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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海奇珍:日本江戶時代的一角形象及其變遷*

2021-11-26 07:49邢鑫
海交史研究 2021年2期
關鍵詞:江戶本草獨角獸

邢鑫

日本江戶時代著名儒者、本草家貝原益軒(1630—1714)所著《大和本草》(1708,被同時代日本人視為可與李時珍的《本草綱目》相匹敵的巨著)一書中收錄了一種名為“ウニカウル(一角)”的物品。其條目如下:“蠻語呼一角云ウニカウル。是一獸角也。其獸之名不可知,犀角之類也。于此記蠻國所來所俗傳之功能。解諸毒及酒毒,就中能解魚毒、菌毒。食傷者水服用。傷寒之熱。水溺死者水服用。婦人雪積痛苦。產(chǎn)前后難產(chǎn)、腹痛,加箱根草用。咽甚痛,飲水不通。咽外腫痛,和水加醋少許……痘瘡初病用之,痘出色惡者亦用之,痘熱不退熱水服用。麻疹用之。膈噎諸飲不甚通,一日用二三次。如上者一次磨碎二三分水服用。孕婦勿用。與諸藥無禁忌?!?1)[日]貝原益軒:《大和本草》,東京:益軒全集刊行部,1911年,第419頁。作為益軒數(shù)十年用力本草的結(jié)晶,《大和本草》中收入的條目不限于《本草綱目》和典籍所載,“中華群書之所不載,吾邦之所在,愚之嘗所親觀聽、民俗所稱謂品物之名稱形狀亦粗記之,以助稽考?!?2)[日]貝原益軒:《大和本草》,第11頁。一般而言,益軒很少在《大和本草》大篇幅討論藥物的主治和功能。他之所以詳細記錄了一角的功能,也許正是意識到這一口耳相傳的醫(yī)藥知識鮮有記載,故而破例,不厭其煩地記錄其療效。最遲至18世紀初,神秘的“一角”已經(jīng)成為和木乃伊等相媲美的蠻品妙藥,在外貿(mào)商人、藥商、醫(yī)生之間流傳,《大和本草》的收錄表明了主流知識分子的認可和接受。作為一種少見于漢籍卻在江戶日本甚為流行的奇珍妙藥,來自“蠻國”的一角究竟如何跨越國界、文化乃至社會階層的阻隔,成為眾人皆知的外來藥物呢?江戶時代的一角形象是如何形成與演變?包括儒者、蘭學家、本草家在內(nèi)的知識分子在其中起到了什么樣的作用呢?

一、全球史視野下的一角

要理解一角在日本的形象變遷,必須從一角的故鄉(xiāng)歐洲說起。早在公元前5世紀,古希臘醫(yī)生克特西亞斯(Ctesias)在其著作《印度志》中記錄了一種形如野驢、前額有長角的神秘動物獨角獸。其后亞里士多德、普林尼等學者均有所記載。中世紀的《自然學家》(Physiologus)等具有濃厚基督教色彩的寓言故事將獨角獸視為耶穌的化身,獨角獸與少女及獸角的凈化、解毒能力等母題被廣泛接受,并出現(xiàn)在各類文學作品、繪畫之中。而被歐洲人認為是獨角獸獸角的制品自中世紀晚期便受到上自皇室貴族,下至平民百姓的追捧。大約從15世紀末開始,由于格陵蘭島和北海的開發(fā),獨角獸獸角的貿(mào)易規(guī)模不斷擴大,這一獸角的性質(zhì)和來源引發(fā)了諸多歐洲學者的爭論,獨角獸的真實性也開始受到質(zhì)疑。1638年,丹麥學者奧勒(Ole Worm,1588—1654)發(fā)現(xiàn)所謂獨角獸獸角其實是來自于格陵蘭島一角鯨的長牙,不過他依然相信該角具有解毒功能。有關一角鯨長牙是否具有解毒功能的爭議一直持續(xù)到18世紀。隨著時間推移,歐洲人逐漸不再將其視為萬能解毒劑,而是作為裝飾品加以收藏。(3)William Jackson, “The Use of Unicorn Horn in Medicine”, Pharmaceutical Journal , No.273, 2004, pp.925-927.

一角鯨(MonodonmonocerosL.)屬于鯨魚類,主要分布于北冰洋的格陵蘭島和白令海峽。成年鯨體長約2米,雄鯨有特化的左側(cè)犬齒,長約1.5米到3米,外有左旋螺紋。根據(jù)法國學者德克托的研究,(4)Xavier Dectot, “ When Ivory Came From the Seas.On Some Traits of the Trade of Raw and Carved Sea-mammal Ivories in the Middle Ages.”, Anthropozoologica, Vol.53, No.1,2018,pp.159-174.早在12世紀,伴隨著北歐地區(qū)的開發(fā),歐洲已經(jīng)逐步出現(xiàn)穩(wěn)定的海象象牙、一角鯨牙貿(mào)易。中世紀獨角獸獸角的左旋螺紋形象正是源自一角鯨長牙特有的形態(tài)特征。在歐洲人之前,中國人、阿拉伯人也通過長途貿(mào)易接觸到了此類物品。著名的德裔美國漢學家羅佛(Berthold Laufer)早在1913年就探討了中世紀阿拉伯和中國的海象象牙及一角鯨長牙貿(mào)易,主張漢籍中提及的遼國“骨咄犀”“蛇角”就是海象象牙及一角鯨長牙,此后又成為伊斯蘭世界中的“khutu”。(5)Berthold Laufer,“ Arabic and Chinese Trade in Walrus and Narwhal Ivory”, T'oung Pao, Vol.14, No.3,1913, pp.315-370.關于骨咄犀在中世紀內(nèi)陸亞洲的傳播,還可以參見邱軼皓:《“骨咄”新考——對內(nèi)陸亞洲物質(zhì)交流的一個考察》,載《社會科學戰(zhàn)線》2018年第2期,第129—142頁。美國藝術史家埃廷豪森(Richard Ettinghausen,1950)對伊斯蘭世界的獨角獸圖像探討進一步表明了一角鯨牙在獨角獸(Karkadann)形象形成中起到了不可或缺的作用。(6)Richard Ettinghausen, The Unicorn, Washington: Smithsonian Institution, 1950, pp.118-138.

如果說羅佛等人的研究足以表明一角鯨與諸文明互動的范圍之廣、時間之久,對“一角”在江戶日本的歷史軌跡的探究則能夠為這幅全景圖補上缺失的一環(huán)。江戶時代的一角熱乃是大航海時代以來全球貿(mào)易的產(chǎn)物,也是近代早期全球化在東亞地區(qū)的體現(xiàn)。當歐亞大陸西端的獨角獸熱在十七、八世紀隨著一角來源的確定而祛魅并逐漸降溫(特別是在醫(yī)藥領域),一角在與歐亞大陸東端一衣帶水的島國日本卻是聲名日顯。日本學者同樣注意到了一角在日本江戶時代的流行。和泉雅人從歐洲獨角獸傳說的傳播入手,從接受史的角度搜集江戶時代關于一角的大量文獻,包括筆記、博物志乃至戲劇等各類型,指出江戶時代一角的知識均來自外來信息,幾乎不涉及歐洲獨角獸的傳說和形象,而是關注于一角的實用功能。(7)[日]和泉雅人:《一角獣研究Ⅱ:江戸期の一角獣表象》,載《藝文研究》, 第60號,1992年,第122—137頁。吉野政治則在和泉雅人的基礎上發(fā)掘了有關一角的新材料,主要關注蘭學家對于和一角同源的獨角獸傳說的態(tài)度及其原因。(8)[日]吉野政治:《日本における一角獣の行方》,載《同志社女子大學學術研究年報》,第64號,2013年,第53—65頁??茖W史家宮下三郎的研究以19世紀的一角藥材貿(mào)易為中心,基于《舶來諸產(chǎn)解說七十條》《藥種寄》等多種史料厘清了一角貿(mào)易的數(shù)量、金額、流通和利用等基本情況。(9)[日]宮下三郎:《一角の輸入》,載《日本洋學史の研究》,第9號,1989年,第99—108頁。他指出,自19世紀起半個多世紀內(nèi),日本進口了約1.7噸一角(犀角則是近30噸),除了少量用于工藝品制作,大部分是作為漢方常備藥如一角丸、奇應丸的成分被利用消化。在上述學者的基礎上,筆者試圖理清作為外來藥物的一角如何被江戶時代的日本人所接受。

二、從獨角獸獸角到通天犀角

追溯一角及與之相關的獨角獸在東亞傳播的歷史,無法忽略明末來華傳教士的作用。在較早介紹世界地理知識的艾儒略《職方外紀》(1623)中有關印度的條目有如下一文:“有獸名獨角,天下最少亦最奇,利未亞亦有之,額間一角,極能解毒。此地恒有毒蛇,蛇飲泉水,水染其毒,人獸飲之必死,百獸在水次,雖渴不敢飲,必俟此獸來以角攪其水,毒遂解,百獸始就飲焉。勿搦祭亞國庫云有兩角稱為國寶。”(10)[意]艾儒略著,謝方校釋:《職方外紀校釋》,北京:中華書局, 1996年,第40—41頁。這應該是東亞世界有關獨角獸的最早記載。除了指出“額間一角”這一獨角獸最大特征,還專門說明了獨角獸的獸角具有神奇的解毒功能,還提到威尼斯的國庫里收藏著雙角的獨角獸獸角。稍后出版的南懷仁《坤輿圖說》印第亞條同樣有提到獨角獸,除了有新增的文字描述“頭有角,長四五尺,其色明。作飲器能解毒。角銳能觸大獅”之外,還附有一幅獨角獸圖,正是歐洲常見的馬身獨角形象。(11)[比利時]南懷仁撰:《坤輿圖說》,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172頁。在乾隆年間所完成的《獸譜》中,(12)[清]袁杰主編: 《清宮獸譜》,北京: 故宮出版社,2014年,第383頁。我們同樣可以看見獨角獸被收入其中,其圖文大致沿襲了《坤輿圖說》的描述??疾爝@些信息可以發(fā)現(xiàn),自其傳入開始,獨角獸在中國便作為一種奇獸被接受。被視為獨角獸獸角的一角鯨牙未曾大規(guī)模進入中國,遑論被接受為藥物。

一角在日本的傳播方式一開始便與中國不同,一角實物的傳播先于一角相關知識的傳入。目前已知有關一角進入日本的證據(jù)并非來自日語或漢文的記錄,而是來自參與日歐貿(mào)易的荷蘭人。根據(jù)《荷蘭商館日記》1648年7月的記載,(13)東京大學史料編纂所:《オランダ商館長日記》訳文編之十一,東京:東京大學出版會,2011年,第40—41頁。長崎的一位町人曾經(jīng)由于海難飄到柬埔寨,并向當?shù)氐钠咸蜒廊速徺I了一只長角。回來后將一部分售出,剩余部分未能售出。其中一部分輾轉(zhuǎn)到了江戶的將軍手中。江戶一位高官的孩子溺水身亡,在服用了一小片一角后得以復蘇。這一不可思議的效果傳到長崎,令當?shù)厝水a(chǎn)生濃厚興趣,駐守長崎的大目付井上政重(1585—1661)也十分重視。葡萄人所收藏的一角也售賣一空。井上借助各種方式獲得了一角生物的繪圖,他相信一角正是來自于這種生物,對其各種療效贊不絕口。雖然這一溺水者復蘇故事的真實性有待考證,但荷蘭人所觀察到的這一事件對于長崎當?shù)厝说臎_擊應該是可靠的。這也解釋了為何一角被稱為ウニカウル,它是葡萄牙語Unicornio的變形。有關一角的醫(yī)藥知識極有可能來自于葡萄牙人,即所謂的南蠻流醫(yī)學。井上對一角繪圖的搜求則反映了圖像在跨文化交流中的作用,能夠跨越語言的障礙,產(chǎn)生眼見為實的效果。

也許正是著迷于一角的神奇藥效,1652年,幕府的某位官員專門委托荷蘭商館采購各類西方藥材、解剖圖譜、藥草圖譜,其中就包括“兩支一角”。(14)Michel Wolfgang, “On the Emancipation of Materia Medica Studies (honzōgaku) in Early Modern Japan”, Proceedings of the 5th International Symposium on the History of Indigenous Knowledge, 2015, p.97.翌年年初,荷蘭商館向?qū)④姭I上了一角,(15)[日]田口卯吉編、黒板勝美校訂:《徳川実紀第三編》,続國史大系第11巻,東京:經(jīng)濟雜志社,1902年,第69頁。1659年則“貢物有天地圖二……獨角一、犀角一”。(16)[日]田口卯吉編、黒板勝美校訂:《徳川実紀第三編》,続國史大系第11巻,第299頁。此后,荷蘭商館于1668年、1677年、1683年有相繼數(shù)次進貢一角的記錄。(17)[日]磯野直秀:《日本博物誌総合年表》,東京:平凡社,2012年,第147、155、161頁。一角常常和犀牛角、珊瑚等珍寶一并進貢。明治時代的日光山輪王寺依然藏有荷蘭人進貢的“蠻角一角”,其左旋螺紋清晰可見,正是一角鯨長牙。(18)[日]佚名:《日光山輪王寺御寶物図解》,東京:井上茂兵衛(wèi),1896年,第4頁。除了實物的輸入之外,載有一角相關信息的西文書籍如楊斯頓(John Jonston, 1603—1675)的《博物志》荷蘭語本也于1663年進入日本。該書收入了兩副一角圖,分別是獸類和魚類的形象。雖然當時日本人無法閱讀荷蘭語,其中的一角圖像依然在一定范圍內(nèi)流傳開來。

除了西人的記錄之外,目前所知最早接觸一角并留下記錄的乃是京都藥商遠藤元理。元理是一位17世紀的藥商,具體生平不詳。作為其從事藥業(yè)的總結(jié),《本草辨疑》(1681)記載了當時藥鋪售賣的各類草藥以及辨別真贗、質(zhì)量的方法。在第四卷的異國產(chǎn)(草藥)部分,記錄了不少新的外來藥物。其中第三條正是一角,其文如下:“一角(ウンカウル),一名ハアタ(bada)。番語一云ウン(un),角云カウル(kauru)。此獸一頭一角,故名。犀數(shù)千年一變?yōu)橐唤恰1橙琮敿?,頭有一角。山有砒石,毒谷川流出,鳥獸吞飲此水皆死。一角入此川洗身,雖吞水不死。鳥獸知一角能解毒,同入水洗身。傳能解毒,同犀角。與白犀角無異。故奸商往往白犀角偽充之。但犀角短而無澤,一角長而有澤”。(19)[日]遠藤元理:《本草弁疑》卷4,京都:瀧莊三郎,1681年,第19b頁。作為日本方面對于一角的最早記錄,元理的描述透露了大量信息。對于當時人而言,一角究竟源自何物依然處于迷霧之中。故而一角被同時視為ウンカウル、ハアタ的譯語。而ハアタ來自葡萄牙語中的犀牛abada一詞,該葡萄牙語詞匯據(jù)說源自馬來人對犀牛的稱呼。換言之,對于當時日本人而言,無論ウンカウル、ハアタ究竟何指并不明確,能夠明確的只是ウンカウル的字面語義。

作為一種源自歐洲的妙藥,一角之所以被視為萬能解毒劑顯然和獨角獸傳說息息相關,剝離其符號意義,一角本身的藥效與價值并不能理所當然地被人接受。當一角從歐洲輾轉(zhuǎn)來到日本,作為一種外來的物產(chǎn),在跨越國界、文化邊界的旅行中,其所依附的符號系統(tǒng)并不會原原本本地傳播到日本,而是在新的文化環(huán)境中經(jīng)歷一系列剝落、變形、重組的過程。如果說在中國,經(jīng)由漢譯西書的獨角獸形象傳播幾乎與作為實物的獸角之間喪失了聯(lián)系,同時逐漸被納入海外異獸之中,成為近乎荒誕無稽的存在;那么在日本,這一演變過程始終存在著符號與實物兩個層面的東西跨文化互動,滲透于日本社會的實物為符號系統(tǒng)的演變提供了有力的物質(zhì)錨定。符號意義的重組固然會影響實物的接受與傳播,而實物的在場則在一定程度上限定了符號系統(tǒng)演變的方向與范圍。

元理的記載為我們提供了觀察這一過程的寶貴機會。雖然很難區(qū)分其記載中的時人普遍見解和元理個人觀點,可以認為作為當時有名的藥商,元理的記載至少可以表明當時藥商們對于一角的普遍理解。其中值得注意的有兩點。第一,元理對于一角解毒的描述明顯承襲自漢譯西書《坤輿圖說》等書,而其形態(tài)描述中的“如龜甲”顯然是對犀牛的描述。從元理的描述看來,一角是一種形態(tài)接近于犀牛又非犀牛的生物。對兩者的關系,他認為是“犀數(shù)千年一變?yōu)橐唤恰薄?20)同上。這一在今人看來近于荒誕的說法并非無的放矢,而是有所本,即源自《本草綱目》犀所引唐代陳藏器的說法“通天者腦上之角,經(jīng)千歲,長且銳,白星徹端,能出氣通天,則能通神、破水、駭雞,故曰通天”。(21)[明]李時珍:《本草綱目》卷51,北京:中醫(yī)古籍出版社, 1994年,第1153頁。換言之,一角被視為了犀角中的上品即通天犀角。第二,由于價格極高,當時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魚目混珠的假一角,多由犀角改造而成。由造假行為的出現(xiàn)可以判斷,作為藥材的一角在17世紀的江戶社會已經(jīng)成為了普遍認可的珍貴藥材,同時由于供給不足,才可能出現(xiàn)造假牟利的行為。對這一社會風氣,元理自身并不完全認同,他指出:“世俗(以為)遠來者價高而難得則貴之,所近者價低而易采則賤之。近年躬伊(木乃伊)、一角等氣味、功能不詳諸本草未出者,番舶多渡之。珍物而價高,故民俗貴之,傳云其能治萬病。愚哉,以一藥治虛實寒熱,豈有是理哉。”(22)[日]遠藤元理:《本草弁疑》卷4,第26a頁。劇作家近松門左衛(wèi)門的弟弟岡本為竹(1654—1716)在所著《廣益本草大成》(1698)的一角條中,完全襲用了《本草辨疑》中的描述,對此類藥物的療效同樣持懷疑態(tài)度:“近世所來藥物以番語呼之,形狀、主治未詳,唯妄相傳無據(jù)者多,皆庸愚用之,求效未達?!?23)[日]岡本為竹:《広益本草大成》卷22,京都:小佐治半右衛(wèi)門,第16a頁。

無論是元理還是為竹均將普通人對一角的追捧視為愚昧的體現(xiàn),他們的批判反映了一角在一定程度上進入了普通人的生活。其歷史大背景是元祿時代的經(jīng)濟繁榮與町人地位的上升。中下層的武士、町人才是所謂“妄相傳”的主體。町人對于舶來品的追求不僅僅是相信一角能治萬病,更是他們表現(xiàn)自身經(jīng)濟實力的方式。正是一角的稀缺性與神秘性吸引了普通人,至于其究竟是何,解毒是否有效,則并非首要關心的。而對于以醫(yī)家為代表的知識分子而言,由于一角未曾在本草典籍中出現(xiàn),有關其藥效、主治的知識便只能是俗傳,缺少足夠的權威。兩者對于一角態(tài)度的差異是實物與符號層面上的距離。這一罅隙最終以“一角=通天犀角”的方式得以解決,完成了實物與符號的重組與再連接。原來依托于獨角獸傳說的一角制品在跨文化旅行的過程中剝離了原有意義,在保留部分特征(解毒)的情況下被賦予新的意義,漢譯西書中獨角獸的描述增加了神秘色彩,漢文記載中有關犀角的傳說則為實物提供了另一種知識權威?!耙唤?通天犀角”的觀點在江戶時代有著巨大的影響,沉浸于漢學知識系統(tǒng)的學者大多持有類似立場。例如本草家松岡玄達的《用藥須知》(1726)、直海龍的《廣大和本草》(1755)、村瀨栲亭的《藝苑日涉》(1806)等書中均持類似觀點。

三、一角的再發(fā)現(xiàn)

當寺島安良以《三才圖會》為模板的《和漢三才圖會》于1712年出版,在第38卷《獸類》中出現(xiàn)了一角,并且附上了一幅圖,曲似象牙而有紋理。除了記錄“巴阿多、宇無加布留”兩種蠻語稱呼,他將信將疑地沿用了前人的說法“疑此稱犀之通天者乎”。安良對一角形態(tài)的描述遠比遠藤元理、貝原益軒詳細,“其長六七尺,周三四寸。色似象牙而微黃,外面有筋,畾畾如竿麩。至末一二尺細尖,而筋亦無之。微曲斜也。內(nèi)有空穴,其徑四分許?!?24)[日]寺島良安:《和漢三才図會》卷38,東京:日本隨筆大成刊行會,1928年,第439—440頁。倘若沒有接觸實物,很難想象安良能夠如此細致地描繪一角。可是他將一角描繪為曲似象牙的形態(tài)又明顯與筆直的一角制品相矛盾,很可能安良接觸的只是一角的部分殘片。除了進入《和漢三才圖會》這類百科全書,一角還出現(xiàn)在近松門左衛(wèi)門的戲劇作品中。在凈琉璃(人偶劇)《平家女護島》(1719)提到能夠解毒的異獸,“唐土海中有獸,名曰烏尼考爾。天生獨角清水毒,于國于民皆有利。漁獵罔知天恩大,為謀其角致之死。賴朝的癡愚正同此,更還卑怯尤可鄙?!?25)[日]近松門左衛(wèi)門:《近松門左衛(wèi)門選集》,錢稻孫譯,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12年,第286頁。對于當時的觀看者而言,這一閃而過的“烏尼考爾”雖與情節(jié)無關,想必也會留下不淺的印象。近松之所以能接觸到這類知識,顯然和其外祖父、弟弟均為醫(yī)生有關,也許正是在和他們?nèi)粘5慕涣髦新犝f了能解毒的異獸一角。一角在百科全書、文學作品中的出現(xiàn),大大擴展了流傳范圍,轉(zhuǎn)化成為普通人的常識。但來自蠻國的一角究竟產(chǎn)于何處,雖然有印度、非洲等說法,卻始終是懸而未決的問題。儒者新井白石在地理著作《采覽異言》(1713)中提供了新的信息,他指出“臥而狼德亞,地氣寒凍,不生人物……有海獸形如馬而有一角,往往拾得其退角,大至七八斤,入藥至神驗,勝于犀角”。(26)[日]新井白石著,[日]大槻文彥校:《采覧異言》卷1,東京:白石社,1881年,第11b頁。臥而狼德亞即今天的格陵蘭島,而“入藥至神驗”則是來自《本草綱目》中陶弘景對于通天犀角藥效的描述。由此可知,白石雖然發(fā)現(xiàn)了一角的真正產(chǎn)地,但在藥性方面依然沿襲了“一角=通天犀角”的俗說。

白石有關一角產(chǎn)地的新信息使得一角的真正來源再次成為未解之謎,建立于漢學知識系統(tǒng)之上的“一角=通天犀角”成說也受到了越來越多的懷疑和挑戰(zhàn)。緒方修在《蘭園藥斷》(1750)提出一角非犀角,并指出一角“真?zhèn)尾灰妆妫嘁增L牙偽之,一能相似。但其真者紋理如繩”。(27)轉(zhuǎn)引自[日]木村蒹葭堂:《一角纂考》卷1,東京:蔦屋重三郎,1795年,第8頁。從緒方的描述可知,到了18世紀中葉,以鯨牙偽造一角已經(jīng)十分常見。江戶人對于一角長盛不衰的熱情和市場上有限而不穩(wěn)定的供給令偽造一角十分普遍,以至于當時出現(xiàn)了一句諷刺川柳詩“舞女的話好比一角(不可信)”。(28)[日]吉野政治:《日本における一角獣の行方》,第54頁。倘若沒有新的學問出現(xiàn),一角之謎似乎永遠都無法解答了。幸運的是,蘭學的出現(xiàn)提供了重新解決這一問題的機會。18世紀長崎的荷蘭語翻譯在商品貿(mào)易中想必或多或少接觸到了歐洲人有關一角的各類說法,較早將之記錄的是蘭學先驅(qū)青木昆陽。通過與荷蘭語翻譯今村源右衛(wèi)門以及來江戶的荷蘭商館使者的交流,昆陽收集了大量西方有關一角的信息,收錄于隨筆《昆陽漫錄》(1756)中。除了引用《坤輿圖說》的說法,他還提到了韃靼、麥加等地所畜養(yǎng)的獨角獸、北海一角魚等,最后他總結(jié):“此物漢人則常因傳聞記謬誤,其勢不得不然焉。而雖西洋人亦其說尤出于傳聞而不知其真者,亦可以征焉?!?29)轉(zhuǎn)引自[日]木村蒹葭堂:《一角纂考》卷1,第7a頁。由于接觸到的西洋諸說相互齟齬,昆陽對此也是無可奈何,無法判定其中曲直,故而并未明確一角的真正來源。

真正確立了一角魚齒說的則是蘭學家桂川甫周(1751—1809)、大槻玄澤(1757—1828)與博物學家木村蒹葭堂(1736—1802)。早在1781年,24歲的玄澤將其跟隨杉田玄白、前野良澤學習荷蘭語之余所完成的翻譯定稿結(jié)集,這就是1786年與《一角纂考》一同出版的《六物新志》。在其中的一角條中,玄澤開門見山地提出一角“漢人未知之,是以其書亦莫載焉”,故而通天犀角之說“非徒無確據(jù),其形狀不相類,產(chǎn)地亦迥異,則其不可得而信者固無論也?!?30)[日]大槻玄沢:《六物新志》,東京:蔦屋重三郎,1795年,第1頁。在摧枯拉朽地摧毀成說后,玄澤主要根據(jù)波蘭博物學家楊斯頓(John Jonston, 1603—1675)的《博物志》中刊載的一角魚圖像和德國醫(yī)生沃伊特(Johann JakobWoyt, 1671—1709)的《醫(yī)學寶函》(GazophylaciumMedico-physicum)荷蘭語譯本的相關內(nèi)容,介紹了歐洲人有關一角的新說即一角鯨魚齒說。有趣的是,沃伊特并未懷疑歐洲人有關一角藥性的傳統(tǒng)觀點,認為一角“主治一切重度驚顛、麻疹、身體疼痛、專解諸熱毒并奏奇功,宜平常收畜而備急卒之用”,(31)[日]大槻玄沢:《六物新志》,第5a頁。并引用同時代的法國醫(yī)生勒梅里(Nicolas Lemery,1645—1715)的見解:“(一角)強心氣,益精神,治顛驚,解諸毒又有發(fā)汗之功。”(32)[日]大槻玄沢:《六物新志》,第5a頁。西方醫(yī)學著作中對于一角藥性的類似見解為一角的藥效提供了新的知識權威。對于蘭學家而言,一角依然是一味具有諸多功用的名貴藥材。在此前后,桂川甫周的《和蘭藥選》也完稿,首條正是一角。其內(nèi)容則是主要翻譯自勒梅里的《藥物辭典》(DictinonaireUniveyseldesDroguesSimples,1698)荷蘭語版(33)[日]宮下三郎:《獨祿杰列印本草》,載《科學史研究》,1975年,第14號,第1—4頁。(宮下三郎)。1785年冬,玄澤前往長崎留學學習荷蘭語,經(jīng)過大阪時拜訪了博物學家木村蒹葭堂,由此得以看到蒹葭堂所珍藏的德國人安德森(Johann Anderson ,1674—1743)的《冰島、格陵蘭島與戴維斯海峽地志》(NachrichtenvonIsland,GronlandundderStrasseDavis,1746)荷蘭語版。該書的記錄多為作者第一手觀察,較之前人諸說更為精密。

通過借助大槻玄澤的翻譯,結(jié)合和漢典籍中有關一角的記載,木村蒹葭堂最終完成了一部一角知識的集大成之作《一角纂考》。有趣的是,木村將漢文典籍中關于一角的記載追溯到宋代洪邁的《松漠紀聞》中所提到的骨咄犀,“犀不甚大,紋如象牙,帶黃色。作刀靶者,已為無價之寶也”。(34)轉(zhuǎn)引自[日]木村蒹葭堂:《一角纂考》卷1,第2b頁。這段文字顯然是轉(zhuǎn)引自《本草綱目》中的蛇角條目。蒹葭堂將骨咄犀與一角相聯(lián)系的想法很可能源自其老師本草家小野蘭山。在一份完成于1791年的聽課筆記《本草記聞》中,蘭山已經(jīng)將蛇角理解為一角。(35)[日]小野蘭山著,源九龍校:《本草記聞》卷14,日本國立國會圖書館白井文庫,特1-1550,1791年,第39b頁。就筆者所知,最早將蛇角與一角相聯(lián)系的是本草家野呂元丈(1694—1761)。元丈曾受命學習荷蘭語,并譯有《阿蘭陀本草和解》等作品。在完成時間不詳?shù)摹侗静菥V目記聞》(36)[日]野呂元丈:《本草綱目記聞》卷3,日本國立國會圖書館白井文庫,特1—2025,第20a頁。中,野呂元丈將蛇角標記為“未詳”,骨咄犀、碧犀被注解為ウニコウル??紤]到野呂元丈乃是18世紀中葉少見的通曉荷蘭語的本草家,極有可能正是他首先將一角認定為《本草綱目》中的骨咄犀。

蘭山有關一角的成熟見解則見于《本草綱目啟蒙》(1803)蛇角條中,其文如下:“ウニコウル,來自剌的印(拉丁)語ウニス(一)コウルニウ角)之轉(zhuǎn)也。紅毛語曰一角,皆一角之義云。故本邦亦書一角。此品蠻產(chǎn)也,唐山(中國)之人不知其實。蠻人將來之品,誤認大蛇之角,故此書出蛇角。寶歷二年(1752)有唐山將來之品,名曰龍角。蠻書古說為獸角,今說為魚齒。獸角之說見《坤輿外紀》印度國產(chǎn)獨角獸。魚齒之說,今多渡之格陵蘭島魚齒也。長八九尺,有斜紋,內(nèi)中空。切開有皮肉之隔。今多贗品。鯨齒薄斜切,外刻斜紋,以之代用,其效甚遠。”(37)[日]小野蘭山著,杉本つとむ編:《本草綱目啟蒙》卷39,東京:早稲田大學出版部,1974年,第603頁。小野蘭山乃是當時本草學權威,他對于魚齒說的認可無疑進一步提升了該學說的權威性。最遲至19世紀初,一角魚齒說不僅被蘭學家所認可,而且逐漸擴散成為本草家、醫(yī)生和諸多知識分子的共識。

當蘭學家和本草家的努力為一角確立了新的來源和身份,藥商們對于一角的利用也進入新的階段。伴隨著18世紀末以來一角貿(mào)易規(guī)模的擴大,名貴的一角作為犀角的上等代用品被普遍運用于各類家庭常備藥的制作中。宮下三郎指出,在富山藩所產(chǎn)的金明丸、一角丸、感應丸中均有一角的成分。(38)[日]宮下三郎:《一角の輸入》,第105—106頁。一角在江戶社會的滲透同樣反映在19世紀的見立番付(39)流行于江戶時代的模仿相撲比賽形式的排行榜,包括人物、物產(chǎn)、風景等各類主題,多單張印刷。中。在江戶晚期出版的《倭唐藥種一覽》中“正真極長一角”被列入小結(jié)(類似銅牌),(40)[日]一夢庵小蝶:《倭唐藥種一覽》,東京都立中央圖書館,東京志料448—2—4(14)。其排名超過了人參、金雞納等藥物。在《病藥道戲鏡初編》(41)[日]佚名:《病薬道戯競初編》,東京都立中央圖書館,特別買上文庫特2529—7(15)。中,作者將藥物與疾病以擬人的方式劃分為以“奇應丸源吉?!薄鞍挴徶畬m守人神王”為首的兩大陣營,其中出現(xiàn)了富山的“一角丸毒解”。 在《病藥道戲鏡二編》則出現(xiàn)了上總的“大野一角驗道”,(42)[日]佚名:《病薬道戯競二編》,東京都立中央圖書館,特別買上文庫特2529—7(16)?!按笠耙唤峭琛蓖瑯用小度毡緡忻钏幐偂返那傲?。(43)[日]佚名:《日本國中妙藥競》,日本國文學研究資料館,22-26。晚至明治時期,一角丸依然出現(xiàn)在《日本國妙藥一覽》的前列,(44)[日]佚名:《日本國妙薬一覧》,內(nèi)藤記念くすり博物館,Z14330。一角在庶民中的人氣由此可見一斑。

隨著一角在日常治療活動中的滲透,一部分知識分子、醫(yī)生對其治療效果產(chǎn)生了懷疑。蘭學造詣頗深的大阪町人學者山片蟠桃(1748—1821)在其著作《夢之代》中十分推崇底利亞加(底野迦)、番紅花等藥物的療效,“底利亞加,宇宙第一能藥也”;(45)[日]山片蟠桃:《富永仲基﹒山片蟠桃》,東京:巖波書店,1973年,第595頁。對于一角的療效則是半信半疑,“一角大異于古,百年之前其效甚顯,今則其效甚微?;蛐艅t有用,不信則無用耶?古為獸角,今為魚嘴也。今赍來者何其多哉。物多則不為寶,少則為寶。然施用于病人,何辨其多寡。皆在人情乎?”(46)[日]山片蟠桃:《富永仲基﹒山片蟠桃》,第607頁。江戶末期的町醫(yī)桑田立齋(1811—1868)則是直接批判了以一角治療天花的情形,“病家招名流之醫(yī),用犀角、一角、鹿茸、反鼻、底里亞加、洎夫藍、大人參、幾那、龍麝諸藥無所遺,盡心治療。或千方百計祈念神佛,而無寸效”。(47)[日]桑田立齋:《引痘要略解》,思位軒蔵版,1849年,第2a頁。立齋對這類行為的批判也反證了一角在江戶末期仍是治療天花等流行病的備選貴重藥物之一。

四、結(jié)論

一角知識及其形象的早期來源主要源自漢譯西書、長崎對外貿(mào)易的口傳知識。一角作為一種能解百毒的神藥受人追捧,常被視為漢方醫(yī)藥材中的犀角上品通天犀。18世紀以后,雖然一角的真實身份眾說紛紜,其作為萬能解毒劑的形象被社會廣泛接受。在百科全書、戲劇等作品中均有出現(xiàn)。伴隨著蘭學的興起,一角的來源成為蘭學家發(fā)揮才華的重要議題。青木昆陽、后藤梨春等人通過和來江戶朝貢的荷蘭商館使者的交流,增加了對于一角的認識,然而由于獨角獸傳說的影響,對于一角究竟何物依然未有定論。隨著荷蘭語解讀能力的增強,借助于多種荷蘭語文獻,桂川甫周、大槻玄澤等人最終確立了一角魚齒說。19世紀后,魚齒說被小野蘭山的《本草綱目啟蒙》收錄而成為新的標準學說。魚齒說的確立并未導致人們對于一角藥效的懷疑,反而由于一角的真實性的確立得到新的支持。19世紀后一角貿(mào)易規(guī)模的擴大使得一角成為富山藩生產(chǎn)的家庭常備藥如金明丸、一角丸、感應丸中的重要成分。伴隨著此類藥物的銷售,一角更是成為江戶末期家喻戶曉的名貴藥材,與人參、鹿茸、犀角等齊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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