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黎瓊
秦穆公命九方皋為其尋求天下良馬,九方皋歷經(jīng)數(shù)月終于尋到。穆公便問是一匹怎樣的駿馬,九方皋回答說是一匹黃色母馬,然而穆公派去牽馬的使臣回來說明明是一匹純黑色的公馬,穆公因此責備舉薦九方皋的伯樂。伯樂喟然嘆息,說道:“若皋之所觀,天機也,得其精而忘其粗,在其內而忘其外。”后來放馬一試,發(fā)現(xiàn)果真是千里良駒。
九方皋遺其外觀、直達神髓的觀物方式,在千百年后的宋朝士人畫里得到發(fā)揚。卓爾不群的士大夫以與之類似的方法觀察自然、體察生命,并將所悟所得落于紙上。滿紙的墨色煙云里,沉淀了作畫者自身的性情、品格和思想,可謂“意氣俊發(fā)”。
“士人畫”一語最早出自北宋文壇泰斗蘇東坡。他說:“觀士人畫如閱天下馬,取其意氣所到?!碧K東坡鄙薄畫工常耽于形似、囿于技法、陷于細枝末節(jié),因而推崇作畫者超乎技法之上的精神內蘊和思想境界。對此,元代士人畫巨擘倪云林的表述顯然更加直接和顯豁:“余之竹,聊以寫胸中逸氣耳,豈復較其似與非,葉之繁與疏,枝之斜與直哉?”
枯木怪石圖 紙本墨筆 26.5×50.5cm 北宋 蘇軾
士人畫雖然不甚苛求繪畫的藝術技巧,但其面目鮮明、風格卓犖,有不絕之盛情、綿延之深意。東坡認為“君子可以寓意于物,而不可以留意于物”,書畫亦是如此,當以自然天成為尚,否則將為對象和技法所累。其水墨長卷《枯木怪石圖》,僅一石、一木,些許竹葉、幾莖小草,寥寥而已。畫中磐石,其形貌堪稱一怪;而古木不著片葉,旁逸斜出,枝斷而又橫生,更是一怪。自然界中極難有此盤結虬曲之物態(tài),所以米芾慨嘆道:“子瞻作枯木,枝干虬屈無端……如其胸中盤郁也。”而米芾作為士人畫的大家,不求形似求“意似”有過之而無不及,其一改傳統(tǒng),師法自然,滿紙潑墨,直抒胸臆,自謂“信筆作之……意似便已”。
士人畫雖然處處是對尋常物事的凝視和體察,卻體現(xiàn)著作畫者淵博的學識、澄明的心胸和風雅的精神。北宋士人畫領軍人物文同擅畫墨竹,《墨竹圖》寫倒垂的一枝竹,竹葉因遠近不同而有濃淡之分,其間的正反向背錯綜而不亂,疏密有序,竹葉背后可見成叢新枝,亦有濃有淡,足見畫家觀察、揣摩和創(chuàng)造的功夫。文同自道“我常愛君此默坐”,對竹如與友晤對,心中所成之竹,已融浸自我心神,故而心手相應,竹之生動躍然紙上。
墨竹圖 絹本墨筆 131.6×105.4cm 北宋 文同(傳)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因以書法筆意作畫,士人畫更加獨樹一幟。正如東坡所說“詩畫本一律,天工與清新”,將書畫等觀,由精神至技藝,書法運筆的疾徐輕重、點線的疏密粗細形成的節(jié)奏和韻律,在畫作中別有一番獨特的表現(xiàn)?!犊菽竟质瘓D》中,畫家筆下的枯木用筆迅疾,墨色變化多端,且用到了書法中的折釵、屋漏痕等筆法,竹葉則以楷、行的撇、捺來體現(xiàn)。書畫本無界,二者相與流通,卻能自出新貌,士人畫中豐沛的筆墨趣味,與此不無關聯(lián)。
朱熹對蘇軾所畫枯木怪石頗為稱道,贊其“東坡老人英秀后凋之操,堅確不移之姿,竹君石友,庶幾似之”??梢?,士人畫作者雖皆自稱只是戲筆為之,實則興味濃厚、寄托深遠,士人的自我人格卓然挺秀其中。宋代士人以自我心性為軸,仰觀俯察,切磋琢磨,生命體驗獲得了更豐富的維度和更開闊的境界。他們不似唐朝常是“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那般的雄渾壯大,卻對千里江山和草葉上的小蟲投以同樣深情的凝視。在他們眼中,各種生命形態(tài)均有其內在的美感,且這美感與自我深度融通;他們對自然敞開襟抱,獲得了萬物靜觀皆自得的感受。生命有來有去,來則安,去則舍,都在更浩瀚的包容里。他們甚至對“空白”和“無”也產(chǎn)生了無限深情。士人畫中的空白,不是空無一物,而是空的反面,是充盈,是洋溢。畫上的空白提示著更廣大、更根本性的存在,淺淡的墨色和隨意的線條所成就的那一點形象,也只是這其中小小的一部分而已。
春山瑞松圖 紙本設色 44×62cm 北宋 米芾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山館讀書圖 絹本設色 24.3×24cm 南宋 劉松年 故宮博物院藏
由此看來,士人畫并非基于風格畫法予以嚴格界定的繪畫概念,并不完全遵循繪畫的套路,毋寧說它是一種繪畫思想和理念,其繪畫行為是士人參悟生命、自我修行的一種方式,同文章和書法一樣,都是他們借以表達和彰顯自我的語言。
事實上,不只是士人畫,宋朝士人的審美實踐已直接融入尋常生活的肌理?;蛘哒f,他們已將生活全盤審美化,躬身在生活中實踐著審美,目之所向、身之所移、心之所往,無不具有藝術特色,滲透著藝術精神。雖一己閑居,“所與度日筆硯紙墨而已”,空間和時間的紋路卻如此豐富有層次,如宋代詞人周晉所寫:“圖書一室。香暖垂簾密?;M翠壺熏研席。睡覺滿窗晴日。手寒不了殘棋。篝香細勘唐碑。無酒無詩情緒,欲梅欲雪天時?!毕胂笥羞@樣一間簡雅的書房,四壁是書,屋內垂著素白長簾,書籍、香爐和鮮花的香氣混融一體,暖意醺醺。梅子青陶瓷壺中,幾朵鮮花恰好綻放。書案上香煙裊裊,一紙?zhí)票匚模M顯古意盎然。同時想象有這樣一個人:他眉目清朗,閑時調素琴、閱金經(jīng)、摹書帖、賞名畫,于四時中聽風聽雨聽鳴泉,看山看水看落花……這便是一個宋代士人日常生活的實錄。很多時候,他們會呼朋喚友,相與雅集,“水石潺湲,風竹相吞,爐煙方裊,草木自馨。人間清曠之樂,不過于此”。
哥窯青釉魚耳爐宋 高9cm 口徑11.8cm 故宮博物院藏
宋人的雅,不只體現(xiàn)在他們的生活方式中,也體現(xiàn)在他們對身邊物事的態(tài)度上。宋瓷以其繁華至極歸于平淡的素樸之美,成為士人審美實踐中熠熠生輝的一部分。他們凝神在泥土和火焰上,將泥土打碎,與火做各種溫度下的調和,只為將雨過天青云破處的那一抹顏色采擷下來,想來真是夠美的。不計較具體的紋飾,也不在意華麗新巧的造型,只為將在自然中沉浸、忘我繼而領悟到的那些心事,灌注到器物中。在他們看來,這些陶瓷,與一道天光、一縷云霞、月色、水聲、行旅途中的一屏遠山,與他們所體驗到的這個世界的任何一個部分,是一般無二的,同時也體現(xiàn)著他們自己的嘯傲和歌哭。
官窯青釉盞托宋 高5.7cm 口徑8.1cm 故宮博物院藏
素樸簡約的瓷器,其色彩和紋理都深藏在光潔的釉面之下,神機妙具,宛自天裁。縱然是因燒壞而無意誕生的冰裂紋、鷓鴣斑,也同畫中枯木一樣,被賦予了殘缺和遺憾之美,這美來自“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的本來樣貌。宋人坦然接納這時光和世界的真相,繼而欣賞起它來,然后游戲一般地,嘗試用不同火溫在瓷器上燒出開片。朱熹說:“日用之間本末具舉,而內外交相養(yǎng)矣?!彼匀粘V邪蹴绲募毑亢托√?,盡有他們傾注的心力,他們尊重每個生命存在的意義和價值,無處不發(fā)現(xiàn)著美。
定窯白釉刻花花卉紋梅瓶宋 高37.1cm 口徑4.7cm 故宮博物院藏
若與唐代比較,更能見得士人階層及其文化的嬗變。大唐是雄壯的、飛揚的、濃墨重彩的,士人意氣風發(fā),渴求建功立業(yè)。唐代文化色彩如許斑斕而無限遼闊,只看瓷器里的大唐,便知那是怎樣一個率性放曠的時代??梢哉f,瓷器里躍動著大唐的聲色和姿態(tài)。而有宋一代,國家四周強敵環(huán)伺的現(xiàn)實,逐漸對人形成一種心理上的約束,士人轉而向內尋求“修身”“見性”,開始具有內省的經(jīng)驗。另一方面,國家對士人的高度重視和禮遇,使他們幾乎沒有出仕和歸隱的內在沖突,既能處廟堂之高,又可思江湖之遠。既然身體常在安逸,心靈便渴求超拔,自我的修習砥礪得以大幅展開,士人試圖在山水、花鳥、器物間尋得生命的意義和自我的安放。
鈞窯天藍釉紫紅斑三足爐北宋—金 高6.8cm 口徑7.4cm 故宮博物院藏
汝窯青瓷洗宋 高4.7cm 口徑15.9cm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汝窯天青釉三足樽承盤宋 高4cm 口徑18.5cm 故宮博物院藏
跳出士人畫一隅,從宋代畫壇的風格演變亦可窺其一斑。范寬的《溪山行旅圖》中,但見崇山聳峙,人只是在大山大水里一個渺小的存在。山水亙古如斯,而人事瞬息萬變。人是時空中的過客,人生亦只是一趟“行旅”,有著最終的告別。其后,郭熙的畫大放異彩,他的畫在長松喬木、曲溪斷崖里糅進了更多靈動縹緲的氣質,這氣質更多源于畫家內在的體悟和省察。郭熙所言山水畫構圖的“高遠”“深遠”“平遠”,其背后是作畫者和觀畫者內心對于山川的全景式體驗。這種“觀天下”的方式,反映著他們的“天下觀”。到北宋末南宋初李唐的《萬壑松風圖》,山峰已不似此前有壓頂之勢,云霧潤透如在夢境,有種渺茫遼遠之感,占據(jù)畫面核心的是一片墨色的松林,這一構圖格局以及對近景和局部的著重描繪,正是作畫者融入自我深層寄托的表現(xiàn)。
竹澗焚香圖絹本設色 25.5×20.7cm 南宋 馬遠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觀瀑圖25.1×25.7cm 南宋 李唐(傳) 美國大都會藝術博物館藏
萬壑松風圖 絹本設色 188.7×139.8cm 南宋 李唐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溪山行旅圖絹本墨筆 206.3×103.3cm 北宋 范寬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有人說:“相較于中國歷史上的其他朝代,宋朝是最接近儒家治世理想的王朝?!币灿腥苏J為,宋人的生活方式、文藝實踐正是在儒家“志于道,據(jù)于德,依于仁,游于藝”的理念和框架之下進行的。宋朝士大夫融匯佛家和道家的思想,將治世的儒學予以增容、更新和重建,使其具有更豐厚的承載、更平易近人的面目,也因此真正深入到日常事務和私人生活中,并使得包括士人畫在內的所有審美實踐具有了深厚的思想支撐,從而推動了宋朝一躍登上中國文化美學的巔峰,并影響了后世對“傳統(tǒng)中國”的想象和構建。時至今日,人們仍然在不斷緬懷、追憶和書寫宋代,試圖讓宋代的藝術和生活美學在當代復蘇和重建,試圖在與周圍世界建立平衡的過程中,尋得個體生命的價值和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