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竹峰,安徽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曾獲“孫犁散文獎”雙年獎、“紫金·人民文學(xué)之星”散文獎、奎虛圖書獎、滇池文學(xué)獎、紅豆文學(xué)獎、林語堂散文獎,《中國文章》獲第七屆魯迅文學(xué)獎提名。
油炸鬼的頭面以及其他
鍾叔河《兒童雜事詩箋釋》《麻花粥》篇記,《越諺》卷中飲食門云:“麻花,即油炸檜,迄今代遠,恨磨業(yè)者省工無頭臉,名此?!辨R先生說“恨磨業(yè)者省工無頭臉”一語有些費解,大約是說買者嫌炸麻花的面粉不好,恨磨面粉的店家省工減料太不顧臉面了。周作人《談油炸鬼》一文引張林西《瑣事閑錄》續(xù)編可解:“當(dāng)日秦檜既死,百姓怒不能釋,因以面肖形炸而食之,日久其形漸脫,其音漸轉(zhuǎn),所以名為油炸鬼,語亦近似。”
傳說岳飛死后,臨安有民眾以面團搓捏形如秦檜與其妻王氏,絞一起入鍋油炸,稱之為“油炸檜”。后來生意太好,來不及捏人頭面。民間傳說里添油加醋,說者眉飛色舞,聽者喜笑顏開。此亦中國百姓之喜好,覺得解恨。
傳說無稽,寄托愛憎而已。岳飛能死,小民又何足道哉。道光時人顧震濤《吳門表隱附集》稱油炸檜為元郡人顧福七創(chuàng)始,因宋亡后,民恨秦檜,以面成其形,滾油炸之,令人咀嚼。
秦檜既死,百姓怒不能釋,因以面肖形炸而食之。宋亡后,民恨秦檜。此是人情世故。
徐珂《清稗類鈔》襲前論:“其初則肖人形,上二手,下二足,略如乂字。蓋宋人惡秦檜之誤國,故象形以誅之也?!庇」夥◣熤v經(jīng),也說百姓恨無由消,遂以面做兩條秦檜與夫人共炸而食之,名之為油炸檜。我在溫州吃過麥餅,屬面食,有餡,搟成餅狀,缸內(nèi)烘烤而成,又名“麥缸餅”“賣國餅”,當(dāng)?shù)厝艘舱f和秦檜賣國有關(guān)。
周作人說:“若有所怨恨乃以面肖形炸而食之,此種民族性殊不足嘉尚也?!薄豆隙辜分小对僬動驼ü怼芬晃模迷傧掳凑Z:“這種根懷實在要不得,怯弱陰狠,不自知恥?!?/p>
解氣用烹飪手段,并不少見。高陽酒徒酈食其,被齊王田廣投入油鍋烹殺?!段饔斡洝防镦?zhèn)元大仙因?qū)O行者偷吃人參果,要把他油炸。孫行者將石獅子變作本身,砸爛油鍋,濺起些滾油點子,小道士們臉上燙了幾個燎漿大泡。十八層地獄的第九層叫作“油鍋地獄”。人死后到得那里,剝光衣裳,投進油鍋里翻炸。我鄉(xiāng)喪禮法事上常見油鍋地獄的圖片,夜里看來,極為懼怖。鄉(xiāng)間百姓謾罵,也咒對方下油鍋去。
周作人好談油炸鬼,后來有詩說:“買得一條油炸鬼,惜無白粥下微鹽?!贝擞驼ü懋?dāng)是油條?!墩動驼ü怼芬晃恼f“鄉(xiāng)間制麻花不曰店而曰攤,蓋大抵簡陋,只兩高凳架木板,于其上和面搓條,旁一爐可烙燒餅,一油鍋炸麻花,徒弟用長竹筷翻弄,擇其黃熟者夾置鐵絲籠中,有客來買時便用竹絲穿了打結(jié)遞給他。做麻花的手執(zhí)一小木棍,用以攤餅濕面,卻時時空敲木板,滴答有聲調(diào),此為麻花攤的一種特色,可以代呼聲,告訴人家正在開淘有火熱麻花吃也。麻花攤在早晨也兼賣粥,米粒少而汁厚,或謂其加小粉,亦未知真假。平常粥價一碗三文,麻花一股二文,客取麻花折斷放碗內(nèi),令盛粥其上……”麻花油條夾纏不清,竹筷翻弄,擇其黃熟者夾置鐵絲籠中云云,此該是油條也。
梁實秋寫《燒餅油條》,開頭即說:“我生長在北平,小時候的早餐幾乎永遠是一套燒餅油條——不,叫油炸鬼,不叫油條。有人說,油炸鬼是油炸檜之訛,大家痛恨秦檜,所以名之為油炸檜以泄憤,這種說法恐怕是源自南方,因為北方讀音鬼與檜不同,為什么叫油鬼,沒人知道。”
梁先生推測無誤。油炸檜傳到廣州變成油炸鬼,當(dāng)?shù)厝苏f晚清時,廣州人飽受洋人苦痛,其時把洋人喚作“番鬼”“鬼佬”,于是就把油炸檜改稱為“油炸鬼”了。
也是民國前后,油炸鬼漸成油條,此前油炸鬼卻是麻花。康熙年間劉廷璣著《在園雜志》云:“草棚下掛油煠鬼數(shù)枚。制以鹽水和面,扭作兩股如粗繩,長五六寸,于熱油中煠成黃色,味頗佳,俗名油煠鬼?!蓖砬逍扃嬲f:“油灼檜,點心也,或以為肴之饌附屬品。長可一尺,捶面使薄,以兩條絞之為一,如繩,以油灼之。”兩股相扭如繩狀,兩條絞之如繩,點心也,當(dāng)非麻花莫屬。
1909年刊行于上?!秷D畫畫報》的《營業(yè)寫真(俗名三百六十行)》,有《賣油炸檜》一圖。畫中小販頭頂提籃,里面裝的也是麻花,并非油條。題跋道:“油炸檜兒命名奇,只因秦檜和戎害岳飛。千載沸油炸檜骨,供人咬嚼獲報宜。操此業(yè)者莫說難覓利,請看查潘斗勝好新戲。賣油炸檜查三爺,家當(dāng)嫖光做人重做起。”
舊時有京劇《查潘斗勝》,改編自通俗小說《查潘斗勝全傳》。說清初富豪查三,在報恩塔上揮散金箔,市人爭攘,有毀屋圮墻以尋求者,查顧而樂之。揮霍無度,家業(yè)敗光,在集市賣油炸檜。
稍后薛寶辰著《素食說略》云:“扭作繩狀炸之,曰麥花,一曰麻花?!逼涠疲骸耙詨A白礬發(fā)面搓長條炸之,曰油果,陜西名曰油炸鬼,京師名曰炙鬼?!庇驼ü碇源藲w于油條。
花椒記
有人不吃花椒,說辣。有人不吃花椒,說麻。我喜歡花椒,做酸菜魚、水煮牛肉,炸一小把花椒,吃起來滿口奇香,吃飯時多盛一碗,胃口開了。
川渝人真能吃花椒。幾個人團團圍坐,每道菜都放有花椒,青花椒紅花椒青紅花椒。面條里也沉浮著幾顆花椒。
川菜在烹調(diào)方法上,有炒、煎、燒、炸、熏、泡、燉、燜、燴、貼、爆等三四十種之多。其最大風(fēng)味是麻辣,擱很多辣椒、胡椒、花椒。辣椒、胡椒、花椒。豆瓣醬是川菜的主要調(diào)味品,不同配比,配出了麻辣、酸辣、椒麻、麻醬、魚香、怪味等各種味型,無不厚實醇濃。
花椒是川菜的點睛之筆,也是點金之筆。
辣椒是放,川菜里有一種口感的放肆放蕩放縱?;ń肥菙?,將川菜這匹脫韁野馬拉回來。
每次吃川菜,總是在一曲川江號子與一段京韻大鼓之間徘徊。辣椒是關(guān)西大漢,銅琵琶,鐵綽板?;ń穮s是十七八歲的山野女郎,執(zhí)三弦。
花椒之花甚小,嫩而巧,粉紅色花瓣在枝葉間躲躲閃閃。這樣的花結(jié)那樣的果,有一種世事難料。放有花椒的菜,吃進嘴里,一口有一口味道,越發(fā)世事難料。
花椒屬異類草木吧,特立獨行,不中不和,老而彌堅,有遺老氣。
高粱記
高粱紅了。在瀘州。
夏天,看到一大片又一大片的高粱紅。綠到心里,無上清涼。那些沉甸甸的高粱,風(fēng)一吹,葉與稈窣窣作聲,谷穗累累垂垂有喜氣。
車窗后望去,高粱地起伏高低,頗有舊氣,也頗有酒氣,錯覺的酒氣,恍恍惚惚。
走進高粱地,人淹沒了。日光燦爛,人的影子、高粱的影子拉得長,青青的,有些裊裊意思,心里含著一塊冰雪。雪是白是冰潔,突然覺得寫作不過是雪上涂白。人生、文章,雪上涂白而已。文章人生的雪上涂白,有過一段詩酒風(fēng)流就好。
大片大片的高粱地,過去沒見過。我鄉(xiāng)種高粱,孤零零一株,寥寥幾棵,或者齊刷刷一排在地邊壩埂上。小孩子分不清,常把高粱當(dāng)甘蔗,在地頭干望著。那小孩布衣布鞋,塵封在黑白色的相片里。
高粱紅了,紅得發(fā)紫,或者通紅。鄉(xiāng)人將高粱做成小湯圓,團團滾滾裝在粗瓷白碗里,湯色絳紅。湯圓的質(zhì)地是一種熟透了的高粱紅,隱含著朱粉、朱砂與橙紅的肌理。碗口蒙有湯氣,薄薄的白色湯氣漫向桌子上方,給高粱湯圓平添了茫茫霧氣。夾起一個,醬在筷子頭上,色澤豐美像古舊的紅木珠子。
高粱湯圓的味道糯糯的,淡甜里稍微有些澀,很像多年后讀到的廢名文章。魯迅說廢名文章沖淡為衣,沖淡之衣下骨骼嶙峋,還是澀。知堂一派文章,有一股澀味。知堂澀,俞平伯澀,廢名澀,沈啟無澀,江紹原澀。因為澀,故顯得厚,有一種生氣。因為澀,因為厚,更因為生氣,高粱是上好的釀酒原料。
祖父很喜歡吃高粱湯圓,說高粱消積解毒。與祖父同吃高粱湯圓的情景,記得不大清楚了。記得清楚的是,端著粗瓷碗,有庭前看美人蕉的心情。
瀘州歸來,帶回一束高粱,掛在墻上,一如欣賞紅色的寶石,燈光打下來,投影幽靜。
高粱,古稱蜀黍。
瀘州一帶,先前沒去過。瀘州的名字知道得早。
核桃
下班路過小區(qū),看見擺攤小販腳下的竹簍里盛滿核桃,上面還放著三五個剝掉外殼的,露出飽滿的核肉。
賣核桃的是個中年人,穿著洗得很干凈的舊衣,臉部黝黑,坐在兩個竹簍中間,背對小區(qū)大門,神色間散散淡淡,像前朝閑民,身旁紙板上寫道:核桃,十五元一斤,謝絕議價。字是毛筆寫的,遒勁從容,還帶些古拙淡雅,有直率天成的韻味與意境,比舒同先生寫得好。這是他自己手書還是他人代筆,我沒有問,自有一種天機不敢道破。他捧著書,我以為是武俠小說之類,低頭側(cè)臉一看,卻是馮夢龍輯錄的話本《喻世明言》,頓時讓我大有好感。他偶爾會抬起頭,凝視遠方的樓頂,點一根煙,看看馬路的車流。他的眼睛明亮深邃,更奇怪的是,每當(dāng)有人經(jīng)過,居然還埋頭于手中的書,而不像其他商販那樣,滿面堆笑,做出一團和氣的表情。或許在他看來:賣什么,腳下已擺著呢;多少錢,紙上也寫著呢,不必廢話。此番做法,隱隱有紅塵的禪意,越發(fā)讓我大有好感。
本來想說核桃,豈料一開篇寫起了賣核桃的中年人,越纏越緊,繞不出來了,只好另立爐灶,推倒重來。
今年新上市的核桃,吃過兩次,據(jù)說是大山里野生的。城市里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少能吃到野生的瓜果蔬菜了。
吃核桃有點像打架,舞錘弄鉗,我不喜歡打架,順帶連核桃也不怎么喜歡吃。有次去一朋友家,開門后,發(fā)現(xiàn)他手拿鐵棒,嚇了一跳。轉(zhuǎn)身見砧板上滿是砸碎的核桃殼,方才釋然。朋友笑著說,家里沒有錘子,只好用鐵棒了。我說喬太守亂點鴛鴦譜,老兄你棒敲核桃殼,各有一份妙趣啊。
核桃之美,美在外形的丑,一臉溝壑,滿面滄桑,像久經(jīng)世事的老人。核桃之美,美在砸開剎那的稀里嘩啦。砸開核桃的外殼,抖落出金黃欲滴的塊塊核肉。我不喜歡砸,喜歡看,像小時候喜歡看同學(xué)打架。
《紅樓夢》“起嫌疑頑童鬧學(xué)堂”一回,秦鐘、金榮、茗煙幾個小廝打架,很多人在旁邊看熱鬧,“也有趁勢幫著打太平拳助樂的,也有膽小藏在一邊的,也有直立在桌上拍著手兒亂笑,喝著聲兒叫打的,登時間鼎沸起來”。
前幾天外出吃飯,見有道菜叫“清白世家”,隨手點了。端上來一看,卻是核桃仁涼拌荊芥,青白相間,果然有清白世家的樸素。核桃仁和荊芥一個外形獨特,一個味道詭異,以暴易暴,以邪制邪,這個創(chuàng)意頗具匠心。那道菜香嫩可口,后來又要了一份。
吃過核桃,但沒有見過核桃樹。
夏天時,在公園玩,一株綠意融融的大樹,結(jié)滿核桃。一枚枚青果在風(fēng)中搖啊搖,搖啊搖,搖在枝頭,天很藍,陽光很亮。那棵核桃樹嫩綠綠的,有明媚的色彩,像個英俊少年,不像木梓樹、棗樹、刺槐、泡桐那樣老氣橫秋。
中醫(yī)認(rèn)為核桃補血潤肺、益智補腦,不知對我輩寫作時嘔心瀝血與絞盡腦汁能否有所益補。
核桃又叫胡桃秋,這個別名真好,像淘氣的女兒。有算命的說我以后兒女雙全,我聽了很歡喜,當(dāng)時就取了兩個小名,兒子叫胡大牛,女兒叫胡桃秋。
瓜子
廊柱旁,一少女坐在大理石臺沿上看書。反剪的兩條長腿懸在半空,一翹一翹,間或分開虛踢幾下。她一手輕翻書頁,一手從紙袋里抓瓜子嗑,潔白的牙齒一閃,咯一聲,吐出的皮兒旋出漂亮的弧線飛到身側(cè)的報紙上,悠閑自在。
人說女人是瓜子變的,瓜子臉可作證明。盡管也有長苦瓜臉、核桃臉、鴨蛋臉、燒餅?zāi)樀呐?,盤踞在許多男人內(nèi)心好看的臉形非瓜子臉莫屬。鴛鴦蝴蝶派小說中的女人,大多是瓜子臉,柳葉眉,櫻桃口。
很奇怪,在瓜子面前,許多男人笨嘴笨舌,有幾個朋友總是嗑得皮瓤唾液一團糟。他們說我會嗑瓜子,大概上輩子是女人。瓜子是女人的前世,女人是瓜子的今生。
嗑瓜子很有情味。清寒殘冬,關(guān)起門,腳放在暖氣片上,捧書亂翻,瓜子在齒間咯咯作響,也算人生一樂。
嗑瓜子要信手拋殼。用手接著,或者吃一粒對紙簍吐一下,都未免拘謹(jǐn)。
我鄉(xiāng)風(fēng)俗,走親訪友,人家總要炒一包瓜子回禮。站在稻床外,一個說難為難為,慢走啊。一個說多禮多禮,快回吧。
童年時,祖父歸來,四個口袋總是鼓囊囊裝滿瓜子。我老遠迎上去,猴在他身上,貓著手徑自伸進褲兜,掏把瓜子捧在掌心,邊嗑邊走。脆香的瓜子仁合著陽光與木炭的馨香,至今難忘。
葵瓜子向陽,陽氣足,在嘴里淅淅瀝瀝像雨打芭蕉,香得璀璨。南瓜子背陰,陰氣重,于齒間撲答答似膠鞋,踩雪松軟寡淡。
鄉(xiāng)下老宅庭前栽有南瓜。南瓜熟后體大如斗,其籽粒粒飽滿,洗干凈,曬干,以炭火炒出,閑時吃,不空嘴而已,比不得葵瓜子爽利。好的葵瓜子,粒大而飽滿,破殼后落入齒間,舌頭一沉。
有年冬日午后,在鄉(xiāng)下閑逛。一小院內(nèi),一老頭拎著火爐,攜一頑童,茶幾的托盤上有碟瓜子。老頭牙掉光了,傍火取暖,嘴唇囁嚅而動。頑童腳下瓜子殼滿地,密密麻麻如螞蟻大戰(zhàn)。
茴香豆
朋友從紹興回來,送我一袋茴香豆。上次有朋友從紹興回來,送了我一瓶花雕酒?,F(xiàn)在有點后悔了,后悔將那瓶會稽花雕轉(zhuǎn)贈給一位詩人。我從來不喝酒,有了紹興的茴香豆,不妨喝一點紹興的花雕酒。
紹興沒去過之前,就喜歡上那里了。嚴(yán)格說來,與其說喜歡紹興,不如說喜歡“會稽乃報仇雪恨之鄉(xiāng),非藏污納垢之地”這樣的句子。
一飲一食,得滋味是一重境界,得意味是二重境界,得神味才算化境。在紹興的咸亨酒店,買一碟茴香豆,要酒要菜,慢慢坐喝。不僅得滋味,更得意味。吃完飯后,讀三五篇魯迅的文章,可得神味。神味者,神色情味,神韻趣味也。
說起茴香豆,總忘不了孔乙己。朋友送來的茴香豆的外包裝上還有一個長辮子孔乙己式樣打扮的人站在那里喝酒。記憶中我是吃過茴香豆的,還有鹽煮筍、羅漢豆。魯迅的書中寫道:
有幾回,鄰舍孩子聽得笑聲,也趕熱鬧,圍住了孔乙己。他便給他們茴香豆吃,一人一顆。孩子吃完豆,仍然不散,眼睛都望著碟子??滓壹褐嘶牛扉_五指將碟子罩住,彎腰下去說道:“不多了,我已經(jīng)不多了?!敝逼鹕碛挚匆豢炊?,自己搖頭說:“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于是這一群孩子都在笑聲里走散了。
這一群在笑聲里走散的孩子里有我的少年。
茴香豆入嘴酥軟,有清香,那種香聞起來濃厚,吃進嘴里,卻變得很淡。淡得只能仔細捕捉,稍不留神就溜走了。
認(rèn)識紹興的朋友,因為喜歡魯迅,喜歡《孔乙己》,討教過茴香豆的做法,恰好他知道,告訴我說:新鮮蠶豆用黃酒腌兩個小時,再用清水洗凈;往鍋中倒水,放入大茴香、小茴香、兩片桂皮,放點沙姜、紅辣椒,倒入醬油,大火煮半小時即可。
周作人的文章也說:“茴香豆是用蠶豆,越中稱作羅漢豆所制,只是干煮加香料,大茴香或桂皮?!卑雮€多世紀(jì)以來,茴香豆的做法也略有改變。
朋友送給我的茴香豆,表皮起皺,呈褐黃色。豆肉熟而不腐、軟而不爛,咸得透鮮,回味時又微微覺得絲絲甜意藏在舌根。
提起茴香豆,想起魯迅。吃到茴香豆,想起的卻是周作人。茴香豆像周作人的小品。前個階段太忙了,身累,心也累,每天臨睡時讀幾篇周作人的小品消遣。周作人的小品,恬淡從容,寫法隨便,可以消遣疲乏。
茴香豆好就好在茴香上。茴香又名懷香,到底是佳人入懷,懷中有香,還是佳人不在,懷念其香?茴香,回香,茴香也真能寫成回香,回什么香?伊人不在,回憶其香。行文如此,茴香豆倒香艷了。
爆米花
一粒粒金黃的玉米,裝在鐵爐里搖啊搖,翻來覆去,忽上忽下,在火爐中煎熬。時候一到,老師傅停下來,取了爐子,塞進用尼龍袋縫成的大兜里,一扳爐蓋,“嘭”一聲巨響,爆米花熟了。
熟了的爆米花,一粒粒金黃的玉米不再金黃。堅硬的外殼炸開了,露出松軟的米花。捏一顆放在嘴里,陽光的芳香靜靜揮散,也有一絲甜味在嘴里彌漫。
地間的玉米稈也帶甜味,尤其是雄性玉米稈,或者根部泛紅的,剝開嚼在嘴里,有甘蔗味,不過稍微寡一些,甜得收斂安穩(wěn)。
心急吃不了熱豆腐,燙。心急也吃不了爆米花,綿。剛出爐的爆米花不焦脆。吃在嘴里,軟軟的,像吃軟飯的小白臉,甜膩膩,邪歪歪一團口水,讓人吞吐不得。
爆米花現(xiàn)今成了四季消閑食品。我小時候,只有冬天才能吃到。寒冬臘月,農(nóng)閑了,有人挑擔(dān)子來鄉(xiāng)下炸爆米花。
米花分兩種,一種是玉米做的,一種是大米做的。前者干吃,后者泡湯,用開水泡在海碗里,放進滿滿一匙紅糖。爆米花在碗中沉浮,散發(fā)著大米的芳香與紅糖的味道,一邊呵氣,一邊大口喝著?;蛘邔⑺锰窍∧蟪蓤F,就是凍米了,那是書包里的零食,也是果盤上的點心。
歲月如歌更如刀,人就是韭菜呵。祖母早已不在人世,那個挑擔(dān)子來鄉(xiāng)下炸爆米花的中年漢子也老得走不動了,當(dāng)年一起吃爆米花的朋友一個個胡須滿面。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生活,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胃口。但我還希望,爆米花萬歲。
糖果,糖果
從同事處分得幾枚糖果,剝一塊含著,仿佛有舊事之感。
小時候愛吃各種各樣的糖果,最喜歡的還是奶糖和水果糖。水果糖,是我童年著名的糖果。賣價似乎是一毛錢五粒,緋紅色的糖紙裹著糖,很簡陋。
水果糖不是水果,水果糖是糖,有一種叫水果的糖不是水果而是糖果。緋紅色的糖紙,像春聯(lián)的顏色,喜氣撲面而來。皂色的糖果,一陣淡香。一陣淡香?忘了,隔了快二十年,忘了水果糖是淡香還是甜香,淡香是很薄的香,甜香是帶味道的香。
頂緊,用舌尖頂在上顎,用力抿,使勁吸,一股清涼的甜味從上顎垂下至舌尖,順著舌尖彌漫到牙齒上,沿著牙齒四周擴散,滿嘴都是厚厚的甜味。
沒有水果糖的日子,我吃冰糖。冰糖甜得干凈、爽快,一入嘴,有冰凌凌的涼意,吃完后,大半天還有一絲清氣在嘴里作怪,像喝過薄荷茶。
亮晶晶的冰糖裝在玻璃罐中,搖一搖,嘩嘩作響。
祖母小心翼翼打開柜子,慢慢擰開瓶蓋,給我一顆冰糖,不準(zhǔn)多吃,一上午一顆,說吃多了對牙齒不好。我小時候牙齒是不好,到底還是吃多了。
冰糖的顏色混濁,還有棉線垂吊著穿糖塊而過。后來遇見一個在食品廠工作的朋友,他說,那是掛線結(jié)晶制作的冰糖,糖溶液倒入掛有細棉線的桶中,在結(jié)晶室中經(jīng)過七天以上緩慢冷卻,蔗糖圍繞棉線形成大粒大塊的冰糖,以致破碎時,還殘留有棉線。
在故鄉(xiāng),春節(jié)拜年走親戚,一包冰糖是必不可少的禮物。拜年的冰糖,用紅色綿紙包成三角形,像金字塔。
冰糖是粗茶淡飯,水果糖則是魚肉葷菜,奶糖基本就是山珍海味了。小時候,如果有人送了包奶糖,唯恐易盡,通常壓在枕頭旁邊,或者放書包里,甚至鎖進抽屜藏起來。
冰糖硬,吃的就是硬。奶糖軟,吃的就是軟。糖,我軟硬通吃。
在倉橋直街吃臭豆腐
晚飯后無事,三五友人在紹興街頭游蕩,不知今夕何夕,不知此地何地。聊著閑話,一聲音說,到倉橋直街了。有吃客稱贊街角有家攤點的臭豆腐不錯,蘸上辣醬,滋味妙絕。
攤點不大,干干凈凈,守攤?cè)艘哺筛蓛魞簟偺统鲥X,施戰(zhàn)軍先生拉住了,說《人民文學(xué)》請客,施先生是《人民文學(xué)》主編。我想《人民文學(xué)》嘛,請人民吃幾塊臭豆腐也沒什么,于是作罷。
以前不吃臭豆腐,嫌臭。鄭州街頭小販擔(dān)子沿街串巷吆喝著賣臭豆腐,臭氣逸出數(shù)米,讓人掩鼻而逃。大概往昔臭豆腐名副其實一些。當(dāng)年有華僑帶臭豆腐上飛機安慰懷鄉(xiāng)病,安檢通不過,抱恨而歸。如今不一樣了,長沙火宮殿的臭豆腐只是香,并不臭。真要論臭,我們安徽的臭鱖魚臭味詭異,勝臭豆腐一籌。
長沙火宮殿的臭豆腐似乎不如紹興倉橋直街無名氏的臭豆腐來得滋味妙絕。似乎的意思是時間太久,我記不真切火宮殿臭豆腐之味了。
朋友說:老紹興人幾乎家家會做臭豆腐,味道醇正。
吃完倉橋直街的臭豆腐,咽不下那口氣,足行千米,嘴里有股熱風(fēng)兀自吶喊。路邊的野草看著一行南腔北調(diào)人準(zhǔn)風(fēng)月談。
吃大餅
大餅是旌德大餅。
大餅,普通物什,舊小說中多為販夫走卒之食。旌德大餅是珍品,人排隊候食,油鍋前翹首做饞狀。
手鏟將大餅攤?cè)肫降族仯亙?nèi)有菜籽油,以文火慢煎。餅面至五成熟,翻過再煎,反復(fù)數(shù)次,兩面火色均勻,即可出鍋。出鍋后,大餅一分為二,再切成四份,餡不散。大餅顏色金黃可愛,買者多不可待,大口咬食,不及細嚼,竟有燙傷者。
老婦所做大餅味最佳,蓋因幾十年功夫也。
老婦做餡,老翁守鍋。其餅餡層次分明,脆而香。
丁酉年春,入得旌德,食大餅一個、米粥兩碗、咸菜半碟。飽腹問餡,答曰:香蔥、豬肉、蘿卜絲、筍衣、豆腐干、雞蛋。
據(jù)說油煎大餅是1990年后移居旌德之外鄉(xiāng)人所做。此前大餅不著一絲油星,慢慢炕熟,其味更絕。今近絕響矣。
下塘燒餅記
下塘燒餅是一方名品,每每酒足飯飽了,上來一盤燒餅,總?cè)滩蛔≡俪砸粋€。常常有人在燒餅前躊躇半晌,饞涎欲滴不敢染指,終耐不住勸,先是輕啟小口略捻了一塊,咬嚼之下,清脆有聲,發(fā)覺有味,到底捻了一大塊,一而再,再而三,不禁貪多,居然吃掉了兩個,大開了一次牙戒。
賣燒餅在街口一年四季有個小攤點,人不多言語,一塊塊做餅,一塊塊炕。做燒餅的多為中年人,衣服灰突突的,冬天常戴一頂絨帽,夏天,推車上別一把蒲扇,得空扇扇,自得清涼。
下塘燒餅酥且脆,牙口欠佳的老人尤其喜愛,窩窩嘴嚅嚅而動,愈嚼愈出味,愈嚼愈出香。燒餅單吃最好,不要什么菜,更不用其他作料,趁熱而食即可。
剛出爐的燒餅,餅面紛紛鼓起一個個大氣泡,好像攢夠了熱氣。熱騰騰,散發(fā)著小麥香與芝麻香。一口咬去小半個,力透紙背的酥脆與穿腸過肚的焦香,沒齒難忘。
袁枚說能藏至十年的高粱燒,酒色變綠,上口轉(zhuǎn)甜,亦猶光棍做久,便無火氣,殊可交也。下塘燒餅,也像光棍做久,雖無火氣,到底陽氣充沛,更可交也。
燒餅做法不難,將粉團加入老面頭和好發(fā)酵,放入適當(dāng)?shù)膲A做成餅狀,加各類餡,葷素不拘,面上撒芝麻,貼入炭爐中,火不可大,慢慢烤制而成。有鄉(xiāng)諺說:
干蔥老姜陳豬油,牛頭鍋制反手爐。
面到筋時還要揉,快貼快鏟不滴油。
所謂天鍋地灶,下塘燒餅的爐子生得高,每每貼餅人要抬頭墊腳,這是以食為天,以食為大,其中自有虔誠。
歲月如水無痕,一口口樸素的味道卻讓人回味一生。
據(jù)鄉(xiāng)里傳,下塘燒餅為兵家所創(chuàng)。街頭餅爐下有推車,也是作戰(zhàn)隨行方便,古風(fēng)猶存啊。
豆渣
準(zhǔn)備寫一篇豆渣的新作。好久沒寫新作了,寫要精力,新要創(chuàng)意,作要腦力。最近太辛苦,歲末年關(guān),日子過得飛快,人格外累。累起來,只想昏睡三天三夜,管他豆渣人渣煤渣飯渣菜渣……
豆渣,十幾年沒有聽到這個名字了,見也是十幾年前的舊事。所謂豆渣,是指黃豆打成豆?jié){過濾后的渣滓。豆渣是貧賤之物,鄉(xiāng)下日子艱難的年頭,打完豆腐,豆渣舍不得丟,放上油鹽,添點青菜炒炒,做一碗菜。
小時候不喜歡吃豆渣,在餐桌上碰到,總是繞筷而行。每頓飯后,豆渣依舊在,青菜不見蹤。祖父和祖母愛吃豆渣,當(dāng)時并不懂?,F(xiàn)在想,一個勞苦了一輩子,經(jīng)歷過大饑荒大悲苦的人,吃豆渣自然不會覺得味惡到不可下咽。如今,祖父故去快二十年,祖母也離開近十年。時間真快,過去的日子散落成一地豆渣,攏也攏不到一起了。
《板橋家書》上說:“天寒冰凍時暮,窮親戚朋友到門,先泡一大碗炒米送手中,佐以醬姜一小碟,最是暖老溫貧之具?!薄芭蠝刎殹彼膫€字實在,讓我想起豆渣。豆渣也是暖老溫貧之具,說不上有什么好吃,菜荒之際不至于吃寡飯罷了。
故鄉(xiāng)的風(fēng)俗,春節(jié)前,家家都會做幾筐豆腐正月待客。臘月里,豆渣成了常見的菜肴,鄉(xiāng)下人節(jié)約,炒豆渣舍不得放油。那日子過得格外寡淡,就盼著趕快過年,放開肚皮大吃大喝。
記憶中吃過一次美味的豆渣,是用回鍋肉做成的,鮮美清香,有粉蒸肉味道。
張愛玲寫過豆渣,在《談吃與畫餅充饑》一文中說:“澆上吃剩的紅燒肉湯汁一炒,就是一碗好菜……累累結(jié)成細小的一球球,也比豆泥像碎肉。少摻上一點牛肉,至少是‘花素漢堡’?!钡降资菧喜排?,筆下豆渣也寫得如此漂亮、豐腴、有趣。倘或換成周作人,想必又是另一路文風(fēng)了。
張愛玲不喜歡周作人飲食談,說寫來寫去都是他故鄉(xiāng)紹興的幾樣最節(jié)儉清淡的菜,除了當(dāng)?shù)爻龉S,似乎沒有什么特色。炒冷飯的次數(shù)多了,未免使人感到厭倦。
有人將豆渣和雞蛋打一起,攪勻,撒上蔥花后煎一下。雞蛋金黃,豆渣瑩白,蔥花碧綠,真正賞心悅目……入嘴松松軟軟,雖不濃烈卻淡而有味。吃法頗具風(fēng)情。
黃復(fù)彩先生告訴過我一吃法:將新鮮豆渣捏成餅,放瓦上晾曬,發(fā)霉后收起來,春天時切成片燒青菜薹,類似豆腐乳發(fā)酵,據(jù)說滋味甚佳。黃先生還強調(diào)說,這種霉豆渣一定要等到春天后才能吃,倘或再放一點豬油渣,口感更好。有潔癖者或不敢問津。
早些年,見皖南鄉(xiāng)下人將豆渣捏成團狀,放在墊有稻草的筲箕(竹子編的一種盛具)上,發(fā)霉后,切成一小塊一小塊地放在日光下曬,干得呈灰色。有人說那豆渣可與腌菜放在鍋內(nèi)同煮,然后放在瓦鍋內(nèi)用炭火燉上一燉,有奇味。我沒吃過。
如今,豆渣幾乎絕跡于餐桌,建筑工地偶爾可以遇到。
雪夜的茶
窗外清風(fēng)舞動著雪片在街巷中低吟淺唱,幕天席地一層層像篩粉。冬越陷越深,春天還很遙遠,在世界的另一個端口冷漠徘徊。
下班路上,雪還在下,衣服、鞋、頭發(fā)甚至睫毛,沾滿雪花冰涼的氣息。綠化帶蓋上一層雪白,雪色中,越發(fā)顯出城的灰暗。
樹梢枯枝濕了,顫巍巍于寒風(fēng)中,馬路上倒映著白色的水光。打了個寒噤,緊緊衣服,大步往家里走去?;氐郊?,喝了三杯普洱茶,才覺得春回大地。
白開水之歌
喝茶興致最好時期,家里有十幾種茶葉,經(jīng)常不知道喝哪一類好。
綠茶清雅可人,紅茶迷離周正,黑茶老實本分,花茶清香四溢。常常這樣,看亂了眼,也就沒了喝茶的興趣,索性倒一杯白開水。
雖是茶客,我也極愛白開水。喝白開水省事,有時懶勁上來,懶得泡茶,就喝白開水。
人說白開水無色無味,實則無味之味乃至味也。白開水有開水之色,帶開水之味,分明色味雙全。難道赤橙黃綠青藍紫才是色?非得酸咸甘苦麻辣甜才是味?
在鄉(xiāng)下,偶爾喝到山泉燒的白開水,感覺幾如艷遇,當(dāng)然,更多是意外之美。鄉(xiāng)下的水純凈。山泉清冽,能喝出絲絲甜味。井水甘郁,能喝出一片冰心。河水澄澈,入嘴是短平快的酣暢淋漓。
玻璃杯晶瑩透明,如果水倒得太滿,從視覺上看,依舊空空如也。飽學(xué)之士常常謙虛,淺薄之徒總是自大。這是杯水告訴我的。
喝茶要趁熱,燙點沒關(guān)系,可以慢慢品。茶一涼,香氣散盡。再低劣的茶,趁熱喝總有些味道。再優(yōu)質(zhì)的茶,涼了,進嘴也如同寡水。喝水要稍涼,水一熱則燙。茶燙有香有色,有甘有甜。水燙,則是一燙到底,干而硬。溫涼之水,喝起來才從容才瀟灑,或氣吞長江,或淺嘗輒止。
在酒店吃飯,一般不喝茶。大碗茶不溫不火,喝了只是脹肚子,如遭水厄,寧愿拿杯白開水。喝茶有時候像寫格律詩,講究稍微多些,一個平仄不整,一個對仗不工,就有失風(fēng)雅。白開水通俗易懂,是梆子戲、快板書、大鼓詞,熱熱鬧鬧。
燒白開水尤其熱鬧。以前住所附近有家水房,每天清晨和傍晚,男男女女排長隊。路過水房,能聞見漂白粉和煤火氣融成一體的味道,與兩側(cè)的發(fā)廊、小吃店、雜貨鋪、豆腐坊應(yīng)和著。這是過去的風(fēng)致,多年沒見到了。
最喜歡的還是老家紅白喜事時燒白開水的場景。兩眼土灶柴火熊熊,大鐵鍋裝著滿滿的水,水汽蒸騰,霧彌廚房,灶口有人添柴把火。幾十號大小不等的保溫瓶在一邊列陣,儼若沙場點兵。
小時候喜歡用白開水淘飯,淘冷飯。開水淘飯粒粒爽,再佐以咸豇豆,我能連吃兩碗。雖然這種吃法無益健康。
十五年前,坐在門檻上,捧著一大碗白開水,祖父躺在堂屋,我的眼淚滴入碗底。
十年前,坐在門檻上,捧著一大碗白開水,堂屋兩管紅燭,我的笑容印在碗底。
白開水不變,變的是人。
白開水,作為液體,穿過今夜的喉嚨,流進腸胃。想象身體是透明的,一根水線漸漸推移,安靜卻堅定。伊睡深了。喝完杯中的開水,握著空杯。真快,一轉(zhuǎn)眼,這么多年了。空杯在手,仿佛打燈籠的古人。
日子,從古人那里一路走來。多少年歲月啊。
責(zé)任編輯惠靖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