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睿
(西安財經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西安 710100)
學術界以往關于張載之《西銘》的解讀與詮釋比較多樣,代表性的創(chuàng)造性詮釋有兩種:一種是程朱理學以“理一分殊”說來詮釋《西銘》之旨;一種是明代以來以“萬物一體”說來詮釋《西銘》之旨。盡管這兩種詮釋都有其意義,但是否符合張載的原意是有待考察的。這些問題的根源還是需要放置于張載《西銘》本身思想形成進路中考察,以張解張,才能更加靠近張載的本意。當然我們不僅要看到張載《西銘》思想的具體構建,更要看到《西銘》思想中一貫的“天道性命相貫通”的理論主旨和價值關懷。
《西銘》(原名《訂頑》)言簡意賅,內容充盈、發(fā)人深省,歷來被學者稱贊,并以之教化啟蒙學子。為更好地辨析學者們對《西銘》的解讀與詮釋,特征引《西銘》全文如下:
乾稱父,坤稱母;予茲藐焉,乃混然中處。故天地之塞,吾其體;天地之帥,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與也。大君者,吾父母宗子;其大臣,宗子之家相也。尊高年,所以長其長;慈孤弱,所以幼其幼。圣其合德,賢其秀也。凡天下疲癃殘疾、惸獨鰥寡,皆吾兄弟之顛連而無告者也。于時保之,子之翼也;樂且不憂,純乎孝者也。違曰悖德,害仁曰賊;濟惡者不才,其踐形,唯肖者也。知化則善述其事,窮神則善繼其志。不愧屋漏為無忝,存心養(yǎng)性為匪懈。惡旨酒,崇伯子之顧養(yǎng);育英才,潁封人之錫類。不弛勞而厎豫,舜其功也;無所逃而待烹,申生其恭也。體其受而歸全者,參乎!勇于從而順令者,伯奇也。富貴福澤,將厚吾之生也;貧賤憂戚,庸玉汝于成也。存,吾順事,沒,吾寧也。[1]62-63
關于《西銘》內容的解讀與詮釋是有多樣性的。通過以往學者對張載《西銘》的解讀和詮釋,可以促進我們側面了解《西銘》[2]。發(fā)掘以往各種對《西銘》的創(chuàng)造性詮釋中存在的問題,是我們還原性解讀《西銘》的基礎。
以“理一分殊”說來詮釋《西銘》之旨主要有兩個階段:開始是源于楊時向程頤請教關于《西銘》的相關疑問時,程頤為其解說時提出了“理一分殊”之說;后來朱熹對以“理一分殊”說詮釋《西銘》進行了更加深入的闡發(fā)。
程頤的弟子楊時認為《西銘》雖然接續(xù)了前圣之學旨,但是“言體而不及用”,這樣容易與墨家的“兼愛”混淆。程頤《答楊時論西銘書》予以警醒:
橫渠立言,誠有過者,乃在《正蒙》。至于《西銘》之為書,推理以存義,擴前圣所未發(fā),與孟子性善養(yǎng)氣之論同功,豈墨氏之比哉?《西銘》明理一而分殊,墨氏則二本而無分。分殊之蔽,私勝而失仁。無分之罪,兼愛而無義。分立而推理一,以止私勝之流,仁之方也。無別而迷兼愛,至于無父之極,義之賊也。子比而同之,過矣。且謂言體而不及用,彼欲使人推而行之,本為用也;反謂不及,不亦異乎?[3]
楊時首先肯定了《西銘》所闡明的義理是符合儒家圣人之道的,接著又批評《西銘》中橫渠的闡發(fā)是“言體而不及用”的,又認為《西銘》中所提倡的“民胞物與”思想有流于墨家“兼愛”的危險。所以他怕后世解讀《西銘》時牽強附會,以墨家兼愛解讀張載的思想,因此他希望程頤能夠“推明其用”以彌補《西銘》“言體而不及用”的弊端。雖然楊時看上去好心一片,但其實未曾真正理解《西銘》體用相即之旨。所以程頤馬上回信糾正學生理解之偏。程頤先高調表揚了張載《西銘》所論是有“推理以存義,擴前圣所未發(fā),與孟子性善養(yǎng)氣之論同功”的,這是肯定了張載的“造道”之功。隨后程頤進一步區(qū)分了墨子和張載的立論:墨子所言之“兼愛”是天人“二本”的,而且墨家所言無差別的愛,是絕對的“無分”,可以說是無我,消解了人之為人最主要的立腳點:主體性;然后程頤以“理一分殊”來詮釋《西銘》:雖然儒家所言的“分殊”,是可能存在“私勝而失仁”的弊端,但是當能夠以“理”統攝“分殊”,則能夠“體用一源”“顯微無間”。程頤由此以“理一分殊”之說來解讀和詮釋《西銘》之旨。到南宋時,朱熹對這一問題進行了更深入的探討,特意作《朱熹西銘論》:
天地之間,理一而已。然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二氣交感,化生萬物,則其大小之分,親疏之等,至于十百千萬而不能齊也,不有圣賢者出,孰能合其異而反其同哉!《西銘》之作,意蓋如此,程子以為“明理一而分殊”,可謂一言以蔽之矣。
蓋以乾稱父,以坤為母,有生之類,無物不然,所謂理一也。而人物之生,血脈之屬,各親其親,各子其子,則其分亦安得而不殊哉!一統而萬殊,則雖天下一家,中國一人,而不流于兼愛之弊;萬殊而一貫,則雖親疏異情,貴賤異等,而不牿于為我之私。此《西銘》之大旨也。
觀其推親親之厚以大無我之公,用事親之誠以明事天之道,蓋無適而非所謂分殊而推理一也,夫豈專以民吾同胞,長長幼幼為理一,而必默識于言意之表,然后知其分之殊哉![1]410-411
朱熹之所以更進一步地解讀《西銘》,一方面是出于其理本構建的需要;另一方面是再次深度回應楊時的疑問。除此以外,還有很重要的一點,是回應陸九淵兄弟對《西銘》的誤解。陸九韶曾經認為《西銘》以“乾為父,坤為母”是多此一舉:“橫渠之言不當謂乾坤實為父母”,人是由父母而生,察其本心即可,“人物實無所資于天地”[4]562。其實陸九韶與其說是批評《西銘》,其實是批評程朱理學以“理一分殊”解《西銘》,主要還是在表明人只需要澄澈“仁心”之本體即可,無需外求一個天道本體。
朱熹正是面對陸氏兄弟的發(fā)難,再次詳盡地闡發(fā)如何以“理一分殊”來解讀《西銘》。他回應陸九韶的人乃父母所生,何以再外求乾坤做父母的質疑:“人之一身固是父母所生,然父母之所以為父母者,即是乾坤”[4]561。在朱熹看來,《西銘》通篇都可詮釋為在貫通“理一分殊”之旨。從形上本體而言,萬物皆有此“理”一以貫之,“無物不然”;從形下實踐而言,則必然產生大小、親疏之別,而不得不表現為“分殊”之象。可以說,程朱理學在為《西銘》形上形下之一貫義的辨析上是功不可沒的。程朱理學以“理一分殊”來詮釋和解讀《西銘》,的確有助于明確《西銘》體用一貫之旨,有效回應了“言體而不及用”和“橫渠之言不當謂乾坤實為父母”的疑問。但是張載《西銘》之主旨是否就是為了貫徹“理一分殊”之旨是存疑的,以“理一分殊”詮釋和解讀《西銘》其實是存在過度詮釋之嫌的[5],我們還是需要以張解張,將考察放之于《西銘》本身,并結合張載其他著作思想共同詮釋,才可能最為靠近張載之本意。
明代到現代,眾多學者將“萬物一體”看作是《西銘》的核心主旨。明代薛瑄(1389—1464)曾直言:“讀《西銘》,知天地萬物為一體。”薛瑄的思想是以“理-氣”的宇宙架構來完成的,自然也是以此來理解《西銘》的。他主張:“萬物皆氣之凝聚,而理亦賦焉”,理氣共同作用下生成天地萬物,理在氣中,氣之凝聚以生萬物。薛瑄以“理在氣中”、理氣不離不雜的觀點發(fā)展和革新了程朱“理一分殊”的觀點,其“萬物一體”最終也是落之于“氣”。王夫之(1619—1692)也是以“人之與天,理氣一也”“理在氣之中,而氣為父母之所自分,則即父母而溯之,其德通于天地也,無有間矣”來解《西銘》:
……然濂溪周子首為《太極圖說》,以究天人合一之原,所以明夫人之生也,皆天命流行之實,而以其神化之粹精為性,乃以為日用事物當然之理,無非陰陽變化自然之秩序而不可違。然所疑者,自太極分為兩儀,運為五行,而乾道成男,坤道成女,皆乾、坤之大德,資生資始;則人皆天地之生,而父母特其所禪之幾;則人可以不父其父而父天,不母其母而母地,與“六經”、《語》、《孟》之言相為蹠盭,而與釋氏真如緣起之說雖異而同。則濂溪之旨,必有為推本天親合一者,而后可以合乎人心、順乎天理而無敝;故張子此篇不容不作,而程子一本之說,誠得其立言之奧而釋學者之疑。竊嘗沉潛體玩而見其立義之精。其曰“乾稱父,坤稱母”,初不曰“天吾父,地吾母”也。從其大者而言之,則乾坤為父母,人物之胥生,生于天地之德也固然矣;從其切者而言之,則別無所謂乾,父即生我之乾,別無所謂坤,母即成我之坤;惟生我者其德統天以流形,故稱之曰父,惟成我者其德順天而厚載,故稱之曰母?!酥c天,理氣一也;而繼之以善,成之以性者,父母之生我,使我有形色以具天性者也。理在氣之中,而氣為父母之所自分,則即父母而溯之,其德通于天地也,無有間矣。若舍父母而親天地,雖極其心以擴大而企及之,而非有惻怛不容已之心動于所不可昧。是故于父而知乾元之大也,于母而知坤元之至也,此其誠之必幾,禽獸且有覺焉,而況于人乎![6]
王夫之認為,周敦頤的思想仍然存在與釋氏相同的天人二本、體用殊絕的弊端,張載的《西銘》正是可以糾偏此處,誠如程頤的“理一分殊”說揭示了《西銘》的“一本之說”。王夫之接著以“理氣一也”來進一步發(fā)展“理一分殊”說,將道德屬性賦予“理”和“氣”,并隨著“氣”之生化流行貫徹于萬事萬物的生長變化之中,所以說“其德通于天地也,無有間矣”。王夫之對《西銘》之詮釋也落在萬物一體于“氣”之生化流行中。
薛瑄和王夫之等明代學者,以“理在氣中”“理氣一也”為本來詮釋《西銘》之旨,試圖發(fā)展程朱的“理一分殊”說并彌補其強調所本然而無法圓融所應然的弊端。除此以外,明清時期以“氣”為本的學者還有黃宗羲、顧炎武、戴震等人,他們各自的“氣”本思想展現出不同的面向[7]。整體說來,將張載思想中原本存在的“萬物一體”和氣化流行的面向發(fā)揚擴大,雖然有合理的一面,但畢竟無法全然掩蓋體系龐雜的張載思想的全部蘊含。如果說程朱理學以“理一分殊”詮釋張載《西銘》主旨存在過度詮釋,那么明清的以“氣”為本的“萬物一體”說來詮釋《西銘》則存在以偏概全的缺憾。而且明清這種以“氣”為本詮釋《西銘》主旨的做法,對現代張載思想研究影響很大,現代站在道家、道教角度研究張載思想與道家思想關系的學者也大都以此“萬物一體”說為理論基礎。
孫以楷主編的《道家與中國哲學》宋代卷中,張載與道家、道教思想關系部分應該是李仁群先生所撰,因為該部分與其博士論文內容基本一致,其中論及《西銘》中的道家思想部分時,主張“萬物一體”的宇宙意識是《西銘》的基本出發(fā)點,在引用余敦康先生以本于道家自然主義來解《西銘》首句來佐證的基礎上,更進一步指出:
其實,道家不僅是將宇宙的偉大和人的渺小進行對比,這種對比的基礎首先在于老莊從道為萬物之本原出發(fā),肯定人和萬物構成為一個整體的宇宙世界,天地萬物便有了平等的地位。老子說:“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莊子說:道“無所不在”,“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這些都是一種以道為本原的整體論的宇宙觀?!段縻憽匪^“乾稱父,坤稱母”,“天地之塞,吾其體;天地之帥,吾其性”,固然在強調人的重要地位方面有突破道家思想之處,但肯定氣生萬物和人從而賦予人以天地之性,并由此斷定“民吾同胞,物吾與也”,這仍然未超出老莊的論斷。[8](1)同樣文本另見于李仁群博士論文《兩宋理學與道家思想》,復旦大學2005年學位論文,第48頁。應該是李仁群后來負責撰寫了《道家與中國哲學》(宋代卷)中的一部分內容。
其實可以看出,這里對《西銘》的論說仍然是在明清以來的“萬物一體”說基礎上進行的闡發(fā),并由“氣”生萬物的宇宙觀來講張載《西銘》的思想,將其歸于道家自然主義。而且以此為基礎,來詮釋“民胞物與”理想所主張的平等觀念,并認為《西銘》“存,吾順事;沒,吾寧也”的生死觀是受莊子“人之生,氣之聚也;聚則為生,散則為死”和道教“天地之性,獨貴自然,各順其事,毋敢逆焉”之義的影響??雌饋碜C據充分,言之鑿鑿,卻未必可以立得住腳。順著以“氣”為本的思路,以“萬物一體”說為基礎,以道家自然主義對張載的《西銘》主旨和“民胞物與”理想以及存順沒寧的生死觀作解讀和詮釋是大成問題的[9]。
盡管以“理一分殊”和“萬物一體”這兩種觀點詮釋《西銘》之旨都有其意義,但也都有其弊端。其對《西銘》主旨的揭示是否符合張載的原意是有待考察的。從張載《西銘》本身思想形成進路來考察,以張解張,才能更加靠近張載的本意。當然我們不僅要看到張載《西銘》思想的具體構建,更要看到《西銘》思想中“天道性命相貫通”的義理指向和“民胞物與”的理想境界與價值關懷。
那么,張載《西銘》的主旨究竟是什么?不管是楊時“言體而不及用”的觀點、程朱的“理一分殊”說、陸九淵兄弟的“人物實無所資于天地”的觀點還是明清的“萬物一體”說,對張載《西銘》理解的不同與偏差主要基于對《西銘》前幾句“乾稱父,坤稱母,予茲藐焉,乃混然中處。故天地之塞,吾其體;天地之帥,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與也”理解的不同。
張載《西銘》首句“乾稱父,坤稱母,予茲藐焉,乃混然中處”當作何解?此源出于《易傳·說卦》:“乾,天也,故稱乎父;坤,地也,故稱乎母”。張載此處有新的詮釋,將“乾坤”稱“父母”,卻不言“天地”。這不是簡單的縮寫或概括,而是張載有意為之,張載曾明確提出:“不曰天地而曰乾坤,言天地則有體,言乾坤則有無形,故性也者,雖乾坤亦在其中。”[1]69在張載看來,“天地”是具象的形下之體,而“乾坤”則是“無形”的創(chuàng)生宇宙萬物的“性”之根源,“父”“母”并非指謂實然的“父母”,而是以此來闡發(fā)“乾坤”順應天道本體的生成性?!扒ぁ蹦恕疤臁薄暗亍薄叭恕比乓灰载炛?,張載言:
易一物而三才備:陰陽氣也,而謂之天;剛柔質也,而謂之地;仁義德也,而謂之人。
一物而兩體者,其太極之謂歟!陰陽天道,象之成也;剛柔地道,法之效也;仁義人道,性之立也;三才兩之,莫不有乾坤之道也。易一物而合三才,天地人一,陰陽其氣,剛柔其形,仁義其性。[1]235
可見,“乾坤之道”貫通天、地、人,成為“陰陽”“剛柔”“仁義”之本,“陰陽”之“氣”、“剛柔”之“形”“仁義”之“性”皆符合“乾坤之道”,故而曰“天地人一”。從《西銘》首句看,確實是展現出“萬物一體”之旨。不過這一“萬物一體”之旨盡管有對道家和《周易》中宇宙生成論思想的汲取,但經過了改鑄,將平面化的宇宙生成秩序變成了“乾坤之道”對“天、地、人”的立體貫通。
再看“故天地之塞,吾其體;天地之帥,吾其性”一句。此源出于孟子“其為氣也,至大至剛,以直養(yǎng)而無害,則塞于天地之間”和“志、氣之帥,氣、體之充”,張載對孟子思想創(chuàng)造性的繼承,也是在發(fā)揮孟子“上下與天地同流”的思想。朱熹解此處甚佳:
乾陽坤陰,此天地之氣,塞乎兩間,而人物之所以資以為體者也。故曰:“天地之塞,吾其體?!鼻±ろ槪颂斓刂?,為氣之帥,而人物之所得以為性者也。故曰“天地之帥,吾其性?!鄙畈旌醮?,則父乾母坤,混然中處之實可見矣。[10]
朱熹以《西銘》首句的“乾坤之道”為解此句之一貫之旨,看到乾坤、陰陽之感和生“天地之氣”,以“天地之塞”(氣)為“吾其體”(形體);乾坤、健順之德為“天地之志”,以“天地之帥”(志)為“吾其性”?!疤斓刂?,為氣之帥”,“志”乃“氣”之“帥”,“性”乃“體”之“帥”,“乾坤之道”“混然中處”,闡發(fā)了“天道性命相貫通”之旨。朱熹此解是比較符合張載思想的,張載對“志”“氣”關系的論說可以與之相證:
氣與志,天與人,有交勝之理。圣人在上而下民咨,氣壹之動志也;鳳凰儀,志壹之動氣也。[1]8
此也是對孟子“至壹則動氣,氣壹則動志”思想的繼承?!皻馀c志”“天與人”皆是可以交相勝的,“圣人”之所以要“以意逆志”,就在于要改變“下民”的氣質之性以上達天地之性,此所謂“氣壹之動志”;而當“鳳凰儀”此天瑞太和之象出時,此“志”已然是天地之志,只需順應天地之志之“帥”下的“氣”的順化流行即可,故而謂“志壹之動氣”。那么這個能夠代表“天地之帥,吾其性”之“志”,也是“圣人”所追求的代表天地之志的“志”,所“志”的本質內容是什么?張載提出:
可欲之謂善,志仁則無惡也。誠善于心之謂信,充內形外之謂美,塞乎天地之謂大,大能成性之謂圣,天地同流、陰陽不測之謂神。[1]27
“可欲之謂善”源出于《孟子·盡心下》:“可欲之謂善,有諸己之謂信,充實之謂美,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大而化之之謂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謂神”,張載自己有特意揭示過“可欲之謂善”的含義:“‘可欲之謂善’,凡世俗之所謂善事可欲者,未盡可欲之理,圣賢之所愿乃為可欲也,若夷惠尚不愿,言‘君子不由也’。”[1]324可見,張載引用“可欲之謂善”,在這里已然不是“世俗之所謂善事”,而是“圣賢之所愿”的“至善”。與之相應,“志仁則無惡”,所“志”之“仁”是仁本,也即超越性的道德本體。如此至善的道德本體,才是“信”“美”“大”“圣”“神”得以一以貫之“道”。可見“志”的本質內容即仁本(至善的道德本體)。此仁本正是太虛本體,張載多次闡發(fā)此義:
虛者,仁之原,忠恕者與仁俱生,禮義者仁之用。
敦厚虛靜,仁之本;敬和接物,仁之用。
太虛者自然之道,行之要在思,故又曰“思誠”。
虛心然后能盡心。[1]325
這也是圣人之道上合天道、復歸于天的根源所在。
在這種超越性的仁本的支撐下,自然生發(fā)出“民吾同胞,物吾與也”的理想境界。張載《西銘》接下來對“仁”“孝”的具體實踐的論說,也都是基于此理想之下的。但有的學者將張載“民胞物與”的理想與道家“無我”的自然主義對等,是不符合張載思想的。張載《西銘》開篇一直到“民吾同胞,物吾與也”的展開,都是為了突出儒家超越性的道德本體,將“仁”的道德根源性歸還于人,突出人的主體性,由此接續(xù)并超拔了先秦儒家“為仁由己”之旨。張載心懷這種積極的人生實踐,突出“為仁由己”之旨的“民胞物與”理想,構建了萬物一體之仁的世界,為當時振奮儒家學者的信心提供了堅實的理論基礎和價值關懷。這與理一分殊的主體進路不同,與萬物一體之氣的世界所本之本體不同,與道家自然主義指導下的世界則是有著價值歸屬的本質區(qū)別。
由此出發(fā),張載之“民胞物與”“天人合一”既然合一于性、合一于天德,那么,作為人性、天德之形上根據何在?這就再次提出了張載哲學究竟是不是氣本論的問題。如果張載是氣本論,那么其“民胞物與”自然是無價值取向的天人一氣,但這種天人一氣是否符合張載的“造道”追求以及理學家“為天地立心”的價值理想呢?顯然,20世紀形成的張載哲學之氣本論的定性是需要再斟酌的。因為張載的“天道性命相貫通”必須是道德與價值理想基礎上之一貫,而不確立張載哲學的太虛本體論及其價值理想(天德),所謂天人是“貫”不起來的。
無論是程朱理學“理一分殊”說的詮釋還是明清學者“萬物一體”說的詮釋,處在中國哲學發(fā)展的歷史潮流中,都有其邏輯上的必然性。在分析這些不同詮釋的基礎上,以對《西銘》的還原性解讀為根基,進行再詮釋,更能體現《西銘》思想中“天道性命相貫通”的義理指向和“民胞物與”的理想境界與價值關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