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婷
明清之際,在急劇的歷史變動下,杜詩在文人中不斷被加以揄揚,閱讀、評點、注釋杜詩之人頗多,而在眾多遺民當中,這種現(xiàn)象則更為普遍。清初大儒,如黃宗羲、顧炎武、王夫之、傅山等,皆可視為“遺老之魁碩,后學之津逮”①尹協(xié)理:《傅山全書》第20冊,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15頁。,對于杜詩,他們的解讀與宗尚觀念顯出差異性,如顧炎武《日知錄·杜子美詩注》,以嚴謹?shù)目紦?jù)方式對杜詩進行注釋。雖然王夫之對杜甫頗有微詞,言其“桎梏人情,以掩性之光輝,風雅罪魁”②王夫之:《明詩評選》,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1997年,第243頁。,但這并不會削弱其他文人的崇杜之心,況且他的《唐詩評選》一書,評選杜詩的數(shù)量亦占據(jù)首位。③在王夫之《唐詩評選》中,評選杜詩樂府十二首,五古十九首,五律十九首,五言排律四首,七律三十七首,與其他詩人相比,數(shù)量上占據(jù)首位。山河失色,杜甫憂國憂民的偉大人格及其詩歌中“國破山河在”的情感書寫更容易引起文人的共鳴,他們透過對杜詩的解讀與評點找尋心靈的慰藉,此間又特別關注其“詩史”的內涵。因江南地區(qū)人文薈萃,遺民注杜、評杜者尤多,如王嗣奭《杜臆》,朱鶴齡《杜詩輯注》,盧元昌《杜詩闡》等。相較而言,北方,特別是西北地區(qū)就顯得黯淡。傅山作為山右遺民的代表,詩文中不僅多見對杜詩的崇尚之語,他還單獨著有《重刊千家注杜詩批注》《杜詩通批注》與《杜詩韻字歸部》,推重杜詩之心,可見一斑。本文所要考察的問題是:傅山對杜詩的宗尚是在什么樣的文學境域中形成的,它以何種文學樣式而存在,這反映著傅山本人怎樣的精神特質。以此為牖,希冀對明清之際杜詩與遺民,特別是與北方遺民的聯(lián)結,能有更進一步的體認。
明清鼎革之時,杜詩在文壇備受推崇,已是毋庸置疑的文學現(xiàn)象。究察原因,從時代來講,乃是遺民面對故國淪亡,異族入主中原一事,內心受到極大沖擊?!鞍倌晖瑮壩铮f國盡窮途”①仇兆鰲:《杜詩詳注》,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1921頁。,杜詩描繪的這種愴痛,恰是此際文人情感的外現(xiàn),且杜甫本人“數(shù)嘗寇亂,挺節(jié)無所污,為歌詩,傷時橈弱,情不忘君”②(宋)歐陽修、宋祁:《新唐書》,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5738頁。的形象,對這些有氣節(jié)的遺民來說,亦不失為一種慰藉與應和。政權雖已易主,但政治上的動蕩與變化,并不能全然切斷其時文學內部情態(tài)之聯(lián)系。若從文學內部做一動態(tài)的考察,就此際的文學生態(tài)環(huán)境而言,不難發(fā)現(xiàn)其時遺民之崇杜,實乃是晚近文學風貌之賡續(xù)。
從明代文學發(fā)展史的角度而言,可以理出這樣一條脈絡,即以唐詩為宗尚,成為其時文人在古典詩歌接受中的一種傾向性態(tài)度。由臺閣詩人到前后七子,一種顯性的甚至張揚的宗唐意識始終活躍在文壇。至公安、竟陵一派出,雖力圖矯正復古派贗古之病,以抒發(fā)性靈為旨歸,但依然不會否認唐詩的經典性,如袁中道《蔡不瑕詩序》曰:“詩以三唐為的,舍唐人而別學詩,皆外道也”③袁中道:《珂雪齋集》上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458頁。,又,竟陵派編選《唐詩歸》,不啻在表現(xiàn)其以唐詩為旨歸的取向。縱觀整個明代,盡管個體在接受取向上,對唐詩的階段及對象有崇尚的差異性,然宗唐已然成為文人接受的歷史慣性。
傅山盛年時,恰是竟陵派風靡之時。竟陵派對前后七子擬古而流于贗,公安派“獨抒性靈”而趨于俗的傾向進行調協(xié),由此,在肯定古作,以古為歸的同時,又強調性情的抒發(fā)。傅山身在其時,不能說不會受到影響,且他周圍的友人亦頗多宗尚竟陵者。其評友人郭九子《題大隱詩》中“溫其玉在妝之外,翩若蘭生墨以先”一句,認為是效法竟陵而得,乃“近代佳句”,進而指出當時竟陵派在山右文人圈的影響,“此派得之高都、析城、上黨諸邦,登壇者則藐山先生,從游者則九子、子木、月苑、叔愷、仲賜先生之子雪陀。仲賜子子羽風流習氣,不無師弟老嫩之異,然而風調則一宗也。沁水忠烈公子亦闡此宗”④尹協(xié)理:《傅山全書》第3冊,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328頁。,足見其勢之盛。流波所及,傅山對竟陵派肯定言:“問詩看法妄,索解傍人癡。知此不知彼,一是還一非。情性配以氣,盛衰惟其時。滄溟發(fā)我見,慧業(yè)生《詩歸》。捉得竟陵訣,弄渠如小兒”⑤據(jù)《傅山全書·第一冊》45頁注釋,此詩根據(jù)中國國家博物館藏手稿釋文,與《霜紅龕集》本所載有區(qū)別,《霜紅龕集》為《偶借法字翻杜句答補巖》:“問詩看法妄,索解傍人癡。知此不知彼,一是還一非。情性配以氣,盛衰惟其時。滄溟發(fā)病語,慧業(yè)生《詩歸》。捉得竟陵訣,弄渠如小兒。”現(xiàn)依手稿本。,傅山以竟陵派《詩歸》為“慧心”“業(yè)因”之果,強調的作詩之法,乃是“情性”與“氣”融為二而一之整體,這在一定程度上與竟陵派之旨相承。鐘惺《詩歸序》有言:“求古人之真詩所在,真詩者,精神所為也。”①鐘惺、譚元春:《古詩歸》,見《續(xù)修四庫全書》1589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351頁。譚元春亦指出:“夫真有性靈之言,常浮在紙上,決不與眾言伍。而自出眼光之人,專其力,一其思,以達于古人”。②鐘惺、譚元春:《古詩歸》,見《續(xù)修四庫全書》1589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351頁。詩歌應是作家真性情的流露,而非陷于古而強為之造情。
值得關注的是,此詩題為《偶因法字翻杜句答楓仲二章》,乃其中之一章,是傅山與戴廷栻二人就詩法問題探討而作,而這樣的“法”恰是從杜詩中翻閱歸納獲得的。竟陵派《唐詩歸》中,已有明顯的尊杜傾向。③《唐詩歸》共36卷,第17卷至22卷,皆為杜甫,占比較大。顯然,傅山已將杜詩與竟陵派做一有機聯(lián)系,若能夠熟稔竟陵派為詩之法,自然可得其法。此詩的另一章,亦頗有可體察處:
風有方圓否,水因搏擊高。偏才遇亂世,噴口成波濤。印板覓盛唐,師圣雄風騷。不論河岳氣,私各光焰豪。文人不相下,直不真文曹。針芥臭味投,旗鼓權勁茅。擬議屬誰何,小技吾心勞。④此詩與《霜紅龕集》所載不同,錄之如下:“風有方圓否?水因搏擊高。偏才遇亂世,噴口成波濤。按著盛唐覓,突灑奴目逃。不論河岳氣,私各光焰豪。文人不相下,直不真文曹。針芥膠臭味,旗鼓權勁茅。擬議屬誰何,小技吾心勞”。
因身處亂世之中,詩中所現(xiàn)之“波濤”,與盛唐詩歌中的河岳之氣互為表里,以此顯示詩人胸中的氣骨與興寄。因此,傅山之宗唐,乃重其河岳之氣也。他諷刺那些打著宗唐旗號,只注意學習唐詩的形式技巧的詩人,此類詩人以其為“光焰”,忽視了盛唐詩歌真正的精髓,因而算不上是真正的文曹。而盛唐詩人中,詩中有“風云雷電,林薄晦暝,驚駭腷臆”⑤尹協(xié)理:《傅山全書》第2冊,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288頁。之氣象者,在傅山看來,僅杜甫一人而已。
然而,傅山雖重視竟陵派,但并不被其所囿。竟陵派編《唐詩歸》,通過選評唐詩來宣揚其詩歌理論。傅山友人戴廷栻想要在此書的基礎上進行再評,傅山回信言:
《詩歸》再鈔,便非于唐詩起見,似于選《詩歸》者起見矣。不必諛,不必梗,商量發(fā)揮,出手眼上之手眼,乃不罔此一番心力。若爾,公之辨,單是尋著與人作駁耳。若不自己從他論注上開生面,又何必鈔?但此書行之既久,海內耳食眾矣,妄有譏評,為鐘、譚不得,為不鐘、譚不得,慎之哉!慎之哉!真正個中人,慧眼平心,可與何、李、王、李、鐘、譚共坐一堂之上,公公當當,做一樹義調御師,令各家伎倆一齊放下乃得。不然,任他辨才,總是偏見。⑥尹協(xié)理:《傅山全書》第2冊,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68頁。
傅山指出,戴氏再評《詩歸》的出發(fā)點已不是在原先的唐詩上立論,而是基于鐘、譚二人已有之論述再做探討,因此,切不可舍己而隨入,當有公正之評?!短圃姎w》風行已久,晚明文人受其薰浸,若戴氏不能在原注上別開生面,求得創(chuàng)新,則當慎重思慮。此外,傅山意識到晚明以來,文人圈對前后七子的抨擊及竟陵派的十足推尚有失公允。誠如鐘惺《問山亭詩序》所言,“今稱詩不排擊李于鱗,則人爭異之,猶之嘉、隆間不步趨于鱗者人爭異之也”,⑦鐘惺:《隱秀軒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254頁。傅山希望友人能夠摒棄時下文壇對前后七子的攻訐,無論對復古派,抑或是反復古派,都能有客觀之評論。如其評前后七子,言:“李空同、何大復、李于鱗、王元美性情多,道理少;格調多,性情少?!雹僖鼌f(xié)理:《傅山全書》第3冊,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322頁。尹協(xié)理:《傅山全書》第20冊,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09頁。揭橥其詩歌中所具有的性情,意在補苴罅漏,重估復古派的價值。而對鐘譚二人《唐詩歸》中對杜詩的選擇,亦會指出其中之瑕疵,如評杜甫《上水遣懷》,曰:“此作何解?若以篙工言,有何意味?而鐘、譚亟稱之,何也?”②尹協(xié)理:《傅山全書》第10冊,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368頁?!缎判羞h修水筒》言:“鐘、譚多取此等,殊不可解?!雹垡鼌f(xié)理:《傅山全書》第10冊,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370頁。在以竟陵派為取法對象時,又顯示出某種警戒與反撥意識。
徐世昌《晚晴簃詩匯》論傅山,謂:“論詩宗少陵,亦取徑鐘、譚,第才大學博,不為所囿”,④徐世昌:《晚晴簃詩匯》,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250頁。實切中肯綮之語。竟陵派承續(xù)公安之旨,改變詩歌的發(fā)展軌跡,進而標榜新的風尚,傅山身在其時,顯示出以竟陵派為梯航,進而為自己宗唐,特別是宗杜而張目之意圖?!霸妼懶匾荛g事,得此叱咤糾拏耳。然此亦僅見之工部,他詞客皆不能也”,⑤尹協(xié)理:《傅山全書》第2冊,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289頁。強調詩歌性情與氣勢并駕齊驅。這種由明人詩學主張而來,以之為舟筏,進而登岸舍筏,另辟陣地的方式,恰好凸顯其多元化的宗尚觀念。傅山有言:“我亦不曾作詩,亦不知古法。即使知之,亦不用。嗚呼!嗚呼!古是個甚?若如此,杜老是頭一個不知法《三百篇》底。”⑥尹協(xié)理:《傅山全書》第2冊,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289頁。針對別人評論其詩歌不合古法一事,傅山以杜甫為例,說明自己為詩不守法,甚至無法,乃是對杜詩創(chuàng)作方式的遞承。而正因為他已摒棄了“法”,所以在閱讀前人詩作之時,其視角往往傾注在所重之情與氣上,如評江淹詩“日暮山河清”一句,“直樸不凋,卻不無氣色”;⑦尹協(xié)理:《傅山全書》第2冊,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304頁。評庾信詩,“字字真,句句怨。說者乃曰:‘詩要從容爾雅?!颉缎≯汀?、屈原,何時何地也?而概責之以從容爾雅,可謂全無心肝矣”。⑧尹協(xié)理:《傅山全書》第2冊,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305頁。又,“輞川詩全不事爐錘,純任天機,淡處、靜處、高處、簡處、雄渾處,皆有不多之妙道情真語,人不能似者。”⑨尹協(xié)理:《傅山全書》第2冊,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245頁。
置于文學境域中考察,傅山之主張,一方面是在明代一以貫之的宗唐之風中,為公安、竟陵一派的“反復古”思想注入新的活力,另一方面,則是在更大范圍中,由杜詩而上溯,將王維、高適,甚至六朝江淹、庾信、陶淵明等人皆納入論說范圍中,顯示出其不為竟陵所囿的立場。從文學層面來講,可視為一種理性的鑒別,即站在唐代,上溯至六朝詩歌,以情為紐帶,將六朝詩歌與唐詩聯(lián)結在一起?!拔恼?,情之動也;情者,文之機也,文乃性情之華?!雹庖鼌f(xié)理:《傅山全書》第2冊,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245頁。總體來說,他以杜詩作為一個典型,形成了多方面的照應。
王晉榮在《重刊霜紅龕詩跋》中論傅山之詩,曰:“先生以前明逸老為后學遺型,性情識力迥異凡庸,置之杜陵集中,雖識者亦難辨?!?尹協(xié)理:《傅山全書》第3冊,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322頁。尹協(xié)理:《傅山全書》第20冊,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09頁。這種評論,固然有后生對前輩推崇溢美的成分在,但一定意義上也從側面反映出傅山詩作與杜詩間的聯(lián)系。而其詩之所以能夠與杜詩媲美,究察起來,與他對杜詩的觀照視角緊密相關,用他的話來說即所謂“以詩讀詩”——“史之一字,掩卻杜先生,遂用記事之法讀其詩。老夫不知史,仍以詩讀其詩。世出世閑,無所不有?!餍牟桓?,云在意俱遲’,何其閑遠,如高僧妙語。而‘人非西喻蜀,興在北坑趙’,又天吏逸德也。奇哉!”①尹協(xié)理:《傅山全書》第3冊,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311頁。傅山聲言自己不知史,不免是謙遜之語,因其對前代各部史書都有過精深的鉆研,言此,乃刻意凸顯自己的閱讀視角。可以說,相對于史的立場,傅山更著意于文本層面的體察,以文學的視域觀照杜詩。
閱讀是進入詩歌文本的前提。傅山在日常的生活中,動輒便拿起杜詩閱讀,并以此為生活的樂趣,“俄然翻杜句,觀酒向身慵”。②尹協(xié)理:《傅山全書》第1冊,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56頁。在眾多詩篇中,“山最好讀杜公詩題,皆世間不可再有之文,不可思議,但有神領”,憑借自己對杜詩的反復閱讀,便有此喜好。③尹協(xié)理:《傅山全書》第3冊,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312頁??滴跏四辏?679)傅山被迫至京師應召博學鴻詞科,但他以老病為由,拒不應試,在京郊崇門圓覺寺的這段時間里,也是手捧著杜詩度日,并作《枯木堂讀杜詩》,該詩起首便言“詩王譬伽文”,④尹協(xié)理:《傅山全書》第1冊,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76頁。稱杜甫為“詩王”,其宗杜如此,無怪乎將閱讀杜詩融入生活中。又因傅山書法精妙,《清史列傳》言:“山工分隸及金石篆刻,畫入逸品,趙執(zhí)信推山書為國朝第一?!雹菀鼌f(xié)理:《傅山全書》第20冊,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57頁。故而在閱讀過程中,興之所至,亦會對杜詩加以書寫,留下墨跡,如傅山書杜甫《秋興八首》《游何將軍山林十首·其一》等,這些作品為世所珍,不僅緣于其書學價值,從文學角度而言,亦可窺見其文學旨趣。
基于自己的閱讀經驗,傅山在更高層次上踐行著他對杜詩的宗尚,即圈點與批注。其《丹楓閣抄杜詩小敘》言:“杜詩之雋止此耶?不也,丹楓閣抄止此耳。丹楓閣之雋杜詩止此耶?不也,其始讀而抄者止此耳。然則此丹楓閣之讀杜詩,初地耳。初地實與十地不遠,而存此者,存其用功于杜詩也”。⑥尹協(xié)理:《傅山全書》第2冊,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40頁。據(jù)《丹楓閣記》載,丹楓閣乃戴廷栻修建,戴氏因夢而筑此閣,此地也一度成為戴氏出版書籍及南北遺民往來相聚的場所。傅山在此以層層遞進之法,言自己對杜詩的用功之深,⑦《丹楓閣抄杜詩小敘》乃傅山為《杜遇》一書所寫之序言,《杜遇》一書已佚,但對該書的作者究竟是誰,學界有不同的看法,大體有三種說法,即傅山、戴廷栻、二人合著:侯文正言:“《杜遇》是傅山選批,戴楓仲(戴廷栻)以“丹楓閣”名義刊行的一本杜甫詩選,原書現(xiàn)已散佚”;劉如溪評《霜紅龕雜記》一書中,亦言:“青主曾選杜甫詩為《杜遇》,由戴廷栻丹楓閣刊行”;而周采全《杜集書錄》曰:“傅氏曾為戴廷栻《杜遇》作序”;孫微在《清代杜詩學史》一書中,列舉清初已佚的杜詩相關著作時,標《杜遇》作者為戴廷栻;李杰玲《以傅證傅——談〈傅青主手批杜詩〉的作者問題》中則言該書為二人合著。考察《〈杜遇〉余論》一文,傅山言:“既謂之‘遇’,不必貪多,此老(杜甫)每于才名之間,必三致意焉。吾雖遇之,但以此未必遇也。庶幾遇之,凡人間圈者,此以單點點之。但焰有黑圈者,再抄一本來,好略加一、二批語。良以此公詩,何不可選?若欲見博,自有全集在?!边@段話的信息有兩點:第一,對杜甫于才名間的徘徊,傅山不循,即謂之不遇;第二,傅山對杜甫之遇,乃圈點、抄寫與點評。以“但焰有黑圈者,再抄一本來,略加一、二批語”語,結合該書序言丹楓閣抄杜詩乃“存其用功于杜詩也”一句恰好相合,此外,傅山給戴廷栻書信中說“杜詩越看越輕弄手眼不得,不同其他小集,不經多多少少人評論者。若急圖成書,恐遺后悔。慎重為是。非顛倒數(shù)十百過不可,是以遲遲耳。曾妄以一時見解加之者,數(shù)日后又失言,往往如此?!睋?jù)侯文正言,“此信當為成書過程中,戴廷栻催促傅山時,傅山給他的復信。”由書信可知傅山對該書,特別是評點部分可謂是嘔心瀝血。因此,該書當為傅山著,戴廷栻負責刊行事宜。在他看來,對杜詩文本的圈點與抄寫,并不是為了展現(xiàn)杜詩的雋美,但以此為積累,便可逐漸達到詩歌創(chuàng)作的理想之境。他進而以佛教“牛頭四祖”之說,言閱讀抄寫與創(chuàng)作間的彼此關系:“‘牛頭未見四祖時,何故百鳥銜花?’曰:‘未見四祖?!唬骸纫娝淖鏁r,百鳥何故不銜花?’曰:‘既見四祖?!蒜n正百鳥銜花事,若遂謫以下不必百鳥銜花,則亦終無見四祖時,其初難知百鳥驚飛去矣”。①尹協(xié)理:《傅山全書》第2冊,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40頁。抄杜詩是“百鳥銜花事”,乃學習詩歌之前必要的積累過程,然而,在由接受進入創(chuàng)作環(huán)節(jié)時,若只是饤饾杜詩中的字詞句,則“終無見四祖之時”,即無法達到詩歌創(chuàng)作的臻妙之境。因此,學習杜詩而創(chuàng)作詩歌,要在似與不似之間,傅山所謂“句有專學老杜者,卻未必合,有不學老杜,愜合,此是何故?只是才情氣味在。字句模擬之外,而內之所懷,外之所遇,直下拈出者,便是此意”②尹協(xié)理:《傅山全書》第2冊,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290頁。是也。又,《〈杜遇〉余論》一文中,亦有此論:“譬如以杜為迦文,佛人想要做杜,斷無抄襲杜字句而能為杜者,即如僧,學得經文中偈言,即可為佛耶?”③尹協(xié)理:《傅山全書》第2冊,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288頁。也就是說,以杜詩作為效法對象,其示范意義在于助益詩歌創(chuàng)作之法,而不是流溢于表面的詞句。
傅山也有數(shù)章擬杜之作,巧用杜詩,另出新意,頗有“既見四祖”之感。如《兒輩賣藥城市,誹諧杜工部詩,五字起得,十有三章》其二:
詩是吾家事,花香雜柳煙。豈堪塵市得,或可藥籠邊。世界瘡痍久,呻吟感興偏。人間多腐婢,帝醉幾時痊。④尹協(xié)理:《傅山全書》第1冊,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88頁。
傅山以詩名、以書名,更以醫(yī)名,有《傅青主男科》《傅青主女科》《產科四十三癥》等著存世,且其醫(yī)名亦一度掩蓋詩名。甲申以后,隨著山右地區(qū)局勢漸趨穩(wěn)定,傅山與其子侄在當?shù)蒯t(yī)病售藥,故有此組詩。該詩為五言誹諧體,本身帶有諧謔的意味,雖以杜甫《宗武生日》中“詩是吾家事”開頭,但立意已跳出原詩藩籬。借用張衡《西京賦》中天帝醉酒后拿起封冊將秦國的土地賜給秦穆公的典故,哀嘆清朝起兵后民生之凋敝,再看其八:
眼前無俗物,今日定何如?辛苦龍蛇意,和同薰蕕居。王孫迷草澤,老子任樵漁。薄暮能賒酒,柴扉待月虛。⑤尹協(xié)理:《傅山全書》第1冊,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88頁。
傅山以杜甫《漫成二首·其一》中“眼前無俗物”一語開頭,在這種空明的心態(tài)下,反問當下,以亂離后“王孫”與“老子”不同的生活狀態(tài),表明自己的趨向。從詩風來說,甚至還帶有陶淵明詩歌的幽淡之風。因傅山對功名一事慎之又慎,在《仕訓》中曾教育后輩,言:“仕不惟非其時不得輕出,即其時亦不得輕出”,⑥尹協(xié)理:《傅山全書》第2冊,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248頁。所以才會指出杜甫“每在才名之間,必三致意焉”⑦尹協(xié)理:《傅山全書》第2冊,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287頁。的彷徨。
隨著宋代以來杜詩的經典化,文人將杜詩作為詩歌范式進行擬作已司空見慣,這種書寫,在一定意義上無疑進一步抬升了杜詩的經典化意義。擬作之外,傅山還著有《重刊千家注杜詩批注》《杜詩通批注》以及《杜詩韻字歸部》。其中,《杜詩韻字歸部》是傅山依據(jù)《廣韻》對杜詩詩句的劃分摘抄。剩余兩部書,則采用在原刻本上直接加以眉批的方式,或言詩歌體裁,或標注該詩需注意的字詞,或加以簡短評語,總體而言,顯示出以下傾向:
第一,教育子孫,延續(xù)家學。傅山在《家訓·詩訓》中,教導子孫,“杜詩不可測之才人,振古一老,亦不得但以詩讀,其中氣化精微,極文士心手之妙,常目在之”,①尹協(xié)理:《傅山全書》第2冊,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245頁?!霸煺Z卻非一意雕琢,在理明義愜,天機適來,不刻而工。杜詩之‘愜當久忘筌’最妙”。②尹協(xié)理:《傅山全書》第2冊,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246頁。傅山從詩文本體層面,尤其是杜詩藝術創(chuàng)造的角度出發(fā),以杜詩為經典的教子文本,要求子孫熟悉杜詩,并將之反復涵詠,探究其中的藝術經營之道,大有“詩是吾家事,人傳世上情”③仇兆鰲:《杜詩詳注》,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1477-1478頁。之希望與寄托。祁寯藻《跋傅青主廣韻校注并杜詩詩句韻字歸部》一文就指出:“《霜紅龕集兩漢書人姓名韻序》云:‘編以《洪武正韻》,名下略綴一半句,便參考。示眉抄之。眉曰:是吾家讀書一法也’此杜句分韻,亦同此例。殆先生課孫蓮蘇輩偶爾摘錄者?!雹芤鼌f(xié)理:《傅山全書》第20冊,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23頁。傅山的兒子傅眉聲言以韻部劃分并摘抄字句是家傳的讀書法則,祁氏因此推斷出傅青主《杜詩韻字歸部》一書乃授業(yè)孫子輩時所作,是合理的?!吨乜Ъ易⒍旁娕ⅰ放c《杜詩通批注》亦可并置相論。
第二,訂正異文,確定文本。杜詩在流傳過程中出現(xiàn)的異文,導致與原本的意義趨于背離,有時一字之差甚至會破壞全詩的意境。因此,傅山在遇到文本訛誤時,往往會隨手加以批注,如“入門高興發(fā),待立小童清”,墨筆改“待”為“侍”⑤尹協(xié)理:《傅山全書》第10冊,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240頁。;“朔方健兒好身手,昔何勇脫今何愚”,墨筆改“脫”為“銳”⑥尹協(xié)理:《傅山全書》第10冊,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263頁。;“態(tài)濃意遠淑且真,饑理細膩骨肉勻”,墨筆改“饑”為“肌”⑦尹協(xié)理:《傅山全書》第10冊,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252頁。。以此確定正確的文本,這也反映出他對杜詩的熟悉之深。不僅是字詞,文本在刊刻、流傳的過程中,還伴隨有其他問題,傅山在批注《重刊千家注杜詩批注》中收錄的《唐文藝傳》時,在“奔救得卒當在衡湘之間”一句上墨筆眉批,言:“越行了。多少差錯,教人怎讀?”⑧尹協(xié)理:《傅山全書》第10冊,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211頁。因刊刻者的不謹慎,竟出現(xiàn)這種錯誤,若閱讀者對原文不熟悉,必然會造成理解上的誤差。由前所論,傅山對杜詩的批注,有綿延家學的成分,因此,在教育子孫時,必然要以相對完善的文本,在文本正確的基礎上,方可進一步加以闡述解讀,因此,傅山對杜詩的批注,尤著意于訂正異文。
第三,臧否詩句,闡揚主張。傅山強調詩歌乃“天機浩氣所發(fā)”,⑨尹協(xié)理:《傅山全書》第3冊,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287頁。認為詩歌是真性情的流露,“讀詩何故爾,莫測淚從來,吟者見真性,會家能不哀!”⑩尹協(xié)理:《傅山全書》第1冊,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15頁。而他對杜詩析精剖微的評點批注,正是以此建構自己的詩學主張。其評《春日江村詩》言:“細讀,只覺自然之妙,堆墄做作之人,殊嫌其淺直”;①尹協(xié)理:《傅山全書》第3冊,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313頁。《新婚別》謂:“婉折詳至,聲淚俱出”②尹協(xié)理:《傅山全書》第10冊,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362頁。;認為《北征》一詩“非親見不能道”。③尹協(xié)理:《傅山全書》第10冊,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366頁。正因為他重視詩歌的自然與不事雕琢,所以,對杜詩中落入格套的詩歌也進行了批評,如《玉華宮》“冉冉征途間,誰是年長者?”,朱筆批曰:“落套”;《九日藍田崔氏莊》“皆屬套語”,④尹協(xié)理:《傅山全書》第10冊,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398頁??梢?,杜甫在這里并不是以十足完美的身份呈現(xiàn),而這些臧否之語恰是立足于他的詩學主張而言的。此外,與杜詩相關的問題,傅山也有個人之見,如對李杜并稱,甚至如元稹般揚杜抑李的說法,⑤元稹《唐故工部員外郎杜君墓系銘并序》言:“是時山東人李白亦以奇文取稱,時人謂之‘李杜’。余觀其壯浪縱恣,擺去拘束,摹寫物象,及樂府歌詩,誠亦差肩于子美矣。至若鋪陳終始,排比聲韻,大或千言,次猶數(shù)百,詞氣豪邁而風調清深,屬對律切而脫棄凡近,則李尚不能歷其藩翰,況堂奧乎!”《舊唐書·杜甫傳》引用元稹之論,言“自后屬文者,以稹論為是”,亦顯示出崇杜抑李的態(tài)勢。傅山直言,“此評無乃太過,無論李白不服,即子美亦不居也?!雹抟鼌f(xié)理:《傅山全書》第10冊,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361頁。考究其實,就李杜創(chuàng)作數(shù)量來論,杜詩中長篇排律之作尤多,這恰是李白所不能比肩的,但若以杜之長較李之短,未免不公,故傅山認為此語“李白不服”且“子美不居”也。
傅山以杜詩為經典文本,闡釋詩歌創(chuàng)作路徑,希望由此而達到與杜詩“不似乃真似”⑦尹協(xié)理:《傅山全書》第1冊,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77頁。的理想之境。他用“以詩讀詩”之法對杜詩多角度的觀照與詮釋,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進一步形塑了杜詩的書寫藝術。
明清之際遺民對待杜詩,尤重在抉發(fā)其中蘊含的“詩史”意識。黃宗羲言:“今之稱杜詩者以為詩史,亦信然矣。然注杜者,但見以史證詩,未聞以詩補史之闕,雖曰詩史,史固無藉乎詩也?!雹嗌蛏坪椋骸饵S宗羲全集》第10冊,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47頁。無論是以杜詩為歷史的附庸,抑或是獲得與史同等的地位,甚至超越史,都不難看出,文人身處鼎革之時,借助杜詩探究詩歌與時代之關系,已然成為其時一大風氣。由此,張暉《中國“詩史”傳統(tǒng)》總結明清之際是“以詩為史”閱讀傳統(tǒng)的確立,斯為確論。⑨張暉:《中國“詩史”傳統(tǒng)》,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16年,第177頁。而這種閱讀傳統(tǒng),從更廣義上來說,不妨將之擴大為閱讀與書寫傳統(tǒng)的結合。從接受的態(tài)勢觀之,主要演化為兩種動向:一方面,將杜甫置于具體的歷史語境中,以其“傷時橈弱”的人格精神砥礪自己;另一方面,以杜詩中的“詩史”意識,內化為自身創(chuàng)作的驅動力,即將詩歌創(chuàng)作與社會密切聯(lián)系,創(chuàng)作反映時事的作品。
傅山雖不愿以史讀杜詩,認為以此掩卻文學光輝,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否認杜詩“詩史”的地位,其言“杜陵詩史屹相向”,⑩尹協(xié)理:《傅山全書》第1冊,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19頁。本身就秉持一種褒贊的態(tài)度。且杜詩所具有的文學特性與史學意義,二者之間并非構成一種捍格關系,因此,他在充分開掘杜詩的詩歌藝術的同時,又以合理的途徑因應杜詩中的“詩史”意識。而他對杜甫“詩史”意識的推尚,與自己身遭巨變,對杜甫安史之亂的經歷存有某種精神上的呼應不無關系。崇禎十六年(1643)末,李自成先頭部隊進軍山西,攻破平陽、安邑等地。次年(即甲申,1644)元月,帝憂戰(zhàn)情,大學士李建泰上疏言:“臣晉人,頗知寇中事。臣愿以家財佐軍,可資數(shù)月之糧。臣請?zhí)岜餍小?。①谷應泰:《明史紀事本末》第4冊,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1369頁。尹協(xié)理:《傅山全書》第1冊,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241頁。是時,李氏以個人財力資助御敵,又任傅山為軍前贊畫。②據(jù)戴廷栻《蔡忠襄公傳略》:“閣部李建泰聘傅山、韓霖軍前贊畫,霖留太原,山往。”傅山在赴任途中,作《東池元夜》《東池得家信依右玄寄韻》等詩。杜詩中描繪的“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③仇兆鰲:《杜詩詳注》,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320頁。至傅山處得以具象為“家書顛倒讀,有淚不知傾”。④尹協(xié)理:《傅山全書》第1冊,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62頁。兵燹之余,家書來之不易,得到家書時激動與不安交相糅雜的情緒,便更帶有一種現(xiàn)實意義。二月,李自成“至太原,太原無重兵為守,山西巡撫蔡懋德遣牙下驍將牛勇、朱孔訓出戰(zhàn),孔訓傷于炮,牛勇陷陣死,一軍皆沒,城中奪氣……蔡懋德(時任山西巡撫)知事必不支,寫遺表令監(jiān)紀賈士彰間道奏京師。中軍盛應時見之,先殺其妻子,誓將死敵。初八日,風沙大起,賊乘風夜登城,懋德、應時策馬赴敵死。趙布政、毛副使及府縣各官四十六員咸死之,賊尸之于城?!雹莨葢骸睹魇芳o事本末》第4冊,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1370頁。傅山《巡撫蔡公傳》亦言:“至甲申二月,賊攻太原……公督晉城守,亦頗殺賊有功。賊日眾,無援,標營小將張權開南門納賊,公經死三立書院?!雹抟鼌f(xié)理:《傅山全書》第2冊,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2頁。戰(zhàn)況之慘烈,令人唏噓。在李自成攻占山西后,十月,清軍又進攻山西,待一月后平定。傅山在戰(zhàn)火波及山西時,親身參與到戰(zhàn)斗中,因此對戰(zhàn)爭籠罩下個人的精神狀態(tài)有著深刻的感知,《石河村與郝子舊甫》曰:“尤恨為人子,宅親無安土?;@輿歷畏途,捍御力不赴?!薄氨睒O望不真,涕淚日就老。蕭艾隨弟榮,蘭蕙惡膻臭。彼其怕生促,君子嫌命久?!雹咭鼌f(xié)理:《傅山全書》第1冊,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84頁。
崇禎十七年(1644),對遺民來說是一個重大的轉捩點。在“掩淚山城看歲除,春正誰辨有王無”⑧尹協(xié)理:《傅山全書》第1冊,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240頁。的心境下,杜甫詩歌中“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⑨仇兆鰲:《杜詩詳注》,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320頁。的文學書寫,已轉變?yōu)椤皽I眼相瞠望帝垣”⑩尹協(xié)理:《傅山全書》第1冊,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237頁。,河山文物卷胡笳”?谷應泰:《明史紀事本末》第4冊,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1369頁。尹協(xié)理:《傅山全書》第1冊,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241頁。的傷痛。面臨無可挽回之頹勢,“以詩存史”已然成為遺民文人圈的一種共識。而眼見山右地區(qū)的動蕩局面,以詩歌記錄史情,無疑成為傅山創(chuàng)作的動力。葉潤蒼為明朝官員,清軍入關后起兵反抗,傅山《風聞葉潤蒼先生舉義》中,贊揚葉氏“鐵脊銅肝杖不糜,山東留得好男兒?!?尹協(xié)理:《傅山全書》第1冊,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236頁。其《前韻懷居實期采菊不至》題下自注言:“時傳東國有義兵”。?尹協(xié)理:《傅山全書》第1冊,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68頁。又,《九月望起八兄生日時八居憂同右玄限韻立成》“北闕南橋哭不清,棘人生日出盂城”一語便道出清軍占領盂縣后城中百姓之哀號。
傅山《甲申守歲·其一》言:“三十八歲盡可死,棲棲不死復何言?徐生許下愁方寸,庾子江關黯一天。蒲坐小團消客夜,燭深寒淚下殘編。怕眠誰與聞雞舞,戀著崇禎十七年。”①尹協(xié)理:《傅山全書》第1冊,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240頁。傅山以徐庶、庾信的遭遇,陳述自己的故國之思。山河易主,與安史之亂時的變局非同日而語。在身歷甲申之變后,傅山之存留生命,一定意義上,是期冀參與到反清復明的斗爭中,故而他在明亡后轉徙各地,自言“一日偷生如逆旅,孤魂不召也朝宗”。②尹協(xié)理:《傅山全書》第1冊,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240頁。在這種境遇下,他對杜甫安史之亂后的經歷便有了更為深切的體認?!鹅羯硷L,不能禮客,既令其徒以筆硯請留題,貧道怪其意。曰:“聞名能詩,許再復之?!币蜃試@有作》:
毛錐不殺賊,吟情附雙淚。男兒生何為,壯業(yè)雕蟲蔽。悲壯浣花老,顛躓雍梁際。忠憤發(fā)金聲,誰識此公志?當年事如何?哥舒失險備。上皇樂游覽,八駿馭西轡。翠葆駐蠶業(yè),百靈擁仙帝。靈武正飛龍,四海仰新制。行在尚可達,不負閑關致。元勛推郭李,山河破復易??谔栍浱煺D,劍外喜收薊。哀哉生不辰,英雄遁何地?絕裾懲太真,棲棲尸饗計。知名不賣藥,月露遂成崇。投筆起吞聲,雄劍為誰礪?老衲好客詩,七子知客意。③尹協(xié)理:《傅山全書》第1冊,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80-81頁。
據(jù)《資治通鑒》載,“安祿山構逆,玄宗幸蜀以避之”“哥舒翰以十五萬眾不能守潼關”。④(宋)司馬光著,胡三省注:《資治通鑒》,北京:中華書局,1956年,第8235頁。傅山此詩將敘述的時空置于安史之亂前后。事實上,在安史之亂爆發(fā)前,杜甫以其敏銳的政治眼光,已意識到了唐王朝隱患四伏,“況聞內金盤,盡在衛(wèi)霍室”。⑤仇兆鰲:《杜詩詳注》,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269頁。然而奔走呼號無果,未嘗不令人感慨。傅山以玄宗倉皇入蜀,肅宗靈武即位的史實出發(fā),論及杜甫最終奔赴至肅宗所在之靈武,雖一路顛沛流離,但最終能夠抵達天子所在之地,又能眼見國家山河收復,吟出“劍外忽傳收薊北”之喜悅,實乃幸事。反觀當下,清軍已入北京,于安史之亂時的情形大不相同,故而以“殺賊”為“壯業(yè)”,希望能有郭子儀、李光弼那樣的大將來光復河山的心愿漸趨落空,只能生出“投筆起吞聲,雄劍為誰礪”之喟嘆。在巨大的時空感與歷史感中,由杜甫論及自身,將個人意識與社會意識緊密聯(lián)系,突顯出兵燹紛起之際所持執(zhí)之態(tài)度。無怪乎鄧之誠評論其詩,謂:“詩文外若真率,實則勁氣內斂,蘊蓄無窮,世人莫能測之。至于心傷故國,雖開懷笑語,而沉痛即隱喻其中,讀之令人凄愴”。⑥鄧之誠:《清詩紀事初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65年,第164頁。
在時代的籠罩下,書寫國破家亡之恨的同時,傅山又著意以詩歌創(chuàng)作反映民生,而這種意識,多少與杜甫人格精神的砥礪有關。其《讀杜詩偶書》言:
杜老數(shù)太息,黎庶猶未康。此輩自芻狗,徒勞賢者忙。追憶甲申前,日夕盼鼕鞺。只今死不怨,熙熙寶慶楊。皮業(yè)自應爾,天地有大綱。小仁無所用,故林何必嘗?所悲數(shù)奔竄,奔竄復何妨?宴安不可懷,仰屋無文章。有恨賦不盡,頗異江生腸。⑦尹協(xié)理:《傅山全書》第1冊,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60頁。
傅山以杜甫反復哀嘆民生而尤未見安定作基調,與當下碌碌無為之現(xiàn)狀相比較。觸處奔竄,源于他們?yōu)閲鵀槊裰?,然而個人的力量在巨大的時代洪流下卻顯得微不足道。但是,寧愿過著“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①仇兆鰲:《杜詩詳注》,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75頁。的生活,也不愿因一己保暖之思而使有違本心,由此,他在《耐貧》一詩曰:“老杜贈人言,讀之不能忘。一請甘饑寒,不愿飽暖傷。”②尹協(xié)理:《傅山全書》第1冊,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96頁。將詩歌的表現(xiàn)視角立足在關心民瘼,聲言“不喜為詩人,呻吟實由瘼”。③尹協(xié)理:《傅山全書》第1冊,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55頁。
“杜詩‘善陳時政’的這一敘寫特點,決定了它們與時代政治文化之間構成的緊密關聯(lián),也同時展開了關乎‘時政’的解讀空間?!雹茑嵗A:《明代前中期詩壇尊杜觀念的變遷及其文學取向》,臺灣中正大學中文學術年刊。傅山在山河破碎時,以杜詩中的“詩史”意識為線索,將其社會意識與個人意識聯(lián)在一起,敘寫史情,關注民瘼,恰是對“時政”解讀的一種回應。
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有言:“南人明敏多條理,故向著作方面發(fā)展。北人樸愨堅卓,故向力行方面發(fā)展。”⑤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42頁。任公以南北文人的性格特征論及地方學風,實關注到南北學術之差異。明清之際,南北學術呈現(xiàn)日益鮮明的地域性特征,與之相應的,是文人潛意識中越發(fā)細致的地域意識。傅山曾將好友畢振姬別集取名為《西北之文》,曰:“西北之者,以東南之人謂之西北之文也。東南之文概主歐、曾,西北之文不歐、曾。夫不歐、曾者,非過歐、曾之言,蓋不及歐、曾之言也?!雹抟鼌f(xié)理:《傅山全書》第2冊,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38頁。這段話大致透露出三層信息:“西北之文”的界定,是從東南文人的視角而言的,背后顯示出地域間雙向觀照的流動性,即由東南看西北與西北看東南;取法對象的差異性是造成地方學風不同的原因之一,即西北之文不學歐、曾,學歐、曾乃東南文人之路徑;此外,對歐、曾之文,西北文人并非一種鄙薄或訾詆的態(tài)度,更多是帶有一種正面含義,認為西北之文不及歐、曾,換言之,即西北之文在一定程度上不及東南之文。
地域學風的養(yǎng)成,雖然有文人性格特征及取法對象的差異性,但背后必然得益于其地風土之孳乳。吳偉業(yè)《程昆侖文集序》謂:“吾聞山右風氣完密,人才之挺生者堅良廉悍,譬之北山之異材,冀野之上駟,嚴霜零不易其柯,修坂騁不失其步。”⑦李學穎:《吳梅村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683頁。山右地處游牧與農耕文化的交匯之地,其地之人多沉雄而有氣魄,如巍峨之山、如嚴冬之梅,此乃北方人士共通之特性。全祖望稱:“先生(傅山)少長晉中,得山川雄深之氣,思以濟世自見,而不屑為空言”,⑧尹協(xié)理:《傅山全書》第20冊,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52頁。誠哉斯言。在河岳之氣的孕育下,文人求實,不尚雕琢綺靡之風,言及遺民,則其剛直之氣愈顯。傅山《敘〈楓林一枝〉》言:“其中有佳處,亦有疵處,俱帶冰雪氣味”,⑨尹協(xié)理:《傅山全書》第2冊,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37頁。這種“冰雪氣味”,不啻是以傅山為代表的山右遺民詩群之概評,且本身帶有多重指向性。嚴迪昌先生認為“‘盡可死’而‘棲棲不死’是一種大痛苦,忍此痛苦需大勇氣,傅山許多詩寫此類慘酷之‘忍’,從而‘冰雪氣’‘風霜氣’溢于紙端?!雹賴赖喜骸肚逶娛贰?,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年,第280頁。將詩歌中所展現(xiàn)“忍”之苦痛視為“冰雪氣味”之一端,此乃從遺民的心態(tài)而言,若將這種特性落實到對杜詩的崇尚中,又流溢出迥異于南方文人的文學表達。
由前所論,此際文人已將杜甫“詩史”的精神內化為創(chuàng)作的動力。作為溝通南北的文壇巨擘顧炎武,與傅山也多有往來,其《贈傅處士山》曰:“為問君王夢,何時到傅巖?臨風吹短笛,斸雪荷長镵。老去肱頻折,愁深口自緘。相逢江上客,有淚濕青衫?!雹谝鼌f(xié)理:《傅山全書》第1冊,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98頁。白居易曾因江上的琵琶女轉念個人之失意而濕了青衫,而顧炎武之“有淚濕青衫”,卻是在與傅山的相逢后心傷故國所致。同為遺民,心中的“君王夢”成為二人情感之紐帶,也因此能夠心志相通,無須多言,便足以心領神會。就顧亭林對杜詩的觀照而言,其“詩多沉雄悲壯之作……益得杜之神而非襲其貌者所可比也。”③(清)張維屏:《國朝詩人征略》,《續(xù)修四庫全書》1712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顯示出承續(xù)杜詩的特征。除了詩文中堪稱“詩史”的作品,其《日知錄》對杜詩精深的考證,恰好代表了南方文人以考據(jù)為主的嚴謹治學之風。四庫館臣對顧炎武《日知錄》評價言:“炎武之學,博贍而能通貫,每一事,必核其始末,究其異同,參以佐證,而后筆之于書,故引據(jù)浩繁,而抵牾者少。”④永瑢:《四庫全書總目》,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1029頁。這種治學方式,與以傅山為代表的北方遺民形成鮮明比對。正因為這種治學風氣的差異,對同一首杜詩,顧炎武《日知錄·杜子美詩注》與傅山《重刊千家注杜詩批注》《杜詩通批注》的指向便顯示出截然不同的趣味,如:
《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顏氏家訓》“古來名士多所愛好,惟不可令有稱譽,見役勛貴,處之下坐,以取殘杯冷炙之辱?!雹萸乜苏\:《日知錄集釋》,長沙:岳麓書社,1994年,第973頁。(顧炎武《日知錄》)
說得可憐太甚?、抟鼌f(xié)理:《傅山全書》第10冊,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371頁。(傅山《杜詩通批注》)
五古,騎驢三十載,浩蕩。⑦尹協(xié)理:《傅山全書》第10冊,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246頁。(傅山《重刊千家注杜詩批注》)
顧炎武以《顏氏家訓》中的材料論及“殘杯冷炙”之意,通過文獻闡釋杜甫其時之凄涼境地,傅山卻著眼于該詩力透紙背而出的情感。再以《垂老別》為例:
“土門壁甚堅,杏園度亦難?!蓖灵T在井阱之東(今獲鹿縣西南十里),杏園度在衛(wèi)州汲縣。臨河而守,以遏賊,使不得度,皆唐人控制河北之要地也?!杜f唐書》:郭子儀自杏園渡河,圍衛(wèi)州。史思明遣薛岌圍令狐彰于杏園。李忠臣為濮州刺史,移鎮(zhèn)杏園渡。今河南徙,而故跡不可尋矣。唐崔峒《送馮將軍詩》:“想到滑臺桑葉落,黃河東注杏園秋。”⑧秦克誠:《日知錄集釋》,長沙:岳麓書社,1994年,第975頁。(顧炎武《日知錄》)
一字一血!“熟知”句旁朱筆批:“妙極!”“還聞”句旁朱批:“再著此句并上句,亦為不妙?!薄叭松须x合”句朱筆眉批:“說盡無味?!雹嵋鼌f(xié)理:《傅山全書》第10冊,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363頁。(傅山《杜詩通批注》)
“五古”,墨筆眉批:“寒”。①尹協(xié)理:《傅山全書》第10冊,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285頁。(傅山《重刊千家注杜詩批注》)
顧炎武結合《舊唐書》史料,剖析文學中的地理書寫,通過考證“土門”“杏園”的地理位置,將詩歌的視角放置在唐代的歷史境域中,以真實的情境突顯其時之戰(zhàn)況。傅山在強調該詩中蘊蓄的作家情感之血淚外,其批注更多基于詩歌創(chuàng)作而發(fā),故而多言之詩歌的體裁與句式的建構。
如上二人對杜甫注釋的例子,固然涉及南北文人治學之差異。若就傅山而論,其借杜詩而顯露的治學特點,亦為以他為代表的山右遺民詩群“冰雪氣味”的體現(xiàn),即重在揄揚杜詩之情感與沉郁之氣。由此,其批杜甫《奉同郭給事湯東墨湫作》,言:“古詩定須夾雜樂府,然卻不可用意妝點,沉郁之氣貫于其中,自爾之也?!雹谝鼌f(xié)理:《傅山全書》第10冊,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256頁。認為《釋悶》“犬戎也復臨咸京”一語“軟”,又,《聞官軍收河南河北》“此則真樸,有神氣,不得以俗目之矣”。而正是在這種意識的驅動下,不難理解他何以認為蘇軾“荔枝似江珧柱,杜工部似司馬子長”一語是“千古妙語”。③尹協(xié)理:《傅山全書》第3冊,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311頁。歸根結底,是傅山從詩文內在的氣象出發(fā),來建構杜甫與司馬遷之間的橋梁。“一日午后忽風云雷電,林薄晦暝,驚駭腷臆。蓮蘇問:‘文章中得有此氣象否?’余曰:‘《史記》中尋之,時有之也。至于杜工部七言、五言古中,正自多爾?!荚唬骸逖耘怕芍歇q多?!囝h之?!雹芤鼌f(xié)理:《傅山全書》第2冊,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288-289頁?!妒酚洝芬允穫鞴P法敘事,其中的人物傳記,尤能以展現(xiàn)太史公胸臆間“發(fā)憤著書”之氣;而杜詩中的文學書寫,亦夾雜著杜甫“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的浩瀚江河之氣。
將杜詩與太史公并論,此即在文人間已漸趨常態(tài)化。⑤詳見孫微《清代杜詩學史》,濟南:齊魯書社,2004年,第237-238頁。然而,各家所關注的視角卻呈現(xiàn)出相異的旨趣。被錢鐘書稱為“清初精熟杜詩,莫過于李天生”⑥錢鐘書:《談藝錄》(補訂本),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88頁。的李因篤,雖為傅山摯友,但相比于傅山重視《史記》與杜詩中的氣象,他更著意于二者間相似的文學創(chuàng)作與表達。因李氏《杜律評語》已佚,而從楊倫《杜詩鏡銓》中收錄的以“李子德云”(李因篤,字子德)開頭的評騭之語,亦可知曉其主張,如《述懷》,“李子德云:‘如子長敘事,遇難轉佳,無微不透。而忠厚之意,纏綿筆端’”⑦楊倫:《杜詩鏡銓》,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141頁。;《韋諷錄事宅觀曹將軍畫馬圖歌》“李子德云:‘如太史公寫鉅鹿之戰(zhàn),楚兵無不一以當百,呼聲震天,當使古今詩人膝行匍匐而見?!雹鄺顐?,《杜詩鏡銓》,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533頁。李因篤以杜詩中的敘事之句比擬太史公史傳筆法,試圖以相類的文學創(chuàng)作方法建立二者的聯(lián)系,亦不失為清初“杜詩學”多彩面貌的重要一支。傅山曾作《為天生十首》,詩中有言“由來高格調,發(fā)自好心肝”,⑨尹協(xié)理:《傅山全書》第1冊,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91頁。在盛贊李因篤文學成就的同時,又從遺民的心態(tài)出發(fā),謂:“宮墻荊棘閉,甕牖老莊逃。杖策年誰富,云臺日已高”,⑩尹協(xié)理:《傅山全書》第1冊,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90頁。深憾日漸衰老,反清事業(yè)未成,足見其志向。
清統(tǒng)治者入關后為維穩(wěn)秩序,加大了對漢族文人的招納,特別是康熙帝開博學鴻詞科,當時文壇大家多在被應召之列。而在“遺”與“仕”間的掙扎無疑是這個時代下文人情緒的一種縮影?!吧鷷r自是天朝閏,此閏傷心異國逢”。①尹協(xié)理:《傅山全書》第1冊,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240頁。尹協(xié)理:《傅山全書》第1冊,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06頁。傅山在明亡后一以貫之地顯露著自己的遺民身份,而在山川之氣的浸潤下,他借助杜詩而張揚河岳之氣,其背后正代表著遺民的性情與執(zhí)守?!笆乐瞬恢恼律跉夤?jié),見名雕蟲者多敗行,至以為文、行為兩,不知彼其之所謂文,非其文也?!雹谝鼌f(xié)理:《傅山全書》第2冊,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314-315頁。文章關乎個人的氣節(jié),下筆為文,重在表現(xiàn)個人的剛直之氣,若文章與行為一致,“遺”自然成為一種主動的選擇,無怪乎他在《老僧衣社疏》言:“若夫詩是何事,詩人是何如人,何談之容易也!”③尹協(xié)理:《傅山全書》第2冊,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50頁。可見,這種河岳之氣的彰顯,從更深層次上看,毋寧說是傅山為堅定遺民心志的外化?!叭⌒ν瑢W翁,浩歌彌激烈”,④仇兆鰲:《杜詩詳注》,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265頁。杜詩中抒寫的這種雖不被人理解,但不為所動,愈挫而彌堅的信念,傅山做了切實回應,其曰:“既是為山平不得,我來添爾一顛青”⑤尹協(xié)理:《傅山全書》第1冊,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292頁。,一語雙關,不僅道出了自然界河岳的波瀾不平,又表明自己在異族統(tǒng)治下不愿與清統(tǒng)治者合作的不平之氣。而他在明亡后參與反清活動時甚至險些斷送性命,⑥據(jù)《清史稿》記載:“順治十一年,以河南獄牽連被逮,抗詞不屈,絕粒九日,幾死”。因受河南宋謙反清起義事件的牽連,其子傅眉亦同時入獄,此即所謂“朱衣道人案”。正反映出他以切實的行動踐行著這種信念。
值得留意的是,通過對氣象的張揚,傅山還有經營山右詩風之意圖。明清之際,北方的衰落已成既定之事實,既然西北之文有不及東南之文的態(tài)勢,因此著力揭橥山右詩群中所具之氣象來強化此地文人的文化自豪感,不啻是傅山所肩負的責任?!稌T吶生詩后》曰:“晉雅晚近,盛于析城、高都。太原以北,大寥寥矣。賢橋梓以雁門奇氣,旗鼓中原。山中之人,久從人處,讀琳瑯百十篇,相其中外,不可測度。私謂當有鏗鈜鈞部,用昭光岳”。⑦尹協(xié)理:《傅山全書》第2冊,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57頁。傅山依據(jù)山右地理區(qū)域論及晉詩之盛衰,進而稱贊馮詩深具古風,有如天上之音,鋃鐺作響,余音難消。其《口號十一首·一》言:“江南江北亂詩人,六朝花柳不精神。盤龍父子無月露,縈攪萬眾亦風云?!雹嘁鼌f(xié)理:《傅山全書》第1冊,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297頁。該詩借南齊周盤龍父子沖鋒陷陣所體現(xiàn)的“縈攪萬眾”之氣魄與膽識,與南方“不精神”的柔靡之氣形成對照,以突顯北地文人的自信與張力。“一脈平城勁朔風,馬鞍佔畢帶強弓?!雹嵋鼌f(xié)理:《傅山全書》第1冊,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321頁。這種剛健有力的詩風,正是傅山營構的山右詩群之“冰雪氣味”,其詩作一以貫之而承其旨。戴廷栻言:“公它先生(傅山別號公它)之詩,磅礴萬物,往而不返,不獘獘焉?!雹庖鼌f(xié)理:《傅山全書》第2十冊,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92頁。當然,從另一個角度而言,正是因為他過于強調北方之氣的展現(xiàn),這在一定程度上便弱化了詩歌文學性的書寫,因此,傅山的詩作又呈現(xiàn)出口語化、俚俗化色彩,這與南方文人的雅致是相悖的,如“人間五欲樂,財色名食睡。老夫常細評,其一不得四”。?尹協(xié)理:《傅山全書》第1冊,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240頁。尹協(xié)理:《傅山全書》第1冊,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06頁?!伴T外一高人,家飯怕沾唇。日丐夜歸閣,飽歡饑孰嗔?!雹僖鼌f(xié)理:《傅山全書》第1冊,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76頁。
由“杜詩學”而顯露出的地域文人治學之異,背后固然有其復雜的成因,然文人并不會因為地域之囿而將自己的視野局限在腳下的土地。“‘學術’固有地域性格,但學術也從來更是突破地區(qū)限囿的力量。而所謂‘南學’‘北學’,主要是以學言而非以人言,這也可以作為學人不為地域所限之一證?!雹谮w園:《明清之際士大夫研究》,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102頁。就明清之際文人而言,杜詩恰恰連通了南北文人間的“文人性”,他們對杜詩的揄揚,正代表了這一時段的心理訴求。
明清之際,對于杜詩的接受,成為文壇一種流行趨勢。對于眾多遺民而言,杜詩的文學書寫及蘊含的“詩史”意識,尤與其精神訴求相吻合,因此他們多以抉發(fā)杜詩中的意味來尋求心靈的慰藉。這種張揚,自和長期以來的尊杜傳統(tǒng)有關,但若將這種宗尚放在動態(tài)的文學境域中,不難發(fā)現(xiàn),這種由尊杜而凸顯出的文學主張與精神訴求,就個體而言,在某種意義上呈現(xiàn)出些微的差異性,傅山便是一個典型案例。他在竟陵派的宗尚中,又能脫去町畦,獨運杼軸,對杜詩的推重,恰是代表了自己的詩學主張。傅山對杜詩,首先是文學視域的觀照,強調“以詩讀詩”,通過對杜詩的閱讀、抄寫、擬作與批注,不僅有助于形塑杜詩的藝術性,還又伴有傳承家學的成分。雖然聲言不“以史讀杜詩”,但杜詩中的“詩史”意識已內化為創(chuàng)作的驅動力,故而他一方面以杜甫的人格精神砥礪自己,另一方面,又在具體的時空當中,以詩勾勒史情。此外,伴隨著日益清晰的地域差異,相較于南方以顧炎武為代表的以考據(jù)見長的文人,其對杜詩之解讀,又重在表彰河岳之氣,流溢出有別于南方文人的“冰雪氣味”。因此,由杜詩出發(fā),以傅山為中心進行考察,揭橥一時代下文人的文學宗尚與精神訴求,不僅顯露出個體與杜詩間的具體特征與脈絡,也從側面呈現(xiàn)出地域文化差異下遺民之性情與執(zhí)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