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麗霞 鄭夢如
【摘要】“物化”是莊子思想中的一個重要概念,在《莊子》中,它共有物我合一、心手合一、物的轉化三種含義。物我合一是一種審美狀態(tài),達到這種狀態(tài)需要“心齋”“坐忘”的工夫。心手合一是一種自由的創(chuàng)造活動,要達到這種境界需要技藝的精熟。物的轉化是萬物之間的轉化,之所以能轉化是因為萬物本質上都是由氣構成的,對這一點的覺解使莊子對死亡有一種達觀態(tài)度。
【關鍵詞】莊子;物化;齊物論
【中圖分類號】B223?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1)42-0043-05
基金項目:西南政法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哲學學科2021年度研究生科研創(chuàng)新計劃項目(批準號:XZMYYJS2021010)的階段性成果。
“物化”思想在莊子哲學中具有重要地位,是理解莊子哲學思想的一個樞紐和路徑。在科技日新月異的當今世界,人類的“異化”、時代的“祛魅”越來越嚴重,人類從必然王國走向自由王國道路上的荊棘密布,人類面臨巨大的生存危機,人與心靈、人與人、人與自然的矛盾越來越突出,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研究“莊子”物化思想,可以增進人們對莊子思想的把握,啟發(fā)人們注重主體精神和技術修養(yǎng),使人們從莊子哲學中尋找通往自由的道路和緩和矛盾的方法。
目前,國內外學者對“物化”思想有一定研究。陳鼓應將“物化”解釋為“物我界限之消解,萬物融化為一” [1],即物我兩忘、物我合一、萬物齊一的境界,陳鼓應把“化”理解為“消解”和“融化”,但對“物”的解釋卻不夠明確,此“物”到底是自然之物還是泛指天地間的一切實存,他沒有給出答案。王向清、周蓉對“物化”概念進行了深刻地分析,批判了陳鼓應對“物化”的定義,他們認為,陳鼓應未發(fā)明物化之意蘊,概而不全,“物化”的含義當是“一體流變,更生成始”[2],即萬物以一氣之體,異形轉化而相生,“物化”這一概念深刻地揭示了《莊子》“一體流變”的宇宙觀。李澤厚和劉綱紀論述了“物化”的條件和途徑,即對人世的是非得失采取超功利的態(tài)度。[3]曹礎基在解釋“物化”時說:“物化,化為物。指大道時而化為莊周,時而化為蝴蝶?!盵4]按他的這種解釋,“化”的最終落腳處在“大道”。刁生虎分別從物理層面、精神層面、實踐層面對“物化”進行闡釋,并論述了三者的關系,他認為,這三個層面的“物化”是相互交融,息息相通的,它們共同組成了莊子通向心靈自由的路徑,并體現(xiàn)了莊子對真善美的追求。[5]張紅軍從“什么是物化”“為什么物化”“如何物化”三個方面討論了莊子的“物化”思想,見解獨到,令人深思。[6]
此外,海外學者也對“物化”研究做出了重要貢獻。美籍華裔學者吳光明與美國漢學家愛蓮心對莊子“物化”做出了不同的英譯,吳光明用“things changing”表示“物化”,“-ing”形式表示了這一改變不是靜止的活動,而是變動不居的過程,愛蓮心則用“transformation”表示“物化”,側重于表示根本的變化。[7]這種獨到的研究方法為國內研究提供了全新的視野。
總的來說,國內對莊子“物化”思想的研究要多于國外,這是由莊子哲學特定的文化背景、語言背景和思維背景造成的,莊子哲學畢竟是中國本土的哲學,其汪洋恣肆的表達方式、綺麗瑰怪的神話傳說、玄妙深奧的哲學思辨、物我一體的美學意境,都構成了中華文化的組成部分,形成了中國人特定的審美方式,國內學者對于莊子“物化”的研究是以中解中的方式,通俗易懂。但海外漢學家的研究視角新穎獨特,這種以西解中的方式對學術的創(chuàng)新極為有利,用西方哲學的邏輯思辨和現(xiàn)代西方心理學的方式重估“物化”價值,為我們帶來了一股學術清流。
本文在吸收借鑒海內外學者“物化”研究的基礎上,通過研讀《莊子》文本及注釋,考察相關哲學、美學的論文和書籍,對莊子物化論進行新的闡釋和解讀。全文共分為四個部分:物我合一、心手合一、物的轉換、“物化”的當代價值。前三部分為本文的核心內容,重點闡釋“物化”的內涵和條件,即什么是“物化”、如何“物化”,第四部分結合時代特征,分析“物化”思想的當代價值。
一、物我合一
要理解“物化”,首先要搞清楚什么是“物”?!墩f文解字》記載:“物,萬物。牛為大物;天地萬物之數(shù),起于牽牛,故從牛?!笨梢钥闯?,古漢語中的“物”泛指天地萬物。其次,要搞清楚什么是“化”,清代段玉裁的《說文解字注》對“化”的解釋是“教行也”,《毛詩序》里也寫到“上以風化下”,即教化的意思。莊子對“化”的討論不再局限于“教化”的治理理念,而是著眼于萬物的存在,討論萬物“自化”的具體內容?!肚f子·齊物論》:“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陳鼓應把“物化”解釋為:“物我界限消解,萬物融化為一?!盵8]他認為莊子的“物化”“蝶化”是一種藝術觀照,是用美感經(jīng)驗來觀照事物的變化,從而消除除物我之間的界限,達到物我交融、主客合一、天人合一的美學境界。李澤厚、劉綱紀也認為,“物化”的狀態(tài)是一種物我合一的狀態(tài)。[9]由上可知,《莊子·齊物論》中的“物化”是一種物我交融、物我兩忘的精神狀態(tài)。
《莊子·秋水》記載了一段“人之樂”與“魚之樂”的趣事,莊子與惠施游于濠梁之上,莊子看到水中游來游去的魚兒,對惠子說:“倏魚出游從容,是魚之樂也?!被葑訂柷f子:“子非魚,安知魚之樂?”莊子反問道:“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惠子辯解道:“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魚也,子之不知魚之樂,全矣?!痹诨葑涌磥?,“我”與“魚”是兩類不同的主體,因此不能把“我”的感受強加在對象上面,最后莊子說,“回到一開始的話題,你在問我‘你怎么知道魚的快樂’時,就是已經(jīng)知道了我知道魚的快樂而問我”。所以,在莊子看來,“我”與“魚”并非是完全對立的,而是可以相融的。在濠梁之辯中,莊子提出要打破物我的界限,突破自己的成見,才能獲得與魚共樂的通感,李澤厚把這種人生體驗稱為一種忘我物化的藝術精神。[10]此外,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提到了“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盵11]這種“無我之境”,實際上就是一種情景交融的狀態(tài),一種天人合一、物我合一的狀態(tài),“無我之境”的概念是對莊子“物化”思想的繼承和創(chuàng)新。
要達到這種“忘我物化”的人生境界,需要在“心”上下功夫。在《莊子·人間世》中,莊子借用孔子和顏回之口闡述了“心齋”“坐忘”等實現(xiàn)“物我兩忘”的修養(yǎng)功夫。顏回問孔子,什么是心齋,孔子回答說:“若一志。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聽至于耳,心至于符。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可見,心齋是就是一種凝神于一、專心于虛的內省過程,心齋的關鍵在于“虛”,虛即無思無慮,無知無欲,保持內心的空虛寧靜,《莊子·知北游》說:“無思無慮始知道?!毙凝S還講求“形”與“知”的“離去”,也就是齊物我,只有真正打破人的自我中心意識,才有可能物我一也。在《莊子·大宗師》中,孔子問顏回什么是坐忘,顏回說:“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謂坐忘?!薄皦欀w”“離形”是擺脫生理的欲望,“黜聰明”“去知”則是擺脫對知識的追求,因此“坐忘”的最大特色則是“以忘為得”。[12]莊子探尋“真知”“真我”的飛躍環(huán)節(jié)就是“忘”,“人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此謂誠忘”(《莊子·德充符》)。意思是人應該忘掉的是形,而不應該忘掉的是德。莊子認為,“真人”的實質即是因“忘”而得的“物化”之人,人一旦實現(xiàn)了“物化”,那么心靈的困境就會一一破除,人就無所不適,而無所不游了。以“心齋”“坐忘”為途徑的物化論是莊子為彌合我與物、心與身的分裂而進行的有益嘗試,是一種心靈轉化的內在超越。
欣賞自然物而達到的物我兩忘、物我合一的狀態(tài),只是一種相對低級的“物化”,更高境界的物化是“萬物與我為一”(《莊子·齊物論》),這種狀態(tài)其實也就是與道冥合、游心于道的狀態(tài)。何謂“道”?道是天地萬物的本源、本根,一切事物都產(chǎn)生于道,道不是任何具體的事物?!肚f子·知北游》記載:“道不可聞,聞而非也;道不可見,見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知形形之不形乎?道不當名。”莊子講的“道”如同老子講的“道”,不能用具體的語言、名稱把握,只有通過自由心靈即“心齋”才能把握。在莊子那里,能夠達到與道冥合境界的人就是所謂的真人。[13]
作為理想人格,圣人和真人不僅以得道為指向,而且在知與形的過程中也始終堅守道:“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謂真人?!保ā肚f子·大宗師》)無論是積極意義上的“通乎道”,還是消極意義上的“不以心捐道”,走向真人或至人之境,都伴隨著對道的把握和認同。老子要求人“見素抱樸,少私寡欲”(《老子·十九章》),莊子的道德取向也是效法自然無為的天道“循天之理”“動而天行”(《莊子·刻意》)。
莊子認為,拘泥于個體的生命,自然有生有死,但從道的角度看,該個體之死,乃是另一個個體之生,死生相繼,終始無窮,也就無死無生了。莊周和蝴蝶原本是兩個獨立的個體,但如果站在超越彼此的立場——道,那么莊周與蝴蝶也就無所謂彼無所謂此,“彼出于是,是亦因彼”(《莊子·齊物論》)。以道眼看世界,就是從整體著眼,把精神投注于整體和無限,人生就無所謂得與失了。莊子的物化論給人的啟示之一,就是破除自我中心,使人從故步自封的狹隘心境中透脫出來,精神安居于道,才能無限逍遙。
二、心手合一
“物化”的另一個內涵是“指與物化”,與作為物我合一、作為靜觀的審美狀態(tài)的“物化”不同,此意義上的“物化”是創(chuàng)作層面的自由活動。《莊子·達生》篇記載:“工倕旋而蓋規(guī)矩,指與物化,而不以心稽,故其靈臺一而不桎。”工匠用手旋轉畫出來的超過了用規(guī)矩畫出來的,手指和所用物象凝合為一,不必用心思來計量,所以它的心靈專一而不禁錮,莊子一再強調這種“用志不分,乃凝于神”(《莊子·達生》)的修養(yǎng)方式和為技之道。“吾見其難為,怵然為戒,視為止,行為遲,動刀甚微?!保ā肚f子·養(yǎng)生主》)不但要聚精會神,目無旁顧,而且遇到困難還十分小心,謹慎從事?!肚f子·達生》篇還說:“忘足,履之適也;忘要,帶之適也。知忘是非,心之適也。不內變,不外從,事會之適也。始乎適而未嘗不適者,忘適之適也。”這種“適”是莊子所說的“大辯不言”的化境,也就是老子所說的“大智若愚”“大巧若訥”,在這一境界中,指與物已經(jīng)相互滲透,合而為一?!哆_生》篇中的“津人操舟”“佝僂者承蜩”“梓慶鐻木”等寓言,無不具有“天人合一”的哲學意味和美學意蘊,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物化”是審美的最高境界,它是一種終極的體驗,充滿著人類的智慧,能化為一種宇宙間永恒的精神。另一方面,這種心手合一的“物化”活動也隱藏著文藝活動無意識的一面。[14]
要達到心手合一的“物化”之境,必須要有實踐經(jīng)驗和時間積累,莊子通過庖丁解牛的故事進行了詳細論述。庖丁歷經(jīng)十幾年,解牛數(shù)千頭,對牛的特點早已爛熟于心,所以他能一眼看穿牛的內部結構,他知道從何處下手,即能迎刃而解。在這個過程中,庖丁的技藝不斷精進、嫻熟,并形成以神養(yǎng)技的藝術修養(yǎng):“庖丁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觸,肩之所倚,足之所履……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經(jīng)手之會?!保ā肚f子·養(yǎng)生主》)并且能夠“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莊子·養(yǎng)生主》)。在庖丁那里,解牛這個原本十分辛苦的勞作完全化為了一種藝術創(chuàng)造活動,庖丁也獲得了精神上的滿足和藝術上的享受。莊子認為庖丁之所以在解牛時能夠“游刃有余”“心手合一”,達到如此神化水平,是因為他擺脫了具體感官的作用,進入了一種“虛靜”狀態(tài)。[15]庖丁說:“臣之所好者道也,近乎技矣?!保ā肚f子·養(yǎng)生主》)他的感官作用全部廢棄,無知無欲,只憑與“道”合一的精神來解牛,所以他能順其自然、依其天性,解牛之時目無“全?!?,這就說明技藝創(chuàng)造必須從具體的認識和實踐中去總結經(jīng)驗,方能掌握其客觀規(guī)律,達到爐火純青的地步。
在心手合一的創(chuàng)作活動中,莊子的“物化”意為人通過勞動使物化為自己需要的東西,是一種極富有美感的實踐活動,這種活動不同于動物本能的實踐活動,而是注入了人的智慧與靈感的活動。庖丁解牛等技藝之所以出神入化,是因為在十九年的磨礪過程中,時間凝練出了一位依乎天理、游刃有余的庖丁。在這個漫長的過程,時間和實踐共同構成了心手合一的條件,即老子講的“為學日益,為道日損”(《老子·四十八章》)。同時,“物化”也是一個“由技入道”的過程,在莊子那里,“技”專指“技藝”,而不是“技術”,“技”和“藝”的關系,實質上是技和“藝術”的關系。[16]這種“技藝”需要經(jīng)歷三個階段的學習感悟才能達到:學習技藝的時間積累、專心致志的磨煉過程、由形入神的精神升華,三者結合,層層遞進,最后達到物我合一、形神兼?zhèn)涞乃囆g創(chuàng)作境界,即得“道”的“物化”之境。
“指與物化”和“庖丁解?!倍际切氖趾弦坏膭?chuàng)造活動,都源自技巧的高度熟練。由技巧的純熟所獲得的自由感也是一種美感,它跟物我合一的美感不同,因為物我合一的美感活動是靜觀活動而不是創(chuàng)造活動。庖丁解牛的自由感因為“依乎天理,因其固然”,所以相關于牛的物理結構,即牛之所以為牛的完善性。因此,這種創(chuàng)造的自由感不是純粹的,換言之,庖丁解牛的自由感類似欣賞依存美的美感。[17]
三、物的轉換
“物化”的第三種含義是物的轉化?!肚f子·秋水》云:“物之生也,若聚若馳,無動而不變,無時而不移?!边@是說萬事萬物都不是固定不變的,而是處在無窮的變化中,這就是“物化”,即萬物的發(fā)展變化。成玄英疏曰:“夫新新變化,物物遷流……故知死生往來,物理之變化也?!盵18]此物理即是指萬物?!拔锘庇址Q形化,在莊子那里,“化”不僅指各種具體事物的變化過程,也指宇宙間一切事物的運動變化規(guī)律,具有極大的概括性和廣泛性。莊子的“物化”是以“道”為基礎的,道是天地萬物產(chǎn)生的本源,也是天地萬物產(chǎn)生的本體,道的變化是絕對的、無條件的,它無形無狀、無邊無際,看不見摸不著,卻滲透在萬物之中(骷髏、螞蟻、瓦片、屎溺)。[19]“夫道,有情有信,無為無形,可傳而不可授,可得而不可見,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莊子·大宗師》)道是一種無處不在,無所不包的大有,是一種真實的存在,所以人只能通過感官去感知它。同時,莊子的道也是一種自然之道,是蘊含在天地萬物中的自由精神,這種自由精神的“物化”形態(tài),就是道體的運動變化規(guī)律。
莊子認為道生天地,而天地萬物都是由氣構成的?!肚f子·大宗師》記載:“方且與造物者為人,而游乎天地之一氣?!睔馐蔷⒘鲃拥奈镔|,充滿于天地之間,并處在不停地聚散變化之中,所以人的生死本質上就是氣的聚散。[20]莊子將“氣”作為聯(lián)系萬物的重要媒介,正因為“氣”這一天地萬物共同的質料,萬物因此“化通為一”,有了共同的存在基礎和變化條件,因此他說“通天下一氣耳”(《莊子·知北游》)。
正因為覺解到萬物都是氣構成的,死亡不過是轉化為另一種狀態(tài)、以另一種狀態(tài)繼續(xù)存在著,所以莊子能夠對死亡采取一種達觀的態(tài)度?!肚f子·至樂》篇記載了莊子妻死,莊子鼓盆而歌的故事,惠子吊唁的時候批評莊子無情,而莊子卻辯解說:“察其始而本無生,非徒無生也而本無形,非徒無形也而本無氣。雜乎芒芴之間,非徒無生也而本無形,形變而有生?!鼻f子的鼓盆而歌的理由很充分:生命不是本來就有的,而是由氣逐漸演化形成的,當氣隨著時間消散之后,人的生命也就復歸于塵土,因此不用為妻子的死而感到悲傷。[21]莊子在《知北游》中也指出:“人之生,氣之聚也;聚則為生,散則為死。若死生為徒。吾又何患!”莊子認為人的生死是自然而然的氣化的過程,所以他反對厚葬,極力主張超脫生死。莊子從萬物的多樣性和差異性中看到了背后共同的氣一,在萬物永恒的變化中看到個體轉變氣質的重要性,為個體精神境界的提升提供了重要的理論基礎。
《莊子·刻意》記載:“圣人之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边@里的“物化”是指死亡這一無法避免的客觀事實,“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莊子·大宗師》)。莊子認為,人生的死生禍福、富貴貧寒,都是由“命”決定的,人們只能面對,不能回避。莊子又說“知天樂者,其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莊子·刻意》)。莊子所言之“物化”是有條件的,這個條件就是樂天知命。常人、俗人之死是一種災禍,但對圣人、神人來說,則是得道、歸天、解脫了。所以,只有順應天道、地道、人道,遵循自然界和人類社會的規(guī)律,實現(xiàn)了人格的自由和完善,才能沒有遺憾地離開這個世界。莊子教導人們客觀的看待生死問題,齊生死是進入理想人生的最后一步,過了生死觀,便進入“攖寧”“物化”的境界。[22]
莊子的人生理想,是要達到“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的境界,至人的境界由心性的功夫而來,所謂“至人無己”,就是說至人超脫了形軀的束縛,達到了真我,這個真我與自然同流,無所謂生死,以萬物的存在為自己的存在,自己與萬物合為一體,在心性上達到了純粹至真、至誠的境界。因此,莊子哲學從安命論轉向逍遙論的關鍵在于一個“無”字,即無心、無情、無為?!兜鲁浞氛f:“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規(guī)乎其始者也,故不足以滑和,不可入于靈府,使之和豫,通而不失于兌,使日夜無隙而與物為春?!边@一段揭示了知命安命與精神自由的因果聯(lián)系,如果一個人精神舒暢愉悅,與萬物共享春氣的和煦溫暖,就會獲得精神的自由。[23]莊子認為人生的一切遭遇都是人力所不能控制的,現(xiàn)實的一切都是無可奈何的,現(xiàn)實中只有必然,沒有自由,莊子意識到了自由與必然的對立,但是莊子從未放棄對自由的希望與追求,劉笑敢認為:“莊子在世俗的生活中找不到自由,卻在精神生活中找到了自由,他認為只有隨順必然,才能獲得自由?!盵24]所以應該順天安命,與萬物同春,從而實現(xiàn)至人的精神境界。馮友蘭先生也說:“莊子一派關于命的理論接觸到了自由與必然的問題。”[25]這是完全正確的。
四、“物化”的當代價值
莊子的思想雖然距今非常遙遠,但其智慧和價值卻永世不衰??档潞秃诟駹柖颊J為審美具有思想解放的作用,莊子以“物化”為中心的美學思想,的確可以很好地起到這種作用,在人們的內心沖突加劇,環(huán)境問題凸顯的當今世界,莊子的物化論對于如何平衡好人與心靈、人與自然的關系也有著重要的啟示意義。
(一)人與心靈的和解
在《逍遙游》中,莊子提到了一種真人,莊子說這樣的人可以“登高不慄,入水不濡,入火不熱”(《莊子·大宗師》)。當然,這并不是說一個人有金剛之身,真的能入水不濡,入火不熱,而是說,水能浸的、火能燒的,都是一個人的軀體而不是內心。達到了這種境界的人,就可以完全超脫形骸,物物而不物于物,因此外界的一切困厄,縱然能阻礙他的軀體,但他的精神和他的真知,卻絲毫不受影響。無論是心齋也好,坐忘也好,莊子追求的德,乃是鑄造真我,這個真我是超越小知而有真知,破除物欲而得真心的我,真我可以游于天地之間而不為物所役、不為事所困。
在《逍遙游》中,莊子又提到了一種神人,這種人完全實現(xiàn)了形體與精神的和解:“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不食五谷,吸風飲露,乘運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萬物不疵癘,而年谷熟?!鼻f子指出神人的功夫在神凝,神凝就是指精神的內聚而不為外物影響,“不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莊子·人間世》)。專注于內心的寧靜,摒除外物的干擾,以一種虛靜的狀態(tài)看待世間萬物?!吨杏埂烽_篇說:“喜怒哀樂之未發(fā)謂之中,發(fā)而皆中節(jié)謂之和。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鄙衲褪蔷竦膬染?,凝神于靜寂,歸心于虛空,則心量廣大,至道于胸。不傷害外物,以保持和諧,在和諧中助成萬物的變化,達到至純至靜至虛的空靈明覺的心境。
莊子妻死,“其始也”亦慨然而歌,但他不執(zhí)著于這種痛苦,而是進一步用審美眼光看待死亡,領悟到人的生死不過是像四時的變化一樣自然而然,無法抗拒,因此他鼓盆而歌,用美學觀點去看待生死、看待生活,胸襟就自然開闊起來,痛苦也自然被消解了。在《德充符》中,惠子問莊子,人如果無情,怎么還能叫做人呢?莊子答曰:“是非吾所謂情也,吾所謂無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惡內傷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莊子所謂的無情,并不是指沒有感情,而是不要用自己的七情六欲自戕,無欲則剛。莊子將以情自傷與因乎自然區(qū)分開來,前者基于某種價值的追求,后者則是超越有意為之的價值追求而順乎自然,使人回歸精神的本然秩序。[26]所以,如果一個人的心靈能順應自然,恢復寧靜,便可達到自己與心靈的和解,逍遙自在。
(二)人與自然和諧共生
莊子倡導人們回歸自然淳樸的生活,與自然融為一體。這個自然界是沒有經(jīng)過“異化”的自然界,它以難以言表的純潔和恩澤,賜予人類健康和歡樂。在這片原始的土地上,人們享受著大自然的恩惠:清新的空氣、肥沃的土地、干凈的泉水,花鳥蟲魚,飛禽走獸……人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娛樂活動也只是“風呼舞雩,詠而歸”(《論語· 先進》),唱幾支山歌,吟幾首詩,跳到河里洗個澡,三月三日在麗水河求個偶,人與自然和諧相處,完全不同擔心資源枯竭、生態(tài)惡化,以及計劃生育以來性別失調等問題,莊子在戰(zhàn)亂不休,貴族驕奢淫逸,百姓流離失所的大亂之世開拓了一塊和平、安靜的領地,為朝不保夕的民眾,為士階層尋求了一條個人精神自由的道路,從根本上消解了私有制國家產(chǎn)生的人性的扭曲和人的異化。
莊子的人生哲學不僅在當時有積極意義,在今天也仍具有現(xiàn)實意義。隨著人類的欲望無限膨脹,人與自然關系日趨緊張,人類對自然無限度地索取和無情地破壞,最終招致大自然對人類的報復,自食惡果。2020年,澳洲大火持續(xù)燃燒了五個月,許多珍貴的森林動物命喪大火;東非蝗災爆發(fā),蝗蟲所到之處寸草不生……當人們在塵煙彌漫的天空下,穿行于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忍受著突如其來的天災人禍的時候,我們特別需要詩化的莊子,那個穿著補丁衣裳,腰間系一根棕繩,腳上穿一雙麻鞋,逍遙于青山綠水之間,生時灑脫自由,死時無牽無掛,獨與天地精神之往來的老頭。[27]他在物質上雖然貧苦,但在精神上卻十分富有,生活藝術化、情趣化,在沒有官場牽絆和名利干擾中逍遙一生,“其生若浮,其死若休,澹然獨與神明居”(《莊子·刻意》)。[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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