈帽,雙目微合,好似剛剛入睡。漂亮的鷹鉤鼻、微張的薄嘴唇與微露的牙齒,為后人留下了一個永恒的微笑。這位‘神秘微笑的公主’已經傲視沙暴多少個春秋,聆聽過多少次在這‘死亡殿堂’中回蕩的風嘯聲!而又是在什么時候,她面對明亮、燃燒的太陽,永遠地合上了雙眼?正是為了尋找這樣一些問題的答案,我才來到此地探險。”

1939年,貝格曼寫完《新疆考古記》一書,有“一千口棺材”的小山,在書中顯得格外耀眼。

貝格曼離開“小河遺址”后,再也沒有人到過此地。時間、風沙再一次掩埋了這個探險史的熱點。

楊鐮想再一次找到它。

2001年年初,楊鐮到達新疆。

1月1日,楊鐮先到若羌縣米蘭鎮(zhèn)羅布人定居點,與幾位羅布老人共同度過了新年的第一天。前往熱合曼家的路上,楊鐮被“阿不旦路”的路牌吸引,這是新立的路牌,站在“阿不旦路”的路牌前,自己與羅布人、阿不旦二十年來的因緣涌上心頭。這條路與楊鐮關系緊密,他的若干次對新老阿不旦的考察,還有他關于新老阿不旦的精彩描寫,給了地方政府重要的啟示。

然而,這一次回到新疆,是奔“小河”來的。過去,楊鐮不知道“小河”與羅布人的關系。后來突然頓悟:“只有小河,成為考驗我理解能力、引導我深入到羅布泊歷史的關鍵部位的搶答題?!?/p>

從1996年開始,楊鐮集中精力思考“小河”問題,首先,確認“小河遺址”的經緯度,并取得成果。20世紀,沙漠中的河流經常擺動,塔里木河下游的地名常常是“朝令夕改”,很難有一個被人記在心中的地名。相比較而言,阿拉干是一個例外,這個地名和地點始終如一。楊鐮找到阿拉干區(qū)域航拍地圖,分析每一個沙包、古木。他把貝格曼1934年畫的尋找“小河古墓”的路線圖的阿拉干區(qū)域放大到與航拍地圖一致的比例,再用大頭針將兩個相隔二十年繪制的地圖的一個點——阿拉干釘住,于是,我們看到了1934年死水微瀾的小河。楊鐮以這樣的方法,證實了1958年航拍時小河依然有水,也讓有“一千口棺材”的小山——“小河五號墓地”——“小河遺址”顯示出具體方位。盡管如此,楊鐮于1998年的第一次尋找無功而返,原因是,他推定的經緯度有600米到1100米的誤差。根據1998年經驗教訓,楊鐮細化了方案,再一次向“小河遺址”撲去。

2001年1月4日,楊鐮一行乘坐沙漠車,從阿拉干出發(fā),進入羅布沙漠。沙漠車巨大的輪胎,粗野碾壓松軟的黃沙,堅定地向前行進。一片雪花輕輕飄下,楊鐮好奇地看著,過了一會兒又有幾片雪花飄來,楊鐮微笑起來,難得有雪,他覺得自己的好運氣來了。

沙漠車如同一頭倔強的黃牛,直直前行。雪隨著探險隊一直下著。沙漠車后面,車轍如同兩條黃色的繩索,向遠處延伸。楊鐮沒有興趣回頭看,他的心里只有前進,只要前進一步,離“小河遺址”就近了一步。三個小時過去了,眼前出現(xiàn)了排列著“枯立木”的山包。突兀而起的山包和直立的“枯立木”,讓人們的眼睛有了視差。楊鐮讓沙漠車停下,他跳下來,走向“枯立木”……

山包披上了銀裝。也許知道有來訪的客人,老天降雪,讓沉寂、黯淡的有“一千口棺材”的山包變得亮堂一些。

楊鐮用散文家的筆墨,記錄了自己見到“小河遺址”時的心情:“我匆忙跳了下來,癡迷地與那神奇的沙包對視。我們已經來到了奧爾得克的驚世發(fā)現(xiàn)之地。降雪使大地披上白色風衣,沙包上一支支擎天立地的柱子仿佛上蒼發(fā)出的驚嘆,沙漠車轍跡則在雪野畫下了一個巨大問號?!畩W爾得克的古墓’由小河陪伴,就這樣靜靜屹立在沙原,等候我們的到來。”

楊鐮再度發(fā)現(xiàn)的“小河遺址”,俯拾皆是人的枯骨,并不覺得死寂,楊鐮憶起六十六年的情景,貝格曼來到這里,面對一具年輕女子的木乃伊,那個沉睡不醒的美人,讓貝格曼驚愕不已。楊鐮看到了那位“東方的蒙娜麗莎”,微微張開的嘴角,似乎向楊鐮表白什么。楊鐮在墓地上走著,他看到用千年古樹制成的木槳形標志,成扇面形,如同女性生殖器。株距很近的木柱,是男性生殖器的象征。楊鐮探查一下掩埋的深度,沒有想象得深,卻挺住了數(shù)千年的風沙,絕對是一個奇跡。

太陽離地平線還有一段距離,楊鐮一行離開了“小河遺址”。楊鐮回到北京,我在第一時間采訪,聽他講“小河遺址”的故事——

“時隱時現(xiàn)的神秘小河可能是一條樓蘭王國時期的運河,因為它沒有順從羅布區(qū)域的地勢走向?!畩W爾得克的古墓’從規(guī)格看應該是樓蘭上層人物的陵墓,也許就是樓蘭王陵。塔里木河與孔雀河兩大流域之間的小河,是樓蘭文明的發(fā)軔之地……我們已經找到這羅布沙漠的秘境,離得出科學結論不遠了?!?/p>

“新疆綠洲”的憂思

2007年,楊鐮申報了中國社會科學院的重點課題“新疆綠洲文明”國情調研,他的目的當然明確,實地調研之后,通過紀實文學、探險報告、影像,讓更多的人認識新疆、關心新疆、熱愛新疆。新疆豐厚的歷史,危機四伏的環(huán)境,需要我們了解。綠洲與人的課題,蘊含著西部開發(fā)、可持續(xù)發(fā)展、環(huán)境保護,構建和諧社會,實現(xiàn)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重要內容。

綠洲文明,是人類文明史的精彩樂章,是不能分割的一部分。中國的綠洲文明,就在西部的塔里木地區(qū)。綠洲文明是西部的生命源泉,是西部存在與發(fā)展的動力。環(huán)境惡化,導致綠洲萎縮,生命活力不復存在。從20世紀90年代,楊鐮屢次去新疆和田一個沒有生氣的綠洲考察。這個綠洲曾是于闐王國的重鎮(zhèn),一度繁華,到了1986年,它就從地圖上消失了。楊鐮抵達此地,因河水改道導致村民搬遷,村落成為“遺址”。讓楊鐮無話可說的是,他認識一位堅守“遺址”的中年婦女,名為棗熱汗,以牧羊為生。楊鐮不明白棗熱汗為什么孤身一人在這里生活,她平淡地告訴楊鐮,自己的父母、丈夫、孩子都是在這個村莊出生,也在這里故去,她不能離開他們,因此留下,與他們一同“生活”。棗熱汗的生活選擇,讓楊鐮震撼。

同樣,在哈密四堡,楊鐮的心頭一陣陣發(fā)熱。這里曾是綠洲古城納職城所在地,因是樓蘭移民建立,在唐代就聲名遠揚。今天的四堡與唐代的納職城,在環(huán)境與水資源上并沒有多大差別。只是人口增長,加工業(yè)的出現(xiàn),生活方式的改變,改變了納職城的一切,改變了延續(xù)至今的環(huán)境因素。

對新疆綠洲的調研,有極大的現(xiàn)實意義,是認識國情重要的環(huán)節(jié)。從“新疆綠洲文明”國情調研立項,楊鐮就進入了前沿位置,從2007年開始,他走遍了古老綠洲的村落,新發(fā)現(xiàn)的與“綠洲文明”有關的歷史文化遺址就有十五處。這些被遺忘的角落,終于得到重新評估。

其實,楊鐮對綠洲文明的關心,開始于1989年10月對通古斯巴孜特——大河沿的考察。此后的1984年和1986年,楊鐮自費再到通古斯巴孜特——大河沿做學術考察,其中一次抵達了通古斯巴孜特的門戶——瑪江勒克。在這里,楊鐮收集到許多珍貴資料,為他日后研究奠定了基礎。

對于楊鐮的所到之處,我都著迷。陪他去疏勒古城考察的路上,問及在大河沿的情形,他慢條斯理地回答,“這是一種除了夢境從未感受到的氛圍。你完全聽不到街市之聲,沒有音樂、電視,也沒有汽車噪音甚至自行車鈴聲,紅塵中的一切喧囂、煩擾,在這里都不見蹤影。沒有牧區(qū)固有的犬吠,沒有林地必不可少的鳥鳴,唯有炊煙似曾相識。夜幕降臨后,人的視覺、聽覺、嗅覺好像都已失靈,只有思維,反而像插上了翅膀,沿著歷史的車輪,飛向妙不可知的秘境。天上的星宿仿佛觸手可及,而那璀璨的河漢幾乎就橫亙在頭頂。報紙、日歷對當?shù)鼐用穸裕际巧莩奁?,兩家牧人的茅棚間隔最近也有幾公里之遙,居民仍住著赫定見到過的紅柳窩棚,而戴手表的青年牧民已屢見不鮮,新建的小學校正迎候著第一批學生?!?/p>

楊鐮去過的大河沿,或者說他講述的大河沿,分明就是世外桃源。

那一次,楊鐮從大河沿前往斯文·赫定發(fā)現(xiàn)的喀拉墩古城。一路所見,除了沙海,就是枯死的胡楊。死寂環(huán)繞,讓人不寒而栗。晚上,他們在一個沙窩宿營,忙碌過后的楊鐮坐在帳篷外,看到一輪皎潔的明月,他突然想起來,這一天是中秋節(jié)。不到四十歲的楊鐮有了思家的念頭,他一直坐在那里,往事在眼前一一閃過。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回到帳篷里睡覺,他不能忘記的是,第二天探險隊的九峰駱駝失蹤。那些沉重的輜重,只能靠沒有失蹤的七峰駱駝“扛”著。

太陽剛要西沉,喀拉墩古城遺址進入眼簾。網狀的水渠,倒梯形的干涸水井,坍塌的房子,不知姓名的人骨。楊鐮去了殘破的寺院,看到墻上的一雙赤足和忍冬花葉子的紋飾。楊鐮的大腦飛快旋轉,他發(fā)現(xiàn)那個倒梯形的水井,與通古斯巴孜特——大河沿居民所使用的井極其相同。他甚至想,這些井也許是一個打井隊的“產品”。

晚上,楊鐮依然無法入眠。他的大腦再一次飛快旋轉,他把通古斯巴孜特——大河沿與喀拉墩進行比較,歷史的、現(xiàn)實的,遠的、近的,悲觀的、樂觀的……有時覺得自己腦洞大開,有時又覺得亂作一團。通古斯巴孜特——大河沿、喀拉墩,一個是有活力的古老綠洲,一個是死氣沉沉的遺忘之地。本來,它們是一個整體,水草豐盈,牛羊歡歌,人,在此安居樂業(yè)。那么,從什么時候開始,喀拉墩一天天萎縮,如同一個肌無力的患者,最后失去生氣。

楊鐮尋找的是歷史,看到的是現(xiàn)實。每一次到新疆,都是憂心忡忡。他講,在塔克拉瑪干大沙漠的腹地,竟以喀拉墩和通古斯巴孜特為我們提供了綠洲生死的判決。繁榮的綠洲變成死界,擴展家園的初衷竟自毀家園——這畢竟是人類自己寫在自己歷史上的。

楊鐮的詰問,我們都會羞愧。

無數(shù)次的新疆之行,塔里木地區(qū)生態(tài)環(huán)境的惡化,早已經看在了眼里。塔克拉瑪干大沙漠東南緣的綠洲被沙土切割、蠶食,危在旦夕。他多次去通古斯巴孜特——大河沿,他的結論振聾發(fā)聵:只有保存住通古斯巴孜特——大河沿綠洲這個支撐點,才能向沙漠化發(fā)起反擊,使生態(tài)環(huán)境得到改善。

綠洲的意義不言自明。

癡迷探險史,對古代文明遺跡的考辨,從羅布人的命運軌跡探索羅布泊盈虧、消失的原因,是對中國西部的深情,對中國西部擺脫困境的焦慮。楊鐮記得中學地理課本上所言,中國第一大內陸河就是羅布泊,最長的內陸河是塔里木河。少年楊鐮,提到羅布泊和塔里木河,均會激情澎湃,就像一位丟失了所有藏品的收藏家,沮喪、痛楚——羅布泊完全干涸,那個龜裂的湖盆像一個貪婪者張開的大口,不懷好意地面對我們,同樣,塔里木河也不是往日的塔里木河,僅有三分之一的流程,我們途經的400公里長的斷流河道已是雜草、浮沙的天下。楊鐮心中充滿希望的沙漠綠洲通古斯巴孜特,一些植被變得黯淡,河中流水漸漸緩慢。這是不祥的信號。這是讓楊鐮心跳不止的信號。

楊鐮記得斯文·赫定的美好向往:羅布泊地區(qū)怎么復活,前提是“中亞地中?!绷_布泊的復活,只有羅布泊清水拍岸,塔里木河與孔雀河下游則會生機勃勃。

可是,羅布泊能復活嗎?

“新疆綠洲文明”國情調研重點課題立項,他再一次鎖定和田。

對于楊鐮而言,新疆沒有陌生的地方,和田綠洲早已經在他的心中鋪展。許多鮮為人知的知識楊鐮掌握,比如和田有亞洲大陸唯一的活火山,一條沒有記錄的古道,向西藏延伸,綠洲以外,沉寂沙底的古城、古跡急迫等待探險家的發(fā)現(xiàn)……

楊鐮見過一幅民國年間出版的中國地圖,圖邊有幾行題跋,所錄詩作是清代蕭雄的詩作《詠和田》:東走長途蔥嶺邊,平開沃野是于闐。六城煙雨生金玉,雞犬桑麻天外天。

當時的和田叫于闐。這首詩的意境,對應了和田綠洲生機盎然的景象。以詩證史,和田綠洲的過去,讓楊鐮神往。

于是,楊鐮心中有了“綠洲學”與“和田學”的框架。在他看來,“綠洲學”與“和田學”將是一門全新的學科,對即將迷失的沙漠綠洲通古斯巴孜特——大河沿的考察與研究,是“綠洲學”與“和田學”的奠基禮。

那么,“新疆綠洲文明”國情調研,則是“綠洲學”與“和田學”的開場。

深入進去,是對新疆綠洲的認知;

是對我們生存環(huán)境的了解;

是對我們命運的預知。

遺憾,楊鐮倒在了探險的途中,這一切成了懸念。

責任編輯車前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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