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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民交叉案件解決的系統(tǒng)方法研究

2021-11-26 09:55王瑩瑩
關鍵詞:效力民事交叉

邵 軍, 王瑩瑩

(1.華東政法大學 研究生教育院,上海 200042;2.華東政法大學 法律學院,上海 200042)

一、問題的提出

徐某假借A公司名義多次向韋某借款,后韋某因其未還款而向H省高級人民法院提起民事訴訟,要求其償還本金及利息。民事案件審理期間,J區(qū)人民檢察院以涉嫌集資詐騙罪對徐某批準逮捕,并以該案件與韋某訴A公司民間借貸糾紛案件系同一法律事實為由對H省高級人民法院進行函告。H省高級人民法院認為犯罪行為與合同行為并不重合,遂繼續(xù)進行民事審理。該案經(jīng)二審法院以程序違法為由發(fā)回。后徐某刑事案件審結,認定徐某集資詐騙罪成立。重審法院因此認定借款合同無效。而最高人民法院經(jīng)終審認為,本案民間借貸合同并不存在導致合同無效的情形,韋某對徐某的犯罪行為并不知情,應當認定為有效合同。①

以上案例反映了刑民交叉案件處理的復雜性。刑民交叉案件一直存在著實體及程序上的處理難題,實體上存在罪與非罪的界限不清,涉罪民事行為的民事效力難以認定,而程序上則涉及審理順序的選擇。長期以來,各部門法領域對刑民交叉案件的研究較為割裂,未形成有機整體。以非法集資類案件為例,實體法學者多從民間借貸行為與刑事犯罪的劃分,或從合同法、侵權法等民事糾紛的角度討論涉罪合同的民事效力。②而程序法學者則多研究刑民交叉案件的審判模式選擇,忽視了實體法對程序法的影響。③由此可見,刑民交叉案件的處理并未形成一個高效運轉的系統(tǒng)。筆者認為,如果將刑民交叉案件的實體與程序問題單獨討論,極易因不同學科的理論、法律應用及法律思維的差異而造成觀點的“錯位”。需明確,刑民交叉問題的研究不能僅將實體及程序簡單相加,而是應以系統(tǒng)的視角將兩者有機整合,理清組成要素之間的作用與反作用,優(yōu)化系統(tǒng)的內部結構,以實現(xiàn)刑民交叉案件順利處理的目標。

二、刑民交叉案件處理的系統(tǒng)性構建

(一)系統(tǒng)方法與法學研究的結合

系統(tǒng)方法是一種科學方法。錢學森認為,系統(tǒng)是具有特定功能的有機整體,其由若干組成要素共同構成,每個組成要素除本身也是一個獨立的系統(tǒng)外,相互之間還存在著影響和依賴[1](P8-13)。系統(tǒng)法學是將科學中的系統(tǒng)方法與法學研究相結合而形成的一種法學理論,其核心思想是法或法律就是系統(tǒng),是一個由立法、執(zhí)法、司法等要素構成的有機整體,而各個組成要素本身也是獨立的子系統(tǒng),例如立法系統(tǒng)、執(zhí)法系統(tǒng)、司法系統(tǒng)等,盡管各個子系統(tǒng)具有不同的功能,但仍存在著相互影響。1985年全國首次法制系統(tǒng)科學討論會是我國系統(tǒng)法學誕生的標志,誕生之初的系統(tǒng)法學的研究視角較為宏觀,采用一種法治大系統(tǒng)的視角將整個法治系統(tǒng)作為研究對象。后來的學者們嘗試將其作為一種方法論來分析具體的法律問題,采用“整體建構—分析解構—再次整合”的基本思路,即將研究對象構建為一個系統(tǒng),分別確定其內部組成要素及所處的外部環(huán)境,分析其結構和功能,以實現(xiàn)特定的功能為目標,改善系統(tǒng)結構或重構一個新的系統(tǒng),保障特定法律目標的實現(xiàn)。例如,將偵控訴主體問題作為一個系統(tǒng)研究,找出其組成結構中運行不暢的部分,以整體功能為導向建立“偵捕訴聯(lián)動”機制,進而實現(xiàn)系統(tǒng)優(yōu)化,發(fā)揮偵控主體系統(tǒng)的最優(yōu)效能。

在思維價值上,系統(tǒng)法學要求采用體系化、全局化、要素化、關系化、結構化、邏輯化、動態(tài)化等系統(tǒng)思維看待法律問題。在技術方法上,系統(tǒng)法學可利用系統(tǒng)技術學、復雜系統(tǒng)科學成果定量表述法律現(xiàn)象,例如運用數(shù)學中的理論及工具將系統(tǒng)各組成要素之間的關系量化。在話語體系上,系統(tǒng)方法采用系統(tǒng)、子系統(tǒng)、輸入、輸出、反饋等一系列獨特的概念、范疇和理論,可更加準確清晰地分析復雜的法律現(xiàn)象。如今,系統(tǒng)方法已被廣泛地、多層次地運用到法哲學、實證法學和法社會學等領域的研究中。有學者用系統(tǒng)思想建立一種法哲學,豐富法學理論。例如,刑法學學者何秉松運用系統(tǒng)的方法研究犯罪構成概念,重新構筑“犯罪構成系統(tǒng)論”的犯罪構成理論體系,試圖克服傳統(tǒng)犯罪構成理論的基本缺陷;訴訟法學者李德恩以系統(tǒng)的角度反思了訴訟程序的兩面性和整體性,并大大肯定了這種學科交叉研究方法在法學研究中的應用[2](P39-41)。也有學者將其用于解決具體問題,例如通過灰色系統(tǒng)數(shù)學模型進行犯罪預測,或通過法院歷年的受案數(shù)量變化計算出法院系統(tǒng)的承受能力,以作為司法改革的依據(jù)。

(二)刑民交叉案件系統(tǒng)化處理的必要性

我國并無專門針對刑民交叉案件的法律,相關的規(guī)定多散布于最高人民法院發(fā)布的司法解釋、會議紀要、意見答復中。這些繁雜的法律規(guī)范之間或多或少的會存在矛盾,有時針對同一事項甚至會存在不同的解釋。例如,針對“先刑后民”的程序適用標準,現(xiàn)有法律規(guī)定下便有“同一事實”“同一法律關系”“基本事實”等不同判斷方法,且都較為抽象,難以為司法實踐提供準確依據(jù)。2021年新的“民間借貸規(guī)定”修訂,有關刑民交叉案件處理的法條并未更改,之前的矛盾仍然存在。實際上,法律問題的有效解決并不在于規(guī)范的多少,而在于規(guī)范之間形成體系。近年來,隨著涉罪經(jīng)濟糾紛逐年增多,實務中出現(xiàn)越來越多的刑民交叉疑難案件。在本文初始的案例中,一個刑民交叉案件涉及民事法院、刑事法院、公安機關等多個部門,案件的審理也幾經(jīng)周轉,處理起來十分棘手。由此可見,找到刑民交叉案件的系統(tǒng)化處理方法勢在必行。

(三)刑民交叉案件系統(tǒng)化處理的可行性

我國司法框架下,刑事案件與民事案件的處理自成體系,各自依據(jù)相應的實體法及程序法有序進行,分別形成兩個并列運行的系統(tǒng)。相關的民事或刑事案件發(fā)生時,只需將其輸入由實體法要素和程序法要素共同構成的系統(tǒng)中,經(jīng)過已設定程式的運轉、處理,便可最終輸出一個準確的結論。而刑民交叉案件在實體上處于刑法與民法之間的模糊地帶,在程序上也涉及刑事與民事兩種訴訟。相較于單純的刑、民案件來說,刑民交叉類案件更為復雜,已不再是通過一種實體法律、一種訴訟程序便可以解決,而是需要一個獨立且完整的處理模式。因此,系統(tǒng)方法同樣可以運用到刑民交叉案件中。不過,筆者并不是意圖在現(xiàn)有的司法架構中重新設立一個新的平行于刑事訴訟、民事訴訟以及行政訴訟的訴訟程序,以專門處理刑民交叉案件,而是希冀根據(jù)刑民交叉案件特有的功能需求,改善刑、民訴訟系統(tǒng)的原有模式,將兩種系統(tǒng)組合排列、有機結合而形成一個新的系統(tǒng),以保障刑民交叉案件的順利進行,這也是系統(tǒng)法學研究的一種基本思路。

刑民交叉案件的處理是一種抽象的系統(tǒng),其組成要素同樣涉及實體與程序兩個方面。當一個刑民交叉案件發(fā)生后,會進入到既定的案件處理系統(tǒng)中,經(jīng)過實體及程序兩種層面上的運作,最終得到案件處理的最優(yōu)解?,F(xiàn)階段,刑民交叉案件處理難以構建高效運轉的系統(tǒng),其原因就在于作為組成要素的實體及程序方面均存在問題。實際上,實體與程序的法律制度共同作為社會治理的工具,二者相輔相成,總能從對方的角度找到自己問題的產(chǎn)生原因或解決方法。因此,刑民交叉案件處理方法的系統(tǒng)性構建,需重視作為組成要素的實體及程序之間的關系,并將系統(tǒng)方法運用到具體問題的處理中去。

三、刑民交叉案件系統(tǒng)化處理的思路

(一)刑民交叉發(fā)源于實體問題

首先,實體關系是刑民交叉案件的識別基礎。我國立法并無關于刑民交叉案件的具體定義,學者們對此也莫衷一是,例如,何帆認為刑民交叉是指刑、民法律關系之間存在交叉、牽連、影響的案件[3](P25);而毛立新則認為刑民交叉是一種法律事實上的交叉[4](P10);有的學者從法律評價的角度入手,例如陳興良認為刑民交叉案件是指刑事犯罪與民事不法存在競合的案件[5](P161)。盡管學者們觀點不一,卻都傾向于從實體法的角度去定義刑民交叉,這正是因為刑民交叉產(chǎn)生于刑法與民法之間的交叉、交錯與交融,因此刑民交叉案件的識別也必定是從實體法入手,這是“透過現(xiàn)象看本質”的必然要求。其次,厘清實體問題是解決程序問題的前提。邊沁認為,程序法最突出價值也是唯一價值便是為實體法服務[6](P1),這種觀點雖較為極端,卻深刻地說明了刑事訴訟制度須最大限度地實現(xiàn)刑法懲罰犯罪的目的,而民事訴訟制度則須盡可能地保護民法中的實體權利[7](P9)。刑民交叉案件中,民刑實體法的沖突隨著案件進入訴訟程序,導致本應并行不悖的兩種程序不得不為對方讓步。因此,審判程序矛盾的根源在于實體法之間的矛盾,刑民交叉案件須重視實體法的變化對程序問題的重要影響。

(二)程序設計會反作用于實體判斷

程序不僅具有獨立的正義價值,還會對實體判斷產(chǎn)生一定限制。首先,工具主義下程序法對實體法起著保障作用。作為具體案件的裁判根據(jù),實體法必須在特定的法律程序中,經(jīng)過一定的程式應用于具體的案件。刑民交叉案件中,刑法和民法也是依托于各自的訴訟程序才能得以適用。其次,程序的獨立價值在一定程度上會限制實體法的實施。程序法的硬性要求可能導致實體法的內容產(chǎn)生變化甚至難以實現(xiàn)[8](P107-108)。例如刑民交叉案件中,很多當事人向民事法院提起訴訟,卻因程序上“先刑后民”的限制被駁回,導致民事實體權利的行使受到阻礙。最后,不得一味追求程序的經(jīng)濟效益而忽視實體公正,否則只會適得其反,影響糾紛的解決乃至社會的穩(wěn)定。例如,刑事附帶民事訴訟制度的設立本是為了將兩種不同的訴訟合二為一,在刑事訴訟中附帶性地實現(xiàn)對被害人的救濟,卻忽視了民事實體法適用的統(tǒng)一性,并常因刑事審判的進行而耽誤對被害人的民事賠償,或因附帶民事訴訟部分的緩慢進行而影響刑事審判,既難以提高效率,又保障不了實體正義。

(三)刑民交叉的系統(tǒng)化思路是實體到程序再到整體

刑民交叉案件難題的解決,需以整體的觀點看待實體與程序之間的關系,進而以大化小,逐個擊破。具體而言,首先,需厘清刑事犯罪與民事不法的界限,明確刑事犯罪的構成要件。正確識別案件的性質是案件分流的前提,使真正的刑民交叉案件進入的刑民交叉特有的訴訟程序中去,而單純的刑事案件或單純的民事案件則各自依照原本的程序審理;其次,刑民審理順序的梳理是解釋實體法的前提,需將不同刑民交叉案件適用的審判模式規(guī)范化,兼顧程序的工具、正義及經(jīng)濟價值,在制度層面上做出應對不同種類案件的最優(yōu)解,進而減少實踐中不同機關對刑民交叉案件處理的分歧。最后,需從整體的視角找出實體與程序之間尚存的矛盾并將其有針對性地化解。例如“先刑后民”的審判模式下,大量請求認定民事行為效力的民事案件被相關刑事案件阻卻,對此,我們需反思民事行為效力與刑事犯罪的關系,明確涉罪民事行為效力的具體判斷方法,避免程序的設置對民事行為效力的判斷產(chǎn)生阻礙,進而影響當事人的實體權利。因此,對于刑民交叉案件處理方法的系統(tǒng)性構建,應秉持實體→程序→整體的多重視角進行考察,實現(xiàn)問題解決的層層遞進。

四、系統(tǒng)方法在刑民交叉案件中的具體應用

(一)刑事犯罪與民事不法

判斷一個民事不法行為是否構成刑事犯罪,需看它是否滿足刑事犯罪的構成要件。刑事犯罪與民事不法分別構成兩個系統(tǒng),如果屬于刑事不法,就應依據(jù)刑法歸置;如果屬于民事不法,就要依據(jù)民法歸置,關鍵在于兩個系統(tǒng)如何區(qū)分。法秩序統(tǒng)一理論下,緩和的一元論認為,刑事違法性雖然從屬于民事違法性,但是兩者有質和量的差異[9](P3)。學者們希望通過發(fā)現(xiàn)刑事犯罪的本質來區(qū)分刑事犯罪與民事不法,并形成犯罪本質的法益侵犯說、規(guī)范違反說、社會相當性說、可罰的違法性說、嚴重脫逸社會相當性說等[10](P203)。這些理論層面的爭議在形式上則體現(xiàn)于刑法分則所規(guī)定的犯罪構成要件中。犯罪構成確定需要考慮刑法所保護的法益、社會危害性的大小等多方面的要求,其同樣是作為系統(tǒng)而存在的。犯罪構成是一種有機整體,其由包括特定犯罪性質及社會危害性在內的諸多要素構成,且這些要素之間存在相互聯(lián)系和影響。犯罪構成系統(tǒng)是質與量的統(tǒng)一,除考慮特殊的犯罪性質外,還可對犯罪構成進行定量分析,進而正確認識犯罪構成的質[11](P21-22)。因此,刑事犯罪與民事不法的差異也應分別體現(xiàn)在質與量上。

首先,針對人身權的侵權行為與刑事犯罪的主要區(qū)別在于行為后果、主觀惡性及情節(jié)上。例如過失致人死亡罪的成立須行為人對他人的死亡結果有注意義務,否則便只可作意外事件處理,這是“質”上的要求;故意傷害、過失傷害罪與非罪的界限在于“輕傷害”或“重傷”的結果,這是“量”上的要求;而侵犯名譽權成立犯罪則需要達到“情節(jié)嚴重”,結合犯罪手段、動機、社會影響等綜合判斷,這是“質”與“量”的綜合考量。其次,針對財產(chǎn)權的刑事犯罪的成立須達到數(shù)額或情節(jié)、對象以及行為方式上的要求,否則便只能以民事侵權處理,這同樣需要“質”與“量”的綜合考慮。再次,需區(qū)分民間借貸行為與經(jīng)濟犯罪。如果單個的民間借貸行為構成詐騙類犯罪,行為人必須“以非法占有為目的”,將合同行為作為詐騙手段;如果多個民間借貸行為構成集資類犯罪,關鍵則在于其涉眾性,該類案件在行為對象的人數(shù)及涉罪金額上均有具體的規(guī)定[12](P44-47)。兩者分別是從“質”和“量”上對犯罪構成進行確定。最后,侵犯知識產(chǎn)權類案件罪與非罪的界限往往在于涉罪的數(shù)額巨大或情節(jié)嚴重,將“量”作為刑事犯罪與民事不法區(qū)分的標準。

因此,通過明確犯罪構成系統(tǒng)的“質”與“量”,可有效明晰刑民規(guī)制的邊界,從而準確區(qū)分刑民交叉案件的不同類型,以達到案件的分流,使不同的案件分別進入應有的程序中去。法秩序統(tǒng)一理論下,刑事犯罪與民事不法在方向上具有一致性,二者的區(qū)分在規(guī)范的構成要件上除存在主、客觀的個別要求外,最常體現(xiàn)為情節(jié)上,即在“量”上的差異,犯罪構成必須盡可能地量化以確定“質”,例如規(guī)定具體的涉罪數(shù)額、危害后果等。同時,這樣的量化標準應具有科學性并隨社會發(fā)展不斷更新,否則便有可能造成刑法對民法規(guī)制范圍的僭越。

(二)審判模式的選擇

刑民交叉案件的程序性爭議主要在于審判模式的選擇。三種審理模式中,“先刑后民”模式是司法實踐中的首要選擇,一般表現(xiàn)為民事法院將可能涉罪的案件移送到刑事部門,并將民事案件駁回或中止審理。這首先是基于中國傳統(tǒng)的公益大于私益的司法觀念,認為在訴訟程序上也應該是先進行刑事訴訟對公益進行救濟,再通過民事訴訟來規(guī)制私益。其次是證據(jù)證明力、證明標準上的擇優(yōu)考慮,認為刑事訴訟程序所得出的結果更具有司法權威。但是刑事審判在先的順序安排可能會造成民事救濟的拖延與救濟范圍的限制,或被利用作為公權插手私權糾紛以及逃避民事責任的手段。相對而言,“先民后刑”所適用的案件較為少見,例如在知識產(chǎn)權類案件中,需民事訴訟程序先對侵權事實進行認定,而后作為刑事訴訟中對被告人定罪的基礎。該模式的優(yōu)點在于對私權主體民事權益的優(yōu)先保護,也可鼓勵不法行為人對被害人進行積極賠償,獲得諒解以在后訴中獲得更輕的量刑。但這易造成以錢贖刑的司法亂象,不利于樹立司法權威。“刑民并行”模式下兩程序不存在先與后的問題,有利于保持兩訴訟程序各自的獨立性。但該模式可能造成司法資源的浪費,亦可能造成刑、民裁判的對立,不利于司法公信力的建立。

幾種審判模式各有利弊,適用的刑民交叉案件的類型也各不相同。問題在于,這幾種模式的適用標準并不明確,未形成一個系統(tǒng)化處理刑民交叉案件的審理方式。我國的司法解釋中1998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在審理經(jīng)濟糾紛案件中涉及經(jīng)濟犯罪嫌疑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第十條規(guī)定牽連型刑民交叉案件應采取“刑民并行”的模式,而第十一條規(guī)定競合型刑民交叉案件應采取“先刑后民”的模式,民事訴訟應當駁回起訴;2015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民間借貸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第五、六、七條在之前的基礎上將“先刑后民”的標準細化為民事行為“本身”涉嫌違法、民事案件的“基本事實”必須以刑事訴訟結果為依據(jù),而“有關聯(lián)但不是同一事實”的案件則“刑民并行”。但在司法實踐中,這樣的細化仍舊具有模糊性,“同一事實”作為模式選擇的標準在理解上常存在出入,難以具體化以指導實踐。在本文初始的案例中,原審中一審與二審法院之間便是因對“同一事實”的不同認識而對案件的審理模式作出不同選擇。還有的民事法院出于功利的考慮,直接采用“先刑后民”的模式審理,即只要遇到有刑事犯罪嫌疑的案件,民事法院便駁回起訴或中止訴訟,希冀通過刑事追贓程序或附帶民事訴訟程序來對受害人的民事權益進行救濟。但是,這樣不僅導致民事訴訟程序被架空,還會使受害人的民事權益長時間得不到解決。

筆者認為,刑民交叉案件處理系統(tǒng)在程序層面上也存在一個子系統(tǒng),也應具有整體性、結構性。幾種審判模式便是這個子系統(tǒng)的構成要素,它們之間是并列存在的。一個刑民交叉案件進入訴訟程序后,需經(jīng)類型化而進入不同的審判模式,選擇不同的訴訟順序,進而得出各自的處理結果。關鍵在于,類型化的標準應當明確,否則就會造成審判模式適用的混亂,進而影響實體正義。需明確,被廣為詬病的不是“先刑后民”模式,而是“先刑后民”模式的濫用。我們要做的是分清哪些類型的案件適合采用“先刑后民”的模式審理,哪些適合其他的模式審理。對此,筆者傾向于將“先刑后民”的適用標準回歸到必要性思路上來,即只有民事案件的審理必須以刑事訴訟的處理結果為依據(jù)的這類案件才應適用“先刑后民”,反之,則應“先民后刑”或“刑民并行”,這樣的思路可有效限制民事法官任意駁回或中止相關的民事訴訟。

(三)涉罪民事合同的效力認定

涉罪民事合同的效力產(chǎn)生于刑法對民法的規(guī)范效應,即刑法上成立犯罪會對民事合同的效力產(chǎn)生何種影響,我國的對此問題的司法態(tài)度經(jīng)歷了“無效論”到“并不當然無效論”的轉變?!盁o效論”認為,為了維護法律體系的協(xié)調性,刑法上成立犯罪會導致民事合同當然無效[13](P75)。這種觀點受“重刑輕民”的傳統(tǒng)司法觀念影響較大,已與民法典時代對個體利益保護的趨勢格格不入?!安⒉划斎粺o效論”是在否定“無效論”的基礎上形成的。該觀點下的涉罪民間借貸合同并不會因為涉罪而直接無效,而是要區(qū)分犯罪行為與合同行為,合同行為由民事法律體系調整,犯罪行為則由刑事法律體系調整,兩個法律體系存在著不同的價值取向。

系統(tǒng)方法同樣可以運用到涉罪民事合同的效力認定與刑事犯罪之間的關系判斷上。其實,民間借貸合同的效力與刑事犯罪分別屬于民法與刑法兩個系統(tǒng),且兩者之間并不存在直接的聯(lián)系。持“無效論”觀點的人認為合同無效是民事不法的一種表現(xiàn)形式,進而認為刑事犯罪作為更為嚴重的民事不法肯定也會導致相關民事合同的無效。雖然法理學上認為民事不法包括民事侵權及民事違約,但在民法領域,民事不法則主要體現(xiàn)在侵權行為中,民事違約并不具有違法性。即使民事違約行為在民法上具有否定性評價,卻并不因此否定民事合同的效力,相反的,民事違約行為的救濟需通過肯定民事合同的效力實現(xiàn)。如果說民事不法與刑事犯罪剛好處于民法與刑法規(guī)制的極限交叉地帶,那么民事合同的效力則是專屬于民法系統(tǒng)內部另外的子系統(tǒng),與民事不法、刑事犯罪并無關系。因此,應當僅根據(jù)民事法律去判斷涉罪民事合同的效力,即只要不存在民法中有關民事合同無效的規(guī)定,就應承認該涉罪合同是有效的。

但是,涉罪民事合同行為的效力認定在實務中仍存桎梏。首先,“并不當然無效論”仍具有模糊性;其次,當事人請求認定涉罪民事合同效力的民事訴訟常因涉嫌犯罪或已經(jīng)刑事追贓退賠而被駁回,以致相關實體及訴訟權利的行使受阻。對此,我們必須首先明確涉罪民事合同的效力并不因涉罪而直接無效,相關民事訴訟有啟動及繼續(xù)進行的法理依據(jù)。2019年《全國法院民商事審判工作第九次會議紀要》第128條便明確規(guī)定,債權人請求擔保人擔責與刑事犯罪不屬于“同一事實”,此時的民事訴訟與刑事訴訟應分別進行。但是,該規(guī)定僅為會議紀要形式,且該條款僅涉及擔保合同效力而忽略了主合同認定的程序設置。想要確定擔保合同的效力必定事先對作為主合同的借貸合同的效力進行判斷,跳過主合同直接討論從合同的效力是沒有意義的。因此,建議將該條文更改為債權人請求追究債務人及擔保人的民事責任的,刑事案件的審理并不影響民事訴訟,然后再通過以下思路進行審理。

第一,判定該合同行為是否違反國家效力性強制規(guī)定。如果合同行為本身已違反了效力性強制規(guī)定,人民法院應當認定合同無效。但如果是因不符合“市場準入”資格等違反管理性強制規(guī)定的,并不可直接認定合同無效。

第二,判定出借人對借款人的違法犯罪活動是否明知。如果出借人在借款給借款人時對其的犯罪目的或行為明知,則應認定合同因“以合法形式掩蓋非法目的”,雙方惡意串通損害國家、集體的利益或他人的合法權益而無效。否則,便不得輕易認定涉罪的民間借貸合同無效。例如,當民間借貸合同涉及集資詐騙罪時,借款人作為被詐騙的主體,當然對被告人的犯罪目的是不知情的,此時對涉罪合同的民法上的評價,應當認定其有效,或以合同法上的欺詐來規(guī)制,認定其為可撤銷的合同。

第三,判定出借人是否已經(jīng)通過刑事追贓程序獲得完全受償。如果借款人已通過刑事追贓程序對出借人進行了完全賠付,法院仍應肯定涉罪合同的效力,但可以已通過刑事訴訟獲得完全救濟為由駁回原告的訴訟請求。如果借款人通過刑事追贓程序僅對出借人進行了部分賠付或未賠付,法院則應在肯定涉罪借貸及擔保合同效力的基礎上判定借款人對出借人未完全受償?shù)牟糠掷^續(xù)賠償,并肯定擔保人的擔保責任。

五、結語

有關刑民交叉案件在最近十年討論不斷,至今在實體及程序層面仍難以達成有效共識,實踐中同案不同判的現(xiàn)象也時常出現(xiàn)。系統(tǒng)方法雖是一種自然科學方法,其與我國法學研究卻天然相通,可普遍適用于不同法律問題的解決,不妨將系統(tǒng)的方法納入刑民交叉案件的研究中去。系統(tǒng)的方法要求我們以整體、聯(lián)系的觀點看問題,因此,處理刑民交叉案件也應將其看作一個完整的系統(tǒng),厘清構成要素即實體與程序之間的相互作用,找到兩者之間的處理邏輯。通過實體到程序再到整體的思路,我們可以在分別解決實體及程序問題的同時兼顧兩者之間的價值平衡。另外,也要善于運用系統(tǒng)思維將刑民交叉中罪與非罪的界限、審判模式選擇及民事合同效力認定中的具體沖突進行有效化解。

注 釋:

①參見〔2018〕最高法民終509號判決書,中國裁判文書網(wǎng)。

②例如:陳興良.刑民交叉案件的刑法適用[J].法律科學(西北政法大學學報),2019,(2);周光權.“刑民交叉”案件的判斷邏輯[J].中國刑事法雜志,2020,(3);陳少青.刑民交叉實體問題的解決路徑——“法律效果論”之展開[J].法學研究,2020,(4)。

③例如:張衛(wèi)平.民刑交叉訴訟關系處理的規(guī)則與法理[J].法學研究,2018,(3);紀格非.論刑民交叉案件的審理順序[J].法學家,201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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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非法人團體的法律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