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海中 楊 曦
任何民族的文明都有自己的精神標識與文化精髓,一般來說,文化的標識須借助于某種具象才能表現出來。呈現文化標識的載體和方式是多種多樣的,既有物質的,也有非物質的,既可以是文字、圖形或符號,也可以是某種事物或人物。比較而言,文化標識最好的表現形式應是文字表述與詞語概括:它語言準確,內涵豐富。如已成為中華民族思想觀念、人文精神、道德規(guī)范標識性的“天人合一”“以民為本”“孝悌忠信”“自強不息”等觀念。雖歷數千年之久,至今仍深深地植根于人的內心,潛移默化影響著中國人的思想方式和行為方式,成為人們日用而不覺之文化基因。
2019年9月18日,習近平總書記在黃河流域生態(tài)保護和高質量發(fā)展座談會上指出:“黃河文化是中華文明的重要組成部分,是中華民族的根和魂。要推進黃河文化遺產的系統保護,守好老祖宗留給我們的寶貴遺產。要深入挖掘黃河文化蘊含的時代價值,講好‘黃河故事’,延續(xù)歷史文脈,堅定文化自信,為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夢凝聚精神力量。”①習近平:《在黃河流域生態(tài)保護和高質量發(fā)展座談會上的講話》,《求是》2019年第20期。
研究黃河文化,認識黃河文化之標識,不僅必須準確地廓清黃河文化的基本概念,而且還要從其博大精深的內涵中提煉出能夠代表“根”與“魂”的時代價值要素。
我國幅員遼闊,有56個民族。在中華文明多元一體的發(fā)展格局中,文化品類繁多。就地域文化而言,既有宏觀、中觀之說,也有微觀之義。就中觀而言,已形成的地域劃分,目前文化界、學術界公認的有中原文化、齊魯文化、燕趙文化、三秦文化、三晉文化、荊楚文化、巴蜀文化、湖湘文化、八閩文化、贛鄱文化、嶺南文化、徽文化、隴文化、藏文化等。這些地域文化,雖然內容互有交叉,但各自因主要內涵不同而地域特點鮮明。中原地處天下之中,不僅是中華民族最早跨入文明門檻之地,更由于夏商周三代在此建都,兩千多年中一直是全國的政治、文化與經濟的中心。其他地域文化在吸收中原文化中不斷豐富與繁榮,同時,其中的一些地域文化因子也被國家文化所融合。在相互碰撞、交流與融合中,各地域文化也先后融入了國家主流文化之中,愛國主義成了中華民族文化鮮明的主線。
就微觀地域文化而言,由于山川隔阻、氣候差異、民族不同等原因,也形成了各方面互有差異的小區(qū)域性文化,“三里不同風、五里不同俗、十里改規(guī)矩”之諺,就是對微觀地域文化的生動寫照。
宏觀地域文化的概念則更為寬泛與粗線條,其不因山川阻隔而異,卻以文化精神不同相區(qū)別。黃河文化源遠流長,其形成是一個漫長的歷史過程。目前,要為“黃河文化”下一個確切的、為社會各界認可的定義尚有一定困難;雖然如此,但從宏觀上作一概括還是很必要的。
黃河全長5,464公里,源于巴顏喀拉山,流經青海、四川、甘肅、寧夏、內蒙古、陜西、山西、河南、山東等九個省區(qū)。黃河以內蒙古自治區(qū)呼和浩特市托克托縣的“河口村”為界,以上為上游,其下至河南鄭州市惠濟區(qū)的桃花峪為中游,鄭州以下為下游。黃河文化就是黃河流域的文化,包括上游、中游和下游各流域的文化。黃河文化的核心是中原文化,或即河洛文化。概括地說,黃河文化就是黃河流域文化,即起源于遠古、產生于夏、成熟于商周、發(fā)達于漢魏唐宋、傳承于今之民族文化,其包括以農耕經濟為中心的物質文明和由此產生的政治、經濟、社會諸方面的制度和精神文明。
黃河文化源遠流長,內涵豐厚,特色鮮明,既集中體現了中華優(yōu)秀傳統文化的人文理念和倫理規(guī)范,又具有地域色彩與特征,其在發(fā)展過程中從輻射周邊到影響天下,孕育了偉大的中華民族精神。
黃河文化的標識十分豐富,所體現的是中華民族傳統文化的內核與精髓,具有根本性、基因型之特點,一定程度上展現的是中華民族的總體風貌。
倉頡造字之說在黃河流域廣為流傳。史傳倉頡為河南人,其在黃河支流的洛水玄扈因得洛書受啟發(fā)而作書,今河南洛寧縣興華鄉(xiāng)有倉頡造字臺,不遠處有其墓。除洛寧外,南樂縣梁村鄉(xiāng)吳村有倉頡故里、倉頡祠和倉頡墓,新建有倉頡學校;虞城縣古王集鄉(xiāng)堌堆坡村有倉頡墓;魯山縣倉頭鎮(zhèn)有倉頡墓、祠;開封市柳園口鄉(xiāng)劉莊有倉頡墓和造字臺;新鄭市城南有“鳳凰銜書臺”,傳為倉頡造字之處。又傳倉頡為陜西人,今白水縣城東北史官鄉(xiāng)有倉頡廟和墓園,距廟不遠處的武莊村為倉頡故里。另一傳說倉頡為山東人,今壽光市城西和東阿縣王宗湯村均有倉頡墓、祠等遺跡。
傳說中國上古時期“結繩記事”。漢字之發(fā)明,使人們結束了口耳相傳在時間和空間上的局限;既往之史可載記,重要信息可傳遞,千古之事、萬里之聞,可呈現于眼前,可寄寓于典冊。許慎對文字之作用感觸至深,他在《說文解字·序》中說:“蓋文字者,經藝之本,王政之始,前人所以垂后,后人所以識古。故曰:本立而道生?!眰}頡造字如開天辟地使人脫離混沌一樣了不起,故而劉安《淮南子·本經訓》稱其驚天地,泣鬼神:“天下有能持之者,有能治之者也。昔者倉頡作書而天雨粟,鬼夜哭”。①(漢)劉安著,陳廣忠譯注:《淮南子·內編》卷8,見《諸子集成》第七冊,上海:上海書店,1986年,第116頁。
漢字不僅為中華文明的承載、延續(xù)與弘揚打造了堅實的基礎,而且為“天下”大一統做出了永不磨滅的貢獻。
中國自古就是一個多民族多語言的國家。方言不同會導致文字的分裂,而文字的不同將導致文化的異化,最終成為影響民族團結、國家統一的直接障礙。秦始皇統一天下之后,采納了汝南上蔡(今河南上蔡)人李斯的建議,推行了“車同軌”“書同文”“度同制”“行同倫”之策,對實現和鞏固國家的大一統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漢字作為表意體系的文字,其形態(tài)沒有精確的表音功能,不同的方言區(qū)均可使用,這就增強了不同地域之間的交往與溝通。中國文字的統一,從根本上維護了中華文化的統一,從而維護并鞏固了國家的統一。歷史上中國曾多次陷于南北分裂和地方割據,但最終又一次次地歸于一統,雖然原因繁多,但漢字所起的作用至為重要。從大陸移居臺灣地區(qū)的著名作家柏楊在談到文字與國家一統的關系時,將拼音文字與漢字進行了比較,其結論是:“中國字像一條看不見的魔線一樣,把言語不同,風俗習慣不同,血統不同的人民的心聲,縫在一起,成為一種自覺的中國人。雖然長久分裂,卻一直有一種心理狀態(tài),認為分裂是暫時的,終必統一?!雹诎貤睿骸吨袊耸肪V》,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2020年,第122頁。
漢字產生于黃河流域,黃河哺育了中華文明,并以漢字作為母語哺育并標志著一個偉大民族的成熟。漢字創(chuàng)造了華夏民族,漢字是中華文化之根。
都市的出現是人類跨進文明門檻的重要標志,都市的發(fā)展引領著社會的發(fā)展與進步。
黃河流域的古代都城有兩種,一為考古學范疇的都城,一為歷史學范疇的都城。前者無文字記載,后者則有豐富的文獻可稽??脊虐l(fā)現表明,我國最早的都城為8,000年前之良渚莫角山王城,其出土的玉琮重達6.5公斤,還有精美的瓷器和絲綢等,可見其文化的輝煌。遺憾的是,由于缺乏文獻記載,尚不知其屬于何部落或何王國;又由于其中斷,也不知其上承于何下啟于何。
黃河流域是中華民族的發(fā)祥地,以河洛文化為代表的中原古代文化無比燦爛豐碩。2002年啟動的國家科技項目“中華文明探源工程”選點8處,其中除山西襄汾陶寺遺址外,其余7處遺址均在鄭州和洛陽。通過大面積發(fā)掘,并將精美出土文物與文獻比照,專家們認為,陶寺為堯都,偃師二里頭為夏都。陶寺為遠古部落王國之都,二里頭則為夏王朝國家政權之都。
二里頭夏都使人感到更為震驚的是城市規(guī)劃與設計。井字形的道路規(guī)劃,地下的排水設施,殿宇建筑“前朝后寢”“左祖右社”的方位布局,宮殿居于中軸線之上所體現的“以中為尊”布局理念等,直接影響了其后商、周、秦、漢、隋、唐及明清的都城建設——安陽殷墟、漢唐長安、隋唐洛陽以及明清的北京,三千年來一脈相承。
我國有文字記載且現在仍存遺跡或舊貌的歷史古都有八座,分別是鄭州、安陽、洛陽、西安、開封、杭州、南京和北京。其中位于黃河流域的有五座。
古都具有強烈的代表性。分別是西安、洛陽、鄭州、開封和安陽,是黃河文化物質文明的典型標識,她們不僅代表著不同歷史時期黃河文明的成就,也是數千年中國王朝文化的縮影與載體。要認識遠古文化、先秦文化、漢魏文化、唐宋文化,要認識中華民族的形成與發(fā)展,要了解黃河流域的物質文明與精神文明成就,只要讀懂了這幾個古都,便一目了然。政治家、史學家司馬光曾感慨萬分地說“若問古今興廢事,請君只看洛陽城”,一語道破了古都蘊含豐富、代表國家的深邃之理。一個民族,一個國家,都有自己的縮影,從這個意義上說,無洛陽則不華夏,無西安則不中華。二古都相輔相成,是黃河文化物質文明的集中縮影。
古都具有時代的引領性。古都不僅是時代的政治中心,更是經濟中心和文化中心。古都又是各類精英的聚集地,易于促進各種增長極的萌生,從而形成發(fā)展新引擎,因而在各方面對“天下”的發(fā)展均具有引領和導向作用。我國古代不同時期的政治理念、思想觀念、生產技術、藝術成就等豐富多彩,但其燦爛之花都是首先綻放在都城,這樣的范例不勝枚舉。
古都具有強大的輻射力。古都的地理方位,不僅在軍事上具有相對優(yōu)勢,在對“天下”的統轄與管理上也具有方位優(yōu)勢,加之便利的交通條件和設施建設,因而人員輻輳,物流便利,無一不是人流、物流之樞紐,從而形成了強大的輻射能力。歷史上的先進思想、精神理念、科學技術、文化藝術以及各種新生事物,幾乎全是通過古都而輻射全國各地和域外的。絲綢之路就是古都輻射、聚散功能強大的最有力證明。
一談到中華民族悠久的歷史,人們總會提起遠古創(chuàng)世神盤古、三皇五帝以及堯、舜、禹。遺憾的是,由于遠古沒有文字,當時并沒有留下任何文字記載。然而,前人畢竟留下了一些契刻符號與巖畫,盡管很少,卻傳達出了十分豐富的信息,使后人看到了遠古先民的智慧與輝煌的文化。其中,最為典型的莫過于誕生于黃河流域的河圖洛書。
《易·系辭上》云:“河出圖,洛出書,圣人則之。”這里所說的“圣人”,即伏羲(包犧)與大禹。伏羲作為部落首領,心憂天下。《易·系辭上》云,包犧氏受河圖洛書啟發(fā),“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薄兑住は缔o下》又云:“包犧氏沒,神農氏作”,教人耕作與貿易;“神農氏沒,黃帝、堯、舜作。通其便,使民不倦。神而化之,使人宜之?!兑住?,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使以自天佑之,吉無不利。黃帝、堯、舜垂衣裳而天下治,蓋取諸《乾》《坤》。”《尚書·洪范》云,禹治水而得天下,“天乃錫洪范九疇”。洪范九疇就是治理天下的九大方略與舉措,包括五行、五事、八政、五紀、皇極、三德、稽疑、庶征、五福六極。禹據以劃天下為九州而治之。
由此可知,沒有河圖洛書,就沒有六經之首的《易》,就沒有太極、陰陽、八卦、五行、天道、地道、人倫等觀念,也就沒有古代自然哲學、倫理哲學以及統御社會的宗法禮制、道德規(guī)范等。河圖洛書是華夏文化之源頭,作為古代黃河流域先民智慧的結晶,更是黃河文化無可替代的源頭標識。
先進的文化總是不斷地向四周輻射。黃河文化輻射周邊及“天下”的途徑雖多,但最主要的方式則是分封、征戰(zhàn)、人員交流和人口播遷。如周初實行分封制,姜太公封齊而致齊國兵學興而成霸業(yè),周公封魯致使魯國禮樂盛,孔子洛陽問禮而儒學興;秦國趙佗50萬大軍征嶺南而融百越為漢,漢代張騫通西域和日本“遣唐使”到長安而使來自東西南北的各種文化與黃河文化相互交流吸收。
歷史上我國北方漢人向南播遷一直不斷,較大規(guī)模的有四次,即西晉永嘉之變、唐代安史之亂、黃巢起義以及北宋的靖康之難等。北方漢人南向播遷,多在閩粵贛交界的廣袤地域聚族而居。他們不僅帶去了先進的生產技術,促進了當地經濟發(fā)展與繁榮,也帶去了先進的中原文化,并以耕讀傳家,代代相守。南遷漢人及其后代在與當地土著居民的融合中,經過數百年的積淀,于明代形成了一個特殊的民系——客家人。
客家民系最為突出的特點是客家方言??图蚁让裨揪又性?,使用的是北方官話。在漫長的遷徙過程中,客家先民們不斷吸收所在地方言,從而產生了有別于母語的次方言。這種次方言又不斷吸收了古越語、瑤語、畬語以及閩方言、贛方言和粵方言等,從而形成了新的方言——客家話。
客家話不僅保留了中原音韻,而且保留了中原詞匯。音韻學大師章太炎在《客方言·序》中說:“廣東稱客籍者,以嘉應諸縣為宗……大抵本之河南,其聲音亦與嶺北相似?!雹訇愋蓿骸丁纯头窖浴迭c?!?,廣州:華南理工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1頁。黃遵憲在《己亥雜詩》中寫道:“篳路桃弧輾轉遷,南來遠過一千年。方言足證中原韻,禮俗猶留三代前”。②黃遵憲著、錢仲聯箋:《人境廬詩草箋注》,上海:古典文學出版社,1957年,第289頁。這里不僅明確說其“方言”來自中原,而且還明確地指出客家文化源自三代。客家方言不僅伴隨著客家人的一生,而且也是客家人相互認同的基本準則。他們視客家方言為母語,為命脈,為根,故有“寧賣祖宗田,不忘祖宗言”之訓。
明清時期,客家人和閩南人又東渡至臺灣地區(qū)和東南亞各地發(fā)展,由于其先民來自中原,故而至今仍自豪地以“河洛郎”自居,念念不忘“根在河洛”。
黃河文化不僅是中華民族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更是中華民族的“根”和“魂”,因此從一定意義上說,黃河文化的精神標識就是中華民族優(yōu)秀傳統文化的核心內涵。
在世界史上,歷史學家稱公元前6—2世紀為軸心時代。在軸心時代,東西方皆涌現出了一批影響深遠的思想家,他們所提出的一些思想和觀念,不僅開創(chuàng)了東西方哲學人文倫理文化之先河,而且如同智慧的燈塔,至今仍閃耀著光芒。
這一時期,中華傳統文化中的諸多思想和觀念,成了其后許多學術與政治思想的源頭,樸素的唯物主義思想、辯證思想由萌動而發(fā)展,諸子百家學派的出現與爭鳴,標志著封建文化的形成。
軸心時代的諸子,如周公、姜太公、老子、莊子、孔子、孟子、墨子、荀子、韓非子等,皆誕生在黃河流域,其政治及學術活動也多在中原,他們是黃河文化的重要奠基者,也是黃河元典文化的開創(chuàng)者。黃河文化中的元典精神,是構成中華文明精神基礎的重要部分,直到今天,許多觀念還在影響著人們的思想與行為。
黃河文化(或中原文化)包含了中華民族的人生觀、價值觀和世界觀,也反映了中華民族和中國人民對整個世界以及社會理想和政治治理的基本理念,同時反映了中華民族在社會、國家和個人層面上多重而和諧的價值追求與理想景愿。這些觀念,對今天的社會發(fā)展、國家治理、文化建構、民族團結以及踐行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均具有極大的啟迪與滋養(yǎng)。
所謂家國情懷,是指一個人對國家、對民族、對人民表現出來的深切關注,對國家富強、人民福祉所展現出的理想、追求和奉獻,是對國家的高度認同感、歸屬感、責任感、使命感并將個人命運與國家緊密相連的體現,是一種深層次的文化表達和心理認知。
黃河文化的家國情懷是黃河流域各民族在不懈奮斗的征程以及苦難的輝煌中形成的,是宗法文化與耕讀文化融合發(fā)展的結晶,其核心就是《禮記·大學》中概括的“八目”:“格物”“致知”“誠意”“正心”和“修、齊、治、平”?!靶摭R治平”既是中國古代圣賢智慧的結晶,也成為中國古代個人一生最高的追求,它滋養(yǎng)哺育了世世代代的志士仁人。尤其是“勇于擔當,以天下為己任”的精神,已經成為中華民族最基本的文化基因,具有跨越地域和時代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