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80年代以來,將小說改編為電影成為一種重要的文化現(xiàn)象。改編對電影和小說來說是雙贏的,許多經(jīng)典小說被改編為電影后進入更多人視野,這對文學的傳播和推廣無疑是大有裨益的,“十七年”紅色經(jīng)典就是很好的例證。隨著第五代導演的橫空出世,小說改編電影的數(shù)量迅速增長,筆者曾做過不完全統(tǒng)計,80年代以來被改編為電影的小說已經(jīng)超過400部,這對中國當代小說研究來說顯然非常重要。本文主要考察的是20世紀80年代以來小說改編電影的狀況,小說改編研究是一個重要的學術(shù)增長點,但當前對小說改編的研究主要限于文本、敘事、互文比較等方面,較少關(guān)注改編中存在的問題和不足。由于小說的語言介質(zhì)和電影的影像介質(zhì)存在差異,二者的改編肯定存在齟齬,所以我們常常會看到曾經(jīng)詩意盎然的小說改編為電影后變得索然無味,原著中豐富的意蘊、立體的形象、多元的視角等都蕩然無存,這就是小說改編電影中文學審美的流散。當然,改編本身是兩種不同的媒介藝術(shù)形式的轉(zhuǎn)換,不能要求完全“忠實”,但改編也有基本的原則,即“對待名著,還應在忠實原作精神的基礎(chǔ)上,以電影的方式進行創(chuàng)造”。汪流:《中國的電影改編》,第27頁,北京,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5。而事實上,許多改編在市場化的驅(qū)使下,原著主旨被肢解得面目全非,而單從電影的角度來看,其藝術(shù)性和審美性水準也不高,這就是當下小說改編電影需要反思的問題了。
一、復調(diào)詩性的流逝
復調(diào)小說是巴赫金創(chuàng)設(shè)的概念。復調(diào)也稱多聲部,本為音樂術(shù)語。巴赫金借用這一術(shù)語來概括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的詩學特征,用來區(qū)別“那種基本上屬于獨白型(單旋律)的已經(jīng)定型的歐洲小說模式”?!捕怼嘲秃战穑骸栋秃战鹑返?卷,第6頁,白春仁、顧亞玲譯,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巴赫金復調(diào)小說理論在中國被做了有選擇的嫁接,中國理論界對復調(diào)理論做了推廣,分析對象也不僅僅限于文本,既有作者思想的復調(diào)分析,也有社會形態(tài)的參與。廣而言之,中國文學理論界的復調(diào)理論指一種區(qū)別于獨白和單聲部的思想博大、意蘊豐富、視角多元的小說詩學理論。
在中國,新時期小說的主題思想和藝術(shù)形式也常常是復調(diào)的,小說中先鋒多變的現(xiàn)代派技法與中國傳統(tǒng)的尋根意識相糅合,從思想、形式、視角等方面“有著眾多的各自獨立而不相融合的聲音和意識,由具有充分價值的不同聲音組成真正的復調(diào)”,〔俄〕巴赫金:《巴赫金全集》(第5卷),第4頁,白春仁、顧亞玲譯,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突破了“十七年”小說的模式化特點,給當代文壇帶來了一股清新之風。但電影由于時間限制,改編時要么截取某一時段的內(nèi)容,要么斷章取義,掐頭去尾,剪輯一些具有刺激性、市場性噱頭的片段,致使一部意義豐贍、思想渾厚的復調(diào)小說變得簡單、蒼白和混亂,小說的審美性和藝術(shù)性大打折扣。這種復調(diào)詩性流失的情況在80年代以來小說改編電影中是較為普遍的。
小說《周漁的喊叫》《狼圖騰》《推拿》《白鹿原》《暗算》等都存在小說文本復調(diào)性在改編電影中淡化流失的問題。北村的小說《周漁的喊叫》中,男主人公陳清奔命于兩個女人周漁和李蘭之間,陳清、周漁、李蘭三者視角的獨立敘事又形成一個完整的復調(diào)敘事;文本思想方面,陳清雙重人格的撕裂之痛和周漁的愛與迷茫,增強了小說的詩性魅力。但改編電影《周漁的火車》淡化和消解了小說的復調(diào)主題,將其變成一女二男庸俗的三角戀故事,導演孫周將反復穿梭山洞的“火車”處理為肉欲的象征,欲望主題替代了小說原有的命運和哲理探賾。嚴歌苓的小說《陸犯焉識》是一部在意料之中又出乎意料外的小說,嚴歌苓一直獨立地感悟人性,觀察生活,很少有跟風之作。小說《陸犯焉識》也沿襲其《金陵十三釵》《小姨多鶴》等的特點,有著非常豐富的復調(diào)詩性,它時空錯置,視角變換,人物命運既獨立發(fā)展,又相互交叉,形成復雜的網(wǎng)狀結(jié)構(gòu)?!蛾懛秆勺R》的源頭可上溯到反思小說,雖然它不是80年代小說,但嚴歌苓用先輩和自己的人生經(jīng)驗還原復現(xiàn)了“傷痕”和“反思”現(xiàn)場:特殊時期知識分子命運的荒誕與苦楚;愛情和婚姻在“傾城”之后的蛻變與更新;人性在苦難背后的真善與陰鷙。小說敘事時間長達半個世紀,敘事空間橫跨美國、上海和青海,復雜的時空網(wǎng)交織出時代的無奈、命運的坎坷與人性的卑微,是一部“知識分子的成長史、磨難史與家族史”。劉艷:《女性視域中的歷史與人性書寫》,《山東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2期。而張藝謀的改編電影《歸來》只截取小說的結(jié)尾部分,偏重陸焉識和馮婉喻的情感生活。雖然電影中也有對時代的詮釋和折射,但小說豐富的復調(diào)主題、廣闊的時空背景和厚重的生命與人性刻畫,卻相對薄弱狹隘。
電影《狼圖騰》可謂是一部成功的改編作品,即使這樣,與小說比起來,其豐富的復調(diào)詩學特征也有所削弱。姜戎的小說《狼圖騰》是一部意義豐贍的小說,草原是社會、生命、歷史的鏡子,在對草原由盛而衰、人狼大戰(zhàn)變遷的描寫中,有對豐富民俗文化的展示,有對生態(tài)的擔憂和被破壞的痛心,也有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價值理念,更有對強者生存的狼性精神的思考。導演讓·雅克·阿諾的主題思想相對單一而明晰,即通過主人公陳陣和楊克在草原的知青生活經(jīng)歷,演繹幾代人的草原情感和生態(tài)危機,這和小說主題是基本吻合的。但小說中“過目難忘的文學細節(jié)”和“‘質(zhì)地的獨特、真實、密集、生動、準確”,林雅:《〈狼圖騰〉:兩種精神的碰撞》,《寧波通訊》2015年第5期。以及各種動物的生活形態(tài)和習性狀寫卻沒有在電影中呈現(xiàn)出來。
事實上,張小花的《誰都別惹我》、張小嫻的《紅顏露水》、馮唐的《萬物生長》、葛水平的《喊山》、畢飛宇的《哺乳期的女人》等小說改編成電影后,都存在文本復調(diào)性削弱與審美性流失的現(xiàn)象,這是由于小說和電影兩種藝術(shù)形式的不同介質(zhì)造成的。小說語言的自由性決定了小說可以天馬行空地自由發(fā)揮,可用全知敘事視角掌控宇宙萬物,也可用限制敘事視角洞悉人物內(nèi)心。所以小說文本可敘事,可抒情,可明寫,可暗示,也可借助各種修辭手法呈現(xiàn)豐富多義的文本,這也是巴赫金復調(diào)小說理論的重要內(nèi)涵。在姚斯等接受美學學者看來,任何文學文本都具有不確定性,讀者的理解可產(chǎn)生無限的多義性,這種無限延伸的多義性也是形成小說美學價值的原因之一。相較而言,電影是直觀的影像語言,現(xiàn)場感是電影的優(yōu)勢,電影敘事要借用蒙太奇手法,它不似小說語言的無縫銜接,剪輯過于頻繁便會沖淡甚至干擾電影敘事,給觀眾造成理解的混亂,所以電影只能在有限的敘事結(jié)構(gòu)中言說故事,這其實在無形中限制了電影敘事的可能性和多義性。所以電影敘事一般只突出重點事件和中心人物,如《辛德勒的名單》突出辛德勒對猶太人的救助場面,以及他靈魂蛻變的過程;《七武士》著重于每個武士出場時的介紹和眾人抗擊匪患的場面;《紅高粱》強化了“我爺爺”和“我奶奶”的情感糾葛以及抗日情節(jié)。
當代作家評論 2020年第1期
小說在篇幅上有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動輒幾十萬甚至上百萬字的體量,決定了小說可自由修辭、敘述、描寫、抒情。而電影時間有限,一部長篇要改編為電影,自然要刪去許多內(nèi)容,但有可能這恰恰是小說描寫中非常重要的信息。為此,電影影像要在有限時間內(nèi)呈現(xiàn)小說情節(jié)和人物特質(zhì),就必須有取舍,而這種取舍為了迎合市場口味,常常改變原著的歷史意蘊、審美體驗與人物復雜性,甚至滑向低俗或媚俗邊緣。
二、形象曲解和敘事失真
人物形象脫離原著導致曲解、遷化和突變,也是小說改編電影審美困境的重要體現(xiàn)。就文學而言,文學是人學,不論小說故事情節(jié)如何結(jié)構(gòu),藝術(shù)手法如何翻新,其目的都是為支撐人物形象,人物形象的塑造是小說的最終旨歸之一。對電影而言,銀幕形象的塑造更是畫面追求的重中之重。“人物的性格是影片構(gòu)思的出發(fā)點,影片是根據(jù)人物性格來安排故事情節(jié)的,而安排故事情節(jié)又正是為了突出人物的性格?!备哔韯伲骸峨娪八囆g(shù)初論》,第81頁,濟南,山東大學出版社,1991。
何平導演的電影《炮打雙燈》改自馮驥才的同名小說。馮驥才既是小說家,也是著名的民俗學家。小說《炮打雙燈》具有濃郁的民俗性,在一個凄美的愛情故事中糅進了中國傳統(tǒng)民俗文化,愛情和民俗文化是小說的兩條線,且愛情故事和民俗文化水乳交融,無法分離。很顯然,《炮打雙燈》符合馮驥才小說一貫追求民俗文化和傳統(tǒng)文化的特質(zhì),這正如《雕花煙斗》《雪夜來客》《神鞭》《石頭說話》等小說一樣?!杜诖螂p燈》中人物的精神世界和民俗文化的呈現(xiàn)是小說的重點,主人公蔡家大嫂春枝和牛寶的愛情只是一條隱含的線索。而電影棄置了小說中的民俗展示,將重點放在戀情上,為此,將小說中的蔡家大嫂變成女扮男裝的年輕小姐,這種改變當然有利于制造賣點,卻曲解了原著的主旨。
張藝謀導演的電影《我的父親母親》改編自鮑十的《紀念》?!凹o念”作為標題耐人尋味,小說紀念的不是愛情,而是紀念為鄉(xiāng)村教育事業(yè)做出畢生貢獻的老駱。鮑十的小說追求純美的人情、人性,他的小說唯美、干凈、厚重,卻成了大眾文學的“另類”,“我的這篇作品是潮流以外的東西”。鮑十:《拜莊》,第40頁,哈爾濱,北方文藝出版社,1999?!都o念》中的老駱為了鄉(xiāng)村教育事業(yè)鞠躬盡瘁,因此他死后全體村民自發(fā)為他十里抬棺相送。而改編電影《我的父親母親》將一個感人至深的鄉(xiāng)村教師的故事置換為青春戀愛故事。小說改編電影雖然不一味要求忠實原著,但基本主題和人物形象還是要遵循原著,否則就脫離了改編這一原則?!八^忠實,主要是指忠實原著的思想精神和風格基調(diào)。改編者應對原作具有較深的感情,深入理解和把握原著的創(chuàng)作意圖、時代背景、主題、人物形象和基本情節(jié),了解并掌握原著的藝術(shù)風格,認識作家創(chuàng)作的獨創(chuàng)性。這個認識和理解原著的過程越深入、越成功,改編的基礎(chǔ)打得也就越牢靠?!笔?、劉樹林:《電影基礎(chǔ)理論》,第305頁,長春,東北師范大學出版社,1985。
電影《邊走邊唱》改編自史鐵生的《命若琴弦》,這部小說本身是有改編難度的。《命若琴弦》是史鐵生結(jié)合自己的生命體驗創(chuàng)作的具有豐富人生哲理的小說,充盈著作者殘障之軀的生命感悟,正如小說中的“老瞎子”臨死時的話:“記住,人的命就像這琴弦,拉緊了才能彈好,彈好了就夠了。”“不錯,他的一輩子都被那虛設(shè)的目的拉緊,于是生活中叮叮當當才有了生氣?!笔疯F生:《命若琴弦》,《史鐵生自選集》,第55、48頁,??冢D铣霭嫔?,2006。這一老一小盲人師徒的最終目的就是拉斷一千根琴弦,找到靈丹妙藥。改編電影《邊走邊唱》成了名副其實的“燴菜”,這里有戀情、偷情、私奔、殉情、玄幻、仙道……為了迎合市場,制造噱頭,一部哲理小說變成了“老瞎子”仙風道骨的試金石,任何棘手事在他面前都會隨著一聲蒼勁琴聲而消弭于無形,電影也成了“小瞎子”和村姑蘭秀兒的風月場。此類改編曲解了原著主旨,降低了原著的美學品格。
敘事失真也是小說改編電影審美性削弱的重要體現(xiàn),虛假的敘事讓改編電影成了無源之水。文學和電影藝術(shù)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因此人物形象應該符合生活真實與人物性格真實,但中國很多電影的矯情不實導致觀眾熱情的消退。小說《白鹿原》氣勢宏大,人物眾多,體現(xiàn)的不僅是白鹿原上白、鹿兩個大家族的沉浮興衰,更是時代的縮影,這里有歷史風云、時代變故、家庭衰變,也有愛恨情仇、爾虞我詐、官匪勾連。而電影《白鹿原》將一部近50萬字的小說砍碎糅合在90分鐘內(nèi),邏輯上常常生硬突兀,捉襟見肘。小說中白嘉軒和鹿子霖的矛盾有細密的鋪墊和嚴謹?shù)倪^渡,而電影中的二人時而親密無間,時而又互相敵對,令觀眾摸不著頭腦。既然影片開頭鹿子霖常來找白嘉軒哭訴和商量大事,那又何來鹿子霖對白嘉軒的恨之入骨?最后竟利用田小娥拉白孝文下水報復白嘉軒?另外,影片中田小娥和黑娃初次見面的對話也不合常理。
“姨,你大名叫啥?”
“——田小娥”,
“我叫你什么?”
……
“今晚你來,門給你留著”。王全安:《白鹿原》,華夏電影發(fā)行有限責任公司,2012。
兩個陌生人初次見面便這樣對話,顯然不符合常理。這樣的改編不僅違背了原著的精神內(nèi)涵,也無助于電影藝術(shù)審美性的提升。
王安憶小說《長恨歌》塑造了一群青春、嫵媚、活潑的少女王琦瑤們,她們“走著貓步”,喝著“滋陰補氣”的草藥,王安憶:《長恨歌》,第5頁,北京,作家出版社,2000。說話慢條斯理,吃飯細嚼慢咽,神秘,朦朧,飄著脂粉氣,就連上海的弄堂似乎也專為王琦瑤們存在。改編影片開頭似乎有意貼合小說的矜持氛圍,人物的一顰一笑不失大家風范,但當電影后半部分無法展現(xiàn)小說的容量和情節(jié)時,倉促感和壓迫感頓時凸顯,人物也沒有了優(yōu)雅雍容的耐心,王琦瑤滿地哭喊打滾,似乎成了罵街的棄婦。情感的失真不僅延宕了電影的敘事節(jié)奏,也影響了整部影片的審美情致。
改編自尤鳳偉小說《生存》的《鬼子來了》是一部思想灰暗蕪雜、敘事失真混亂的電影。小說原著立意高遠,投射著自豪的民族感和強烈的家園意識,民族的精魂理想在幾個農(nóng)民身上也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這樣一部具有民族精神的小說在電影改編中變成了一部喜劇,影片將中國人作為日本侵略者的揶揄資料,這顯然有違民族道德,且影片嚴重脫離現(xiàn)實依據(jù)。這類情感指向模糊、違背敘事倫理的改編情節(jié)在新時期電影中比較常見,如《高興》中的農(nóng)民狂歡怪象,《鍋碗瓢盆交響曲》中的人物性格分裂,《浪漫黑炮》中的人物失常舉動,《今夜有暴風雪》中的女兵無人換崗被凍死,等等。這樣的敘事失真戳傷了影片的敘事倫理,制造出了千瘡百孔的審美對象,也戕害了影片的敘事邏輯與審美維度。
三、概括無力和視角單化
高度概括和視角轉(zhuǎn)換是小說和電影常常共用的敘事手段,但小說經(jīng)過改編后其凝練精彩的概括性常常散失或削弱,多向豐富的視角也變得單一直白。因為小說常表達的“絕非電影所能再現(xiàn)的領(lǐng)域”,〔德〕齊格弗里德·克拉考爾:《電影的本性——物質(zhì)現(xiàn)實的復原》,第302頁,邵牧君譯,北京,中國電影出版社,1981。這就形成文學原著與電影改編之間的審美斷裂。
電影常用反復性動作、標志性畫面或畫外音等技術(shù)手段做概括總結(jié),產(chǎn)生令人難忘的經(jīng)典概括畫面來作為詮釋主題的標志,這也是能引起觀眾共鳴的法門。如改編電影《流淚的紅蠟燭》反復用燃著的蠟燭和蠟淚影射主題,暗示麥收和雪花荒唐失敗的婚姻;電影《紅衣少女》中安然競選班長失敗后,樹林中反復閃過的樹疤仿佛就是全班同學譏笑的面容。小說的概括性常具有思辨性和哲理性,而電影的概括性只能是具象和形象化的:“正因為電影畫面始終是鮮明的、豐富的、具體的,所以,它不適應那種能夠用來進行嚴格分類的概括活動,對于一種稍微復雜的邏輯結(jié)構(gòu)來說,這種概括化倒是必不可少的。”〔法〕馬賽爾·馬爾丹:《電影語言》,第3頁,何振淦譯,北京,中國電影出版社,2000。小說人物形象的塑造、背景氛圍的營造、作者情感的陳述和邏輯結(jié)構(gòu)的銜接等,常用小說語言做總結(jié)概括,但電影常力有不逮。如電影《白鹿原》大量刪減情節(jié)后就無法體現(xiàn)“小說是一個民族的秘史”之論。電影《人生》用高加林一頭撲倒在黃土地上的鏡頭表現(xiàn)他的痛苦和后悔,這顯然不及小說中“他的兩只手緊緊抓著兩把黃土,沉痛地呻吟著,喊叫了一聲:‘我的親人哪……”路遙:《人生》,《收獲》1982年第3期。震撼人心。扎西達娃的小說《西藏,系在皮繩扣上的魂》蘸著濃濃的宗教之墨,用魔幻手法和現(xiàn)實情懷書寫著現(xiàn)世與來生、生命與死亡的奇異融合與思辨,小說語言佛性且空靈,唯美且透徹。當有宗教魅力的概括轉(zhuǎn)為電影畫面時,文中“無字的歌的聲音”“歌中蒼涼的渴望”扎西達娃:《西藏,系在皮繩扣上的魂》,《西藏文學》1985年第1期。變成無邊蒼穹里瓊與自然相對的眼眸與背影,原著中的哲理性和想象質(zhì)感蕩然無存。再如張嘉佳的小說《從你的全世界路過》充滿人生哲理的反思:“一個人的記憶就是座城市,時間腐蝕著一切建筑,把高樓和道路全部沙化。如果你不往前走,就會被沙子掩埋。所以我們淚流滿面,步步回頭,可是只能往前走?!睆埣渭眩骸稄哪愕娜澜缏愤^》,第5頁,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2019。但這些抽象概括很難在改編的電影中體現(xiàn)。
張賢亮的短篇小說《靈與肉》中許靈均“是一個被富人遺棄的兒子”,由于孤獨、痛苦,他獨自一人爬出大家睡覺的土坯房,來到“空氣里彌漫著腐敗的水腥氣”“散發(fā)著熏人的暖氣”張賢亮:《張賢亮中短篇精選》,第41頁,銀川,寧夏人民出版社,1994。的馬圈,這類直入靈魂的語言概括描寫很難在電影中讓觀眾產(chǎn)生深切的體驗。張承志的小說《黑駿馬》用草原歌曲《鋼嘎·哈拉——黑駿馬》開頭:“高亢悲愴的長調(diào)響起來了,它叩擊著大地的胸膛,沖撞著低巡的流云?!睆埑兄荆骸逗隍E馬》,第12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歌詞奠定了小說的感情基調(diào),豐富了小說的審美韻味和神秘氛圍。電影雖然也使用音樂來營造氛圍,但“高亢悲愴的長調(diào)”“注入了血液”的悲壯是電影畫面無論如何也呈現(xiàn)不了的體驗。大量在小說中起著渲染氣氛、暗示故事走向、確立感情基調(diào)、彰顯小說風格的重要概括總結(jié),在電影中往往是被刪掉或削弱了,如《活著》中敘述者和福貴之間的哲理性對話;《五魁》接親時“狗子這畜類的激動”;《上海往事》中對“前輪就把你吞了,后輪子再慢慢把你吐出來”畢飛宇:《上海往事》,第4頁,北京,今日中國出版社,1985。的大上海和上流社會的觀察;《花影》中對甄家繁華表象的陳述等,都是小說改編電影時難以調(diào)和的矛盾。
小說復雜靈活的敘述視角也是電影改編時的難題。安德烈·巴贊認為:“小說……要求也比較苛刻,它能為電影提供較復雜的人物,在形式與內(nèi)容的關(guān)系上,小說更嚴謹、更精巧,銀幕還不習慣做到這一點?!薄卜ā嘲驳铝摇ぐ唾潱骸峨娪笆鞘裁矗俊?,第97頁,崔君衍譯,北京,中國電影出版社,1987。電影是用一個鏡頭、一個畫面具象地言說故事,它是由“踩實”的畫面組合成為動態(tài)的故事,演繹歷史或展示現(xiàn)實都在技術(shù)的支撐下完成,所以小說敘述中酣暢淋漓的自由轉(zhuǎn)換和插切感在電影中無法實現(xiàn)。小說《周漁的喊叫》《紅高粱》《黑雪》《妻妾成群》《找樂》《活著》《上海往事》《土城子》《晚報新聞》《抉擇》等都頻繁地進行視角切換,即使情節(jié)、人物眾多復雜,敘事仍游刃有余,不露痕跡。這類多人稱、多視角的小說改編為電影后一般都采取單線或雙線敘事,很少有小說中的復雜視角,如小說《靈與肉》借用男主人公的回憶拉開敘事,而電影《牧馬人》則用全知敘事的畫外音作為主敘述者。電影的直觀性與無停頓性的特點決定了觀眾要順應電影的敘事節(jié)奏,但小說的多視角敘事不僅不影響讀者的理解,更是一種高超的敘事技巧,它設(shè)置故事迷宮,刺激讀者的興趣。小說《周漁的喊叫》的敘事視角在中山、周漁、陳清、秀、李蘭、全知敘事者之間來回切換,他們相互敘述,相互補充,相互提問,一個謎團解開,另一個謎團又馬上形成,故事中嵌套故事,高潮中又推出高潮,作者北村正是借助靈活、復雜、高超的技巧使小說情節(jié)緊張、結(jié)構(gòu)緊湊、懸念迭出。如果這種頻繁密集的視角轉(zhuǎn)換呈現(xiàn)為電影的影像語言,那將極為混亂。劉震云的小說因內(nèi)容的日?;尸F(xiàn)一種“零碎”敘事特征,因而復雜靈活的視角轉(zhuǎn)換是其小說的一個重要策略,這在《手機》《一句頂一萬句》《我不是潘金蓮》等作品中都有突出體現(xiàn)。小說《我不是潘金蓮》除了作者、敘述人、李雪蓮三個主要視角外,秦玉河、王公道、董憲法等人的所見所聞也成為重要的敘事視角,所以這部小說很考驗讀者的耐心。而馮小剛改編的同名電影刪去了復雜視角,變成了“秋菊打官司”式的單線敘事。其他如虹影的《上海王》、辛夷塢的《原來你還在這里》、劉同的《誰的青春不迷茫》、饒雪漫的《左耳》、馮唐的《萬物生長》、畢飛宇的《推拿》等小說,都有較為復雜的多人稱、多視角的轉(zhuǎn)換,但改編電影經(jīng)過刪節(jié)后,基本都采用簡單易行的單線或雙線敘事。
另外,陳述、抒情、襯托、鋪墊、暗示、巧合、伏筆、烘托、幽默、比興、點睛、含蓄、懸念、意識流、生活流等小說擅長的藝術(shù)手法,對電影來說常常是疲軟和無力的,這就形成了小說改編電影某些難以調(diào)和的審美困境。所以,改編對小說來說是把雙刃劍,改編電影雖然反向促進了小說的創(chuàng)作手法和形式的豐富,宣傳和擴大了小說的影響力,但在一定程度上也產(chǎn)生了文學審美的困境。
〔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百年中國影視的文學改編文獻整理與研究”(18ZDA2
61)、甘肅省哲學社會科學規(guī)劃項目“中國現(xiàn)當代敦煌文學研究”(20YB034)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楊天豪,文學博士,西北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
(責任編輯 薛 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