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察深圳文學40年的創(chuàng)作成就可以發(fā)現(xiàn),女性文學是其中不可忽視的重要部分。從20世紀80年代中期開始,劉西鴻的《你不可改變我》就參與了深圳文學“女性話語”的建構,并產(chǎn)生了全國性的影響。小說中的令凱是位極具個性的現(xiàn)代女性,她瀟灑自信,獨立自強,將特區(qū)精神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她常說的那句“你不可改變我!”也成為沖破藩籬、追求新生活的象征。到20世紀90年代,繆永的《我的生活與你無關》是深圳“個人化寫作”的代表,也參與了以林白、陳染、海男為代表的“私語化寫作”的潮流,但一直被批評家們所忽略。21世紀以來,深圳涌現(xiàn)了一大批優(yōu)秀的女作家,比如吳君、盛可以、蔡東、弋鏵、劉靜好、宋唯唯、舊海棠等,她們參與了深圳文學“女性話語”的建構,貢獻了一大批優(yōu)秀的作品,如吳君的《親愛的深圳》、盛可以的《北妹》、蔡東的《星辰書》等。
一、“屬下”能說話嗎?
1991年,吳君在《花城》第2期發(fā)表中篇小說《太平園》,由此登上文壇,除了長篇小說《我們不是一個人類》寫的是老家東北的人和事,她其他的作品全都是以深圳為背景的。吳君長期住在寶安,這里曾是深圳的關外,也是“打工文學”的策源地,誕生了林堅的《別人的城市》、張偉明的《下一站》、王十月的《出租屋里的磨刀聲》等“打工文學”經(jīng)典文本。而且以王十月、葉耳、曾楚橋、戴斌等打工作家所租住的寶安“三十一區(qū)”城中村為中心,形成了“打工文學”聚集地。“打工文學”作為一種文學現(xiàn)象的命名并沒有得到批評界一致認可,相反,以外來務工者、城市底層人為主要描寫對象的底層寫作逐漸浮出水面,引起越來越多的批評家的關注。吳君是底層寫作的代表性作家,她長期關注深圳底層人的生活,尤其關注那些外地到深圳打工的“異鄉(xiāng)人”,先后出版了《親愛的深圳》《二區(qū)到六區(qū)》《皇后大道》等6部中短篇小說集,還有表現(xiàn)寶安萬福村40年歷史變遷的長篇小說《萬?!?。
吳君的小說世界以深圳為中心,常將深圳的關內(nèi)與關外視為兩種對立的世界。關內(nèi)和關外是一個歷史概念,關內(nèi)包括南山區(qū)、羅湖區(qū)、鹽田區(qū)和福田區(qū),而關外是指經(jīng)濟特區(qū)以外的深圳轄區(qū)。關內(nèi)和關外之間曾有一條人工修成的鐵絲網(wǎng)(現(xiàn)已拆除),從關外進入關內(nèi)需要經(jīng)過邊防檢查站,非深圳戶籍者入關需要辦理邊防證或深圳暫住證。吳君有多篇小說描寫到關內(nèi)和關外不同的世界,很多外來務工者把進入關內(nèi)看看國貿(mào)大廈和深南大道當作“深圳夢”。在《親愛的深圳》中,李水庫來深圳是為了將老婆程小桂勸回家生孩子,但程小桂并不想回家,還給李水庫介紹了工作,讓他在深圳落下腳跟。《二區(qū)到六區(qū)》也是一個典型的“關內(nèi)關外”的故事。在郭小改和徐森林看來,關內(nèi)代表著繁榮和富裕,而關外代表著進入深圳的“前站”,是靠近夢想最近的地方,于是二人義無反顧地來到關外投奔好友“我”。然而無論關內(nèi)關外,在看待非深圳本地人時的看法卻是一致的:那些從全國其他地方,尤其是從偏遠貧困的農(nóng)村走出來的外來務工者,在深圳本地人眼中就屬于“外來者”,由此,深圳與非深圳本地構成了另一種對立世界。尤其是這些“外來者”中的女性,被冠以帶有歧視性的稱呼——北妹。這樣,外省女性北妹又和所有的男性構成一種二元對立世界。吳君小說表現(xiàn)的重點是這些北妹們在深圳的生活,她們處于這三種對立模式中的最底層,也就是“屬下”階層。
“屬下”(subaltern)的概念最早來自葛蘭西,他在《獄中札記》中用“屬下”指意大利南部的底層農(nóng)民。斯皮瓦克借用了這一概念,引申為那些失去了自身的主體性,無法言說自己的群體。斯皮瓦克認為“這種知識暴力所標識的邊緣(人們也可以說是沉默的、被壓制而不出聲的中心),處于文盲的農(nóng)民、部族、城市亞無產(chǎn)階級的最底層的男男女女們”②④ 〔印度〕加亞特里·查克拉沃爾蒂·斯皮瓦克:《屬下能說話嗎?》,羅鋼、劉象愚主編:《后殖民主義文化理論》,第118、157、125頁,陳永國等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都是“屬下”階層,而“屬下不能說話……作為知識分子的女性知識分子肩負一項受限制的使命,對此,她絕不能揮手否認”。②吳君的小說為這些“屬下”階層發(fā)聲,也建構著深圳文學新的“女性話語”。
“屬下”能說話嗎?吳君筆下的北妹大都無法發(fā)聲,她們卑微地活著,既要忍受生活的重負,也要忍受男人的壓迫,她們頑強、努力,但大多逃不掉失敗的命運。在《陳俊生大道》里,懷孕的劉采英去深圳寶安探望丈夫陳俊生,她看到丈夫的床上有一本沈從文的書,先是沉默了一秒,然后低著頭對陳俊生說:“你不會不要我吧?”吳君:《陳俊生大道》,《二區(qū)到六區(qū)》,第11頁,深圳,海天出版社,2011。在劉采英看來,丈夫能夠看自己看不懂的書,有文化,又在深圳打工,和自己的差距越來越大,她不由得產(chǎn)生“要被拋棄”的感覺,因此,她總是沉默著。在《復方穿心蓮》中,方小紅嫁給了深圳本地人,還生了一個女兒,實現(xiàn)了北妹們夢寐以求的目標:嫁給本地人。但她婚后的生活并不幸福,丈夫出軌后,她連抱怨的權利都沒有。在《深圳西北角》中,王海鷗通過在深圳的打拼,終于掙到錢,在關外開了一間美容店。當她寄了2000元現(xiàn)金支持村里的小學時,竟被拒絕,原因是村里人嫌她的錢臟,說是她做不正經(jīng)生意得來的。而在《親愛的深圳》中,程小桂比丈夫先到城市,先適應了城市生活,還為丈夫謀得一份工作,因此,在丈夫李水庫面前獲得了話語權。為了不被外人發(fā)現(xiàn)他們的夫妻身份,程小桂與丈夫約法三章:不能在公共場合打招呼,不可以隨便擁抱,不干涉各自的生活。程小桂終于改變了“屬下”的角色,掌握著話語的主動權,但丈夫在適應了城市生活后,很快地又占據(jù)了主動,雖然他也依然處于社會底層,但在夫妻關系上,他再次凌駕于程小桂之上。
斯皮瓦克指出:“性別的意識形態(tài)構建一直是以男性為主導的。在殖民生產(chǎn)的語境中,如果屬下沒有歷史、不能說話,那么作為女性的屬下就被更深地掩蓋了?!?/p>
④“屬下”無法發(fā)聲,也無法為自己代言。在吳君這里,北妹是被定義的角色,她們無聲無息,一遍遍地重演“屬下”的命運。吳君為這些打拼著的北妹們立像,也為深圳文學貢獻了新的“女性話語”形象——被壓抑的女性打工群體。
二、美杜莎的笑聲
盛可以具有極強的女性意識。她關注女性,書寫女性,表達女性的世界,謳歌女性的自由,創(chuàng)作了一系列膾炙人口的作品,如長篇小說《北妹》《道德頌》《息壤》等。李敬澤認為:“盛可以的小說有一種粗暴的力量。她幾乎是兇猛地撲向事物的本質(zhì)?!?/p>
李敬澤:《〈北妹〉閱讀者言》,《北妹》,第2頁,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04。
在我看來,這種本質(zhì)就是女性的存在之道,她是埃萊娜·西蘇所期待的作家——“用語言飛翔也讓語言飛翔”。⑤⑥ 〔法〕埃萊娜·西蘇:《美杜莎的笑聲》,張京媛主編:《當代女性主義文學批評》,第203、195、189頁,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2。在盛可以眾多的作品中,內(nèi)容涉及深圳的只占一小部分,但它們也參與了深圳“女性話語”的建構。具體來說,盛可以的深圳小說包括3部長篇小說《北妹》《無愛一身輕》《水乳》,6部中短篇小說《Turn on》《鋼筋蝴蝶》《硬傷》《成人之美》《也許》《鏡子》。盛可以的短篇小說《無愛一身輕》是關于男人性器官“研究”的小說,她后來的同名長篇小說《無愛一身輕》和這部短篇小說沒什么關系。長篇小說《無愛一身輕》中雖然也沒有直接提到深圳,但有很多地方都有深圳的影子,比如朱妙和方東樹關于所生活城市的描述與評論,很顯然就是深圳。另外,《鋼筋蝴蝶》和《鏡子》是同一部小說,《鏡子》是《鋼筋蝴蝶》的“修訂版”。盛可以還有一些作品寫底層的生活,比如《中間手》,但由于無法確定故事的發(fā)生地,本文并沒有將其納入深圳文學的范疇。尤其是《北妹》為深圳文學創(chuàng)造了經(jīng)典的女性文學形象——錢小紅。
錢小紅是深圳文學的“冒犯者”,“她是原生態(tài)的、野生的、本質(zhì)的、粗糲的、生機勃勃的生命呈現(xiàn)”。盛可以:《〈北妹〉再版后記》,《北妹》,第281頁,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1。五四以來,中國底層女性的形象大都可歸入“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一類,以祥林嫂為代表。1949年以來,中國婦女地位有所上升,但底層女性依然擺脫不了傳統(tǒng)家庭的束縛。改革開放之后,許多底層女性離開農(nóng)村,外出務工,尋找新的生活,但即便進了城,她們依然舉步維艱。盛可以的小說描寫了這些去深圳務工的女性們,她們有的希望通過嫁給城里人,拿到城市戶口,來改變卑微的處境;有的希望能夠掙到錢,改善生活。錢小紅和其他的北妹們不一樣,她自信、堅韌、真實、鮮活,她下過工廠,做過洗頭妹,當過賓館服務員,也在醫(yī)院打過雜,無論處境如何艱難,她都沒有喪失生活的信心。更為關鍵的是,錢小紅有著“帶電的肉體”,她不壓抑自己的欲望,也能沖破傳統(tǒng)道德觀的束縛,敢于“冒犯”不合理的生活,為自己活著。
錢小紅是盛可以身體寫作的典范,呈現(xiàn)出埃萊娜·西蘇所說的“她的肉身在講真話,她在表白自己的內(nèi)心。事實上,她通過身體將自己的想法物質(zhì)化了;她用自己的肉體表達自己的思想”。
⑤盛可以的身體寫作與林白、陳染的身體寫作有所不同。在盛可以筆下,錢小紅并沒有躲在自己的閨房里,在鏡子里“審視”自己。她生活在開放的社會空間里:工廠、街道、賓館、醫(yī)院。錢小紅也不像衛(wèi)慧、棉棉筆下的女主角頻繁地出入酒吧、咖啡館等各種高檔場所。錢小紅是底層外來務工者中普普通通的一員,她擁有“充滿欲望”的身體,并接納自己的欲望。正如埃萊娜·西蘇所言:“我的欲望創(chuàng)造了新的愿望,我的身體懂得前所未聞的歌?!雹奘⒖梢酝ㄟ^對錢小紅的書寫,開拓了深圳文學“女性話語”的新空間。
盛可以善于寫身體,更善于寫女性的身體。在《息壤》中,盛可以將幾代女性的命運集中在“子宮”上。在短篇小說《手術》中,唐曉南的左乳長了纖維腺瘤,需要做手術,盛可以描寫了唐曉南做手術時的身體感受,用身體來“述說”愛情的酸甜苦辣。在《北妹》中,錢小紅的身體特征特別突出:乳房碩大無比。小說的結尾,錢小紅的乳房不斷膨脹,連身體都支撐不住了:“錢小紅把乳房擱在欄桿上,一直望到那輛載著李思江的車屁股消失。她吃力地用雙手先把左邊的乳房抱下來,再把右邊的乳房抱下來,忽然身體失去平衡,隨著右乳房的重量傾斜,錢小紅跌倒在地,壓在自己的乳房上?!笔⒖梢裕骸侗泵谩罚?79頁,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1。沉重的乳房是一種“變形”,是“生命不能承受之重”。我們在鄧一光的《深圳在北緯22°27′-22°52′》中也看到過類似的“變形”,主人公變成了一匹馬,在草原上自由地奔跑,妻子變成了一只蝴蝶,翩翩起舞。鄧一光借“變形”來講述城市的重壓與精神的突圍,盛可以則借“變形”來講述生活的重負與女性的出路問題。他們都開拓了深圳都市文學的情感深度,尤為難得的是,盛可以的女性意識借錢小紅的身體,將“個人的歷史既與民族與世界的歷史相融合,又與所有婦女的歷史相融合”?!卜ā嘲HR娜·西蘇:《美杜莎的笑聲》,張京媛主編:《當代女性主義文學批評》,第197頁,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2。
另外,通過對錢小紅身體的不厭其煩的敘寫,盛可以還創(chuàng)造了一種狂歡化的語言風格。這種語言風格改變了傳統(tǒng)女性“被觀看”以及“被窺視”的命運,使女性成為自己的主宰者,盡管卑微又弱小,但蘊含著無窮無盡的力量。這種新的語言形式進一步豐富著深圳文學的“女性話語”的空間,將陳腐的、充滿等級的、花言巧語式的語言摧毀,增強了深圳文學語言的表達深度。
三、“為我們的存在”
吳君和盛可以筆下的女性大都游離于深圳生活之外,盡管她們很努力地試圖融入深圳,渴望在深圳生根,但依然“漂”在城市之外。吳君有多部作品以“藥物”來命名,構成“藥物系列”小說:《復方穿心蓮》《撲熱息痛》《福爾馬林湯》等。在《復方穿心蓮》中,方小紅好不容易嫁給了本地人,但家庭很不幸福。在《撲熱息痛》中,夫妻倆要通過爬電線桿“自殺”的極端方式,來爭取他們的合法權益。在《福爾馬林湯》中,程小桃渴望嫁給本地人,喝上地道的廣東靚湯?!八幬铩笔且环N隱喻,說明這些打工妹身體上或精神上“生了病”,需要吃藥治療,但這些“藥物”又沒有很好的療效,只能讓服藥者更加痛苦。同理,盛可以筆下的身體(乳房)也是一種隱喻,盛可以一方面通過身體敘事,還原了一個真實的充滿肉欲的底層打工妹;另一方面,也通過錢小紅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乳房),表達了她在深圳的艱難處境。
蔡東的深圳書寫卻很不一樣,她筆下的女主人公大都在深圳安了家,有安穩(wěn)的工作和生活,但她們都面對著生活的各種擠壓,渴望逃離,渴望過上“我想要的一天”。但她們的逃離并不是逃離城市,也不是逃離生活,只是暫時性地躲避,讓自己喘口氣,然后繼續(xù)努力地生活。
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到深圳作家女性書寫的一種變化,即從之前的苦難書寫、底層書寫,發(fā)展為日常生活寫作。日常生活寫作并不排斥苦難,但沒有疾惡如仇或歇斯底里的苦難,而是將目光聚集于身體的疲乏與放松、精神的困頓與歡愉、生活的掙扎與解脫。蔡東在《我想要的一天》創(chuàng)作手記中說:“我關注的,不是一時一地的具體的困境,而是日常生活的悖論和近乎無解的精神困局,任何時代,任何境遇,當內(nèi)心豐盈的人停下來反思,就會有困惑,就會有懷疑?!辈號|:《我想要的一天》,第220頁,廣州,花城出版社,2015。正如列斐伏爾所說:“通過揭示日常生活的雙重性:積極方面和消極方面,日常生活批判會有助于提出和解決生活本身的問題。”〔法〕亨利·列斐伏爾:《日常生活批判》第1卷,第209頁,葉齊茂、倪曉暉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 2018。蔡東通過對深圳人日常生活的書寫,參與并建構了深圳文學的“女性話語”。
深圳一直是蔡東書寫的重要內(nèi)容,從早期的《畢業(yè)生》《天堂口》到最近的《伶仃》《來訪者》等作品,我們可以看到蔡東筆下深圳的變化。早期作品中,蔡東對深圳的直接描寫較多,比如《天堂口》講述了女孩王果來深圳找回愛情的故事。小說對深圳的描寫隨著王果的情緒變化而變化。初見深圳,王果認為深圳是一個“躊躇滿志的男人”;當四處碰壁后,深圳又變成了“干瘦的男子”;而最終,王果認為深圳是“天堂口”——“深圳不是人的天堂,只是天堂入口,我們站在天堂口往里張望,水晶琉璃,華艷奪目”。蔡東:《木蘭辭》,第97頁,北京,作家出版社,2014。王果最終尋得愛情,也證明了深圳并不是一個無情無義的城市,這和欲望化寫作完全不同。蔡東小說的格調(diào)帶有城市的步調(diào)和氣息,帶有深圳這座城市獨有的味道和姿態(tài),但觀察蔡東近期的深圳寫作,我們發(fā)現(xiàn)了一些變化。蔡東不再花大量的筆墨來描述這座城市,也不再給這座城市下斷語,而是更多地關注城市的細處,表現(xiàn)城市的日常。這體現(xiàn)了蔡東寫作的進步,也體現(xiàn)了蔡東的自信。她已經(jīng)不需要借助城市坐標來表現(xiàn)城市生活,而是通過描寫個體的日常生活來表現(xiàn)當下的城市面貌。在《伶仃》里,衛(wèi)巧蓉去某座海島跟蹤丈夫徐季,她以為丈夫的離開是因為有了外遇,但觀察的結果讓她大吃一驚,徐季只是想一個人安靜地生活,與世無爭。蔡東花了大量的筆墨描寫衛(wèi)巧蓉的日常生活,正是在這種平凡普通又有些瑣碎的日常生活中,衛(wèi)巧蓉發(fā)現(xiàn)了生活的意義,找到了作為女性的自我主體性。
蔡東曾說:“所謂日常,不就是由許多個不輕不重、可以忍受的小折磨組合而成的嗎?”蔡東:《照夜白》,《星辰書》,第115頁,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9。她善于寫日常生活,善于在日常生活中揭示女性的困頓與掙扎。日常生活充滿著異化的力量,充滿著壓抑和剝奪。列斐伏爾認為:“人被他自己的社會產(chǎn)品拖累,與自己分裂,與大自然分裂,與他自己的屬性分裂,與他的意志分裂,去人性化?!薄卜ā澈嗬ち徐撤鼱枺骸度粘I钆小返?卷,第166頁,葉齊茂、倪曉暉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 2018。因此,“日常生活的關鍵研究會揭示如下沖突:最大化的異化和相對的去異化”。 〔法〕亨利·列斐伏爾:《日常生活批判》第2卷,第293頁,葉齊茂、倪曉暉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 2018。面對一個被異化的現(xiàn)代社會,面對技術和消費文化所裹挾的現(xiàn)代都市,蔡東用自己的書寫去消解這異化的世界,試圖重新構建一種健康和諧的日常生活。在《希波克拉底的禮物》中,蔡東虛構了一個由人工智能控制的未來社會,這里的人們都很理性,可以通過購買來升級自己的“理性”,接受人工實驗,植入芯片,將感性剪除。黛西一直不能接受沒有感情的婚姻生活,也反對丈夫進行全方位的“理性改造”,但黛西不僅沒有成功,連自己的“情感”也被消除。在《天元》中,何知微頑強地抵抗商品文化的侵入。她愛好圍棋,喜歡寫詩,抗拒快節(jié)奏的現(xiàn)代生活,尤其反對庸俗的成功學。地鐵里“一步制勝”的廣告牌,商業(yè)樓盤上的“天元”廣告,都讓她不勝其煩。她像個城市冒險家,將地鐵里的廣告牌摘下,象征著對“快節(jié)奏”的都市生活的反抗。這種行為也影響到她的男友,他們一起踏上“去異化”的道路,為平庸的城市生活賦魅。
仔細分析蔡東的小說,我們會發(fā)現(xiàn)她表達了日常生活中的“為我們的存在”。阿格妮絲·赫勒認為,日常生活越是異化,要創(chuàng)造“為我們的存在”就越是困難。對現(xiàn)代人來說,“為我們的存在”“包含有面對著世界的沖突,對過去的持續(xù)超越,不斷迎接新挑戰(zhàn),以及個人在這一進程中所遭受的所有損失與傷害,一言以蔽之,它也包含著不幸”。
⑤ ?〔匈〕阿格妮絲·赫勒:《日常生活》,第289、290頁,衣俊卿譯,重慶,重慶出版社,1990。蔡東用日常生活寫作重新構建了日常生活,她筆下的女性大都獨立、隱忍、善良、向上,充滿著生活的熱情。她們也飽受生活的打擊,也遭受家庭的危機,甚至還一度失去了生活的勇氣,但她們最終重新發(fā)現(xiàn)了生活,發(fā)現(xiàn)了生活的藝術,“在迎接挑戰(zhàn)中展示自己的個性發(fā)展的實體”。
⑤與此同時,她們熱愛自己的丈夫,追求男女平等,更渴望男女之間互相理解、互相包容。蔡東的兩性觀是和諧的兩性觀,正如孟繁華教授所言:“蔡東是我們這個時代真正可以期待的文學新力量,而且她是如此健康?!?/p>
孟繁華:《幻滅處的慘傷與悲憫:評蔡東的小說》,《文藝爭鳴》2013年第11期??傊號|關于日常生活的寫作塑造了獨特的女性形象,樹立了健康的兩性觀,為深圳文學“女性話語”的發(fā)展帶來了一股清風。
【作者簡介】賀江,文學博士,深圳職業(yè)技術學院深圳文學研究中心。
(責任編輯 薛 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