貢華南
俗語云:不撞南墻不回頭。其意思是:碰疼了自然回頭。赤子、嬰兒僅按照本能呼吸、取食,無自我意識,與世界萬物、他人渾然無分別。在其成長過程中,由柔弱而結(jié)實的身體向外伸展,開始觸及外物,逐漸領(lǐng)略世界的剛與柔。堅硬的石頭、尖銳的桌角、灼熱的火苗、飛馳的童車,甚至奶瓶、碗筷,都對赤子、嬰兒毫不客氣。一遍一遍地,被碰疼了,被撞疼了,孩童慢慢意識到了疼的是“我”,是“我的”身體在疼;慢慢意識到了“我”。由疼,孩童逐漸意識到哪些是自己的身體,哪里是“我”的界限;以及碰疼自己、撞疼自己的“他”。長大以后,在很多日常情境下,當(dāng)我們對自我存在難以確定,當(dāng)我們對自己能力、所得與處境有了疑惑,我們還會掐一掐自己,根據(jù)疼痛之有無,來確證自己是否還活著,證明自己是不是在做夢,證明自己還是自己。①過于疼痛,超過自己忍受的界限,就是昏迷或死亡,而不再是清醒的、正常的我。從哲學(xué)上說,疼是自我確證的基本尺度,是我的身體自我確認(rèn)的標(biāo)尺,也是我心自我確認(rèn)的標(biāo)尺。②本文與“我思故我在”這種通過理性活動證明理性自我存在的旨趣不同,通過“疼”而自我證明更普遍,也更貼近我們的日常生活。相較于“思”,“疼”先在、更本原。赤子、嬰兒,甚至成人“疼”時不思,或者說,有“疼”而無“思”。但“疼”可以成為“思”的對象,比如“痛定思痛”。作為思之對象的“疼”并非原初體驗,它是次一級的、“思”的材料——大多數(shù)情況下,思者并不在疼。
疼是生命的第一抹晨光。人們在疼痛中成長、生活。疼也是生命的基本構(gòu)成元素。由具有疼的體驗的生命所構(gòu)成的群體、世界,彼此交織著的疼也會使其成為真正的有機(jī)體。在這個有機(jī)體中,生命體之間相互感應(yīng)、彼此應(yīng)和,所謂“有情世界”即此謂也。儒家講道理,或從“疼”開始,由疼而知疼、理解疼,進(jìn)而知人、知人情世界;或最終歸于“疼”,以疼為禮、心、良知等關(guān)鍵觀念奠基。儒家學(xué)問,疼己而疼人,是真人道也。
疼讓每個人自我覺知,自我確認(rèn)。不過,疼并不是一種令人愉悅的感受③生活中亦有一種現(xiàn)象,即通過刻意制造疼、克服疼,以達(dá)到感官的愉悅。比如,吃辣椒、飲烈酒、擊打有一定硬度的物體以增強(qiáng)忍受力,等等。盡管有相應(yīng)的快感產(chǎn)生,疼被快感覆蓋,但不可否認(rèn),疼仍然是對生命的否定。“五味令人口爽”(《道德經(jīng)》第12章)即揭示這個道理。,它不是對生命的肯定;相反,它是對生命的直接否定與破壞,是生命被傷害時(包括被傷害后)難受、痛苦等否定性的感受?!巴础奔础疤邸?,而當(dāng)“疼”與“痛”放在一起使用時,“痛”通常指強(qiáng)度更大的“疼”,是“疼”之甚。不過,在日常話語中,有時人們也會以“疼死了”來表達(dá)最高強(qiáng)度的疼。可見,“疼”又可涵蓋“痛”。加之,“痛”只是不及物動詞,其所表達(dá)的都是被動體驗。“疼”則不然,它可及物也可不及物,兼具被動與主動,因此具有更為豐富的表現(xiàn)力。比如,我們會說“疼人”“疼物”,而不說“痛人”“痛物”。不管是被動,還是主動,每一次疼、痛都屬于具體個人的體驗,都具有“返身性”“切己性”。俗語“站著說話不腰疼”表達(dá)的正是疼之切身性:只有與自己直接相關(guān),才能體會到其中的真實滋味。疼包括身體的疼,如皮肉受傷而引起的疼;也包括心(心理、精神)之疼,通常說“心如刀絞”,即指心之疼。不管是身之疼,還是心之疼,疼都是自己在疼,它的基本特征就是切己,他人不可替代。
身連心,身疼時整個身心都難受;故可說,身疼則心疼。心疼時身亦不舒服。心疼,有時指生理性的血肉之心疼,更多是指心理、精神之心的疼。后一意義上的心疼是指為心所疼者(可愛可貴等自己珍視者)之遭遇(已往而剛知的、正在遭受或被感受的、可能遭受的)刺激、擊打而產(chǎn)生的不愉快感受,包含有惋惜、舍不得、無奈,害怕其受損、失去,擔(dān)心其境遇不佳等。心之所疼者或是自己的命運、際遇,或是自己所有之物,或是他人。不管是何種疼,其所表達(dá)的都是對所疼的有價值者的切身肯認(rèn),及其損傷、喪失、毀滅之痛惜。人們往往以心疼、肉疼來描述一個人所最在乎者,如打仗要打到某人心疼肉疼(這里的“肉疼”似乎也是“心疼”),花錢花到某人心疼肉疼,不疼則意味著不在乎。心疼是一種特別的愛,疼人之疼比“親”更強(qiáng)烈,更親密。
身體的疼別人無法替代,但心之疼痛別人可以分有。為別人的疼而疼都是心(心理、精神)之疼。所謂“疼人”,即此謂也。不過,你疼他人,而他人不必在疼,疼人者怕被疼者疼?!芭隆笔加诂F(xiàn)在,且指向未來,“怕被疼者疼”表現(xiàn)的是“疼人者”對“被疼者”的始終充滿擔(dān)憂。被疼者之平安幸福往往被疼人者略過,而疼痛則總是被盯住、被夸大,從而使疼人者始終在疼著。疼人者始終擔(dān)憂被疼者之始終,這是“疼人”這一精神活動的內(nèi)在結(jié)構(gòu)。疼人是一種姿態(tài),其所表達(dá)的是對被疼者的濃厚的愛。盡管可能只是單向的施與,盡管有時有些盲目,但投入總是一往而深。疼與愛交織,愛得越深,疼痛越強(qiáng)。為他受苦、遭罪、牽掛、思念。漢語“疼愛”一詞直接將“疼”與“愛”連在一起使用,無疑把這個意思很好地表現(xiàn)出來。自身疼了才是愛,自身不疼不算愛。
通常的學(xué)習(xí)被理解為一個戰(zhàn)勝疼痛,克服疼痛的過程。世俗認(rèn)為,真正的男兒應(yīng)該克服疼,而不應(yīng)怕疼。戰(zhàn)勝疼的人是勇敢堅強(qiáng)的①關(guān)云長刮骨療毒最為著名:“羽嘗為流矢所中,貫其左臂,后創(chuàng)雖愈,每至陰雨,骨常疼痛。醫(yī)曰:‘矢鏃有毒,毒入于骨,當(dāng)破臂作創(chuàng),刮骨去毒,然后此患乃除耳?!鸨闵毂哿钺t(yī)劈之。時羽適請諸將飲食相對,臂血流離,盈于盤器,而羽割炙引酒,言笑自若!”(《三國志·蜀書·關(guān)羽傳》)。如我們所知,在克服疼的過程中,忍受、挺過疼痛,久而久之則會失去疼痛感,而變得麻木(這正是麻醉藥的作用)。疼痛感與人的感應(yīng)性密切相關(guān),一個生命體的疼痛感越強(qiáng),其感應(yīng)性越強(qiáng)。保持敏銳的感應(yīng),其前提是護(hù)持疼痛感。儒家大都能夠重視疼痛,以此保持對他人、世界敏銳的感應(yīng)性。相應(yīng)地,其教化不是讓人克服、恐懼、遺忘疼痛,不是鼓勵人“好了傷疤忘了疼”,不像某些學(xué)派愛拿疼痛嚇唬人。②日常生活中,比較常見的是以疼來嚇唬人,“你不聽話的話,我就讓小狗(豺狼、妖怪……)咬你!”“讓……傷害你”就是要喚醒疼痛記憶,于是對方被疼痛嚇到而中止、轉(zhuǎn)變,變得聽話。某些思想家也喜歡用疼痛來恐嚇人,以此實現(xiàn)自己的目的。比如以殘害肢體、刀山油鍋等濫刑嚇唬人,以迫人遵從某種秩序。
疼是不須學(xué)的原初感受?!胺蚩谥诟士?,身之于痛癢,感物而動,應(yīng)事而作,不須學(xué)而后能,不待借而后有。此必然之理,吾所不易也?!保担骸峨y自然好學(xué)論》)疼是最原初的生命體驗,有了疼的經(jīng)驗,逐漸有了我與他的邊界。疼的經(jīng)驗確立了自我,其他生命感受才得以成立。①理學(xué)家區(qū)分“有我之感”與“無我之感”,并將“無我之感”視為大公無私之感?!盁o我之感”之“無我”并非不知我,而是超越了“我”。沒有疼的經(jīng)驗的人,不知有我,則更難以甚至無法理解人之疼,也就不會理解人的痛癢。疼自己、疼愛他人也無從談起。有疼的經(jīng)驗,則知己疼,知人疼。由此才可以說,知其他由疼確立自我的生命與眾生。儒家由此說,人若有某種疼——怵惕惻隱,便是有了惻隱之心,便能仁。
十指連心,一指疼則心疼,整個人疼。一個生命體內(nèi),疼痛相通。生命體之間,亦存在著疼痛相通的現(xiàn)象。母親十月懷胎,一朝分娩,在疼痛中帶來新生命。母子間天然一體,孩子是母親身上掉下的肉。離開母體,孩子又被稱為父母的心頭肉?!靶念^肉”的意思是說,孩子雖然離開父母,但父母卻從未離開孩子。孩子的一舉一動都被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孩子疼痛,父母隨之疼痛。孩子不曾疼痛,父母都會想到可能的苦處而疼痛。因為關(guān)系親密,子女對父母也會親愛有加。儒家希望子女對父母也能像父母對子女一樣,血脈相連,骨肉相親。
父母疼子女。在子女受苦受難時,父母同樣受苦受難,但又能同情、安慰、支持、竭盡所能解除子女的疼痛,甚至隨時想代其受苦。子女得到父母的疼愛、支持,對此形成了習(xí)慣,以后遇到傷痛,就會呼叫父母②顏之推曾揭示過這種現(xiàn)象。他述道:“人有憂疾,則呼天地父母,自古而然。今世諱避,觸途急切。而江東士庶,痛則稱禰。禰是父之廟號,父在無容稱廟,父歿何容輒呼?蒼頡篇有侑字,訓(xùn)詁云:‘痛而謼也,音羽罪反?!癖比送磩t呼之。聲類音于耒反,今南人痛或呼之。此二音隨其鄉(xiāng)俗,并可行也?!保ā额伿霞矣?xùn)·風(fēng)操》)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天地”被理解為人與萬物之“父母”,呼天搶地與呼爹叫娘具體同等功效。,似乎父母是自己的保護(hù)神;呼叫父母,似乎父母就會在其左右,似乎父母隨時會幫助其解除苦厄。不管如何,子女呼喊最疼自己的父母,于是就有了對抗苦難的力量與勇氣,其疼痛也會神奇地得到一定程度的緩解。
父母疼子女是天性,反過來則未必然。儒家的教化正是基于此,故常見儒者努力去喚醒每個人的疼痛處,教人以愛,成人之美。儒家以疼痛作為論證“仁”的終極根據(jù),最經(jīng)典的 如:
食夫稻,衣夫錦,于女安乎?……君子之居喪,食旨不甘,聞樂不樂,居處不安,故不為也。今女安,則為之!……予之不仁也!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懷。夫三年之喪,天下之通喪也。予也,有三年之愛于其父母乎?(《論語·陽貨》)
父母之于子女,生相親愛,死相哀痛,這是最自然的現(xiàn)象。三年之喪奠即是基于此人世間最自然的現(xiàn)象,天倫自然展開,疼與被疼,在時間之流中綿延。居喪自然哀痛,其表現(xiàn)就是“食旨不甘,聞樂不樂,居處不安”?!笆撤虻?,衣夫錦”是感官之歡愉,也是對逝去父母哀痛之消解。哀痛之消失,意味著彼此分離,漠不相關(guān)。《孝經(jīng)·開宗明義》發(fā)揮曰:“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薄吧眢w發(fā)膚,受之父母”是告訴人子,脫離母體并不意味著脫離父母子女一體關(guān)系。父母子女彼此都是,也應(yīng)該是心頭肉,彼此并非無關(guān)痛癢,而是休戚相關(guān)。疼愛自己的身體,就意味著疼父母,更勿論疼愛自己的品德、尊嚴(yán)。
父母子女一體關(guān)系保證了彼此之間互疼的關(guān)系。對于他人,儒家也常常將“一體”關(guān)系延伸下去。能夠疼人被視作“良能”,也被孟子視作人之為人的條件之 一:
所以謂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見孺子將入于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非所以內(nèi)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譽(yù)于鄉(xiāng)黨朋友也,非惡其聲而然也。由是觀之,無惻隱之心,非人也;無羞惡之心,非人也;無辭讓之心,非人也;無是非之心,非人也。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猶其有四體也。(《孟子·公孫丑上》)
按照朱熹的解釋,惻隱是傷痛之深切:“怵惕,驚動貌。惻,傷之切也。隱,痛之深也。”①朱熹:《四書章句集注》,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237頁。孟子論證“四心”的存在,其論據(jù)只有一個,即“人乍見孺子將入于井”的反應(yīng)。也就是說,有惻隱之心,自然也就有了羞惡之心、辭讓之心、是非之心?!八男摹倍蓟凇扳鹛钀烹[”,都是為人傷痛的表現(xiàn)。能夠疼人,不忍見他人受苦受難,或者為他人的遭遇而傷痛,這是惻隱之心,也是仁德的根基。將惻隱之心視作人之為人的基本條件,疼也就自然被當(dāng)作四心存在的終極依據(jù)。
荀子在詮釋三年之喪時,將“禮”視為“痛”之文飾,“痛”則是“禮”之實質(zhì)性內(nèi)涵。他論述 道:
創(chuàng)巨者其日久,痛甚者其愈遲,三年之喪,稱情而立文,所以為至痛極也。齊衰、苴杖、居廬、食粥、席薪、枕塊,所以為至痛飾也。三年之喪,二十五月而畢,哀痛未盡,思慕未忘,然而禮以是斷之者,豈不以送死有已,復(fù)生有節(jié)也哉!凡生天地之間者,有血氣之屬必有知,有知之屬莫不愛其類。今夫大鳥獸則失亡其群匹,越月逾時則必反鉛過故鄉(xiāng),則必徘徊焉,鳴號焉,躑躅焉,踟躕焉,然后能去之也。小者是燕爵,猶有啁噍之頃焉,然后能去之。故有血氣之屬莫知于人,故人之于其親也,至死無窮。將由夫愚陋淫邪之人與?則彼朝死而夕忘之;然而縱之,則是曾鳥獸之不若也,彼安能相與群居而無亂乎?(《荀子·禮論》)
荀子明于“人禽之辨”,但在這里,他沒有執(zhí)著于人禽之異,而是強(qiáng)調(diào)人禽之同與通,即認(rèn)為,凡“有血氣之屬”,同類之間生相愛,死相悲。禽獸如此,人更應(yīng)當(dāng)相愛相悲。三年之喪即依據(jù)人的這種生相愛、死相悲的自然本能而立。三年哀痛未盡,思慕未忘,禮發(fā)揮的是節(jié)制哀痛思慕的功能,而不是無中生有地增益虛文。將“禮”奠基在“情”(這里是哀痛)上,這是對孔子思想的繼承與發(fā)展;將生相愛、死相悲視作有血氣之屬的自然本能,此思路又隱約與孟子論證惻隱之心的理路仿佛,這或許就是儒家思想的“家族特 征”。
后世儒者也常將“疼”與“仁”放在一起說。程顥曰:“滿腔子是惻隱之心?!雹俪填?、程頤:《二程集》,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62頁?!扒蛔印奔础吧怼?,全身都是惻隱之心,意思是全身全心隨時為人、為天地萬物疼痛。程顥又以麻痹說“不仁”,如:“醫(yī)書言手足痿痹為不仁,此言最善名狀。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莫非己也。認(rèn)得為己,何所不至?若不有諸己,自不與己相干。如手足不仁,氣已不貫,皆不屬己?!雹谕蠒?5頁?!耙蕴斓厝f物為一體”,則天地萬物皆“己”。天地萬物與己貫通,天地萬物傷則己傷,天地萬物疼痛則己疼痛,此即為“仁”?!梆舯哉摺辈煌?,己為己,天地萬物為天地萬物,天地萬物之傷痛與己身己心不相干,此為“不 仁”。
朱熹亦偶作此類語:“先生一日腰疼甚,時作呻吟聲。忽曰:‘人之為學(xué),如某腰疼,方是?!雹倮杈傅戮帲骸吨熳诱Z類》,北京:中華書局1994年版,第2948頁。其弟子胡泳揣度:“恐是為學(xué)工夫意思接續(xù),自然無頃刻之忽忘,然后進(jìn)進(jìn)不已。痛楚在身,雖欲無之而不可得,故以開諭學(xué)者,其警人之意深矣!”②同上。在儒家,為學(xué)不僅在于“道問學(xué)”,更要“尊德性”?!巴闯谏怼鼻∪缙浞值攸c出了德性修行在于身的特征:一切美德皆化于自己生命中,生命所呈現(xiàn)即是學(xué)問。
王陽明對疼痛的切身特征有精當(dāng)?shù)卣?說:
如知痛,必已自痛了,方知痛。③王陽明:《王陽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4頁。
自家痛癢,自家須會知得,自家須會搔摩得;既自知得痛癢,自家須不能不搔摩得。④同上書,第57—58頁。
疼痛都是自己之疼痛,自己疼痛才可知疼痛。自己知疼痛,才能知道如何解決疼痛問題。在陽明看來,“良知”之“知”即是此類切身之 知:
夫人者,天地之心,天地萬物本吾一體者也。生民之困苦荼毒,孰非疾痛之切于吾身者乎?不知吾身之疾痛,無是非之心者也;是非之心,不慮而知,不學(xué)而能,所謂“良知”也。⑤同上書,第79頁。
以天地萬物為一體,則人猶己,國猶家,生民之困苦荼毒即為自身之疾痛。在陽明看來,此知自身疾痛之心為人之本能。人自身疾痛,都能自然想起去醫(yī)治;知生民困苦,則即知如醫(yī)治自身疾痛來解生民之困苦荼毒。陽明于此陳之再三:“每念斯民之陷溺,則為之戚然痛心,忘其身之不肖,而思以此救之,亦不自知其量者。”⑥同上書,第80頁。天地萬物為一體之實否,關(guān)鍵在于看那天地萬物、生民之陷溺時你疼痛否。不管是對父子兄弟,還是行路之人,能為之戚然痛心,則能思而救之;而不會顧及自身的能力,也不會顧及他人的看法。痛切身,知痛就會立馬明了痛處,馬上會思索解救痛的方法。痛本身包含著迫切的行動之動力,推動自身付諸行動,解除痛楚。簡言之,知痛則能即知即行,而無間于親疏內(nèi)外,這是崇尚仁智統(tǒng)一、知行合一的儒家重視疼痛的基本理由。
從不安之心到怵惕惻隱之心,再到“滿腔子是惻隱之心”與知疼知痛之心,儒家對禮、惻隱之心、良知等基本觀念的辯護(hù)都回到了“疼”這一原始感受上。盡管程子、陽明說萬物一體,但其所疼的都是人,而終難及物。心疼可為解除疼痛的行為提供內(nèi)在動力。因此,對人心疼不心疼,或者說,疼人與否,乃知與行是否一貫的前提。知行是否一貫,又構(gòu)成檢驗真儒與偽儒的標(biāo)尺。
惻隱之心是心疼之心,不過,心疼之心卻比惻隱之心的外延寬廣得多。疼人是為他人而心疼,而心疼不必是惻隱之心。這取決于心疼什么。凡人大都有自己的嗜好、喜好,所好者被視為有價值、關(guān)乎己,我們會對其在乎、在意,失去或損傷都會令我們心疼。①美好的事物被毀滅讓人心疼,看一出悲劇也會有此感受。不過,懂悲劇的觀眾都明白,悲劇是在喚醒人的疼痛感,帷幕落下,悲劇結(jié)束,疼痛感也會被轉(zhuǎn)換。現(xiàn)實中,超脫疼痛則會漫長得多。當(dāng)然還有一些美好而易受到傷害的,柔弱無害卻讓人感覺缺乏自我持存、自我保護(hù)能力者,其存在“招人疼”“惹人疼”②“招人疼”“惹人疼”看似是對象的特質(zhì),實際上,它深深依賴心疼之心。在信奉弱肉強(qiáng)食者看來,柔弱者死之徒,根本不值得被憐惜與疼愛,他們也看不出什么“招人疼”“惹人疼”。。心疼自己所好所愛,活物如寵物、異性、同類或可稱之為惻隱之心,心疼錢財?shù)人牢锼悴坏脨烹[之心。心疼之心未必像惻隱之心一樣能夠為禮、仁、良知奠基,但在人類的精神生活中也應(yīng)有其位置。
就日常世界看,一般人只心疼自己,然后心疼家人,偶爾也會心疼陌生人。對于他人,會心疼這個,而不心疼那個。心疼人,偶爾會心疼動物,比如心疼自己養(yǎng)的寵物。心疼的范圍很窄,并且不打算增益。儒家會說,這樣的心疼意義太有限,應(yīng)當(dāng)像疼自己一樣疼親人,應(yīng)當(dāng)像疼親人一樣疼鄉(xiāng)人、國人、天下人。道家會說,應(yīng)當(dāng)像疼人一樣疼萬物。③老子對物充滿慈愛,具體態(tài)度是“儉”(《道德經(jīng)》第67章:“我有三寶,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儉,三曰不敢為天下先?!保┗颉皢荨保ā兜赖陆?jīng)》第59章:“治人事天莫若嗇,夫唯嗇是謂早服”),即愛萬物以至于舍不得用萬物的程度。萬物出問題時則“善救物,故無棄物”(《道德經(jīng)》第27章)。墨家會說,對于天下人應(yīng)當(dāng)一樣疼法。疼的對象、范圍有差異,關(guān)鍵是,是否真的在疼?還是裝疼④“裝疼”不是說此人沒有疼的經(jīng)驗,而是說他此時沒有疼痛?;蛘哒f,他把之前的疼痛反應(yīng)轉(zhuǎn)移到現(xiàn)在,以便達(dá)到相應(yīng)的目的。給人看。凡有疼者,皆有真切的愛。愛都值得贊揚,尤其是真切的疼愛。愛以疼為表現(xiàn)方式,愛以疼為真切,這表明受苦為愛的實質(zhì)。越愛某人就越疼之,所受的苦就越大。長輩疼晚輩、疼子女如此,戀人相疼也是如此。心疼某人是我為了某人而疼:承受某人的不幸、受某人所受的苦。此人可能會因有人在承受自己遭遇而得到安慰,其疼痛得到緩解。從心理學(xué)上說,知道有人心疼自己,自己的注意力被轉(zhuǎn)移,疼痛感亦會被轉(zhuǎn)移、被遺忘而得到減緩、減弱。
有人疼意味著被關(guān)懷、被保護(hù),心靈會被溫暖。有人疼的人是幸福的。沒人疼意味著缺乏認(rèn)同、關(guān)愛,意味著孤立無援。但人在成長過程中,有時會覺得被人疼是一種負(fù)擔(dān),影響自我獨立,影響自身的高大形象;或認(rèn)為噓寒問暖、叮嚀囑咐無異于絮絮叨叨、婆婆媽媽,不必要且惹人煩。誠然,長大成人需要得到不同于孩童般的關(guān)愛,其形象需要維護(hù),其人格需要尊重,被疼愛的方式需要改變。不過,功成事遂、自我實現(xiàn)并不意味著自我能夠成為價值的源泉;知足自足也并不意味著愿意孤單以終老。①《莊子》追求“獨與天地精神相往來”,其“獨”確實含有不施與、移易他人,亦不被他人施與、移易之義。不過,平淡地“與天地精神相往來”,實質(zhì)是在天地萬物中獲得精神慰藉,而不是真的要做孤零零的孤家寡人。儒家的“慎獨”關(guān)注的是獨處時的操守,也并非討論原子式的個體如何在世問題??v使堅如磐石的意志與信念也會在有限的身與能中悲嘆哀吟。偉大者與孤獨為伴更彰顯疼愛之迫切。
大人會問小孩子:“你疼不疼我?”得到肯定回答時,往往會說:“不枉我疼你一場!”得到否定回答時,則會說“我白疼你了!”這表明,疼人的人也需要被疼。“白疼”之說算不上功利,而是人的一種自然需要:需要得到同類的慰藉。人們通常會欣慰地說:“某小孩子知道疼人了?!薄爸捞廴恕钡囊馑际悄軌驗閯e人考慮,知道別人之辛苦,有心了、有情意了,不再以自我為中心了,能想到、關(guān)心他人了,等等。當(dāng)人們說“某小孩子知道疼人了”時,還含有對其成長贊許之意。能疼人、知道疼人意味著能愛人,意味著精神開竅,意味著成長。小孩子會容易說出疼人的話,大人卻很少說。通常,人們給出的理由是:大人不好意思說(疼人的話)。這隱含著如下意思:疼人的話屬于私密,不能在大庭廣眾之下暴露,這些話會把真實的自己供出。這也證明,疼與被疼表達(dá)的是最真誠、最坦率、最親密無間的關(guān)系。
疼人者有時會說,寧愿代所疼者疼。實際上,疼人的人怕疼:既怕自己疼,也怕所疼者疼。能夠解除疼痛最好,代人疼乃不得已而為之。愿意代所疼者疼,這表明,他意欲與所疼者一體——這可能是最真實的一體。石頭不疼,我們也不會想著代石頭疼。花草是否疼,這對我們來說是個疑問,人類也少有愿代花草疼者。動物,尤其是高等動物會疼;可是,亦罕有愿代其疼者。我們不大會想著代動物或植物疼痛,盡管有時動植物被傷害會讓人心疼。由此可見,與天地萬物一體實在是一個不易達(dá)到的境界。①看到花草被踐踏,動物被虐待,弱勢者被侵凌,人們都會心疼,但普通人不大愿意代這些所疼者疼。道家慈愛天地萬物,心疼人與萬物受到傷害,但基于護(hù)全自身素樸之性考慮,他們也不愿代他(它)們疼。后來,道教發(fā)展出“泛神論”,認(rèn)為水火土石、花花草草皆有神靈,如人一般皆有疼痛。不過,道教信奉者并非意欲與萬物一體,他們更愿意取萬物之靈而成自家之真身。疼人的人比被疼的人更苦:不僅被疼的人疼痛時疼人的人會疼痛,而且,被疼的人對于當(dāng)下與未來可能遇到的疼痛并不疼痛,而疼人的人則會為被疼的人之當(dāng)下與未來可能遇到的疼痛而疼痛。疼人者為別人疼,疼之時,心系所疼者而忘記了自己。忘記自己時也就擺脫了狹隘的自我,這可以視作對自我的暫時超越。疼人或許是短暫的,但此短暫的疼人之際,自我也觸及了超越之境。也就是說,他本可以不遭罪、不受苦,實際上他卻自愿選擇遭罪、受苦,這是普通人都有經(jīng)歷的超越之境,也是人們時常無視的超越之境。他遭的罪不是自身的罪,他受的苦不是自身的苦。遭此罪、受此苦出于善良的本能或高尚的情操,二者無疑皆值得尊敬。
疼、知疼、疼己、疼人,人們或在疼,或選擇為人疼、為萬物繼續(xù)疼;疼而不止,或不愿止。疼既證明此人活著,也證明活著的是什么樣的人,及他在怎樣活著,活出了什么樣子,活到了什么境界,活出了什么味道。如果說,活著就是愛,我們就可說,活著就是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