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毅
(上海財經大學 法學院,上海 200433)
生態(tài)、資源和環(huán)境作為最主要的自然要素,對于人類而言具有三大基礎功能,包括環(huán)境支持功能、資源供給功能和生態(tài)保障功能,在這三大基礎功能中有不少是公眾共同享有的,比如自然人享有可以自由、免費進入一定環(huán)境區(qū)域的進入權,公民可以不經許可直接享用良好環(huán)境的環(huán)境享用權等[1]。但此種權利卻因各種原因正遭受著蠶食和侵害?!霸谏裰荽蟮厣?,到處是各種各樣的圍墻、門卡、壕溝、鐵絲網(wǎng)和禁止牌……不特定多數(shù)人可以非排他性使用的自然資源和環(huán)境要素越來越少、公眾自由行動的空間和地域越來越窄、老百姓自由享受的美景越來越少,真正的公眾利益和公共利益正在受到嚴重的削弱和損害??傊?,中國不特定多數(shù)人的共用物正在面臨危機,公眾的共用物告急!”[2]9-24
公眾對生態(tài)、資源和環(huán)境享有的自由、直接、非排他性享受或使用的權利稱之為公眾共用物共享權(以下簡稱“共享權”)。作為環(huán)境資源法學重要理論和新興(新型)權利重要內容,已有不少環(huán)境法學者開展公眾共用物理論的相關研究①自蔡守秋2012年提出“公眾共用物”理論以來,該理論受到學界的廣泛關注,截至目前(2020年11月),中國知網(wǎng)(cnki)中涉及“公眾共用物”的文獻已近 300 篇。[2]9-24。對于新興(新型)權利的研究通常過于依賴自覺樸素的價值分析和強烈的直覺主義色彩,缺乏方法選擇的理論自覺,導致權利研究理論層次不夠高、學術貢獻不夠大等問題[3]。主體上具有不特定性、開放性,客體上具有公共性、共享性特點的新興權利,例如環(huán)境權、發(fā)展權、城市權等,若缺乏合理的分析路徑,極易導致權利研究的邏輯混亂,不利于科學和完整地把握此類權利的本質。準確認識具有綜合性權利特征的公眾共用物共享權離不開科學地運用研究方法,強調個人主義方法論容易陷入過度私權化陷阱,強調整體主義方法論容易滑向權利虛無的深淵。
方法論的選擇是進行一項研究的邏輯起點,因為“它要涉及到研究主體思考問題的角度選擇,研究對象范圍的確定,研究途徑的比較選擇,研究手段的篩選和運用,研究目的的限定等。”[4]157-166在環(huán)境資源法學的研究過程中,主要存在個人主義方法論與整體主義方法論之間的紛爭。有學者主張應該采用個人主義方法論[5],也有學者倡導整體主義方法論[6]。一般而言,從個人主義方法論視角觀之,公眾共用物共享權是由每個個體享有的個體性權利;從整體主義方法論路徑察之,該共享權是由某一群體或全人類共同享有的整體性權利。
“所謂公眾共用物(the commons),是指不特定多數(shù)人(即公眾)可以自由、直接、非排他性享用的東西或事物。用普通老百姓熟悉易懂的日常用語來說,公眾共用物就是每一個老百姓不經其他人(包括政府、組織、單位和個人)批準或許可,也不需要額外花錢(即向他人交付專門使用費),而可以自由地、直接地、非排他性使用的東西或事物?!盵7]公眾環(huán)境權是典型的公眾共用物共享權,即指公眾中的每一個人有權自由、直接、非排他性享用健康、清潔、適宜的環(huán)境的權利[8]。《中華人民共和國水法》(2016年)第48條與《海域使用管理法》(2001年)第23條第2款對公眾共用物共享權做了零散的規(guī)定①《中華人民共和國水法》(2016年)第48 條規(guī)定“家庭生活和零星散養(yǎng)、圈養(yǎng)畜禽飲用等少量取水”的本能性使用行為無須經過政府許可,《海域使用管理法》(2001年)第23 條第2 款規(guī)定“非排他性用?;顒印笔艿椒杀Wo。。針對公眾共用物的保護,有學者從民法上建議限制自然資源國家所有權的范圍,對水資源、灘涂、濕地等自然資源創(chuàng)設“共用物制度”,以方便公眾對大自然的享受[9]。另有學者從行政法上建議設立“公物管理制度”,完善公物利用的一般規(guī)則,保障公民自由、平等、免費利用公物的利益[10]350。從總體上看,《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2018年)第9條規(guī)定的“自然資源”與《環(huán)境保護法》(2014年)第2條規(guī)定的“環(huán)境”基本屬于公眾共用物。公眾共用物作為公眾享有的重要利益需求,需要加強法律與制度的保障。武漢市中級人民法院審結的確認強制拆除違法建筑案中,通過確認違法違規(guī)建筑的方式,清理整頓侵蝕公共資源和利益的開發(fā)項目,實現(xiàn)長江流域生態(tài)安全的保護②湖北省武漢市中級人民法院行政判決書,〔2018〕鄂01行終838號。。2014年全國多地興起的清理關停風景區(qū)、公園、歷史文化建筑等公共場所內的會所、違章建筑等一系列行動③2014年前后,中共中央出臺整治“會所中的歪風”的通知,北京、浙江、廣東等多地興起清理關停各類風景區(qū)、公園等公共場所內的各類會所及相關違章建筑的專項行動。公共場所內建設會所、違章建筑等行為,本質上對原本屬于公眾共享的公共資源的私有化與排他化,導致一般民眾無法充分欣賞、使用或享受公共場所(公眾共用物)所帶來的利益。,通過防止公眾共用物過度私有化、排他化的方式,切實保證還湖于民、還園于民、還景于民,體現(xiàn)政府對公眾共用物共享權的尊重與保護。
方法論是研究或解決問題的一套理論體系或系統(tǒng)?!皬姆椒ㄕ摻⒌倪壿嬈瘘c或分析的單位看,方法論分為個體主義方法論與整體主義方法論,或個人主義方法論與集體主義方法論?!盵11]42-54個人主義方法論是指“以個人作為學科分析的基點或基本研究單位,從而通過對單個人的行為的分析,展開該學科的一般原理及規(guī)律性問題?!盵12]此種方法論倍受經濟學者推崇④經濟學家沃倫·薩繆爾斯認為最恰當或最有效的社會科學認識來自對個體現(xiàn)象或過程的研究。馬丁·斯坦尼蘭德認為個體主義方法論的核心內容在于,把個人(他或她的行為和利益)看作分析和規(guī)范化的基礎;而社會則被視為一種個人追求其自身利益的總量結果。[13]25,在法學研究中,學者們自覺或不自覺地將個人主義方法論運用于私法領域,同時,在公法領域也被有限度地使用[11]42-54。整體主義方法論是“以整體作為研究的基點,通過群體行動的分析來說明該學科的基本立場與基本內容的方法體系。”[14]208整體主義方法論認為社會的基礎不在于個人而在于群體,最恰當最有效的社會科學認識來自對群體現(xiàn)象或過程的研究。此種方法論主要受歷史主義者所推崇。在法學研究中,社會法學派主要堅持整體主義方法論,馬克思的階級分析方法便是對整體主義方法論的充分倡導與使用的成功典范,馬克思拒絕把人的本質看成是單個人所固有的抽象物,而把它看成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13]27。20世紀中后期,在西方興起的環(huán)境哲學對工業(yè)文明所導致的生態(tài)環(huán)境危機進行反思,從而形成整體主義的“大地倫理”哲學[15]43-62。該環(huán)境哲學倡導的整體主義方法論為理解生態(tài)環(huán)境保護、公眾共用物治理提供新的視角。將這兩種方法論運用到權利研究之上,相應地形成個人主義權利觀與整體主義權利觀。一般而言,采用個人主義方法論研究權利能得出個體性權利,采用整體主義方法論則可得出整體性權利的結論。對于既非完全屬于私權利,又非完全屬于公權利的公眾共用物共享權而言,采取不同的分析路徑可能獲得不一樣的研究結論。
個人主義認為權利的主體只能是個人,公眾共用物共享權的主體是“作為個體的公眾”,進而得出共享權屬于個人享有的個體性權利。
個人主義認為權利主體只能是真實存在的個人。中國學者依據(jù)個人主義方法論在私法研究中的具體表現(xiàn),將其概括為四個特征:個人是唯一真實的存在,社會整體只不過是虛構的概念體;個人主觀目的具有不可知性和不可比較性;個人具有理性的自主決策能力,是自身利益的最佳判斷者;私法應當保持目的中立性,不要試圖服務于某種共同目的[16]138-155。毋庸置言,個人主義方法論已經成為社會科學研究的重要研究方法。由此可知,個人主義認為個人才是唯一真實存在的實體,社會整體只是虛構的概念體。并且認為個人是構成社會的單元,個人是社會利益的創(chuàng)造者與最終受益者,應當通過觀察和分析個人行為來了解整個社會制度。在這種思維指導下,權利只能由真實存在的個人享有,虛無的社會整體無法成為權利的主體。
個人主義認為基本人性假設是共享權研究的邏輯前提。按照個人主義認識論的基本觀點,個人的行為選擇出于對個人利益最大化的追求,并且僅有個人才能真正了解個人自身的利益偏好。應以個人的人性出發(fā)研究人的行為模式。“法律人”是依存于法律、參與法律及受制于法律的普通民眾[17],是法學研究中對人的本性和基本特征的一種認識模式。通過個人主義來理解共享權主體時,應該遵循人性的基本假設?;诓煌娜诵约僭O,可推導出不同的行為模式。有學者總結了三種典型的人性特征:一是人的自利性、獨立性、自由性;二是人的功利性、團體性、他利性;三是人的共利性、共享性、生態(tài)性,分別對應著人性惡、人性善與人性中。其中共利性是指公眾有追求和維護共同利益的稟性;共享性是指公眾具有非排他地共同享用公眾共用物的心態(tài)和樂趣;生態(tài)性是指人在人類生態(tài)系統(tǒng)中存在人與人的聯(lián)系,也存在人與自然的聯(lián)系,即人不僅具有社會屬性,也具備自然屬性[18]1-29。良善的制度規(guī)范依賴于對基本人性的遵循。準確認識和把握人的共利性、共享性、生態(tài)性,公眾共用物共享權才因符合人性而獲得正當性。可以說,對該人性的認識與把握,是通過個人主義研究公眾共用物共享權的邏輯基石。
個人主義認為共享權主體是作為個體的公眾。將個人主義方法論運用到法學研究之后,真實存在的個人以及其“趨利避害”的基本人性假設成為眾多法律規(guī)范的邏輯根基[11]42-54,從微觀角度觀察,“公眾”可指代不特定多數(shù)的個體,是具體的每一個人。當公眾被理解為每一個具體的個人時,意味著個人才是共享權的主體。公眾作為集合性概念,可以化約為每一個真實的個體,個體間的關系構成了共享權中各個權利享有者之間的關系。通過觀察和分析權利享有者的個體行為以及他們之間的相互關系可以推導出共享權的全貌。不僅如此,共享權的權利沖突情形亦需要通過規(guī)制個人行為予以解決。因此,個人主義認為共享權的主體應是作為“個體的公眾”。
“生態(tài)人”是共享權的基本人性假設?!敖洕恕奔僭O促進市場分工、財富增長,但該假設難以有效解釋非排他性、共享性的公眾共用物領域的系統(tǒng)性難題,應以共利共享的“生態(tài)人”假設作為“經濟人”假設的補充。從基本人性中提煉出“生態(tài)人”假設是為了繼續(xù)遵循個人主義方法論的分析思路。堅持以個體作為分析社會現(xiàn)象的單元,希望能從個體行為中推導出集體行動。個人在享用公眾共用物過程中,并不一定以一種獨占性、排他性的心態(tài)來追求個人利益最大化,而可能是一種以與他人共享的常規(guī)狀態(tài)。這是因為共利共享的“生態(tài)人”假設在發(fā)揮作用。依據(jù)“生態(tài)人”假設解釋公眾享用共用物的行為模式,有助于通過個人主義分析共享權的主體。
“作為個體的公眾”決定共享權是“個體性權利”。通常而言,方法論的選擇與權利屬性之間并沒有必然聯(lián)系,比如公民享有的民事權利,無論采用何種方法,都不會改變民事權利的個人權利屬性。但具有綜合性和混同性的新興權利,采用不同方法論視角會得到不一樣的結論,不一樣的結論也為不同的制度構建提供理論基礎。不過,“個體性權利”有利于借助既有的私權利體系保護公眾共用物。無論是“公地悲劇”中的“私有化”方式,還是科斯的“賦權”手段,均屬于公眾共用物治理的私權路徑。在私權的規(guī)范體系中,人身權、財產權作為私權的兩大基石,能在公眾共用物保護中發(fā)揮一定程度的積極作用。在環(huán)境損害中,民事主體維護自身私權的行為,間接上有助于維護公眾共用物。此外,私法上的相鄰關系、地役權、信托等演化為公共役權(環(huán)境役權)或公共信托之后,在保護公眾共用物方面也起著重要作用。
但是,私法語境下個人主義的私權制度也具有一定局限。一是私法的權利制度設計與公眾共用物的共享性特征相悖。侵權法創(chuàng)立的以獨立性與排他性為標志的權利主體制度與權利客體制度,要求將整體性生態(tài)利益賦予特定主體,待這些特定主體權利受損害后才具備尋求救濟的正當性。二是民事責任歸責要件與公眾共用物的外部性特征存在制度偏離。侵權責任法中以個人主義為基石的“舉證責任”“因果關系”等體系需要經過改造方能適應具有外部性效應的生態(tài)損害,但過度的改造有損法律解釋的權威性,且偏離生態(tài)損害救濟的本質[19]51-60。因此,在適用個人主義方法論時,應當警惕陷入傳統(tǒng)私權的陷阱,為非排他性的個體性權利保留足夠空間。
整體主義認為整體具有獨立價值,公眾共用物共享權的主體可以是“作為整體的公眾”,進而認為共享權是公眾享有的整體性權利。公眾共用物作為環(huán)境資源法學重要概念,具有準公共物品屬性,其存在的目的在于為不特定多數(shù)人提供享用,而非專為特定個人服務,因此,公眾共用物天然地具有公共性與整體性,決定了共享權的研究應當適用整體主義方法論。
整體主義方法論認為個體受到整體的制約與塑造。從“生態(tài)學的角度看,生態(tài)關系決定了有機體(生物)的本性,而不是有機體的本性決定了生態(tài)關系”[15]43-62。對自由主義進行“社會批判”的人認為,假定處于孤立狀態(tài)的個人行動并承認其存在是荒謬的,恰恰是“社會”使個人行為得以形成[13]26。中國的古代傳統(tǒng)思想也認為“對于個人而言,完全地融入社會是人真正成為人的標志”[14]209。從生態(tài)系統(tǒng)角度看,不同有機體(生物)在生態(tài)鏈中所處的地位、功能是由整體生態(tài)系統(tǒng)的屬性所決定的。生態(tài)學上的“共生關系”也闡釋了離開共生關系,單個生命體難以在生態(tài)系統(tǒng)中存活下去的道理。因此,整體主義方法論認為理解個體應當將其置于具體的整體關系之下,個體是其所是,是受到整體塑造的結果。
共享權主體是作為整體的公眾?!白鳛檎w的公眾”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成為權利主體。在國內法中,公眾通常與政府或國家相對應。在憲法層面上,公眾即公民的聯(lián)合體或公民的集合;在行政法層面,公眾可被視為行政相對人的集合;在民法上,公眾可被視為民事主體的集合;在刑法上,公眾可被視為受刑法保護的人民;在環(huán)境法上,公眾可被視為環(huán)境法律關系中的人類主體。公眾作為權利主體與之相對應的義務主體是憲法上的國家、行政法上的行政機關、民法上的自然人以及由其構成的聯(lián)合體。雖然作為整體意義的公眾可以作為權利主體,但是意義較為有限,主要在于權利的宣示,更重要的還是作為個體意義上的權利主體。從理論層面看,公眾作為整體性概念,有助于從整體主義視角對共用物予以關注和保護;從實踐層面看,共享權具有開放性、非排他性的特點,需借助公益訴訟等方式予以特別保護。
共享權作為一項由不特定多數(shù)主體享有的非排他性權利,其權利性質不同于一般私權利理論,即共享權主體的不特定性,內容的非排他性等。共享權主體的不特定性、不確定性包括“共時性”與“歷時性”兩個維度,共時性指因既在的人的流動產生的不確定性;歷時性指因人的生滅變化產生的不確定性[20]。這種不確定性體現(xiàn)在對具體公眾共用物的使用,往往是由某一群體所共同享有,單獨的個人不享有獨占性、排他性,因此,共享權在形式上更像是由該群體享有的整體性權利。其理由包括:一是難以將對某一具體公眾共用物的利益進行分割后化歸于某一具體的個人,個人對該共用物的享用權是一種概括性的權利①有學者在論述環(huán)境權時指出環(huán)境權的客體是各種有關環(huán)境的權利,這一權利具有概括性,可以通過列舉而具體化。[21],而非可直接度量的具體化的權利;二是將某一群體規(guī)定為某具體公眾共用物共享權的主體,有利于從主體的廣泛性視角確認共享權的公共利益屬性,有利于從公共性視角完善對公眾共用物的供給與保護;三是整體性權利理論所具有的動態(tài)性、開放性有利于從形式上將共享權納入權利體系,避免因與傳統(tǒng)個人權利理論的差異而游離于權利體系之外。
共享權是公眾享有的整體性權利。將具有不特定多數(shù)人享有的共享權,落實為具體個人享有的權利,還有待對該整體性權利的進一步具體化。聯(lián)合國歐洲經濟委員會在 1998 年通過的《在環(huán)境問題上獲得信息公眾參與決策和訴諸法律的公約》(又稱《奧胡斯公約》)第2 條第4 款中將“公眾”定義為:“‘公眾’是指一個或多個自然人或法人,以及按照國家立法或實踐,兼指這種自然人或法人的協(xié)會、組織或團體?!睆亩砻?,“公眾”可以是一個自然人或法人、多個自然人或法人,還可以是由自然人或法人組成協(xié)會、組合或團體。由此可見,“公眾”不僅包括具體個人,而且還包括集體或整體。中國私法與公法中很少使用“公眾”一詞,表明“公眾”一詞并非是傳統(tǒng)私法或公法中的概念,公眾共用物共享權亦不完全符合傳統(tǒng)私權利或公權利的邏輯,或可稱之為新興(新型)權利。
個人主義方法論從微觀角度分析個人面對公眾共用物的行為選擇,采取從個體到整體、從具體到抽象的分析思路,有利于了解個體在享用公眾共用物中的具體需求以及便于借助傳統(tǒng)個人權利路徑予以保護。整體主義方法論從宏觀角度認識公眾共用物的供給與需求情況,選擇從一般到特殊、從抽象到具體、從整體到部分的分析流程,并有利于從頂層設計、總體規(guī)劃等全面保護公眾共用物的有效供給。為了避免“整體主義將個人包裝成高度同質的社會個體,而個人主義將個人粉飾成高度異質的陌生個體?!盵16]138-155
1.需要綜合運用兩種方法論路徑的原因
法學研究對象的復雜性、多變不居性、多層次性,決定了方法論的多樣性;研究對象和任務的整體性,決定了運用研究方法論的綜合性[11]42-54。環(huán)境資源法不僅處于社會科學與自然科學的交融處,而且集公、私權于一體,交錯使用這兩種方法,有利于從不同角度探討法律現(xiàn)象[4]157-166。公眾共用物共享權作為一項非傳統(tǒng)型權利,其權利內涵與外延仍然不甚清晰,需采取不同途徑予以窺探。中國傳統(tǒng)環(huán)境司法實踐充分體現(xiàn)了對個人主義(還原主義)的貫徹,基本沿用了傳統(tǒng)司法管轄和案件審理的模式來應對環(huán)境糾紛,基本通過行政區(qū)劃為基礎,根據(jù)案件性質或糾紛類型為內容,強行歸入民事案件、行政案件或刑事案件之中進行審理。在環(huán)境司法專門化興起之后,逐漸設立專門化的環(huán)境資源審判機構,截止2019年底,全國已累計設立 1 353 個環(huán)境資源專門審判機構①最高人民法院《中國環(huán)境資源審判(2019)》(白皮書)。,逐步探索開展“二合一”或“三合一”的審理模式,對傳統(tǒng)環(huán)境資源審判的個人主義模式起到一定矯正作用。但是,把環(huán)境訴訟區(qū)分為公益訴訟與私益訴訟之后,又將公益訴訟按照民事訴訟、行政訴訟等標準,分解為環(huán)境民事公益訴訟、環(huán)境行政公益訴訟、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等類型,本質上是對個人主義司法觀的回歸,不利于深化環(huán)境司法專門化。故有學者指出遵循還原主義的環(huán)境司法觀指導下的,按行政區(qū)劃確定地域管轄并由不同審判庭分而審之的案件處理模式,雖然具有便利訴訟、便于調解等優(yōu)勢,但難以克服資源浪費、標準不一等問題,需要以整體、系統(tǒng)的理念實現(xiàn)對還原主義的超越[22]。
《中共中央關于制定國民經濟和社會發(fā)展第十四個五年規(guī)劃和二〇三五年遠景目標的建議》中關于“推動綠色發(fā)展,促進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論述,體現(xiàn)了個人主義與整體主義的融合,前者如全面實行排污許可制,推進排污權、用能權、用水權、碳排放權市場化交易,健全自然資源資產產權制度和法律法規(guī),加強自然資源調查評價監(jiān)測和確權登記,建立生態(tài)產品價值實現(xiàn)機制等;后者如再次強調要堅持山水林田湖草系統(tǒng)治理,構建以國家公園為主體的自然保護地體系。實施生物多樣性保護重大工程等舉措以實現(xiàn)提升生態(tài)系統(tǒng)質量和穩(wěn)定性的目的②《中共中央關于制定國民經濟和社會發(fā)展第十四個五年規(guī)劃和二〇三五年遠景目標的建議》。。這些舉措充分體現(xiàn)了對生態(tài)系統(tǒng)整體性規(guī)律的尊重,堅持運用整體主義思維推進生態(tài)環(huán)境保護。公眾共用物共享權作為一項新興(新型)權利,兼具私權與公權屬性,決定了對該權利的研究應當綜合運用科學的研究方法。
2.兩種方法論的關系協(xié)調
在綜合性權利面前,兩種方法論都有存在的空間和適用的場域,該如何協(xié)調二者的關系呢?首先,相互配合提高對權利的認識。整體與部分處于一種“解釋性循環(huán)”之中,即理解活動在整體與部分之間的循環(huán)往復,通過整體理解部分,又能通過部分提升對整體新的理解[23]157-172。綜合運用兩種方法論,就是通過整體主義與個人主義的循環(huán)解釋、相互配合,不斷提升對公眾共用物共享權的認識。其次,認清局限,實現(xiàn)研究方法的揚長避短。有學者指出過于強調整體主義方法論對環(huán)境法學研究的作用,容易造成兩大誤區(qū):一是過于強調國家利益優(yōu)先于個人利益,形成了權力之上支配下的“義務本位”;二是過于強調生態(tài)的整體性,將權利主體擴張到人之外的其他生命甚至是非生命體[4]157-166。另有學者提出環(huán)境法方法論應該是超越還原論(個體主義)與整體論(整體主義),揚長避短,綜合運用兩種方法論,實現(xiàn)既見樹木又見森林[24]。最后,以增進公益作為方法論選擇的標準。公眾共用物的公域屬性,決定了公眾共用物共享權的研究,目的在于解釋或增進公共利益。鑒于公眾共用物的系統(tǒng)性、公共性,應以促進公眾能夠可持續(xù)享有良好公眾共用物作為方法論取舍的標準,以整體主義為主、個人主義為輔作為共享權研究的基本選擇。
發(fā)揮個人主義方法論在研究個體性權利方面的優(yōu)勢。有學者提出整體主義方法論陷入了“認識論導向”的誤區(qū),弱化了環(huán)境法學的實踐導向[25]?,F(xiàn)代權利理論、權利體系、救濟路徑基本圍繞著個人權利而展開。個人作為權利的主體是權利內容的直接受益者,賦予個人權利,個人便擁有維護其權利的內在動力。在研究個體性權利的共享權的過程中,不僅要充分貫徹個人主義方法論路徑,也要謹防因過度強調整體主義所可能造成的誤區(qū)。
1.依據(jù)“生態(tài)人”假設研究公眾共用物共享權
“生態(tài)人”是處于公眾共用關系中的人。生態(tài)系統(tǒng)的構成不僅包括生態(tài)環(huán)境,還包括生存于環(huán)境中早已被法律主體化的人[26]。“生態(tài)人”就是在生態(tài)系統(tǒng)中已被法律化的人。個人主義方法論已經明確個人是真實存在的實體,社會是由每個具體個人構成的概念體。因此,在公眾共用物共享權研究中,應當以個人本位為基礎進行人的抽象,從分析具體的個人的特性出發(fā),發(fā)現(xiàn)每個人都具有的自然性、生物性,都具有個人興趣、愛好,都具有追求幸福、自由和個人利益的傾向[27]1-20。即個人是具有社會性與自然性的綜合體,是具有自利性與利他性的結合體,是處于人類生態(tài)系統(tǒng)中的“生態(tài)人”。該共享權的主體是由具體個人構成的,每一個具體的個人才是獨立的、真實的、現(xiàn)實的、有效的個人①有學者認為個人主義方法論的理論前提在于個人相對于整體的獨立性、真實性、現(xiàn)實性、有效性等特征。[14]195-198。以“生態(tài)人”假設作為研究共享權的起點,在于強調共享權中的個人是具體的人而不是抽象的人,是獨立的人但不是孤立的人,是變動的不特定多數(shù)人而不是固定的特定多數(shù)人。不論是“理性人”“法律人”還是“生態(tài)人”,對人性的基本假設都是為了從個體角度分析個人的行為模式。個人具有共享主義、共利精神的“生態(tài)人”假設是分析個人共享行為模式的重要依據(jù)。例如,《民法典》第9條規(guī)定的綠色原則,是生態(tài)文明理念對民法的滲透,體現(xiàn)環(huán)境法對民法的綠化。在民法框架內,綠色原則的貫徹與落實,必須納入到以個人主義為基調的民事法律制度之中,需要借助相鄰關系、建筑物區(qū)分所有權、添附和地役權等,使其成為有利于環(huán)境保護的綠色制度體系[28]。例如在互換承包土地糾紛中,在承包土地上已種植林木的情況下,要求當事人移走樹木后再返還承包土地的做法,可能會造成樹木成活率低的不利影響,不利于貫徹綠色原則的精神,故法院作出對所涉土地樹木進行經濟補償后再進行歸還的判決②河北省張家口市中級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20〕冀07民終1 533號。。
2.依據(jù)“請求權”理論研究公眾共用物共享權
需借助“請求權”理論作為共享權救濟的重要路徑。個人主義認為個人最了解、也最關心自身的利益。賦予公眾享有維護公眾共用物的請求權,能發(fā)揮個人關心自身利益、維護自身利益的驅動力。關于公眾共用物的保護基本可以分為直接保護與間接保護兩種不同路徑。前者是指國家或政府以保護公眾共用物作為行政目的的保護,例如國家制定生態(tài)保護紅線、實施國家公園制度等。后者指公民或個人借助既有的人身權、財產權等較為成熟的權利體系作為請求權基礎間接實現(xiàn)公眾共用物的保護,例如侵權責任法中規(guī)定的環(huán)境侵權損害賠償制度等。但是,作為新興(新型)權利的公眾共用物共享權是否屬于一項獨立的主觀公權利,仍然存在爭議。在公法上,公眾對公物享有的“一般使用權”,之前通常被認為只是因公物提供公眾使用產生的“反射利益”,晚近的觀念認為此種法律關系是一種主觀公權利,即如果行政機關或者第三人違法限制或妨礙行為人對公物的一般使用,則該行為人得以依據(jù)該權利進行對抗[29]。比如在德國,行政機關違法限制一般使用權的,關系人對該采取妨害措施的行政機關享有防御請求權。關系人還可能享有基于德國基本法第34條、德國民法第839條針對該行政機關的職務賠償請求權或針對私人的賠償請求權[30]497。若將公眾共用物中私人的生態(tài)利益訴求定位為一種新型人格利益[31],有利于夯實環(huán)境侵權責任的理論基礎,有助于通過《民法典》侵權責任編中的“污染和生態(tài)破壞責任”以及個案的司法實踐,促進公眾共用物共享權保護的“法的續(xù)造”。
公眾共用物共享權是私益與公益的綜合體,對于共享權的救濟不僅需要私法上的請求權,而且需要公法上的請求權。在私法上,有學者從私法上倡導建立環(huán)境侵權損害賠償請求權、恢復原狀請求權、環(huán)境修復請求權等為內容的環(huán)境權請求權制度[32]。在公法上,對于因行政機關違法限制或妨礙公眾自由使用公眾共用物的行為,應賦予利害關系人對該行政行為享有防御請求權[30]497。此外,國家作為公眾共用物的管理與保障主體,公民還應享有關于公眾共用物供給的行政給付請求權。綜上,個人主義方法論將“請求權”理論與公眾共用物共享權聯(lián)系在一起,應當綜合利用私法請求權與公法請求權作為共享權的救濟機制,兩者不得偏廢。
3.依據(jù)法律經濟分析研究公眾共用物共享權
個人主義方法論認為所有行為都是由具體個人做出的,行為的個人屬性決定了應當從個體主義角度考察公眾共用物共享權。經濟學是研究個人行為的科學,在時下流行的法律經濟學分析中,其在研究路徑上仍然可歸屬于個人主義方法論,因為“法律經濟學實質上是研究理性選擇行為模式的方法論個人主義法學,即以人的理性化全面發(fā)展為前提的法學思潮?!盵33]行為是由具體個人做出的,意味著個人才是公眾利益的直接和最終受益者。清新的空氣、清潔的水等生態(tài)利益只能由具體的個人去感受和享用,所以,理解和研究公眾共用物需要關注每一個具體的人。關于公眾共用物的治理,經濟學中已有較為成熟的公共物品、外部性、俱樂部資源、公共池塘資源等理論可資借鑒。但由于經濟學主要從客體的物理性質與人的行為偏好予以研究,缺乏對個人權利的足夠關懷,因此,借鑒法律經濟分析,需要更多關注公眾共用物作為共用財產或資源所具有的獨立價值,更多關注公眾共用物共享權作為基本人權的正義價值。通過管制、征稅、賦權、私有化等一系列應對公地悲劇的方式,應將公眾享有的公眾共用物共享權作為一項權利,而非可有可無的事實狀態(tài),從而當共享權與其他權利發(fā)生沖突時,方能夠依據(jù)“成本—效益”做出合理取舍。
雖然個人主義方法論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中長盛不衰[14]311,但是,“個體主義方法論難于處理不可分公共資源問題,難于處理多功能多價值的資源問題,難于處理經濟外部性問題,難于處理環(huán)境福利的代價分配等等問題”[4]157-166。需要整體主義方法論予以調和,以彌補個體主義方法論在面臨調整客體的整體性、綜合性、廣泛性方面的欠缺,從而形成一種綜合型的方法論或“方法論群”。生態(tài)系統(tǒng)的整體性特征決定了整體主義方法論在環(huán)境法學研究中的基礎地位。
1.對公眾共用物的類型化研究
公眾共用物的研究起源于古羅馬對物(res)的分類。羅馬法中依據(jù)能否為個人所有將物區(qū)分為非財產物(res extra nostrum patrimonium)與財產物(res in nostro patrimonio)。其中,非財產物包括供人類共同享用的共用物(res communes)和羅馬全體市民共同享有的公有物(res publicae),前者如空氣、陽光、海洋等,后者如公共土地、牧場、公路、河川等[34]。由于存在共用公有物與非共用公有物,所以共用物與公有物在羅馬法中存在一定程度的交叉或混同[35]。對公眾共用物進行類型化是共享權研究的重要課題。通常而言,公眾共用物的類型化研究包括依據(jù)主體與客體差異進行劃分。
1)依據(jù)主體差異的類型化研究。馬克思主義方法論(整體主義方法論)采取以人的社會性作為階級分析方法。在公眾共用物共享權中,不同階層、不同區(qū)域、不同國別的人存在享用公眾共用物資源上的差異。公眾共用物雖然具有公共性與共享性,但是存在稟賦差異、分布不均等特點,有些群體能充分享用公眾共用物,而另一些群體可能難以充分享用或承擔更多的負外部性。依據(jù)主體差異的類型化研究主要涉及環(huán)境正義性問題,例如在全球環(huán)境治理中形成的“共同但有區(qū)別責任原則”體現(xiàn)了依據(jù)主體差異性實現(xiàn)公眾共用物保護的路徑。根據(jù)對特定公眾共用物的依賴程度不同,對權利的配置亦存在一定差異,比如在國家公園內部或附近的原住民應當享有增強使用權的權利,即比其他一般使用者享有更多的利用需求的權利,在公物法上被稱之為“公物的增強利用權”[10]157。
2)依據(jù)客體差異的類型化研究。一般而言,在公眾共用物面前,人的異質性被淡化,即在共用物面前人人平等(空氣污染為例,污染區(qū)域內的人不分你我均受到侵害),而公眾共用物的不同屬性、不同秉性、不同范圍,以及提供主體的差異等,均可以作為區(qū)分的標準,有利于類型化研究。例如從公眾共用物的形成看,可以分為天然的、人為的和天然人為交叉的公眾共用物;從公眾共用物的時間屬性看,可以分為老的、新的、將來的公眾共用物;從公眾共用物的物質結構看,可以分為整體性的、部分性的、功能性的公眾共用物;從公眾共用物的法律性質看,可以分為法律明確規(guī)定的、法律未明確規(guī)定的公眾共用物;從公眾共用物所在位置看,可以分為地球外的、全球性的、區(qū)域性的、國家性的和地方性的公眾共用物[36]。公眾共用物共享權是一項概括和抽象的權利,不同類型的公眾共用物具有不同的使用方式,因此,共享權的具體內容還應當與具體的公眾共用物類型緊密結合,即通過不同類型的公眾共用物歸納出共享權具體的權利義務關系。根據(jù)客體差異的類型化研究,主要體現(xiàn)在尊重自然規(guī)律的前提下,因地制宜地制定不同類型、不同區(qū)域的公眾共用物的保護措施。《大氣污染防治法》《土壤污染防治法》《水污染防治法》等是依據(jù)不同環(huán)境要素制定的專項立法,2020年12月26日通過的《長江保護法》、正在推動的《黃河保護法》以及在“國家公園立法”中提出的“一園一法”模式,均是根據(jù)生態(tài)系統(tǒng)的差異進行的專項立法探索。流域保護立法,不僅涉及水源、水質、水系、水路、水岸、水生態(tài)等內容,而且還涉及生產、生活、生態(tài)用水關系,上下游關系,地區(qū)、行業(yè)、部門關系等巨大而復雜的立法工程[23]157-172,解決流域性保護立法,必須堅持系統(tǒng)觀、整體論的分析路徑,統(tǒng)籌各要素資源、各權利訴求之間的關系。
2.對公眾共用物共享權的綜合性保護
整體主義方法論有利于保持三種財產的動態(tài)平衡。私人財產(private property)、國家財產(state property)和公眾共用財產(commons property)是財產理論的三個重要維度。每一種財產類型都對應著人類社會的不同需求,私人財產是個人人格尊嚴與市場交換的物質基礎,國家財產是國家機器得以運轉的物質保障,公眾共用財產是公眾實現(xiàn)社會交往、培育公共精神的物質空間。公眾共用物作為公眾共用財產的一種類型,應當與私人財產與國家財產保持動態(tài)平衡。不過,無論是私人財產權(私權)還是國家財產權(公權),都是具有排他性的權利,而公眾共用財產權(共享權)是一種非排他性的權利。公眾共用物共享權的興起,逐漸形成了排他性私權利、排他性公權利與非排他性公眾共用物共享權的三種權利格局。除上述三種基本財產類型外,在實踐中還不斷涌現(xiàn)出“公—私”混合、“公—共混合”“共—私”混合的紛繁復雜的混合財產[37]。從產權角度看,公眾共用物財產權可能出現(xiàn)與私人財產權的混合(例如公共地役權),或與國家財產權的混合(例如國家公園的情況)。對于混合性公眾共用物的研究,更需借助整體主義視角,兼顧各方利益,重視具有非排他性的公眾共用物共享權的保護。
整體主義方法論有利于發(fā)現(xiàn)處于“公眾共用關系”中的人。整體主義方法論認為雖然社會是由個人構成的,但是個人受到其賴以生存的社會環(huán)境與自然環(huán)境所制約。從整體主義視角審視個人,得知每個人都必然生活在人類社會和自然界中,都必然與其他人(其他共享權人)和自然環(huán)境(公眾共用物)發(fā)生聯(lián)系[27]1-20。換言之,個人是動態(tài)的、流變的、處于公眾共用物關系中的人。通常而言,單個個人并不會造成公眾共用物的悲劇,公眾共用物悲劇以及共享權的侵害主要緣于個人的社會性(不特定人交互的結果)。比如哈丁的“公地悲劇”是眾多牧民之間的互動博弈造成的悲劇。在公法語境下,整體主義可將公眾共用物共享權與國家行政目的相統(tǒng)一。通過國家對生態(tài)權利與義務的頂層建構,將整體性生態(tài)環(huán)境(公眾共用物)保護與國家的行政目的合于一體[19]51-60。運用比例原則等公法手段協(xié)調經濟、社會與生態(tài)環(huán)境的利益沖突,運用公眾參與決策等程序設計避免生態(tài)環(huán)境(公眾共用物)受損。
整體主義方法論有利于綜合利用多種方式實現(xiàn)公眾共用物共享權的保護。有學者指出集體主義(整體主義)恰恰是中國環(huán)境法治建設的優(yōu)勢,其體現(xiàn)了解決“公地悲劇”“囚徒困境”等現(xiàn)代問題的中國智慧[38]。公眾共用物共享權是一種“不問所有權,但求使用權”的用益機制,應當通過保障主體的開放性、客體的非擁擠性、內容的非排他性、理念的整體性來實現(xiàn)公眾共用物共享權的保護。在具體的制度設計上,應遵循確?!疤煜聻楣焙头乐埂疤煜聻樗健睘樵瓌t[39],不斷完善共用物制度、公共地役權制度、自然資源國家所有權制度、公民權利體系等實現(xiàn)公眾共用物的可持續(xù)供給;不斷完善生態(tài)環(huán)境侵權責任制度、環(huán)境公益訴訟制度、生態(tài)環(huán)境損害賠償制度等防止公眾共用物品質減損與數(shù)量(范圍)減少。應當綜合運用私權利體系、公權利體系實現(xiàn)公眾共用物共享權的救濟,綜合運用民事責任、刑事責任、行政責任實現(xiàn)公眾共用物共享權的保護。
綜上可知,人不是孤立的,而是始終處在人與人的關系、人與自然(公眾共用物)的關系之中。為了有效治理公眾共用物,保障公眾共享權,應當建立公眾共用物的綜合調整機制,樹立三種財產(公有財產、私有財產和公眾共用財產)的發(fā)展機制,確立三種財產權(公有財產權、私人財產權和公眾共用物共享權)的權利體系[18]1-29。對于公眾共用物共享權的研究,應當秉持整體主義和系統(tǒng)論方法,實現(xiàn)公眾共用物的綜合調整與保護。
個體主義通過了解人來了解世界,整體主義通過了解世界來了解人。對于新興的公眾共用物共享權的認識,需要用科學方法原子化該權利的具體內涵,從而實現(xiàn)“祛魅”的效果,同時,需要保持其概念適當?shù)母爬ㄐ耘c抽象性,通過“返魅”的方式讓這一綜合性概念保持其整體性魅力。在公眾共用物共享權研究中,個體主義強調個人的真實性,借助個人權利體系實現(xiàn)對共享權的激勵;整體主義強調共享權的整體性,通過對公眾共用物類型化與權利的綜合化實現(xiàn)對共享權的保護。綜合運用兩種方法論研究共享權的目的在于,向個體主義路徑中鑄入整體主義情懷,通過整體觀、系統(tǒng)論提升具有非排他性、公共性的公眾共用物保護的整體層次;在整體主義路徑中凸顯個人主義價值,通過經濟理性、個人權利提升具有非排他性、公共性的公眾共用物保護的內在動力。不過,個人主義方法論與整體主義方法論在公眾共用物共享權(公眾環(huán)境權)中的地位、比重、適用情形、甄別標準等,個體性權利與整體性權利如何互動與轉化,以及公眾共用物的類型化等成為公眾共用物共享權精細化研究的未竟之事,有待在具體實踐中予以觀察和提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