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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四十年來內(nèi)蒙古土默特地區(qū)蒙漢家族的系譜編修與族際交往

2021-11-26 08:35
民俗研究 2021年2期
關(guān)鍵詞:家譜家族

田 宓

系譜編修一直是中國宗族研究中的一項重要內(nèi)容。陳其南、孔邁隆、錢杭等學者都對這一問題進行了深入研究。其中,陳其南立足臺灣社會和西方中國人類學研究提出強調(diào)“房—族”異輩縱向關(guān)系的系譜編修原則。(1)陳其南:《家族與社會》,(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公司,1990年??走~隆(Myron L.Cohen)指出,在中國北方宗族系譜編寫中存在兩種模式,即“父系親屬固定系譜模式”和“父系親屬團結(jié)模式”,前者強調(diào)縱向的長子繼嗣制度,后者強調(diào)宗族世系的平等性。(2)[美]孔邁?。骸吨袊狈降淖谧褰M織》,夏也譯,中國社會科學院社會學研究所:《家庭與性別評論》第4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年,第163頁;Myron L. Cohen,“Lineage Organization in North China”, The Journal of Asian Studies, vol.49,no.3(Aug 1990), p.511.錢杭在山西沁縣家譜中發(fā)現(xiàn)了側(cè)重同輩橫向關(guān)系的“門”型系譜結(jié)構(gòu)。(3)錢杭:《沁縣族譜中的“門”與“門”型系譜——兼論中國宗族世系學的兩種實踐類型》,《歷史研究》2016年第6期。不過,這些討論大都基于學者們對漢人社會的觀察。在多民族共生共存的區(qū)域,不同民族家譜系譜的編修情況如何?怎樣相互融匯?這一問題還需要更多討論。

土默特地區(qū)(今呼和浩特市、包頭市一帶)是內(nèi)蒙古西部一個蒙漢雜居區(qū)域。伴隨著“走西口”的歷史進程,山西漢人把“口里”的修譜傳統(tǒng)帶到了“口外”。受經(jīng)濟條件、識字水平和文化傳統(tǒng)等因素影響,這些記載漢人家族世系的資料載體不一、形制各異、內(nèi)容有別,與遷出地山西的家譜相比,有同有異。錢杭在山西沁縣發(fā)現(xiàn)的強調(diào)同輩關(guān)系的“門”型系譜,在土默特地區(qū)也有發(fā)現(xiàn)。(4)錢杭:《沁縣族譜中的“門”與“門”型系譜——兼論中國宗族世系學的兩種實踐類型》,《歷史研究》2016年第6期。但在“門”型系譜之外,還有按照大宗譜法原則編修的“支系”系譜。前者注重強化遷居“口外”漢人的家族團結(jié),后者側(cè)重加強“口里”與“口外”漢人的家族整合。因此,探討土默特地區(qū)漢人家族的系譜書寫,不僅可以闡析漢人系譜的地域?qū)嵺`過程,還可以進一步分析“口里”和“口外”的漢人如何通過家族譜系編修實現(xiàn)更大范圍內(nèi)的跨地域整合。

內(nèi)蒙古地區(qū)保留著一些清代貴族和世職家族的官修世系譜。(5)參見李金花:《從〈中國蒙古文古籍總目〉分析蒙古族家譜特點》,王華北:《少數(shù)民族譜牒研究》,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2013年;伯蘇金高娃:《蒙古族家譜的收藏與特點》,王鶴鳴、王洪治等:《中國少數(shù)民族家譜通論》,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這些世系譜的出現(xiàn)和流傳,與清代盟旗制度有緊密聯(lián)系。它們是清政府為掌握蒙古貴族或世職家族內(nèi)部情況,確定承襲次序,令其編寫而成。不過,1949年以后,隨著盟旗制度的變化,這些官修世系譜失去了賴以存在的社會基礎(chǔ)。近些年來蒙古人家譜編修出現(xiàn)了由官到私的新動向,其家族世系的記錄方式也隨之改變。在中國漢人社會的家譜研究中,宋代以來伴隨著中國社會宗族庶民化的趨勢,“族譜”發(fā)生由官而私的變化,家族譜系也有了新的表現(xiàn)方式,這一觀點已經(jīng)是學界的共識。潘光旦、多賀秋五郎、常建華、陳爽等學者都對這一歷史過程進行了深入探討。(6)參見潘光旦:《中國家譜學略史》,《東方雜志》1929年第26卷第1號;[日]多賀秋五郎:《中國宗譜の研究》,日本學術(shù)振興會,1981年;[日]多賀秋五郎:《中國宗譜》,周芳玲、閻明廣編譯,中國社會出版社,2008年;常建華:《中華文化通志·宗族志》,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年;陳爽:《出土墓志所見中古譜牒研究》,學林出版社,2015年。然而,對于非漢人社會的群體來說,他們的族譜發(fā)展有著與漢人社會不同的節(jié)律。因此,本文擬探討蒙古家譜的演變軌跡,希望從多維時空層次觀察中國宗族的歷史面貌。

與此同時,在土默特這一多民族共生共存、相輔相依的邊疆地區(qū),隨著蒙漢民眾日常生活中頻繁的互動往來,其家族系譜編修也呈現(xiàn)出蒙漢文化融匯的特征與趨同現(xiàn)象。因此,考察土默特地區(qū)蒙漢家族系譜書寫的具體實踐,能夠使我們從“蒙地”的視角,了解民族交往和交融的歷史過程,進而促進對中國社會多元一體格局形成的深入理解。

筆者近年來多次在土默特地區(qū)進行田野考察,在歷次田野考察中,都注意收集家譜資料。目前共收集清末以來各種類型的世系譜、容、家譜等資料共55份,主要包括記錄于筆記本或麻紙上的世系譜2份,打印本世系譜1份,墓碑世系譜2份,容22份,手抄本家譜4份,打印本家譜5份,正式出版家譜19份。此外,筆者還長期跟訪正在編修的家譜3部。在這些資料中,有2份墓地世系譜,3份已出版家譜,1份打印世系譜,2份正在編修家譜屬于蒙古家族,其余均屬于漢人家族。這些資料展現(xiàn)了土默特地區(qū)蒙漢家族系譜編修的獨特歷史進程,為本文的研究奠定了資料基礎(chǔ)。

一、蒙古家族的系譜書寫

蒙古人編撰世系譜的歷史可以追溯至元代,其時蒙古貴族與平民都有家譜。及至明代,蒙古貴族留有世系譜,普通平民則沒有家譜。清代以后,出于“襲職”的需要,蒙古貴族和世職家族等普遍編修家譜,平民也編寫家譜,但為數(shù)較少。(7)于永發(fā):《土默特蒙古族的家譜》,呼和浩特市政協(xié)文史資料委員會編:《呼和浩特文史資料(少數(shù)民族與宗教專輯)》第9輯,內(nèi)蒙古人民出版社,1994年。20世紀80年代以來,由于社會環(huán)境的變化,經(jīng)濟實力的增長以及文化水平的提升,不少土默特蒙古人開始編修家譜。與清代情形不同,蒙古人編修家譜不再出于“襲職”的目的。無論其先人曾有世襲職銜,還是身為平民百姓,越來越多的蒙古人出于慎終追遠、凝聚認同的目的投身于家譜編修活動。這一過程體現(xiàn)了在社會情境的動態(tài)變化中蒙古人的家譜從官到私的演變趨勢。《阿爾賓遺缺家譜淺考——托克托縣章蓋營村姜姓溯源》(以下簡稱《阿爾賓遺缺家譜淺考》)《伏氏家譜》《富榮家族宗譜》就是在這一歷史過程中出現(xiàn)的3份資料。

托克托縣章蓋營子村蒙古姜姓,為世管佐領(lǐng)之家。其家中留有1份由第十三次承襲世管佐領(lǐng)阿爾賓口述、旗府筆帖式記錄的遺缺家譜。家譜藏于土默特左旗檔案館。家譜實際上是一份譜單,標題為《承襲因病辭職世管佐領(lǐng)阿爾賓之遺缺家譜》。(8)榮盛:《一份罕見的蒙古族家譜世系——淺論托克托縣姜姓的世襲佐領(lǐng)》,戈夫、烏力更、姜潤厚編著:《阿爾賓遺缺家譜淺考——托克托縣章蓋營村姜姓溯源》,內(nèi)蒙古黨委機關(guān)印刷廠,2011年。這一家譜主要是為家族承襲“世職佐領(lǐng)”所用。清代土默特旗佐領(lǐng)分為世管佐領(lǐng)、勛舊佐領(lǐng)和公中佐領(lǐng),其中世管佐領(lǐng)和勛舊佐領(lǐng)為世襲。光緒《土默特志》載:“歸化城土默特兩翼額設(shè)參領(lǐng)、佐領(lǐng)、防御、前鋒校、驍騎校等官。遇有缺出,由綏遠城將軍揀定正陪送院,帶領(lǐng)引見補放。如佐領(lǐng)中有世襲者,即照襲職例辦理。”(9)光緒《土默特志》卷七《政典考》,《中國方志叢書》·塞北地方·第十六號,(臺北)成文出版社,1968年,第118頁。正是為滿足“襲職”需要,土默特兩翼世管、勛舊佐領(lǐng)官譜應運而生。土默特旗是仿照八旗制度編設(shè),八旗佐領(lǐng)家譜冊自雍正朝開始逐漸變?yōu)楣儆校角∪?1738)完全成為國家檔案。(10)[日]細谷良夫:《〈八旗通志·旗分志〉的編纂及其背景——雍正朝佐領(lǐng)改革之一》,陳佳華、劉世哲譯,《民族譯叢》1989年第2輯。因此,土默特蒙古勛舊、世職佐領(lǐng)的家譜也應經(jīng)歷了這一過程??梢韵胍?,像阿爾賓家族的承襲官譜,在有襲職資格的土默特蒙古人中應該是普遍存在的。

《承襲因病辭職世管佐領(lǐng)阿爾賓之遺缺家譜》從正中自上而下用蒙、漢兩種文字書寫十一代男性子嗣的名字,以及世襲佐領(lǐng)的十三次順序。蒙文在左,漢文在右,承襲之人用紅筆框出。由遺缺家譜可知,世職承襲不完全是長子承襲。同時,承襲家譜只包括部分家族成員。這主要與清廷關(guān)于佐領(lǐng)承襲的一系列規(guī)定有關(guān)。清廷規(guī)定“原立佐領(lǐng)長支子孫承襲缺出,應揀選出缺人子孫擬正,別支子孫曾經(jīng)承襲者擬陪。其余各支毋論曾經(jīng)承襲與否,每支揀選一人列名?!⒆纛I(lǐng)絕嗣,應令伊胞兄弟子孫擬正”。(11)《清實錄》卷七四九,乾隆三十年十一月下庚子條,中華書局,2008年,第18097、18098頁。這些內(nèi)容在遺缺家譜中有所體現(xiàn)。畢理克初次獲得世職后,由其長子補尼斯賀二次承襲,補尼斯賀傳其子納木扎布三次承襲。納木扎布無嗣,世職轉(zhuǎn)回到畢理克次子補木色楞一系,由補木色楞四次承襲。家譜在襲職人員之外,還另外列有別支人名,但并不包含全部家族男性成員。

1949年以后,隨著盟旗制度的變化,同時受到近年來各地修譜熱的影響,土默特地區(qū)的蒙古人也開始編修家譜。自20世紀90年代開始,姜姓族人就著手整理家史,編撰家譜,至2011年出版了《阿爾賓遺缺家譜淺考》。如果說《承襲因病辭職世管佐領(lǐng)阿爾賓之遺缺家譜》是族中為承襲世職而修,那么它在載入《阿爾賓遺缺家譜淺考》一書時,則更多出于慎終追遠和凝聚認同的目的而得以傳延和續(xù)修。新的家族世系在謄錄舊有家譜的基礎(chǔ)之上,又續(xù)寫了三代,直至最新的世代。續(xù)寫的三代人名,只有漢文,沒有蒙古文。與《承襲因病辭職世管佐領(lǐng)阿爾賓之遺缺家譜》相比,新譜記錄了全部家族男性成員和第十代以后的女性成員。例如,在遺缺家譜中記錄阿爾賓的兩子姜繼宗、格勒增,但在續(xù)譜中,則記錄了其全部四子一女,除姜繼宗、噶勒增(12)原文寫作“噶”,格勒增與噶勒增應為同一人。以外,還有達兌、拉格僧二人,老女子一人。由此可見,姜姓族人新修的私譜系譜比清代的官譜系譜在內(nèi)容上要更為豐富。

托克托縣噶爾圖營子村伏氏家族家譜則反映了平民蒙古人編修家譜的情況。伏氏家族祖上是守衛(wèi)托克托縣城南湖灘河朔黃河官渡的土默特兵丁,乾隆年間住在黃河北岸的西營子村,后黃河改道,伏氏家族隨廣寧寺遷往噶爾圖營子村。(13)伏飛平:《召灣蒙古伏氏家族族源、漢姓來歷及其與廣寧寺關(guān)系考》,《托克托文史資料》編輯委員會、政協(xié)托克托縣委員會編:《托克托文史資料》第7輯,內(nèi)蒙古呼和浩特市宏達鑫彩印有限公司,2002年。其族人于1982年整理了家族世系,到1991年編成《伏氏家譜》。(14)《伏氏家譜》,筆者2011年11月11日在托克托縣城收集?!斗霞易V》全部內(nèi)容記錄在三張A3紙拼成的白紙之上,用漢文書寫;紙張右側(cè)寫有“伏氏家譜”四個字,蓋有“伏”姓印章;“伏氏家譜”右側(cè)有一行小字“公元一九九一年夏七月制”;左側(cè)則為從左至右按長幼次序書寫的寶塔形家族世系,共計七代;左上角四行小字記錄了此譜所據(jù)資料和整理人情況:

根據(jù)史實資料《同治四年二月十六日欽命功牌四□號綏遠城將軍、歸化城付(15)原字如此。都統(tǒng)和光緒元年四月廿二日功牌第一千三百五十九號鎮(zhèn)守綏遠城等處將軍斐凌阿巴圖魯定》及伏老石口敘(16)原字如此。(時年七十七歲),由伏成義(40歲)、伏占元(36歲)叔侄二人于托克托縣城整理。一九八二年五月十日。(17)《伏氏家譜》,筆者2011年11月11日在托克托縣城收集。引文中伏老石、伏成義、伏占元三人的年歲標記為原文。另,“民間文書整理與研究”微信群的諸位師友曾幫助辨識文中字跡,謹致謝忱。

由上可知,這份家譜是在1982年根據(jù)兩份“功牌”和族中老人伏老石口述資料整理而成。伏氏族人在清代曾有人獲過軍功,但無人擔任世職,此前家中也沒有編寫家譜,所以,這是一份從無到有的私譜。其在家族世系的記錄方式上,與上述《承襲因病辭職世管佐領(lǐng)阿爾賓之遺缺家譜》存在較大差異?!斗霞易V》最上方為人名“哈斯(哈計)”,以下是連續(xù)七代世系,記錄包括男女全部族人姓名。顯然,《伏氏家譜》在家族世系的范圍上具有更強的包容性。

在定居化的歷史進程中,蒙古人大約在乾隆年間逐漸改變了天葬習俗,開始了土葬傳統(tǒng)。在土默特地區(qū),一般蒙古人家都有家族墓地。而家族墓地的墳塋次序,也成為一些沒有留下文字資料的蒙古人追記祖先、連綴系譜的重要依憑。2006年出版的托克托縣《富榮家族宗譜》,就是根據(jù)墳地情況和族人口傳追溯的家族世系。富榮家是駐守五十家子臺站的蒙古兵丁,康熙三十一年(1692)從沙爾沁搬到了五十家子。家族世系在乾隆末年土葬之前,已無法確定。其老墳共埋葬六代人,分為富、榮兩門。富氏一門在土葬后的四代無法查考,只能看出是四代單傳。到第五代才有人名傳世。榮氏一門土葬前和土葬后二代無法考察,唯能看到是二代單傳。第三代以后方有人名流傳。對此,家譜主修人佟格拉感嘆道:“家族土葬前的歷史不清;而土葬后4代前的情況也不了解,使《宗譜》只能‘厚今薄古’?!?18)佟格拉主修:《富榮家族宗譜》,2006年,第179頁。

近年來,一些蒙古人還在家族墳地立碑,追記祖先世系。托克托縣滿水井村的王氏蒙古人就是其中一例。王氏家族先祖鐵甲半,乾隆年間因軍功受封滿水井村,此后族人在這里兼營農(nóng)牧業(yè)和旅店業(yè),至今已繁衍十代人。該家族于2007年4月5日,在家族墓地豎立了一座鈍角三角形大理石石碑,正面鐫刻寶塔形的家族世系,從鐵甲半開始共記七代。只錄入了男性先人,其背面則簡要地記錄了家族歷史。在墓地西北角還立有一座敖包,使整個墓園呈現(xiàn)蒙漢文化交融的樣貌。(19)王家墓碑系譜,筆者2012年4月15日在托克托縣滿水井村拍照采集。

上述幾份世系譜和家譜,姜姓家族祖上擁有世職,留有官譜。族人在這份官譜的基礎(chǔ)之上,又續(xù)修了新譜,其余世系譜和家譜均是祖上沒有世職的普通蒙古人于近年新修。二者共同反映了因應盟旗制度的變化,蒙古人家譜由官而私的變動趨勢。家譜在各個時代承擔著不同的社會功能,其在形制和內(nèi)容上存在較大差異??偟膩碚f,私譜比官譜具有更大的豐富性和包容性。

二、漢人家族的系譜編修

民人從山西等地遷至口里,早期大多單身前來,久而久之,在口外定居,不斷生息繁衍,從個人發(fā)展為家族。在家族的發(fā)展過程中,譜系的記錄和傳承是一項必不可少的重要內(nèi)容。他們主要通過“麻紙譜單”“容”“家譜賬簿”“家譜”等形式記錄其祖先譜系。此外,墓地墳塋的排列也反映了家族世系。這些多樣化的記錄方式是在長期的歷史中形成的,體現(xiàn)了土默特漢人家族的發(fā)展歷程。

(一)墳地上的家族系譜

漢人在“口外”落地生根的重要標志之一是立墳,但漢人從初至“口外”到扎根塞上,往往經(jīng)歷數(shù)代人才完成。2016年出版的善岱鎮(zhèn)董家營村《董氏宗譜》記錄了這一過程:“董姓祖墳分布在董家營村周邊,祖墳里埋的最高輩分是才字輩。才字輩以上先祖的遺骨都運回祖籍崞縣大莫村安葬。由于當時生活艱難,立足未穩(wěn),究竟能不能扎根,長久定居,先人們還在猶豫不決。他們眷戀故土,不愿意拋尸他鄉(xiāng)。”(20)董進華、董進和執(zhí)筆:《董氏宗譜》,2017年,第12—13頁。董家是乾隆時期從“口內(nèi)”遷至“口外”,其始遷祖是五世祖董薦國,引文中的“才”字輩,已是第九世。也就是說,從董薦國后,又過了三代,董家才從心理層面在“口外”生根。這一過程直到近年還在發(fā)生。武川縣鄧先生的祖父民國年間,從山西右玉縣來武川縣做長工謀生。祖父過世之后,拉回口里埋葬,但其父親過世之后則葬在口外。(21)訪談對象:鄧先生;訪談人:田宓;訪談時間:2019年8月11日;訪談地點:武川縣城。

漢人的家族墓地一般呈三角形排列。最頂端的墳塋多是一個衣冠冢,是在“口外”定居埋葬的立世祖向上追溯的祖先,實際并沒有來過或者葬于“口外”。立世祖以下按照世代順序依次分層排列。當一塊墓地土地用盡或族人外遷時,家族便另外開辟新的墳地。因此,一般土默特地區(qū)的家族都不止有一塊墓地,墳地實際上就是鋪在大地上的一幅家族世系圖。(22)[美]孔邁?。骸吨袊狈降淖谧褰M織》,夏也譯,中國社會科學院社會學研究所:《家庭與性別評論》第4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年,第163頁。2012年修成的《王氏成林之宗譜》記載了該家族的白武營墳地墳塋排列情況:

第一層安葬王成林,第二層安葬永字輩五子,第三層潤字輩15人中安葬了9位,東起第一墳葬潤禮,第三墳葬潤C(23)原字如此。(按腳下埋王德高而定),第八墳葬潤稷,最西一墳葬潤澤。第四層東起第一墳葬德廣,第四墳葬遷往古城的德高,第七墳葬德厚。第五層東起第二墳葬有發(fā)(大撓),第三墳葬遷往把柵的二撓,第四墳葬古城善小。第六層東起第一墳葬世昌,第二墳葬世漢。塋地縱、橫各40米,占地2.4畝……王三撓在長征(24)原字如此。地祖墳東起墳,西距祖塋百米。王世威另起墳塋,在村東長畛地西廟灣地,東距祖塋三四百米。把柵王世蘭在村東呼大二級公路東叫大地的地方另起墳,遠離祖塋東,基本在東西一條線上。(25)《王氏成林之宗譜》編撰委員會編:《王氏成林之宗譜》,2012年,第92頁。

《王氏成林之宗譜》表達墓地墳塋次序時,經(jīng)常使用“第×層”,“層”指不同的代際。比照《王氏成林之宗譜》中的家族世系表,可以發(fā)現(xiàn)這處墳地正是按照代際排序。由于墳地占地面積的限制以及家族人口的繁衍,不斷有族人另起墳地。漢人家族族人在每年清明節(jié)、農(nóng)歷七月十五、十月初一、臘月三十和正月初三上墳,這些儀式活動不斷地強化著家族認同。

(二)筆記本、麻紙上的家族系譜

在呼和浩特市土默特左旗沙爾沁鄉(xiāng)六犋牛村石家,保留著一份記錄在筆記本上的祖先世系。(26)石家筆記本系譜,筆者2011年12月23日在土默特左旗沙爾沁鄉(xiāng)六犋牛村收集。筆記本第一行寫著“供俸”(27)原字如此。二字,其下自上而下共列有石生洞、石傅、石召恒、石岱、石如太、石旺六代六個人名。石先生介紹家族說,祖先石生洞和其子石儒從忻州遷居“口外”謀生,二人過世后,由石生洞的孫子石召恒送回原籍埋葬。至石召恒時,才在六犋牛立墳。(28)訪談對象:石先生;訪談人:田宓;訪談時間:2011年12月23日;訪談地點:土默特左旗沙爾沁鄉(xiāng)六犋牛村。因此,這份家譜應該記錄的是石先生直系祖先的名字。這份祖先世系內(nèi)容淺易單一,字跡橫趄豎仰,顯示記錄人文化水平不高,但這恰恰反映了那些沒有機會接受更多教育者特別希望記住自己祖先的樸素情感。

和林格爾縣巧爾氣營子村石先生家中珍藏著一份譜單,用毛筆書寫于麻紙之上。(29)石家譜單,筆者2011年11月21日在和林格爾縣巧爾氣營子村收集。從書寫工具和紙張判斷,這張譜單應該是家族成員較早記錄下來的家族世系。譜系從立世先祖石都開始,共記錄了八代。從立世祖石都至第五代石進府都是單系,在石進府之后,子嗣呈寶塔狀分布,這表明譜單側(cè)重記錄石進府一系的后代。祖先世系的最后兩行有故父、故顯考父、故兄、故堂兄等字樣,說明只有故去的人,才登錄其上。石先生介紹,石家是從第八代石富移居“口外”,譜單的左下角寫著“故顯考父石富”,所以,這份譜單應該是由石富的后代所記,其意在保留石富以上的家族譜系。

無論是形制還是內(nèi)容,這些筆記本和麻紙上的祖先世系記錄都相當簡單,因為編修形制和內(nèi)容更為復雜的容和家譜,需要相對穩(wěn)定的社會環(huán)境、一定的經(jīng)濟條件與相當?shù)奈幕?。當這些客觀條件不具備,人們又有記錄自己祖先的意愿時,族中粗通文墨的人便會采用這樣的形式記住自己的祖先。

(三)容、家譜賬簿上的家族系譜

容普遍流行于甘肅、山西、河南、河北、山東各省,是中國北方家族構(gòu)建過程的重要載體。(30)參見韓朝建:《華北的容與宗族:以山西代縣為中心》,《民俗研究》2012年第5期;龍圣:《多元祭祀與禮俗互動:明清楊家埠家堂畫特點探析》,《南京藝術(shù)學院學報(美術(shù)與設(shè)計)》2018年第1期;王愛俠、李平:《家堂:平面的祠堂——以山東昌邑玉皇廟村為例》,《民俗研究》2020年第1期。土默特地區(qū)的容,又稱“云”“云譜”,由山西民人帶入,逐步在當?shù)貜V為傳布,記錄家族中過世先人的名字。上述和林格爾縣巧爾氣營子村石家,于1964年11月23日立容。石家的容,繪制了一座祠堂,祠堂入門牌坊上書“祖光堂”,祠堂中間供奉高祖石富、劉氏畫像。祠堂上懸掛楹聯(lián),橫批為“光前裕后”,上聯(lián)為“絢彩燦爛守祖德”,下聯(lián)為“香煙繚繞承宗恩”。右上角畫了一口鐘,鐘上寫有“一九六四年十一月廿三日”。容上共有五代祖先,第一代是“高祖石富之位”,以下又有四代。(31)石家“容”,筆者2011年11月21日在和林格爾縣巧爾氣營子村收集。如前所述,石富是石家移居“口外”和林格爾巧爾氣營子的第一人。與前述石家麻紙譜單重在記錄石富之前的系譜不同,這份“容”重在記錄石富以后的家族系譜。

除了“容”以外,土默特地區(qū)的漢人還利用簡易的“家譜”來記錄祖先的世系。乾隆年間,張維春、張維屏兄弟二人從山西忻州市馬義縣,移居今土默特右旗威俊村。張維春過世之后,由弟張維屏將其遺骸運回“口里”埋葬,張維屏及其后人則在土默特落地生根。(32)土默特右旗溝門鎮(zhèn)威俊村編委會編:《威俊村史》,2013年,第18、19頁。在今族人張先生家中收藏著一份“家譜”,這是一份記錄在麻紙本子上的簡單世系譜,沒有標注成譜時間。在舊譜之上,又于1981年重新接續(xù)了部分內(nèi)容。舊譜共記錄至十五代,接續(xù)部分記錄十六、十七、十八代。

家譜第一頁是封面,第二頁至第三頁為1981年重寫謄寫的內(nèi)容,第二頁首先寫立世先祖“張諱彥連、妣王氏”和四位二世祖“敬賢、敬先、敬禮、敬名”的名稱,第三頁則是四位二世祖和三世祖的名稱。從第四頁開始,紙張破舊,為舊譜,下面分別是立世祖和二世祖的名稱,此后各頁是歷代世系,共記錄十八世。(33)《張氏家譜》,筆者2015年4月7日在土默特右旗威俊村收集。2012年,張氏家族根據(jù)這份家譜又制作了《張氏家族家譜》。這份家譜是一張大幅打印紙,左側(cè)小字自下而上記錄了一世先祖張彥蓮至十二世先祖張安仁,每代記錄一人;中間是寶塔式譜系;最上方書“先祖張安仁”,其下是張維屏。從前述內(nèi)容可知,張氏家族是從張維屏開始移居“口外”,在寫立此份家譜時,立譜人在張維屏以上又往前追溯了一代,共記錄了九代家族男性成員。(34)《張氏家族家譜》,筆者2015年4月7日在土默特右旗威俊村收集?!稄埵霞易寮易V》形制上與“容”類似,但并不像“容”一樣,只登錄家族中過世先人的名字,而是記錄全體家族成員。

托克托縣大北窯村的王家,其先人王成林在乾隆年間從原籍壽陽縣遷入口外,在今族人王先生家中保存著一份《家普賬簿》。(35)王氏《家普賬簿》,筆者2011年12月24日在托克托縣城收集?!凹移铡睉獮椤凹易V”之誤,特此說明。這份資料,由家族的第五世(王成林為一世)王纘緒于民國三十三年(1944)記錄。王纘緒生于光緒十二年(1886),亡于1962年,其人頗通文墨,曾做過村社中的記賬先生。

《家普賬簿》只記載了家族的譜系,從高祖王昱武記起,共收錄六代。從王成林以上有高祖、曾祖、祖、父四代,王成林以下則記錄兩代。王成林以上世系有無法接續(xù)的情況。世系表首先記載高祖王昱武,下有曾祖三人王汝材、王汝含、王汝曾,祖父五人王貴發(fā)、王貴富、王貴德、王貴花、王貴青,父親王貴富有王成山、王成海、王成林三子。家譜中沒有具體標明曾祖到祖父之間的關(guān)系,即無法知道貴字輩五人的父親是汝字輩中的哪一個。而從王成林以后,則世系清晰,這表明王成林應為家族遷往“口外”的第一人。族中王先生根據(jù)其家傳契約、口述資料和家譜賬簿對此推斷:“關(guān)于何祖外遷的問題無口傳,更無記載。但完全可定為王成林。從王纘緒老人筆抄家譜賬簿看出,從王成林以后,其下輩輩有傳人,世系清楚……從所留地契老約中也可窺見一斑,唯王成林一人輩分最高,再無他人?!?36)《王氏成林之宗譜》編撰委員會編:《王氏成林之宗譜》,2012年,第6頁。這份家譜只是一份簡要的世系譜,卻成為后世編撰家譜的重要依據(jù)。2009年,王先生據(jù)此譜記載,回原籍查訪,于2012年編修出版了《王氏成林之宗譜》。(37)《王氏成林之宗譜》編撰委員會編:《王氏成林之宗譜》,2012年,第6頁。

“容”與“家譜賬簿”相較“筆記本”和“麻紙”,其記錄的祖先世系內(nèi)容更為復雜。在無力修譜的情況下,“容”與“家譜賬譜”顯然是土默特地區(qū)漢人家族凝聚認同的重要憑借。同時“容”“家譜”又是人們創(chuàng)修內(nèi)容更為翔實的“家譜”的主要依據(jù)。

(四)家譜中的“門”“柜”與“支系”

20世紀80年代以來,土默特地區(qū)的漢人開始積極編修家譜。這些家譜中的相當一部分,是在原來“世系譜”“容”或者“舊譜”的基礎(chǔ)上修撰而成。乾隆初年,曲家先人曲國孝從山西五臺縣遷居土默特左旗沿河村。曲氏家族中曾保留三個“容譜”,分別修于1930年之前、1930年左右和1973年,前兩個容因自然損毀和政治運動,都已湮沒無存。到1973年重修容譜時,所能依憑的只有族人手抄于白麻紙上的簡要遺譜。曲家根據(jù)這份簡要遺譜,加上家族保留的修井單、契約以及口傳資料,于2009年修成并出版了家譜。(38)曲勝利主編:《曲氏宗譜》,何林工作室,2009年,第1頁。

沿河村曲家曲國賢、曲國孝兄弟二人最早移居口外。曲國賢生一子曲富銀,父子二人后來回到口里。曲國孝一脈則定居口外。曲國孝生有一子曲富成,曲富成生有曲長德、曲長發(fā)、曲長富、曲長成、曲長財五子。這五子分為長、次、三、四、五門。次門“門祖”曲長發(fā)生有曲文宴、曲文殿、曲文科三子。其中,曲文宴生鳳儀、鳳祥二子,曲文殿無子嗣,曲文科生鳳春,鳳林二子。曲鳳儀一家,家境富裕、人丁興旺,生韓音、皋音、世音、忠音四子,此后開始立柜,分為大柜、二柜、三柜、四柜,而其余同父兄弟或表兄弟鳳祥、鳳春、鳳林仍稱“次門”。(39)曲勝利主編:《曲氏宗譜》,何林工作室,2009年,第19-67頁。曲氏家族從在“口外”立祖,到第三代“立門”,再躍二代曲鳳祥“立柜”,表明家族系譜出現(xiàn)了非均衡裂變。

《陳氏家譜續(xù)》也是依據(jù)家中先人流傳的內(nèi)容較為簡單的“家譜冊”等資料修成。大約在乾隆末年到嘉慶初年,陳氏家族的先人陳玉龍、陳玉風從山西朔州遷居今土默特左旗二十家子村。族人陳功在1935年以前曾撰寫一部“家譜冊”,這是其家族最早較為完整地保存家族歷史的文字資料,此后因為戰(zhàn)亂等沒再續(xù)寫。家族第六代國富曾撰寫草稿,但未能完成,其將草稿移交于第七代陳森。20世紀80年代以后,第七代陳彬開始撰寫家譜,1995年完成印刷。2003年后再次續(xù)譜,2006年完成《陳氏家譜續(xù)》。(40)陳孝達主編:《陳氏家譜續(xù)》,內(nèi)蒙古國稅局印刷廠,2006年,第1-6頁。陳氏家族以“柜”區(qū)分支系。光緒二十九年(1905),家族按照陳健明、陳健亮、陳健昌三支分家,分別稱“大柜”“二柜”“三柜”。民國二年(1913),“三柜”內(nèi)部陳鈞(當時已經(jīng)去世)、陳鎰、陳躍弟兄三人再次分家,陳鈞仍然為“三柜”,陳鎰和陳躍分立“四柜”。民國十四年(1925),“大柜”內(nèi)部陳功和陳峻分家,陳功仍然為“大柜”,陳峻成為“五柜”。同時,二柜內(nèi)部因陳巍是從大柜過繼的,稱“小二柜”,而陳崗是陳健亮親生,因此稱“老二柜”。從此便有了“大柜”“老二柜”“小二柜”“三柜”“四柜”“五柜”的稱呼。(41)陳孝達主編:《陳氏家譜續(xù)》,內(nèi)蒙古國稅局印刷廠,2006年,第27頁。由此可見,家族第一次立柜時,強調(diào)的是陳健明、陳健亮、陳健昌三人的關(guān)系。此后三人子侄輩分家重組,三個柜橫向裂變?yōu)槲鍌€柜,但仍然強調(diào)橫向同輩關(guān)系。這一裂變過程和系譜特征,與錢杭先生在沁縣對“門”的觀察是一致的。(42)錢杭:《沁縣族譜中的“門”與“門”型系譜——兼論中國宗族世系學的兩種實踐類型》,《歷史研究》2016年第6期。

山西漢人從“口里”遷至“口外”,一些家族中的有力之人每有“匯譜”之舉,即力圖將“口內(nèi)”和“口外”的宗親匯為一譜。早在民國時期,在“口外”的山西人便有聯(lián)結(jié)“口內(nèi)外”族人,理清家族世系的行動。山西河曲縣巡檢村任家,從乾隆年間從原籍來“口外”謀生,逐漸在各處開枝散葉。民國時期,族人任全熙到綏遠讀中學,此后一直留在當?shù)毓ぷ魃?。他感嘆:“每有族人詢及世系,不敢貿(mào)然解答。竊思余嘗遍及綏遠各縣,本族世系尚不明白,何以與族人聯(lián)絡(luò)感情?”(43)任全熙:《匯譜緣起》,任存弼主編:《晉北巡檢司任氏宗譜》,山西出版?zhèn)髅郊瘓F·三晉出版社,2012年,第15頁。為此,任全熙親赴包頭、薩拉齊、河套等地,逐處詢查,搜求家譜,依次排輩,終成“西譜”,并與山西原籍的“東譜”匯于一處,這就是任氏家族最早版本的1934年匯譜。

2011年,任氏家族針對1934年舊譜存在的雖為合編實則合印、實際排輩與相延稱呼矛盾、家譜中斷等“三不足”,重新續(xù)譜。家族成員借助“登廣告、發(fā)短信、上網(wǎng)開博”等現(xiàn)代化通訊手段聯(lián)絡(luò)族人,還驅(qū)車四處訪查,“循著當年雁行人走西口之足跡,跑遍大后套”,在各地設(shè)立“續(xù)譜召集人”,2012年終于修成了《晉北巡檢司任氏族譜》。(44)任存弼主編:《晉北巡檢司任氏宗譜》,山西出版?zhèn)髅郊瘓F·三晉出版社,2012年,第7頁。該譜彌補了1934年舊譜的“不足”,合并東西兩院,以系相稱,依例順排。原東院譜稱君瑞系,西院譜稱君旺系,系下分支,自第九世起,分為義、祥、海、恭、溫、偉六支,共記錄了“口里”“口外”三十四代,收入族人17000余位,仍有族人限于家譜截稿日期,未能盡數(shù)收入。修譜人寄望家族后人“賡續(xù)我輩未竟(實不能竟)之事業(yè),將我任氏族人一輩輩譜寫下去”。(45)任存弼主編:《晉北巡檢司任氏宗譜》,山西出版?zhèn)髅郊瘓F·三晉出版社,2012年,第498頁。由此看來,“口內(nèi)外”匯譜的目的是不限家族世代,囊括全部族人,以此實現(xiàn)家族整合。

土默特地區(qū)的漢人家譜,存在按“門”“柜”“支系”等編排系譜的情況。其中“門”“柜”內(nèi)涵基本一致,強調(diào)家族中平行的同輩關(guān)系。這一系譜編排原則強化了移居“口外”家族的內(nèi)部團結(jié)。同時,漢人家族還存在遵循大宗譜法原則編排的“支系”。這種編排方式一般出現(xiàn)在聯(lián)結(jié)“口里”“口外”兩邊家族的匯譜之中。大宗譜法強調(diào)宗族始祖的來源、宗族直系主干的延續(xù)且不限制宗系世代(46)錢杭:《血緣與地緣之間——中國歷史上的聯(lián)宗與聯(lián)宗組織》,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第207頁。,這無疑更加有利于凝聚“口里”“口外”的家族認同。

三、從D先生的修譜活動看系譜編寫與族際交往

在土默特地區(qū),蒙漢民眾共處同一地域空間,彼此依存,相互交融,這在修譜活動中得以具體呈現(xiàn)。土默特左旗D先生的修譜事跡就是一個實例。(47)筆者對D先生的相關(guān)信息進行了技術(shù)處理,所涉及的人名、地名均為化名。D先生是土默特左旗旗志辦的退休人員,退休之后,返回家鄉(xiāng)沿河村居住,曾主持或參與自家以及鄉(xiāng)里多個蒙漢家族的修譜活動。D先生的修譜活動始于自家修譜。他嘗謂“其一曰小說報國;二曰方志報鄉(xiāng);三曰家譜報鄉(xiāng)。此外欲修博物園變鄉(xiāng)為旅游區(qū),此為老朽垂死之志”(48)D先生畫作:《十字架上的懺悔》之《畫作題詞》,土默特左旗沿河村D先生收藏,2018年。。早在1956年,他就制成中股世系圖表;1971年為西股畫容;1985年開始全面收集資料;1995年完成初稿;2002年付之梨棗。(49)D先生編著:《D氏族譜志》,2002年,第1-5頁。此后,D先生多次參與鄉(xiāng)里其他家族修譜。除自家家譜和母族家譜以外,他還參與編修家譜6部,其中漢族4部,蒙古族2部,有些已經(jīng)出版,有些還在編修。

在D先生的修譜活動中,值得注意的是他為三個蒙古族人家修譜的事跡。這三個蒙古家族分別為與D先生同村的李家、劉家和外村的云家,下面重點討論李家。李家在清代是平民蒙古人,乾隆年間領(lǐng)受戶口地,自此以后在沿河村居住生活。2011年修成的《蒙古李氏家譜》是李氏家族第一次纂修家譜,主要由D先生執(zhí)筆書寫。(50)李老虎、李長在、李寶財主編:《蒙古李氏家譜》,何林工作室,2012年,第53頁?!睹晒爬钍献遄V》記載:

蒙古族,除上層王公貴族有譜而外,普通平民是無譜的?!锻聊刂尽烦藥准遗_吉、世管佐領(lǐng)留譜而外,還有幾家平民,這已經(jīng)夠特殊的了。李氏蒙古族譜的出現(xiàn),這也是個好的創(chuàng)舉,這也是土默特蒙古族由馬背民族,多年以來定居農(nóng)耕的結(jié)果。這也是蒙古族走向現(xiàn)代文明,為地方文明和土默特蒙古族文化,添寫的一章畫卷。(51)李老虎、李長在、李寶財主編:《蒙古李氏族譜》,何林工作室,2012年,第1頁。

這段話反映了近些年蒙古平民編修家譜的社會背景和變動趨勢?!睹晒爬钍献遄V》在形制和內(nèi)容上融合了蒙漢兩種元素。譜書前附圖片十頁:第一頁是成吉思汗像;第二頁是一幅水墨駿馬圖;第三頁是世祖烏拉與妻子的畫像,下方空白處是雙龍戲珠圖;第四頁是一幅題字,“開民族譜志先河,載游牧定居文明,筑蒙漢血肉長城,建天驕為國雄風。二零一一年十一月十二日”,下方空白處則繪有孤舟垂釣圖;其余六頁則是初稿、契約、道路、井、石碾、舊宅、新居的照片。譜書正文包括“前言、世系傳略簡介、世系表、李氏全家福、李氏陰宅概況、李氏陰宅、土默特蒙古風俗習慣、后記、捐款花名”等九個部分。其涵蓋的內(nèi)容與一般漢人家譜大同小異。所不同者,有“土默特蒙古風俗習慣”專章。這一章內(nèi)容,主要從時令、服飾、飲食、住宿、婚姻、喪葬、宗教、生育、教子等方面介紹土默特蒙古人的風俗習慣。D先生曾參與新修《土默特志》的編修工作,諳熟地方歷史。在家譜中加入這一內(nèi)容,意在彰顯李家蒙古人的社會身份??傊?,在執(zhí)筆人D與倡修人李家的共同參與中,《蒙古李氏家譜》蒙漢文化交相映襯,這在李家家族系譜書寫中也有所呈現(xiàn)。

蒙古平民修譜最大的困難在于追溯祖先世系。由于大部分蒙古平民對祖先世系記憶模糊,因此,在族中倡修家譜時,首先要解決的問題是祖先世系的連綴。《蒙古李氏族譜》在前言中提到:

關(guān)于我系一族,在初稿中追述在乾隆朝,但由于世系連不起來,我們也不敢肯定。相傳我族并非沿河村土著,依軍功從西南遷徙而來,并領(lǐng)有戶口地。吾拉(烏拉,筆者注)約為遷來第一人,在村中胡氏契約中有記載。烏拉墓下有三丘,即三個兒子:拉莫古楞、五十一、另一子不知名字。今修譜我族以五十一立祖。為了保存材料,我們只得將吾拉一祖提出,吾拉是嘉慶道光朝人,五十一在其略后,至光緒朝初期仍在世,這是沒問題的。(52)李老虎、李長在、李寶財主編:《蒙古李氏家譜》,何林工作室,2012年,第1頁。

由此可見,修譜者根據(jù)D先生提供的契約和自家家族墓地,追溯到了家族中最早遷入沿河村的祖先烏拉,但對烏拉以前的情況,以及烏拉除五十一以外的其他子嗣情況,則并不清楚。同時,由于家譜的倡修者是五十一的后人,因此這份家譜以五十一為一世祖,共記錄八世。五十一的資料則主要取自村中七圣廟碑刻、契約以及族中耆老的口傳資料。《蒙古李氏族譜》一世為五十一,二世四人分別為長子根寶、次子(出家無名)、三子錄錄、四子萬象(絕嗣),其家族世系表以四子各為一門,由于次子出家,四子絕嗣,故而家譜只記錄“長門”和“三門”的后代。前述《富榮家族宗譜》也是依據(jù)墳塋排布情況,以墓地埋葬的兄弟二人各為一門,即富門、榮門。按照“門”來記錄家族世系的方式,顯然是受到了漢人的影響。而且,在修成家譜之前,蒙古人很可能已經(jīng)在日常生活中普遍用“門”來區(qū)分家族世系了。不過,由于蒙古家族的世代較淺,根據(jù)目前已有的資料還無法看到家族的系譜分門裂變情況。

《蒙古李氏族譜》是D先生主修的第一部蒙古族家譜。此外,他還在2017年幫助外村蒙古族云先生編修家譜,目前這份家譜仍在撰寫,還未出版。(53)筆者2020年4月21日曾打電話向云先生咨詢家譜編修進度情況,得知尚未出版。同時,他還協(xié)助同村蒙古劉姓整理了家族世系??梢哉f,正因為蒙漢民眾日常生活中頻繁交往交流,蒙古族新修家譜才呈現(xiàn)出蒙漢文化交織交融的樣貌。

四、結(jié) 語

內(nèi)蒙古土默特地區(qū)蒙漢家族系譜存在多樣態(tài)的表現(xiàn)形式。有石材、麻紙、布帛、打印紙等多類材質(zhì);有手寫、印刷等多種版本;有蒙漢兩種文字,有不同的編寫原則。這種多樣性恰恰表明,在家譜生生不息的生產(chǎn)過程中,不斷融入制度、文化等各個層面的諸多要素。這為研究者透過家族系譜編修闡釋其背后的社會意涵提供了可能。

土默特地區(qū)蒙漢家族的系譜編修,從側(cè)面反映了中國“多元一體”的社會結(jié)構(gòu)如何在多重時空維度中漸進地形成。以中原地區(qū)漢人社會為研究對象,學者們觀察到自宋代以來伴隨宗族組織的庶民化,家譜出現(xiàn)了“由官而私,由公開而私密”的發(fā)展趨勢。(54)潘光旦:《中國家譜學略史》,《東方雜志》1929年第26卷第1號。而對于清代以來才與內(nèi)地逐步實現(xiàn)一體化的土默特地區(qū),因應社會結(jié)構(gòu)從盟旗到民族自治區(qū)的轉(zhuǎn)變,蒙古家族也像宋代以來的內(nèi)地漢人家族一樣,其家譜的編修出現(xiàn)從官到私的轉(zhuǎn)變,并且不斷受到漢文化的影響。這一類似歷史過程在不同時空場域中的鋪展延伸,生動地詮釋了中國“多元一體”社會結(jié)構(gòu)的形成機理。

土默特地區(qū)漢人家族系譜中并存“門”(“柜”)與“支系”兩種編修方式。錢杭先生指出,“目前似乎只有在沁縣族譜中才能完整地、普遍地見到本文所定義的‘門’及‘門’型系譜”。(55)錢杭:《沁縣族譜中的“門”與“門”型系譜——兼論中國宗族世系學的兩種實踐類型》,《歷史研究》2016年第6期。通過本文討論可知,作為山西移民遷入地的土默特地區(qū),也存在與沁縣類似的、能夠更加有效實現(xiàn)家族整合的“門”(“柜”)型系譜。(56)此外,任雅萱研究了山東萊蕪地區(qū)的“門”型系譜,參見任雅萱:《分“門”系譜與宗族構(gòu)建——以明代山東中國山區(qū)萊蕪縣亓氏為例》,《中國社會經(jīng)濟史研究》2017年第2期。這一觀察擴展了“門”型系譜實踐范圍的認識,也反映了在“口外”落地生根的漢人家族如何通過系譜編修加強內(nèi)部團結(jié)。但還需注意的是,土默特地區(qū)“支系”的存在表明,當“口外”與“口里”族人匯譜時,譜系的編寫原則更傾向于強調(diào)縱向異輩關(guān)系的大宗譜法,這一編修方式無疑更加能夠彰顯兩邊家族同源同族,一脈相承的關(guān)系,有利于超越“口外”與“口里”的時空阻隔,形成更具包容性的家族團結(jié)。

在土默特這一蒙漢雜居地區(qū),山西漢人的“門”型系譜編修方式,還深刻地影響了蒙古人的家族觀念。近年來,蒙古人在日常生活和家譜編修時,也用“門”來編排家族世系。因此,編修系譜這一具體活動,呈現(xiàn)了民族邊疆地區(qū)不同民族之間自然而然的交往互動和相輔相依的共生關(guān)系,而這也正是“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凝成和鑄牢的重要現(xiàn)實基礎(chǔ)。

總而言之,中國社會各地的家族系譜從形制到內(nèi)容都有所區(qū)別,而在地域社會不同人群頻繁的交往中,系譜編寫逐漸呈現(xiàn)出越來越多的融合性。正如孔邁隆所說:“在關(guān)于中國地方的研究資料依然匱乏的時候,現(xiàn)在與其考慮宗族是什么不是什么,不如關(guān)注如何更加全面地展現(xiàn)中國社會中有組織的男系親屬群體的各個維度?!?57)[美]孔邁?。骸吨袊狈降淖谧褰M織》,夏也譯,中國社會科學院社會學研究所:《家庭與性別評論》第4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年,第184頁。這一說法,也同樣適用于作為家族發(fā)展重要內(nèi)容的系譜編修。就此而言,本文所討論的土默特地區(qū)系譜多樣態(tài)書寫的演變過程,為增進我們對中國宗族演變和各民族交往、融合歷程的全面認識,提供了一個可供比較的“蒙地”維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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