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素艷
(天津外國語大學 天津 300204)
《紅樓夢》的語言藝術(shù)代表了中國古典小說語言藝術(shù)的高峰,作者用三言兩語便可勾勒出一個豐滿典型的形象,這有賴于其語言表達的豐富和細膩,以及其蘊含的深刻而隱晦的言外之意。對言外之意的譯介是傳統(tǒng)文化譯介的重要組成部分,言外之意的反復出現(xiàn)對譯者的翻譯提出了挑戰(zhàn),不僅要完成語言文字層面和情感表達層面復雜的語內(nèi)翻譯,還要從目標語讀者的角度,以及翻譯行為試圖達到的目的出發(fā),完成言外之意的翻譯。在《紅樓夢》眾多英譯本中,霍克斯英譯本為了滿足西方讀者的閱讀期待,對很多內(nèi)容的隱含意義作了顯性化處理,即言外之意的顯性英譯,極具合理性和研究價值。同時,由于目的論突出了譯者在翻譯過程中的作用,提升了譯者作為翻譯主體的參與性,側(cè)重于翻譯在預設目的下實現(xiàn)其功能,因此,這一理論對翻譯研究有極大的指導意義。本文通過分析《紅樓夢》第二十八回的顯性英譯現(xiàn)象,探討霍克斯《紅樓夢》譯本中言外之意的顯性英譯現(xiàn)象及其產(chǎn)生原因。
目的論是德國功能學派的翻譯理論,該理論動搖了之前源語至上的傳統(tǒng)觀念,認為譯文不是由源語決定的,而是根據(jù)譯本預期達到的目的決定的。漢斯·弗米爾(Vermeer)根據(jù)翻譯行為理論,對目的論翻譯進行了全新的解釋,他對翻譯產(chǎn)生的目的、本源和歸宿展開了一系列討論,將翻譯放置到更大的社會語境中,認為翻譯和其他社會活動一樣具有目的性,任何形式的翻譯行為,包括翻譯本身都有其目標或者目的。[1]弗米爾認為決定翻譯目的的最重要因素之一是受眾,即譯文所意指的接受者,他們有自己熟知的文化背景知識、對譯文的期待和交際需要。譯者要根據(jù)具體的翻譯目的進行翻譯活動,使翻譯不再單純地局限于原文和源語,譯者要更多考慮到譯入語文化和讀者,滿足他們的文化需求和交際需要,準確把握譯出語文本隱含的言外之意。
按照翻譯目的原則,將原文作者、譯者及目的語讀者歸入同一個研究范疇具有極大的包容性。在目的論要求下,譯者應遵循語內(nèi)連貫原則和語際連貫原則[2],透徹分析和理解譯出語文本,在此基礎上完成語內(nèi)翻譯,實現(xiàn)譯文本身的內(nèi)部連貫。轉(zhuǎn)而進入下一階段的語際翻譯,對譯入語讀者進行合理的文化預設,從讀者角度入手,使譯文看來是可理解的,保持譯文與原文之間應有的連貫性,使其符合譯入語表達。
《紅樓夢》的文化內(nèi)涵深厚且受眾十分廣泛,譯者將目標讀者對譯本的認可與接受作為翻譯的預期目的,無論是從整體翻譯方向還是具體翻譯情境,都要考慮目的語讀者的文化背景甚至閱讀習慣,從而實現(xiàn)優(yōu)秀文化外譯與傳播的最終目標。霍克斯譯本從總體到細節(jié),從文風到用詞都充分考慮到目標語讀者的文化需求。宋淇先生曾贊賞霍克斯譯本,他認為譯文讀起來十分流暢自然,“對原作那時代的風俗習慣及人物的神態(tài)口吻都能譯得恰如其分”?;艨怂箲{借其深厚的文化造詣巧妙地將原文詞句背后的深層意義,即言外之意明晰地表達出來。言外之意是語言的超載意義,是語言使用過程中暗示的意向意義和文學作品中的審美表達。[3]在《紅樓夢》第二十八回譯文中,霍克斯運用多種方法,完成了言外之意的顯性英譯,有助于英語母語的外國讀者更好地了解《紅樓夢》所傳達的中國文化。下文將具體結(jié)合霍克斯譯本《紅樓夢》第二十八回的言外之意顯性英譯現(xiàn)象進行分析探究。
《紅樓夢》第二十八回是指明全文走向的重要章節(jié),不但在情節(jié)上承上啟下,語言表達更是委婉細膩、意味深長。本文要研究的言外之意是指在言語交際過程中,必須依賴特殊語境才能推出的特殊話語含義。[4]下文將結(jié)合實例,論證其中運用最為普遍的替換、增補、解釋三種方法,從而探究霍克斯言外之意英譯的總體走向。
例1:我愛吃的,聽見姑娘也愛吃,連忙干干凈凈收著,等姑娘吃。
If there was anything to eat that I specially liked,I had only to hear that you were fond of it too and I would religiously hoard it away to share with you when you got back,not daring even to touch it until you came.[5]287
該句是寶玉和黛玉吵架時說的話,寶玉極力向林妹妹表明自己對她的關(guān)心和疼愛??紤]到整段文字所要表達的整體感情,根據(jù)語境,霍克斯不惜增加大量解釋性文字而不是腳注,以吸引西方讀者。“religiously”將寶玉對黛玉的那種小心翼翼的愛完美地呈現(xiàn)出來。通過“not daring even to touch it until you came”的增補,將原文“等姑娘吃”飽含的言外之意(我對你的愛毫無保留),即寶玉對黛玉的那種疼惜表現(xiàn)出來,實現(xiàn)外在的精準細膩描寫,從而更好地滿足讀者的期待。寶玉此番話使黛玉在自己儲存的語境知識中迅速地搜索與之密切關(guān)聯(lián)的語境信息:之前寶玉對自己言聽計從的場景、親密無間的關(guān)系等。根據(jù)這些語境要素,黛玉可以準確地了解寶玉的真實意圖,從而倍受感動。[6]
例2:鳳姐說一句,那寶玉念一句佛,說:“太陽在屋子里呢!”
"You see!You see!" Bao-yu kept interjecting throughout this recital.[5]289
該句話出現(xiàn)在王熙鳳替寶玉辯解后,此時的寶玉受到眾人質(zhì)疑,恰巧王熙鳳證實確有這樣一份藥方,在寶玉看來是有了一位“證人”替自己作證。結(jié)合語境,不難理解此處“太陽在屋子里呢”言外之意就是真相大白。霍克斯通過替換將其處理為兩個簡單明了的“you see!”,使其背后的中文意蘊明朗化,文內(nèi)信息顯性化,更易于為西方讀者理解和接納。
例3:見寶玉來了,笑道:“你來的好。進來,進來,替我寫幾個字兒?!?/p>
"Ah,just the person I wanted to see!"she said,as soon as she caught sight of Baoyu."Come inside.I want you to write something down for me."[5]290
該例中王熙鳳讓賈寶玉幫她記一筆賬,卻又不說明其來源,可見這筆財物見不得光。此時,對王熙鳳來說,記這筆賬最合適的人選就是賈寶玉,只有他最好搪塞而且不容易起疑心,換作賈府其他任何人都有風險。因此,“你”在這一語境中特指賈寶玉。為了讓讀者更好地理解這層意思,把握王熙鳳的身份和性格,霍克斯將其譯為“just the person I wanted to see”,以解釋的方式再現(xiàn)原文的言外之意。
可見,霍克斯對言外之意的處理主要考慮到譯入語讀者的認知和習慣,將其中西方讀者可能難以理解的語句在文化和情感層面做出調(diào)整,經(jīng)過顯性英譯的處理,使其與譯者原本預期要達到的目的一致。
翻譯就其本身而言存在一定的客觀性,無論是中英語言之間和中英讀者之間在文化和認知上存在的差異,還是文學作品自身的特殊性和表達特點,都會影響到譯者對譯作的處理。
首先,漢語注重意合,在表達時的連貫性往往借助于語義關(guān)聯(lián)來實現(xiàn),缺少明顯的外形標記,讀者對句子內(nèi)涵的理解主要依賴語感和語境因素;相反,英語注重形合,多通過不同的語義手段使英語表達內(nèi)部的語義關(guān)系一目了然。因此,譯者在處理《紅樓夢》文學文本時,在語言表達層面上增強其流暢性和連貫度,采用顯性處理的方式。
其次,語言是文化的載體,文化是語言賴以生存的土壤,中英兩種語言的轉(zhuǎn)換脫離不開文化交流。[7]英譯過程中的顯性處理是將內(nèi)在的東西外在化的手段,有助于跨越中英文化障礙,從英文的視角去考量中國傳統(tǒng)文學英譯的表達。中西讀者在文化背景上的差異,包括社會發(fā)展、目的語讀者所處的歷史時期及傳統(tǒng)觀念,都會或多或少造成他們對異域文化的陌生感,從而影響讀者對作品的興趣和理解。
再次,文學作品本身有一定的隱晦性,在語言表達上委婉含蓄,其后隱藏的情感關(guān)系只有經(jīng)過細細揣摩才能呈現(xiàn)?!都t樓夢》作為中國文學的經(jīng)典,其在環(huán)境鋪墊、人物刻畫及情節(jié)描寫等方面往往隱含言外之意,譯者只有充分把握才能領(lǐng)會其思想內(nèi)容,這也是《紅樓夢》的迷人之處?;艨怂沟姆g主要面向那些不太了解中國,但有一定興趣的西方讀者,將言外之意作字面處理,大大增強了《紅樓夢》的可讀性和可接受性。
最后,受到文本客觀語境,如談話對象、人物關(guān)系等的影響,要實現(xiàn)文內(nèi)連貫則需要添加相關(guān)內(nèi)容,用以體現(xiàn)原文的文化底蘊,將貫穿全文的人物形象樹立起來,把隱匿的人物關(guān)系明晰起來,從而使譯入語讀者更為順利地把握全文脈絡,達到譯者在西方讀者中預期實現(xiàn)的接受效果。
翻譯是一個創(chuàng)作的過程,文學作品由于其本身的特殊性,在翻譯過程中不單純是語言表層的轉(zhuǎn)化,而是要求譯者透過語言外殼感知原文作者的創(chuàng)作心理和目的,進而在譯者自身的思想、情感及生活體驗中找到契合文學作品的印證。因此,對原文言外之意的顯性英譯處理也是譯者翻譯創(chuàng)作主觀性的體現(xiàn)。
首先,霍克斯對《紅樓夢》有濃厚的興趣并樂于深入挖掘,受到內(nèi)心喜悅和由衷敬佩的情感驅(qū)使,他對其中復雜的人物關(guān)系及語境等有清晰的把握,并通過增補來實現(xiàn)語際連貫,在譯文中完美再現(xiàn)原文,甚至是字面聯(lián)系下的言外之意。
其次,因為霍克斯的中英雙語掌握能力和理解能力都很強,所以才對《紅樓夢》這一優(yōu)秀中文作品有如此透徹的把握,進而才能向西方讀者介紹這部中國文學中的經(jīng)典社會風俗小說。
再次,霍克斯考慮到作者和讀者立場的言外之意,對言內(nèi)語境和上下文作了文化預設。[8]他翻譯的《紅樓夢》是第一本全譯本而不是節(jié)譯,因此對言外之意的感知更為系統(tǒng),對言外之意關(guān)注度也更高,他從英語讀者的立場出發(fā),旨在使讀者盡可能清晰地感知原文語言藝術(shù)背后的深層意義。
最后,由于原文作品呈現(xiàn)的文學意境和思想內(nèi)容受到文本中說話者的立場和主觀語境影響,在翻譯過程中,譯者必須結(jié)合原文中談話主體的性格、思想,最終判定句子在語境中要表達的意思,甚至是其背后所傳達的情感。言外之意的顯性英譯處理使西方目標讀者更容易產(chǎn)生文化同理心,滿足讀者的文化期待,從而提高《紅樓夢》英譯本在英語讀者中的可接受度和流傳的廣度。
霍克斯在《紅樓夢》第二十八回中對言外之意進行了顯性英譯的處理,從目的論視角看,這種處理方式在很大程度上考慮了譯者的預期目的和西方讀者的需求。進一步探討得出,該種現(xiàn)象背后的綜合原因,與文學作品本身的客觀特殊性、譯者翻譯創(chuàng)作的主觀性及譯者文化同理心等因素密不可分,因此造就了霍譯本第二十八回不可忽視的傳播度和研究價值。這啟示譯者在翻譯實踐中,要明確其譯本要實現(xiàn)的目的,從語言、文化、文本本身等客觀因素綜合考慮,結(jié)合自身的認知,找到最符合原作的譯文表達。要從預期目的的角度出發(fā),加強對原文的解讀,增強個人的雙語駕馭能力,尊重文化差異,以確保譯文能夠?qū)崿F(xiàn)傳播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