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婕

“你可不能告訴任何人，”我母親說，“我將告訴你的事。在中國你父親有一個妹妹自殺了。她跳進了家里的水井。我們說你父親只有兄弟，因為這樣就好像她從來沒有出生過一樣?！?/p>

——湯亭亭《無名的女人》①Kingston，Maxine Hong.“No Name Woman.”The Best American Essays of the Century，edited by Joyce Carol Oates and Robert Atwan，Mariner Books，2001，p.383.

一、主導故事和替代故事

有意或無意地，自從誕生以來，西方世界的個人隨筆可能就有對替代性視角的內(nèi)在追求。在The Made-Up Self：Impersonation in the Personal Essay一書中，Carl H.Klaus注意到法國作家蒙田特意將“自己的作品和古典修辭以及中世紀經(jīng)院哲學那種條理化的話語放在一起進行對比”（那也是蒙田所處時代的主流知識分子話語），從而“創(chuàng)立了個人隨筆這一反文體，一種開放形式的寫作，明顯不同于系統(tǒng)化的知識門類和系統(tǒng)化的傳達知識的模式”②③Klaus，Carl H.The Made-Up Self：Impersonation in the Personal Essay.University Of Iowa Press，2010，Kindle.。從一開始，個人隨筆中的自我形象就是有別于主流、獨立變動的，作者常常通過自由聯(lián)想式離題漫談來探索不同的經(jīng)歷、擁抱多樣性。蒙田在個人隨筆中重新發(fā)現(xiàn)的自我很少是單一的。在審視蒙田和他的文本之間存在微妙卻復雜的關(guān)系時，Klaus認為蒙田“在反思自身和自己的散文時，從未固守某一個比喻或某一種視角”③。這些散文同時是也不是蒙田的自畫像。這種意識上的不確定并不符合弗吉尼亞·伍爾夫的文學標準，她曾評論說：“從來不是你自己，卻又總是你自己——這就是問題?！雹賅oolf，Virginia.“The Modern Essay.”The Common Reader，https：//commonreader.wustl.edu/c/the-modern-essay，28 May 2020.然而，在一些心理學家的眼里，這種模糊性也帶來了機遇。

雖然有學者質(zhì)疑蒙田是否和他的散文本質(zhì)相同，如果從心理學的角度來考慮個人敘事的功能，無可否認的是，作為一個人，蒙田的存在不可能和他的內(nèi)在敘事分離。Rob Parkinson將術(shù)語敘事（narrative）和故事（story）互換使用，兩者均指人類特定的認知模式，即通過時間來組織不同事件以建構(gòu)情節(jié)。在Transforming Tales：How Stories Can Change People一書中，Parkinson指出：“你自己就是一個故事：關(guān)于你曾經(jīng)如此和希望如何的故事，關(guān)于你是怎么樣和你可能怎樣的故事。”②Parkinson，Rob.Transforming Tales：How Stories Can Change People.Jessica Kingsley Publishers，2009，pp.17，26，46，28.受到美國精神病學家和催眠治療師Milton Erickson的影響，Parkinson堅信人類天生就是“講故事的生物”，“我們看待世界的方式大多是由我們告訴自己的故事和別人告訴我們的故事所建構(gòu)的”③Parkinson，Rob.Transforming Tales：How Stories Can Change People.Jessica Kingsley Publishers，2009，pp.17，26，46，28.。換言之，人們都戴著故事濾鏡生活，故事里包含有特定的信念、觀點或情感，而這些有時候會導致有局限的視角甚至心理問題，比如精神分裂癥或創(chuàng)傷后應(yīng)激障礙。Parkinson認為，由于故事內(nèi)在具有比喻性質(zhì)，而比喻又在大腦功能中扮演關(guān)鍵角色（“比喻在前意識層面至關(guān)重要”）④Parkinson，Rob.Transforming Tales：How Stories Can Change People.Jessica Kingsley Publishers，2009，pp.17，26，46，28.，生物學的研究已經(jīng)揭示一個個體的問題可能由虛假故事或錯誤匹配而引起，也即大腦在特定條件下所做的錯誤聯(lián)結(jié)。這也說明了為什么故事具有療愈功能。新故事被納入內(nèi)在敘事以后能夠重新處理舊有的聯(lián)結(jié)（這可能發(fā)生在潛意識層面），而這一變化被稱作重構(gòu)（reframing）——“治療師可能溫和地表達見解，企圖稍微質(zhì)疑講故事的方式，并提議以一種不同的方式來構(gòu)思情節(jié)⑤Parkinson，Rob.Transforming Tales：How Stories Can Change People.Jessica Kingsley Publishers，2009，pp.17，26，46，28.。從理論上說，人們告訴自己不同版本的故事時，就具有不同的自我。蒙田，正如他的作品，是復雜多樣的，而非唯一版本。

Klaus也應(yīng)該會贊同自我的建構(gòu)性以及重建或選擇一個自我的可能性。他實際上是將“個人隨筆中的‘個人’”視作“一種書面的構(gòu)造、一個編織出來的東西”，“比人的意識中升起的大團回憶、想法、感覺更為整齊有序”⑥Klaus，Carl H.The Made-Up Self：Impersonation in the Personal Essay.University Of Iowa Press，2010，Kindle.。非虛構(gòu)寫作中的創(chuàng)造性其實正來源于這一團亂絮，而一個不同的自我得以生成。以Michael White和David Epston為首的敘事治療師也是在這同樣的雜亂中，搜尋積極的替代故事（alternative story）來消解有問題的主導故事（dominant story）。他們在后結(jié)構(gòu)主義思想的指導下，將患者置于社會文化的語境下進行分析。兩人認為，在很多情況下困擾患者的聯(lián)結(jié)或內(nèi)在敘事，是在個體內(nèi)心主導敘事影響下生成的。如前所述，Parkinson將故事當作人們看待世界的濾鏡，而White更進一步提出故事就是人們所感知到的現(xiàn)實。在他看來，對個體而言實際上很難有察知絕對客觀現(xiàn)實的途徑，人們眼中的世界更準確地說只是世界的一張“地圖”⑦White，Michael.“Story，Knowledge，and Power.”Narrative Means to Therapeutic Ends，Michael White and David Epston，Norton，1990，pp.3，10，3，13，11，13.。各種特定的闡釋框架對發(fā)生的事件進行揀選和規(guī)整，然后形成“故事或自我敘事”“經(jīng)歷必須被故事化并且正是這種故事化決定了經(jīng)歷的意義歸屬”⑧White，Michael.“Story，Knowledge，and Power.”Narrative Means to Therapeutic Ends，Michael White and David Epston，Norton，1990，pp.3，10，3，13，11，13.。故事化（storying）是人們組織自己生活的方式⑨White，Michael.“Story，Knowledge，and Power.”Narrative Means to Therapeutic Ends，Michael White and David Epston，Norton，1990，pp.3，10，3，13，11，13.，每一個個體都是特定敘事的讀者和作者，在這種意義上可以說，人們存在于一個互文性的網(wǎng)狀體系中⑩White，Michael.“Story，Knowledge，and Power.”Narrative Means to Therapeutic Ends，Michael White and David Epston，Norton，1990，pp.3，10，3，13，11，13.。問題在于“一種敘事永遠也不可能具有我們生活體驗的全部豐富性”[11]White，Michael.“Story，Knowledge，and Power.”Narrative Means to Therapeutic Ends，Michael White and David Epston，Norton，1990，pp.3，10，3，13，11，13.。個體用以探索世界的地圖存在裂隙和缺口，因為沒有納入情節(jié)的事件，對個體認知而言并不存在，在個人構(gòu)造的地圖中不顯現(xiàn)[12]White，Michael.“Story，Knowledge，and Power.”Narrative Means to Therapeutic Ends，Michael White and David Epston，Norton，1990，pp.3，10，3，13，11，13.。所以個人可能會面對一種被遮蔽的現(xiàn)實、一個狹隘的故事，而這也許是為什么Parkinson指出有些人實際上成為了“自己想象的受害者”①Parkinson，Rob.Transforming Tales：How Stories Can Change People.Jessica Kingsley Publishers，2009，p.69.。White承認重新故事化的必要性，但他側(cè)重考察關(guān)于事件的揀選過程以及主導故事如何左右這一過程。當主導故事“不能充分代表他們的生活經(jīng)驗”或“他們生活經(jīng)驗的重要方面”抵觸那些主導敘事，個體就會經(jīng)歷種種問題②White，Michael.“Story，Knowledge，and Power.”Narrative Means to Therapeutic Ends，Michael White and David Epston，Norton，1990，pp.14，12，15，20，19，25，23.。療愈方法就來自Klaus所認識到的那一團亂絮中。意識中的亂絮滿是未顯現(xiàn)的、未被故事化的事件，“保持著無定形狀態(tài)，沒有結(jié)構(gòu)和形狀”③White，Michael.“Story，Knowledge，and Power.”Narrative Means to Therapeutic Ends，Michael White and David Epston，Norton，1990，pp.14，12，15，20，19，25，23.，同時也最具有生成性，為重寫個人生活提供了機會，有助創(chuàng)造替代故事來產(chǎn)生新的意義聯(lián)結(jié)?！爸鲗⑹轮獾纳罱?jīng)歷，為生成或重新生成替代故事提供了豐富肥沃的土壤?！雹躓hite，Michael.“Story，Knowledge，and Power.”Narrative Means to Therapeutic Ends，Michael White and David Epston，Norton，1990，pp.14，12，15，20，19，25，23.

然而，White更大的貢獻在于確認主導故事的來源。當療愈文獻還很少關(guān)注權(quán)力（power）的角色的時候，White已經(jīng)轉(zhuǎn)向了米歇爾·?？碌南嚓P(guān)論述。福柯認為權(quán)力會通過知識起作用，而且兩者并不能完全分離開來。他提出“權(quán)力具有生成性；它可以生成現(xiàn)實；它可以生成不同領(lǐng)域的對象和真理的儀式”⑤White，Michael.“Story，Knowledge，and Power.”Narrative Means to Therapeutic Ends，Michael White and David Epston，Norton，1990，pp.14，12，15，20，19，25，23.。這是通過主導性的知識來實現(xiàn)的，比如“‘全面’和‘統(tǒng)一’的知識”，也即所謂“‘客觀現(xiàn)實’的知識”⑥轉(zhuǎn)引自 White，Michael.“Externalizing of the Problem.”Narrative Means to Therapeutic Ends，Michael White and David Epston，Norton，1990，p.72.。當通過故事化來組織個人生活時，個體不可避免地會受到主導性知識的影響，由權(quán)力支持的相關(guān)“常規(guī)化真理”⑦White，Michael.“Story，Knowledge，and Power.”Narrative Means to Therapeutic Ends，Michael White and David Epston，Norton，1990，pp.14，12，15，20，19，25，23.會參與建構(gòu)個人敘事。此外，權(quán)力也促生特定的知識等級結(jié)構(gòu)，將“被制服的知識”置于底層，包括地域性知識和博學知識⑧White，Michael.“Story，Knowledge，and Power.”Narrative Means to Therapeutic Ends，Michael White and David Epston，Norton，1990，pp.14，12，15，20，19，25，23.，而這些知識具有產(chǎn)生替代性知識的可能⑨White，Michael.“Story，Knowledge，and Power.”Narrative Means to Therapeutic Ends，Michael White and David Epston，Norton，1990，pp.14，12，15，20，19，25，23.。從這一意義上來說，個體的生活經(jīng)驗和主導故事之間的沖突可能來自權(quán)力的社會控制，而替代性知識和替代性故事為個體抗拒被權(quán)力物化提供了一種手段。因此，敘事治療師認為療愈患者的關(guān)鍵一步是解構(gòu)有限制性的主導故事并發(fā)掘患者所偏好的替代性故事。

從一開始，個人隨筆作為西方的一種文體就已經(jīng)在培育發(fā)展替代性視角，探索在主導性知識影響下改寫個人生活的可能（尤其是創(chuàng)傷敘事）。比如在有廣泛影響的美國世紀散文精選The Best American Essays of the Century中，編者之一Robert Atwan開篇即強調(diào)美國散文家和哲學家愛默生的深遠影響，追隨其所主張的個人需“抵制從眾言行，相信自己”，不為習俗傳統(tǒng)等所束縛⑩Atwan，Robert.“Foreword.”The Best American Essays of the Century，edited by Joyce Carol Oates and Robert At?wan，Mariner Books，2001，p.x.。另一編者Joyce Carol Oates也呼應(yīng)這一精神在全書導言中說“這兒沒有那種空洞的（享有特權(quán)的白人男性的）意識所進行的悠閑沉思”[11]Oates，Joyce Carol.“The Art of the （American） Essay.”The Best American Essays of the Century，edited by Joyce Carol Oates and Robert Atwan，Mariner Books，2001，pp.xx，xvii，xxv.。與之相反，入選的散文體現(xiàn)了“多種聲音講述的美國歷史”[12]Oates，Joyce Carol.“The Art of the （American） Essay.”The Best American Essays of the Century，edited by Joyce Carol Oates and Robert Atwan，Mariner Books，2001，pp.xx，xvii，xxv.，這也包括了少數(shù)族裔的聲音[13]Oates，Joyce Carol.“The Art of the （American） Essay.”The Best American Essays of the Century，edited by Joyce Carol Oates and Robert Atwan，Mariner Books，2001，pp.xx，xvii，xxv.。他們扶植被壓抑的個人視角，支持被強勢話語邊緣化的聲音，這正和敘事治療師的做法不謀而合。敘事治療師也是在有問題的主導故事之下搜尋有積極意義的替代故事。因此，很有必要采用敘事療法的基本理論模型來解讀文選中湯亭亭1975年的文章《無名的女人》（No Name Woman）。相較于傳統(tǒng)的心理分析方法，敘事療法的模型不僅帶來檢視文學作品的新角度，也在分析個人敘事方面有自己獨特的優(yōu)勢。此外，研究湯亭亭文章中身處兩種文化之間的復雜位置，也能有效補充White的理論模型。具體而論，敘事治療師們致力于與患者合作來外化問題并且一次建構(gòu)一個替代故事，而作為美國華人第二代移民，湯亭亭試圖講述的故事則受到兩個不同體系中主導性知識的影響，而原生文化系統(tǒng)中的主導性知識在新的社會體系中還變成“被制服的知識”。更進一步說，雖然White討論了從舊式王權(quán)到現(xiàn)代權(quán)力的過渡①White， Michael.“Externalizing of the Problem.” Narrative Means to Therapeutic Ends，Michael White and David Epston，Norton，1990，pp.72-74，72.，其對替代故事的探討僅限于現(xiàn)代權(quán)力運作的情況，并未觸及舊式王權(quán)和現(xiàn)代權(quán)力的交叉影響，或是不同主導性知識和社會體系的相互作用。湯亭亭的散文正反映了這種復雜性，還有在此情境下尋找替代故事的困難。

二、淺薄描述和獨特成果

White曾經(jīng)指出，“我們所有人都陷于權(quán)力/知識的網(wǎng)絡(luò)之中”②White，Michael.“Story，Knowledge，and Power.”Narrative Means to Therapeutic Ends，Michael White and David Epston，Norton，1990，pp.22，25.，也樂觀地相信如果能重返“被制服的知識”，個體可以搜集足夠的材料來建構(gòu)替代故事。湯亭亭《無名的女人》所顯示的困境在于，作為第一代華人移民的孩子，她既對美國文化的接觸有限，又不太了解父母的原生文化。因為不太懂普通話，她并不能完全理解母親告訴她的很多故事，還會誤解某些事情，而這在她的回憶錄《女勇士》（The Woman Warrior，該書收入《無名的女人》作為第一章）中體現(xiàn)得更為明顯。文中的孩童生活在少數(shù)族裔社區(qū)唐人街，處于美國社會的邊緣地帶，家庭貧困，她也很少有機會能了解美國文化的不同方面?！懊咳艘淮渭文耆A飛車之后，我們帶著罪惡感付了款；走在回家的昏暗路上，疲憊的父親數(shù)著他的零錢?！雹跭ingston，Maxine Hong.“No Name Woman.”The Best American Essays of the Century，edited by Joyce Carol Oates and Robert Atwan，Mariner Books，2001，pp.385，388，393.因此，文中的女孩更可能遇到的是來自兩個文化系統(tǒng)的主導性知識，湯亭亭也更難以發(fā)掘替代性知識、重構(gòu)她姑姑的故事。移民在我們童年周圍建筑了無形的世界，我們美國出生的第一代必須得想出它如何才能融入美國的堅實土壤。④Kingston，Maxine Hong.“No Name Woman.”The Best American Essays of the Century，edited by Joyce Carol Oates and Robert Atwan，Mariner Books，2001，pp.385，388，393.這里“無形的世界”已經(jīng)暗示她從家庭和族群社區(qū)獲得的知識變成了“被制服的知識”——就是White所定義的“僅僅在社會邊緣存在并且排位很低的知識”⑤White，Michael.“Story，Knowledge，and Power.”Narrative Means to Therapeutic Ends，Michael White and David Epston，Norton，1990，pp.22，25.。值得注意的是，湯亭亭所接觸的被制服的知識也包括從晚清遺留下來的主導性知識。中國的最后一個王朝于1912年結(jié)束，她的姑姑于1924年自殺，但來自過去的主導性知識仍然困擾著生于1940年的女孩。文章中提到“我媽媽說我們是幸運的，因為我們7歲的時候不必纏足”⑥Kingston，Maxine Hong.“No Name Woman.”The Best American Essays of the Century，edited by Joyce Carol Oates and Robert Atwan，Mariner Books，2001，pp.385，388，393.，而1912年的法律已經(jīng)廢除了女子纏足的陋習。因此，當她的父母和其他村民一起移居到美國時（“我們故鄉(xiāng)的鄰居也移民了，我們家就在他們中間安頓下來”⑦Kingston，Maxine Hong.“No Name Woman.”The Best American Essays of the Century，edited by Joyce Carol Oates and Robert Atwan，Mariner Books，2001，pp.385，388，393.），這個華人社區(qū)保留了過去帝制系統(tǒng)里的部分主導性知識，而在這些知識降級為美國社會中被制服的知識以后，它們并不能成為構(gòu)造替代故事的豐富來源。

由于時間上的相對滯后性，主導性知識并不隨著帝國的滅亡立刻消失，王權(quán)仍影響到文中湯亭亭母親講述的故事。在《必須保衛(wèi)社會》（Society Must Be Defended）一書中，?？掠懻撨^西方社會權(quán)力模式的轉(zhuǎn)變。舊的權(quán)力模式，也即是王權(quán)，授予君主生殺予奪之權(quán)（主要是處決權(quán)，the right to kill）。在這種“奪取生命或者允許活下去的權(quán)利”之外，19世紀也衍生出一種新的權(quán)利——“使一些人活著也聽任另一些死亡”⑧Foucault，Michel.“Society Must Be Defended”：Lectures at the College de France，1975-76，translated by David Macey，Picador，1997，p.241.，因為舊式權(quán)力依賴于君主的中心地位，White認為，王權(quán)雖“有能力進行驅(qū)逐”，這種“社會控制形式代價高昂且相對無效”⑨White， Michael.“Externalizing of the Problem.” Narrative Means to Therapeutic Ends，Michael White and David Epston，Norton，1990，pp.72-74，72.。和西方不同，在中國基于儒學的帝國體系中，權(quán)力也通過宗親關(guān)系來起作用。帝王是所有人的大家長（每個臣民都是他的孩子），而王權(quán)，那種生殺予奪的權(quán)力，在區(qū)域范圍內(nèi)也轉(zhuǎn)移到地方官員手里，由他們扮演百姓父母的角色，整個社區(qū)像家庭一樣維持這種權(quán)力關(guān)系。個體主要作為社區(qū)的成員而存在，由社區(qū)規(guī)約個體行為。因此，個體的身份通常和整個群體捆綁在一起，一個人犯錯會使許多人蒙羞。與之類似，在一個家庭之內(nèi)，父母對子女具有絕對的控制權(quán)，包括他們的婚姻。湯亭亭文中姑姑的包辦婚姻便是如此，湯亭亭也猜測“她的公婆本來可以販賣她、抵押她、用石頭砸死她”①Kingston，Maxine Hong.“No Name Woman.”The Best American Essays of the Century，edited by Joyce Carol Oates and Robert Atwan，Mariner Books，2001，pp.387，385，383，384，391，393.?！杜率俊泛竺娴恼鹿?jié)表明，即使出生在美國，湯亭亭仍然感覺被這種王權(quán)的表現(xiàn)形式所威脅，常常擔憂父母會賣掉自己，雖然這實際不可能發(fā)生。因此，從這一意義上來說，湯亭亭母親講述的關(guān)于姑姑的故事是一個殺戮的故事，是王權(quán)的一種延伸。

《無名的女人》母親的敘事集中在基于舊有主導性知識的殺戮權(quán)力（the power of killing）上。湯亭亭的父親多年不提過去發(fā)生的事，拒絕承認她姑姑的存在，這種沉默不僅宣告了她的物理死亡，也導致了她的社會死亡。湯亭亭的母親選擇偷偷告訴女兒姑姑的故事，卻并不是為了建構(gòu)一個替代敘事來拯救這個被迫害的女人。實際上，當他們的華人社區(qū)孤立地存在于一片新的土地上時，她這么做更像是行使傳統(tǒng)的家長權(quán)力?！艾F(xiàn)在你已經(jīng)開始月經(jīng)來潮，在她身上發(fā)生過的事也可能發(fā)生在你身上。別讓我們丟臉。你不會想被這樣忘掉，好像你從來沒有出生過一樣。村民們一直在盯著呢。”②Kingston，Maxine Hong.“No Name Woman.”The Best American Essays of the Century，edited by Joyce Carol Oates and Robert Atwan，Mariner Books，2001，pp.387，385，383，384，391，393.雖然文中的女兒已經(jīng)處于美國社會的現(xiàn)代權(quán)力體系中，她也和姑姑一樣面臨社會死亡的威脅。文章開頭第一段，對姑姑的敘述全部是關(guān)于殺戮的?！澳憧刹荒芨嬖V任何人”，這第一行已經(jīng)將整個故事打上秘密的標簽，維持著姑姑的社會死亡狀態(tài)。在關(guān)于她物理死亡的簡要概述之后，母親重申了這一狀態(tài)，“好像她從來沒有出生過一樣?！雹跭ingston，Maxine Hong.“No Name Woman.”The Best American Essays of the Century，edited by Joyce Carol Oates and Robert Atwan，Mariner Books，2001，pp.387，385，383，384，391，393.換言之，文章的開頭并不僅僅講述姑姑如何殺死了自己，而表明整個家庭如何殺死了姑姑。

文章隨后的內(nèi)容涉及多年前的夜晚，村民們?yōu)榱搜u泄憤而闖入湯家燒殺掠搶，母親對此的詳細描述，也只能被看作淺薄描述（thin description），因為這一描述忽視了姑姑作為一個人的存在。根據(jù)敘事療法的理論，淺薄描述“很少有空間容納生活的復雜性和矛盾性”，也“很少有余地讓人們表達自己行為的特定意義和這些行為發(fā)生的情境”④Morgan，Alice.What is Narrative Therapy？：An Easy-to-Read Introduction.Dulwich Centre Publications，2000，pp.12，13，52-53.。“淺薄描述通常導致關(guān)于人們身份的淺薄結(jié)論”⑤Morgan，Alice.What is Narrative Therapy？：An Easy-to-Read Introduction.Dulwich Centre Publications，2000，pp.12，13，52-53.，并且將人等同于問題本身。在母親講述的故事中，女主人公姑姑一直是缺席的，沒有自己的聲音，只是作為通奸罪的符號最后被消滅。而村民們頭戴面罩、隱藏真實面孔，其作為權(quán)力代理人、執(zhí)行者的角色被突顯出來。母親詳細描繪了那晚目擊的殺戮過程，歷數(shù)村民對家畜的屠殺（和姑姑一樣，家畜也是脆弱、被物化的生命）。他們的“刀滴下我們動物的血”⑥Kingston，Maxine Hong.“No Name Woman.”The Best American Essays of the Century，edited by Joyce Carol Oates and Robert Atwan，Mariner Books，2001，pp.387，385，383，384，391，393.，因為“她的不忠已經(jīng)損害了整個村莊”⑦Kingston，Maxine Hong.“No Name Woman.”The Best American Essays of the Century，edited by Joyce Carol Oates and Robert Atwan，Mariner Books，2001，pp.387，385，383，384，391，393.。就此而言，母親講述的故事也表現(xiàn)出王權(quán)如何在地方層面運作。

湯亭亭的文章試圖努力抵抗這種王權(quán)的影響和母親的淺薄描述。雖然她母親叫她不要告訴任何人關(guān)于姑姑的事，通過書寫這個不被承認的女人，湯亭亭向所有人傳播她的故事。她在文中想象關(guān)于姑姑不同版本的故事，這表明多年以后她已不再受困于母親的淺薄描述（“在這沉默之上還有更多：他們想讓我參與對她的懲罰。而我有這么做過?！雹郖ingston，Maxine Hong.“No Name Woman.”The Best American Essays of the Century，edited by Joyce Carol Oates and Robert Atwan，Mariner Books，2001，pp.387，385，383，384，391，393.）。她已學會重新聚焦個人而非問題，探索姑姑可能會偏好的各種意義，而這很顯然是一個獨特成果，建構(gòu)替代故事的關(guān)鍵一步。敘事療法中的獨特成果（unique outcome）是指“問題所不喜的任何事、任何不符合主導故事的東西”，這可以是一個想法、一種感覺或一個愿望⑨Morgan，Alice.What is Narrative Therapy？：An Easy-to-Read Introduction.Dulwich Centre Publications，2000，pp.12，13，52-53.。White更進一步歸類將之分類為歷史性的獨特成果、當下的獨特成果和未來趨向的獨特成果①White，Michael.“Externalizing of the Problem.”Narrative Means to Therapeutic Ends，Michael White and Da?vid Epston，Norton，1990，pp.56-61.。不論是哪種類型的獨特成果，都是建構(gòu)替代故事的必要材料。由于其能轉(zhuǎn)變看待事物的視角，即使一個計劃或一個夢想都能增強個體的力量。有意或無意地，湯亭亭正是用她的想象去填補關(guān)于姑姑這個無名女人敘事的空白，尋找不同的解釋和替代故事。具體而言，湯亭亭對故事的重述發(fā)展出涉及姑姑身份的三種敘事：受害者、愛人、母親。

然而，湯亭亭還不能算是成功建構(gòu)了一個具有療愈功能的替代故事。即使是在講述姑姑的故事時，湯亭亭仍然感到“她沒給我任何長輩的幫助”②Kingston，Maxine Hong.“No Name Woman.”The Best American Essays of the Centu?ry，edited by Joyce Carol Oates and Robert Atwan，Mariner Books，2001，pp.387，394，386，387，388-9，387，389，389，390，386，385，389-390.。盡管最后將此文獻給姑姑，湯亭亭也不確定姑姑是否會滿意?！拔以谛孤端拿孛?；而她當年心懷怨恨自殺。”③Kingston，Maxine Hong.“No Name Woman.”The Best American Essays of the Centu?ry，edited by Joyce Carol Oates and Robert Atwan，Mariner Books，2001，pp.387，394，386，387，388-9，387，389，389，390，386，385，389-390.這很可能是因為主導故事仍以不同形式干擾到她對事件的重述。試圖將姑姑從通奸敘事中解救出來，湯亭亭首先選擇了強暴情節(jié)，而姑姑可能是無辜的受害者?！八槒牧怂?；她總是做她被吩咐的事?！雹躃ingston，Maxine Hong.“No Name Woman.”The Best American Essays of the Centu?ry，edited by Joyce Carol Oates and Robert Atwan，Mariner Books，2001，pp.387，394，386，387，388-9，387，389，389，390，386，385，389-390.可是，這并不能改變女人必須順從的傳統(tǒng)敘事，湯亭亭這里只是用一個主導故事替換了另一個。在強暴情節(jié)中，女人仍然是被責備的那一方，在湯亭亭的想象里姑姑還是被可悲地放逐到“棄兒的餐桌”⑤Kingston，Maxine Hong.“No Name Woman.”The Best American Essays of the Centu?ry，edited by Joyce Carol Oates and Robert Atwan，Mariner Books，2001，pp.387，394，386，387，388-9，387，389，389，390，386，385，389-390.，繼續(xù)過著灰暗壓抑的生活。

湯亭亭隨后選擇的浪漫敘事給予了姑姑更多個人能動性，但這也很難說是一個有建設(shè)性的替代故事。這一次姑姑勇敢地追求愛情，并為保護愛人而犧牲?！霸阽R子前我姑姑把個性梳進了她的劉?！?，展示出對“美的驚人解放”⑥Kingston，Maxine Hong.“No Name Woman.”The Best American Essays of the Centu?ry，edited by Joyce Carol Oates and Robert Atwan，Mariner Books，2001，pp.387，394，386，387，388-9，387，389，389，390，386，385，389-390.，但她的欲望似乎是膚淺的。在湯亭亭的想象里，當看見一個男人時，“為了一雙溫暖的眼睛或一個柔和的聲音或一次漫步——那就是全部了……她為之放棄了整個家庭?！雹逰ingston，Maxine Hong.“No Name Woman.”The Best American Essays of the Centu?ry，edited by Joyce Carol Oates and Robert Atwan，Mariner Books，2001，pp.387，394，386，387，388-9，387，389，389，390，386，385，389-390.實際上，鏡子這一經(jīng)典道具已經(jīng)表明姑姑的能量來自美貌及其背后長期存在的男性視角。作為一名女性，她仍然被淺薄描述所物化。不僅于此，湯亭亭也意識到自己建構(gòu)的浪漫敘事有被卷入亂倫敘事的危險?！凹词巩斔念^發(fā)引誘著未來的愛人，很多其他男人也在看她。叔叔、堂兄弟、侄子、兄弟也會看……”⑧Kingston，Maxine Hong.“No Name Woman.”The Best American Essays of the Centu?ry，edited by Joyce Carol Oates and Robert Atwan，Mariner Books，2001，pp.387，394，386，387，388-9，387，389，389，390，386，385，389-390.湯亭亭已經(jīng)知道她的祖父有著一種對女兒異乎尋常的愛，曾想拿兒子去交換一個女嬰，這個有些瘋狂的男人也曾在飯桌前暴露癖發(fā)作⑨Kingston，Maxine Hong.“No Name Woman.”The Best American Essays of the Centu?ry，edited by Joyce Carol Oates and Robert Atwan，Mariner Books，2001，pp.387，394，386，387，388-9，387，389，389，390，386，385，389-390.，流露出無法控制的欲望。出于某種原因，整個家庭對姑姑婚外懷孕的事長期保持沉默，并且在劫掠發(fā)生時不做一點抵抗。而姑姑雖然心懷幽怨自殺，卻選擇跳進家里的水井，而不是村里的水井。她或許是家里某個更有權(quán)威的人的替罪羊。湯亭亭承認“他可能就是她家里的某個人”，但很快轉(zhuǎn)移方向說“整個村子都是親戚”⑩Kingston，Maxine Hong.“No Name Woman.”The Best American Essays of the Centu?ry，edited by Joyce Carol Oates and Robert Atwan，Mariner Books，2001，pp.387，394，386，387，388-9，387，389，389，390，386，385，389-390.。家庭的秘密被深埋在井里，這可能也不是通往療愈性替代故事的路。

在另一方面，對故事中的姑姑來說，作為一個美麗的情人也很難從困境中突圍，因為現(xiàn)代權(quán)力運作下美國文化中的主導知識也塑造了湯亭亭的敘事。姑姑作為全村“孤獨的浪漫者”[11]Kingston，Maxine Hong.“No Name Woman.”The Best American Essays of the Centu?ry，edited by Joyce Carol Oates and Robert Atwan，Mariner Books，2001，pp.387，394，386，387，388-9，387，389，389，390，386，385，389-390.而出現(xiàn)似乎是突兀、不合時宜的，但湯亭亭從小在新年觀看美國電影，塑造出這種形象卻很自然。文中所提及的美國20世紀40年代末的流行電影，包括《噢，你這漂亮娃娃》（Oh，You Beautiful Doll）和《她系著一條黃絲帶》（She Wore a Yellow Ribbon）[12]Kingston，Maxine Hong.“No Name Woman.”The Best American Essays of the Centu?ry，edited by Joyce Carol Oates and Robert Atwan，Mariner Books，2001，pp.387，394，386，387，388-9，387，389，389，390，386，385，389-390.，都體現(xiàn)出當時美國社會關(guān)于女性的主導故事：女人仍然作為被動的玩偶為愛而活。而在關(guān)于姑姑的浪漫敘事中，湯亭亭也穿插有對自己美式女性化、美式靚麗的回憶和看法[13]Kingston，Maxine Hong.“No Name Woman.”The Best American Essays of the Centu?ry，edited by Joyce Carol Oates and Robert Atwan，Mariner Books，2001，pp.387，394，386，387，388-9，387，389，389，390，386，385，389-390.。文中的她也不時從美國主流社會的角度來看待自己的父母族群，并不能完全理解他們的原生文化。美國社會現(xiàn)代權(quán)力所支持的主導知識，常將內(nèi)涵豐富的中華文化削減為一些淺薄描述，比如本地的奇怪習俗（“移民們通過變相的詛咒來迷惑神靈，用彎曲的街道和虛假的名稱來誤導他們”①Kingston，Maxine Hong.“No Name Woman.”The Best American Essays of the Century，edited by Joyce Car?ol Oates and Robert Atwan，Mariner Books，2001，pp.385，385-386，391，393.），還有難以接受的飲食習慣（村民們“自己孵化小雞并吞食胚胎，雞頭是美味佳肴，醋燒雞腳是聚會小吃，去掉碎石，甚至連雞砂囊內(nèi)層也吃掉”②Kingston，Maxine Hong.“No Name Woman.”The Best American Essays of the Century，edited by Joyce Car?ol Oates and Robert Atwan，Mariner Books，2001，pp.385，385-386，391，393.）。這樣一種視角使她與自己的文化傳承疏離，很難觸及被制服的知識來建構(gòu)可能的積極敘事。湯亭亭從現(xiàn)代視角出發(fā)將姑姑描述為一個有血有肉的個體，而不僅僅是社區(qū)里一位面目模糊的成員，這無疑是一種進步。文中也指出：“那些村民懲罰她，因為她行事表現(xiàn)得好像自己可以有一種秘密的、不同于他們的私人生活?！雹跭ingston，Maxine Hong.“No Name Woman.”The Best American Essays of the Century，edited by Joyce Car?ol Oates and Robert Atwan，Mariner Books，2001，pp.385，385-386，391，393.但是，在現(xiàn)代權(quán)力隱蔽的運作模式下，由于那些常規(guī)化看法的廣泛影響，自我克制、自我審查變得難以避免。人們“成為自己的看守，他們監(jiān)督自己的姿態(tài)，他們成為自己審查的對象”④White，Michael.“Externalizing of the Problem.”Narrative Means to Therapeutic Ends，Michael White and David Epston，Norton，1990，p.71.。湯亭亭浪漫敘事部分從美國視角粗淺檢視中華文化，這表明已經(jīng)被內(nèi)化的現(xiàn)代權(quán)力之監(jiān)察將她和潛在的替代知識隔離開來。

湯亭亭最后的嘗試，母親敘事，帶來更多希望。她對生子場景的詳細描述表現(xiàn)出姑姑的堅強，她的死亡更具意味，因為在這一敘事中她想要保護自己的孩子。不過，雖然姑姑自殺之前“帶嬰兒到井邊顯示了她的愛”⑤Kingston，Maxine Hong.“No Name Woman.”The Best American Essays of the Century，edited by Joyce Car?ol Oates and Robert Atwan，Mariner Books，2001，pp.385，385-386，391，393.，不忍將幼子留在世上受苦，湯亭亭仍然按照鄉(xiāng)村傳統(tǒng)讓姑姑在豬圈里生產(chǎn)。這一矛盾可能和文中湯亭亭自己受到家長式權(quán)力的壓迫相關(guān)。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強調(diào)姑姑的母親角色意味著重返舊式的王權(quán)領(lǐng)域，作為母親的姑姑也具有殺死自己孩子的權(quán)力（雖然這出于愛）。不過，小小改變也仍是獨特成果，《無名的女人》一文可以被視為一個有待發(fā)展的替代故事。這也許是為什么湯亭亭在回憶錄《女勇士》的下一章《白虎》里，想象木蘭將軍在沙場征戰(zhàn)過程中懷孕生子。湯亭亭對這個有名傳說的大膽修改，表明她在嘗試回歸歷史性的被制服的知識，更積極主動地搜尋建構(gòu)替代故事，而更多可能性正有待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