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相雨

(曲阜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山東 曲阜 273165)

一、《金瓶梅》中的“五短身材”人物

《金瓶梅》在描寫人物身材時，特別喜歡用“五短身材”一語。“五短身材”一般指“四肢和軀干短小的身材”[1]。如果四肢和軀干都短小的話，該人應(yīng)該是比較矮小的，可能長得又矮又瘦，也可能長得又矮又胖。無論是哪一種情形，都不大符合中國傳統(tǒng)的審美觀念。

從中國傳統(tǒng)的審美觀念來看，人們稱贊男性往往用“高大”“威猛”等詞語。如《詩經(jīng)·兔罝》有“赳赳武夫，公侯干城”，《詩經(jīng)·簡兮》有“碩人俁俁，公庭萬舞”等[2]10，“赳赳”指健壯威武，“俁俁”指“大而美”?！对娊?jīng)·碩人》有“碩人其頎，衣錦褧衣”，《詩經(jīng)·關(guān)雎》有“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等[2]75，“窈窕”“頎長”等大都是稱贊女性身材的?！督鹌棵贰芬郧暗恼禄匦≌f中，正面的男性主人公也往往身材高大，如《三國演義》中的關(guān)羽、張飛，《水滸傳》中的武松、魯智深等①(1)①明末清初的才子佳人小說中的男主人公，相貌一般比較清秀，女性化的色彩比較明顯。。一般情況下，無論是男性還是女性，“五短身材”者會被認(rèn)為是比較丑的?！督鹌棵贰分械娜宋铮拔宥躺聿摹闭弑容^多，但是“五短身材”者長得并不丑。

西門慶的一妻五妾中，就有三人是五短身材，分別是吳月娘、李瓶兒和孫雪娥。

孫雪娥：《金瓶梅》第九回，潘金蓮剛剛嫁入西門慶家，就見到了孫雪娥，“約二十年紀(jì)，生的五短身材，有姿色”“第四個孫雪娥，乃房里出身。五短身材，輕盈體態(tài)，能造五鮮湯水，善舞翠盤之妙”[3]。至于孫雪娥的其它方面，則沒有具體描寫。到了第七十五回，如意兒又再次提到孫雪娥，“倒是他雪姑娘生的清秀，又白凈，五短身子兒”。這幾處提到孫雪娥時，都注意到了她的五短身材，但是她的五短身材給人的印象不是丑陋、矮小，而是“有姿色”“輕盈體態(tài)”“清秀”“白凈”等，這也是孫雪娥能夠從一個陪嫁的丫環(huán)躍升為西門慶小妾的重要原因。孫雪娥的身材，大概屬于又矮又瘦型的。

李瓶兒：《金瓶梅》中兩次寫到李瓶兒的身材，先寫了吳月娘眼中的李瓶兒，“生的五短身材，團(tuán)面皮，細(xì)灣灣兩道眉兒，且自白凈，好個溫克性兒”(第十回)；又寫了西門慶眼中的李瓶兒，“人生的甚是白凈，五短身材，瓜子面皮，生的細(xì)彎彎兩道眉兒”，西門慶一見“不覺魂飛天外，魄散九霄”(第十三回)。這兩處對李瓶兒身材的描寫是一致的，在臉形方面則有“團(tuán)面皮”和“瓜子面皮”之分。當(dāng)然，吳月娘是從遠(yuǎn)處看到的李瓶兒，西門慶則是與李瓶兒撞了個滿懷時看到的李瓶兒，當(dāng)以西門慶對李瓶兒的描述更為準(zhǔn)確。李瓶兒的五短身材是與“白凈”“細(xì)彎彎兩道眉兒”聯(lián)系在一起的。皮膚白皙和眉毛彎彎，是當(dāng)時女性之美的重要標(biāo)志，這也是西門慶一見到她就“魂飛天外，魄散九霄”的重要原因。李瓶兒嫁給西門慶后，不久就成為西門慶妻妾中最受寵愛的一個。

吳月娘：吳月娘雖然出場較早，但是開始只寫到她“生的面若銀盆，眼如杏子，舉止溫柔，持重寡言”(第九回)，并沒有寫到她的身材；直到第七十六回，才通過任醫(yī)官的視角寫到吳月娘的身材，“五短身材，團(tuán)面皮兒，黃白凈兒，模樣兒不肥不瘦，身體兒不短不長”；第九十回則寫到了李衙內(nèi)眼中的吳月娘，“一個五短身材，是他大娘子吳月娘；那個長挑身材，有白麻子的，是第三個娘子，姓孟，名喚玉樓，如今都守寡在家”。如果我們把吳月娘的“面若銀盆”與“五短身材”聯(lián)系起來，吳月娘應(yīng)該長得又矮又胖。

《金瓶梅》中的孟玉樓是“長挑身材，粉妝玉琢”(第七回)，潘金蓮是“纖腰裊娜，拘束的燕懶鶯慵”(第九回)，她們兩人的身材應(yīng)該比較相似，都較為苗條；而李嬌兒“肌膚豐肥，身體沉重”(第九回)，應(yīng)該屬于體態(tài)比較豐滿的一類。

西門慶家伙計賁四的妻子賁四嫂，也是“五短身子，穿綠段襖兒、紅裙子，勒著藍(lán)金綃箍兒，不搽胭粉，兩個密縫眼兒，一似鄭愛香模樣”(第七十四回)。后來，西門慶與她發(fā)生了性關(guān)系(第七十七回、第七十八回)。

西門慶家仆人來爵的媳婦惠元，“生的五短身材，瓜子面皮兒，搽胭抹粉，施朱唇，纏的兩只腳趫趫的”(第七十七回)。西門慶與她也發(fā)生了性關(guān)系(第七十八回)。

可見，在西門慶的妻妾以及西門慶周圍的女人中，“五短身材”的女人還是挺多的。這些女人大多長得頗有姿色，有的還頗得西門慶的寵愛。

除了西門慶的妻妾和仆人，《金瓶梅》還寫到了幾個五短身材的女人。如喬五太太“生的五短身材，約七旬多年紀(jì)，戴著疊翠寶珠冠，身穿大紅宮繡袍兒，近面視之，鬢發(fā)皆白”(第四十三回)；陳經(jīng)濟(jì)再娶的妻子葛翠屏，也是“五短身材，瓜子面皮，溫柔典雅，聰明伶俐”(第九十七回)。

《金瓶梅》中的男人，也有三人是五短身材。一個是江湖醫(yī)生蔣竹山，“生的五短身才，人物飄逸，極是個輕浮狂詐的人”(第十七回)；一個是西門慶家的伙計韓道國，“其人五短身材，三十年紀(jì)，言談滾滾，相貌堂堂，滿面春風(fēng)，一團(tuán)和氣”(第三十三回)；一個是泰山碧霞宮中的道士石伯才，“約四十年紀(jì)，生的五短身材，三溜髭須，明眸皓齒”(第八十四回)?！督鹌棵贰分羞@三個五短身材的男人，給人的印象或是“人物飄逸”，或是“相貌堂堂”，或是“明眸皓齒”，從外貌來說，都不算丑陋；但是從人品來看，三人都比較差。蔣竹山借給李瓶兒看病之機(jī)勾引李瓶兒，并說西門慶“家中不算丫頭，大小五六個老婆，著緊打倘棍兒，稍不中意，就令媒人領(lǐng)出去賣了。就是打老婆的班頭，坑婦女的領(lǐng)袖”(第十七回)。他的勸說使李瓶兒改變了主意，決定招贅蔣竹山，并拿出錢來讓他開藥鋪。而韓道國“言過其實(shí)，巧于詞色，善于言談。許人錢，如捉影捕風(fēng)；騙人財，如探囊取物。因此街上人見他是般說謊，順口叫他做韓道國”(第三十三回)。韓道國在日常生活中經(jīng)常說謊、騙錢。在得知妻子王六兒與西門慶勾搭成奸后，他不但沒有生氣，反而鼓勵妻子說：“等我明日往鋪?zhàn)永锶チ?，他若來時，你只推我不知道，休要怠慢了他，凡事奉他些兒。如今好容易撰錢，怎么趕的這個道路！”(第三十八回)他為了金錢，竟然鼓勵妻子出賣肉體！可見，韓道國夫婦連基本的廉恥之心都沒有了。石伯才是個“貪財好色之輩，趨時攬事之徒”。為了巴結(jié)殷太歲，他專門“替他賺誘婦女，到方丈任意奸淫，取他喜歡”(第八十四回)，也是一個品質(zhì)惡劣之人。

二、《金瓶梅》中“五短身材”人物的特點(diǎn)

如果我們將《金瓶梅》中的五短身材人物放在中國古代小說發(fā)展的大背景下來看，就會發(fā)現(xiàn)以下特點(diǎn)：

(1)從數(shù)量上來看，《金瓶梅》中“五短身材”的人物比較多。例如《三國演義》描寫了數(shù)百個人物，但是沒有出現(xiàn)“五短身材”者?！度龂萘x》中，有些人物比較矮、丑，但是沒有寫到他們是五短身材。如張松“生得額頭尖，鼻偃齒露，身短不滿五尺”(第六十回)，曹操見其“人物猥瑣，五分不喜”[4]737-738。龐統(tǒng)才華出眾，但是其貌不揚(yáng)，孫權(quán)見他“濃眉掀鼻，黑面短髯，形容古怪”，便“心中不喜”(第五十七回)；劉備初次見到他時，“見統(tǒng)貌陋，心中亦不悅”(第五十七回)[4]703。如果與劉備的身長八尺、關(guān)羽的身長九長、曹操的身長七尺等相比，張松的身材“不滿五尺”，很明顯是比較矮的。龐統(tǒng)只是容貌較丑，并未提到他的身材情況。

《水滸傳》中有兩個人物是五短身材。一個是林沖的朋友陸謙，“五短身材，白凈面皮，沒甚髭須，約有三十余歲”(第十回)[5]134；一個是清風(fēng)山王英，“為他五短身材，江湖上叫他做矮腳虎”(第三十二回)[5]435?！端疂G傳》中的武大郎雖然“身不滿五尺，面目生得猙獰，頭腦可笑，清河人見他生得短矮，起他一個諢名，叫做‘三寸丁谷樹皮’”(第二十四回)[5]307，但是沒有說他是五短身材。陸謙為了巴結(jié)、奉承高俅父子，不惜賣友求榮，設(shè)計陷害林沖，是一個人格卑賤的小人。王矮虎雖然是梁山英雄之一，但是他十分好色，無論是武藝，還是人品，在水滸英雄中都算不上出色。

《封神演義》中的土行孫“原來是個矮子，身不過四尺”，武藝十分高強(qiáng)，但是未提到他是五短身材。

《林蘭香》雖然寫到了燕夢卿、林云屏、宣愛娘、任香兒、平彩云等女性，但是大多沒有具體描寫她們的身材，只寫到了平彩云“曲眉豐頰，雅步纖腰”(第十回)。男性人物中，只寫到了耿朗“圓圓白白面皮，疏疏朗朗眉目，高高大大身材，端端正正舉止”(第三回)[6]，其他人物如公明達(dá)、赫連照、季貍等，都沒有寫到他們的外貌。

《金瓶梅》中明確寫到“五短身材”的人物就有十人，其所占的比例是很高的，在古代章回小說中也是罕見的。

(2)從性別上來看，《金瓶梅》中“五短身材”的女性比較多?！督鹌棵贰分惺弧拔宥躺聿摹钡娜宋?，女性多達(dá)七位，男性只有三位。

《三國演義》中女性人物很少，有些女性人物即使在小說中發(fā)揮了重要的、不可替代的作用，對于她們?nèi)菝驳拿鑼懸脖容^少。如貂蟬是王允實(shí)行“連環(huán)計”的關(guān)鍵人物，但是對于貂蟬的外貌只用了“年方二八，色伎俱佳”來形容；董卓見到貂蟬時，也只用了一詞一詩的套語來形容(第八回)。對于貂蟬具體長得如何，她如何憑借自己的美貌讓董卓、呂布兩人神魂顛倒，讀者們?nèi)匀徊惶宄?。周瑜欲以孫權(quán)之妹為美人計來幽禁劉備，被諸葛亮識破，未能成功。至于孫權(quán)之妹外貌如何，小說也沒有交待，只提到她“極其剛勇，侍婢數(shù)百，居常帶刀，房中軍器擺列遍滿，雖男子不及”(第五十四回)。再如曹丕所娶袁熙之妻甄氏，只用了“玉肌花貌，有傾國之色”來形容(第三十三回)?？梢姡度龂萘x》對于女性的描寫是比較簡單的。即使是在小說中發(fā)揮著重要作用的女性，《三國演義》的描寫也是漫不經(jīng)心的。

《水滸傳》中的女性人物也不是太多，但是對于女性容貌的描寫大為增加。如閻婆惜初次出場時，就對她有一段韻文描寫：

花容裊娜，玉質(zhì)娉婷。髻橫一片烏云，眉掃半彎新月。金蓮窄窄，湘裙微露不勝情；玉筍纖纖，翠袖半籠無限意。星眼渾如點(diǎn)漆，酥胸真似截肪。韻度若風(fēng)里海棠花，標(biāo)格似雪中玉梅樹。金屋美人離御苑，蕊珠仙子下凡塵[3]。(第二十一回)

潘金蓮出場時，也有一段“眉似初春柳葉，常含著雨恨云愁；臉如三月桃花，暗藏著風(fēng)情月意。纖腰裊娜，拘束的燕懶鶯慵；檀口輕盈，勾引得蜂狂蝶亂。玉貌妖嬈花解語，芳容窈窕玉生香”(第二十四回)的韻文描寫①(2)①《水滸傳》中的這段韻文描寫，在《金瓶梅詞話》中被移植到了第九回，用于潘金蓮改嫁到西門慶家以后，吳月娘見到的潘金蓮形象。施耐庵、羅貫中著《水滸傳》，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5年，第309頁。。潘巧云出場時，也有“輕裊裊身兒，玉纖纖手兒，一捻捻腰兒”等一大段韻文描寫(第四十四回)②(3)②《水滸傳》中潘巧云出場時的韻文描寫，在《金瓶梅詞話》中被移植到第二回，用于西門慶眼中的潘金蓮形象。施耐庵、羅貫中著《水滸傳》，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5年，第619頁。。其他的女性人物，如孫二娘(第二十七回)、顧大嫂(第四十九)出場時，均有一段韻文描寫。

如果我們考察一下《水滸傳》對于女性人物出場的描寫，就會發(fā)現(xiàn)，《水滸傳》對于美女的描寫都是相似的，包括眼睛、眉毛、頭發(fā)、嘴唇、金蓮、纖腰等等，帶有很明顯的程式化的色彩，人物外貌的個性化很不明顯?！端疂G傳》對于丑女的描寫也與此相似。

《金瓶梅》對于女性外貌的描寫，處于從程式化的描寫向個性化描寫的過渡階段?！督鹌棵贰分袑τ谂酝饷驳拿鑼?，韻文、套語的部分大大減少，個性化的描寫逐漸增多?！督鹌棵贰穼Α拔宥躺聿摹钡呐缘拿鑼?，打破了人們心目中美女必定“纖腰裊娜”的傳統(tǒng)觀念，使人們對于女性美的認(rèn)識更加多元化。美女既可以是纖腰裊娜的，也可以是五短身材的。當(dāng)然，不可否認(rèn)的是，《金瓶梅》對于女性的個性化描寫還很不成熟，小說中女性的身材基本上就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五短身材，一類是長挑身材。

《金瓶梅》之后的章回小說，用五短身材來描寫女性，特別是美女的仍然不多。例如《醒世姻緣傳》寫了眾多的人物，只提到了唐侍郎的女兒是“五短身材，黑參參面彈；兩彎眉葉，黃干干云鬟”(第十八回)[7]229，但是在小說中大家都認(rèn)為她長得并不出眾。

《紅樓夢》中描寫了眾多的美女，卻沒有一個是五短身材的。《紅樓夢》中寫迎春“肌膚微豐，合中身材”，探春“削肩細(xì)腰，長挑身材”，惜春“身量未足，形容尚小”，鳳姐“身量苗條，體格風(fēng)騷”等等(第三回)，警幻仙姑“纖腰之楚楚兮，回風(fēng)舞雪”(第五回)[8]。其他的人物，則大多未描寫其身材情況。

(3)從與西門慶的關(guān)系上來看，“五短身材”者頗得西門慶的寵愛。西門慶的妻妾之中，五短身材者較多；與西門慶有過兩性關(guān)系的其他女性，也多有五短身材的，如賁四嫂、來爵的媳婦惠元。這反映出西門慶多元的性愛取向。西門慶在性愛方面，喜歡新鮮和刺激，因此他的妻妾中既有孟玉樓和潘金蓮這種長挑身材的人，又有李瓶兒、孫雪娥、吳月娘這種五短身材的人。他生前念念不忘的何永壽的夫人藍(lán)氏，“生的長挑身材，打扮的如粉妝玉琢”，西門慶“一見魂飛天外，魄喪九霄，未曾體交，精魄先失”(第七十八回)。

從中國傳統(tǒng)的審美觀念來說，人們理想中的美女，往往是“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著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宋玉《登徒子好色賦》)；或者是“秾纖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約素”(曹植《洛神賦》)[9]，是天生麗質(zhì)，不胖不瘦，不高不矮，然而這樣的美女在現(xiàn)實(shí)的生活中太少了，一般人很難遇到?！督鹌棵贰分械奈鏖T慶對五短身材的愛好，正反映出人們審美觀念的變化，人們不再盲目追求那些縹緲的夢中美女，而是立足于現(xiàn)實(shí)，尋找自己喜歡的人。除了身材窈窕的美女，五短身材的美女也受到歡迎。當(dāng)然，《金瓶梅》中西門慶的這種瘋狂獵艷的行為，是不值得提倡和贊賞的。

三、《金瓶梅》中“五短身材”人物的命運(yùn)與我國古代命相觀

《金瓶梅》在描寫人物的時候，首先寫人物的身材如何，然后再寫具體的面貌，這是符合人們的認(rèn)識規(guī)律的。我們對一個人的第一印象，首先是這個人的高矮胖瘦，然后才是具體的眼睛、眉毛、鼻子、嘴巴、耳朵等等。《金瓶梅》的這一寫法，反映了作家正在逐步擺脫說書藝人程式化、類型化的描寫，人物描寫的藝術(shù)有了進(jìn)步。

從整體上來看，《金瓶梅》中三個“五短身材”的男人，品質(zhì)都不好，甚至可以說是惡劣，這一點(diǎn)與《水滸傳》中“五短身材”的男人有相似之處，但是《金瓶梅》中眾多“五短身材”的女人，特別是像李瓶兒、吳月娘、孫雪娥這樣的美女，則是此前章回小說作品中很少出現(xiàn)過的。本文認(rèn)為，《金瓶梅》對“五短身材”的美女命運(yùn)的描寫，除了受到此前文學(xué)作品的影響，更主要的是受到了我國古代命相觀念的影響。

《金瓶梅》的作者是十分熟悉我國古代命相術(shù)的，并將其熟練地運(yùn)用到了人物形象的塑造和故事情節(jié)的安排上。例如第二十九回“吳神仙貴賤相人 潘金蓮蘭湯午戰(zhàn)”，吳神仙對西門慶及其妻妾進(jìn)行相面，預(yù)言了西門慶等人未來的命運(yùn)及最終結(jié)局，這種預(yù)言后來基本上應(yīng)驗(yàn)了。第九十六回“春梅游舊家池館 守備使張勝尋經(jīng)濟(jì)”，水月寺的葉頭陀給當(dāng)時近乎乞丐的陳經(jīng)濟(jì)相面，預(yù)言他“后來還有三妻之會。你面若桃花光焰，雖然子遲，但圖酒色歡娛，但恐美中不美，三十上小人有些不足，花柳中少要行走，還計較些”。眾人打趣說：“他還與人家做老婆，他那有三個妻來？”可是，不久龐春梅派人找到了陳經(jīng)濟(jì)，把他接到守備府中，還給他娶了個妻子葛翠萍，妓女韓愛姐也愛上了他。葉頭陀對陳經(jīng)濟(jì)命運(yùn)的預(yù)言，也都一一應(yīng)驗(yàn)。

張竹坡認(rèn)為《金瓶梅》第二十九回在結(jié)構(gòu)上具有重要意義，“此回乃一部大關(guān)鍵也。上文二十八回一一寫出來之人，至此回一一為之遙斷結(jié)果，蓋作者恐后文順手寫去，或致錯亂，故一一定其規(guī)模，下文皆照此結(jié)果此數(shù)人也。此數(shù)人結(jié)果完，而書亦完矣。直謂此書至此結(jié)亦可”[10]102。《金瓶梅》第二十九回在結(jié)構(gòu)上的這種承上啟下的作用，主要是通過吳神仙的相面來完成的?！督鹌棵贰穼Α拔宥躺聿摹钡娜宋锩\(yùn)的描寫，也受到了命相術(shù)的影響。

我國古代的命相術(shù)認(rèn)為，“五短身材”的人并不一定命運(yùn)不好，只要身體各部位搭配得當(dāng)，“五短身材”者也可以位至公侯。例如：

五短之形：一頭短，二面短，三身短，四手短，五足短。五者俱短，骨細(xì)肉滑、印堂明潤、五岳朝接者，少卿公侯之相也。雖俱五短，而骨粗惡、五岳缺陷，則為下賤之人也。其或上長下短，則多富貴；上短下長，主居貧下矣。

——《太清神鑒》卷四①(4)①《太清神鑒》共六卷，收入《四庫全書》子部，術(shù)數(shù)類。該書作者原題后周王樸撰，《四庫全書提要》認(rèn)為作者是托名。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影印文淵閣本第810冊，第802頁。

五短謂頭、面、身、手、足，五相俱短也。訣曰：五短之人形要小，更須骨細(xì)印堂豐。笏門五岳相朝拱，食祿封侯有始終。

——唐順之《荊川稗編》卷六十六②(5)②《荊川稗編》被收入《四庫全書》子部，類書類。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影印文淵閣本第954冊，第467頁。

五短者，象土之形敦短也。圓、實(shí)、厚、短，五者俱全，各成一形，皆為土之正形，則主貴也。面圓、頭大、厚腹、美肩、美股，皆土厚實(shí)之狀也。容人、有信、行緩、心安，皆土德性之厚也?！队脶t(yī)宗金鑒》卷三十四③(6)③《御纂醫(yī)宗金鑒》被收入四庫全書子部，醫(yī)家類。該書是四庫館臣奉乾隆帝之命編纂，是對前代醫(yī)書的整理和總結(jié)。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影印文淵閣本第781冊，第20頁。

從上面的引文來看，五短身材的人，如果“骨細(xì)肉滑、印堂明潤、五岳朝接”，是“少卿公侯”之相，將來會有比較富貴的命運(yùn)；如果“骨粗惡、五岳缺陷”或“上短下長”者，則主貧賤，命運(yùn)會很不好。按照命相術(shù)，五短身材的人，如果“面圓、頭大、厚腹、美肩、美股”，則命運(yùn)較好；性格方面，如果能夠“容人、有信、行緩、心安”，則命運(yùn)較好。

《金瓶梅》中“五短身材”的女人，出身和命運(yùn)比較好的有吳月娘、李瓶兒、喬五太太、葛翠萍等，出身和命運(yùn)比較差的則有孫雪娥、賁四嫂、惠元等。

我們先來看吳月娘。第九回中提到她“面若銀盆，眼如杏子”；第二十九回中，吳神仙給她相面時，再次提到她“面如滿月”“唇若紅蓮”?？梢钥闯?，吳月娘長得面圓、頭大，這是主富貴的面相。從吳月娘的性格來說，她能夠與西門慶的五個小妾共處，頗具容人之量，西門慶就稱贊說：“俺吳家的這個拙荊，他倒好性兒哩！不然，手下怎生容得這些人”(第十六回)。而“容人”在命相術(shù)中也是主貴的。

第二十九回吳神仙給李瓶兒相面時，指出她“皮膚香細(xì)，乃富室之女娘；容貌端莊，乃素門之德婦”以及“體白肩圓，必受夫之寵愛”。李瓶兒的“皮膚香細(xì)”“容貌端莊”“體白肩圓”等，大概屬于命相術(shù)中“骨細(xì)肉滑，印堂明潤，五岳朝接者”，是富貴的面相。而西門慶特別喜歡李瓶兒白皙的皮膚，“你達(dá)不愛別的，愛你好個白屁股兒”(第二十七回)。從性格來說，李瓶兒在嫁給西門慶以后，面對潘金蓮的嫉妒與挑釁，往往選擇寬容、退讓。如第五十八回，潘金蓮因嫉妒西門慶在李瓶兒房里歇了一夜，就打丫環(huán)秋菊出氣，把秋菊打得“殺豬也似叫”，李瓶兒“只是雙手握著孩子耳朵，腮頰痛淚，敢怒而不敢言”，事后她也沒有向西門慶告狀。再如第三十八回，西門慶本來已在李瓶兒房中，聽見潘金蓮雪夜彈弄琵琶，“李瓶兒見他這等臉?biāo)?，把西門慶攛掇過他這邊歇了”。另外，李瓶兒對他的丫環(huán)迎春、繡春都比較好?？梢哉f，李瓶兒也有“容人”的優(yōu)點(diǎn)。

孫雪娥雖然也是“五短身材”，但是她“體矮聲高，額尖鼻小”，而且“唇反無稜，耳反無輪，眼反無神，鼻反不正”，后來“必主兇亡”(第二十九回)。西門慶死后，她與來旺兒私奔被抓住，先是被賣到周守備府做飯(第九十回)，后又被賣到灑家店為娼妓(第九十四回)，最后自縊身亡(第九十九回)，恰好應(yīng)驗(yàn)了前面的“兇亡”。從性格來說，孫雪娥的性格急躁，她對于潘金蓮的受寵十分不滿，多次在吳月娘面前告狀，導(dǎo)致她和潘金蓮、龐春梅等人的關(guān)系一直比較緊張，她的“兇亡”結(jié)局與她的性格也有著一定的關(guān)系。賁四嫂和惠元的最后結(jié)局，小說則沒有提及。

西門慶的妻妾中，李瓶兒雖然死得比較早，但是她生前頗受西門慶的寵愛；吳月娘的兒子孝哥兒雖然出家了，但是戰(zhàn)亂之后，吳月娘回家發(fā)現(xiàn)“家產(chǎn)器物都不曾疏失”，她“壽年七十，善終而亡”(第一百回)。李瓶兒、吳月娘的命運(yùn)都還是不錯的。

吳月娘、李瓶兒、孫雪娥三人，雖然同樣是“五短身材”，但是她們的命運(yùn)卻有著很大的差異。《金瓶梅》并沒有完全按照命相術(shù)的要求來安排人物的命運(yùn)和結(jié)局，它對命相術(shù)的運(yùn)用還是比較靈活的。

四、結(jié) 語

從小說發(fā)展史來看，《金瓶梅》中的美女已經(jīng)走下神壇，走向世俗，她們不再像此前文學(xué)作品中的美女那樣作為一種女神般的存在。《金瓶梅》中的美女，像普通人一樣有著自己的喜怒哀樂，她們也會嫉妒，會生氣，會粗口罵人，會努力爭取與丈夫同房的機(jī)會……而《金瓶梅》對于“五短身材”的美女的描寫，則突破了以前文學(xué)作品中美女必然“腰肢纖細(xì)”的觀念，反映了作家對現(xiàn)實(shí)生活認(rèn)識水平的提高。另外，《金瓶梅》對“五短身材”女性命運(yùn)的安排，又受到了中國古代命相術(shù)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