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風(fēng)是活躍在國內(nèi)散文詩壇上的一位富有才情、詩思、靈性與神采的詩人。他的散文詩創(chuàng)作既不舍近,又能求遠;既念往昔,且談古今,這從他的散文詩集《青藏舊時光》中歷歷可見?!安簧峤本褪牵核⒆愀誓洗蟮匾髟娮髻x,無論是體驗“甘南時光”,還是書寫“青藏書札”,對于腳下熱土的執(zhí)著堅守,充分彰顯其散文詩的地域色彩;而“求遠”,是指詩人樂于“域外行吟”,懷揣著詩一般的夢想,從甘南出發(fā),在豐富新奇的世界與廣袤遼闊的遠方邊走邊唱,由近及遠、篤近舉遠,在詩意的草原縱情放歌。
“念往昔”則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求遠”。他的書名“青藏舊時光”,以及書中“古風(fēng)蒼?!币惠嫾词?,但詩人卻不止于“懷古”與“念舊”,不只是沉湎于往昔滄桑的記憶,而貴在俯仰古今、出陳易新,于一脈相承的文化綿延與時光演化中產(chǎn)生深刻的啟示,重現(xiàn)時光。在牧風(fēng)對于青藏今與昔的回溯中,解除了“時間”的束縛,進而生成屬于詩人所感懷的靈魂與精神的圣境,以及文化與生命的詩性。
牧風(fēng)是甘南草原之子。他的散文詩浸染著藏區(qū)的風(fēng)土人情,生動地表達甘南詩學(xué)的地緣性、以及對于自然與人生的守望。甘南的時光與旖旎的風(fēng)光,牽縈著詩人的似水年華,也成為詩人的詩歌之本、血脈之根。他的作品凸顯文化地理的重要性,甘南不僅是青藏高原東北部地理版圖上的具體坐標,更是經(jīng)詩人主體內(nèi)心參悟、深情“回望”而建構(gòu)的寄托著靈魂、鄉(xiāng)愁、理想于一體的自然棲所、精神空間與人生詩域。
從《雪里游走的靈魂》中我們看到,瑪曲的月光、牛羊、鷹隼以及它們遠古的影子,美輪美奐,醉人心魄,仿佛又一次映入詩人安謐的眼眸,嵌入作者隱秘的夢中,靈魂的尺箋上寫滿了草原神靈的狂放和眷戀。以景結(jié)情,隨情用韻,托物言志,就景敘情,字里行間,自然物性與人生意味亦油然而生。
詩人沉醉于對草原的吟唱,念茲在茲,在甘南撿拾春色,或?qū)懜誓系难?,尋找牧羊的卓瑪,聞一聞當周溝馬蘭花的幽香,以小見大,以少總多,以有顯無,以動襯靜,從自然、歷史、現(xiàn)實、文化、審美的維度,給我們上了一堂堂生動的地理課,從而讓我們領(lǐng)略到甘南的景色之美、文化之美與詩歌之美。他從甘南的背影與畫卷中,看到“歲月崢嶸的痕跡”,看到雪中裸露的古城、雨后當周山的蔥蘢、遠方巍峨的雪山、??泣S昏的雨幕、阿讓山的云霧、羚城寒雪、拉桑寺院的晨曦、米拉日巴佛閣安詳?shù)牧辽⒁绷﹃P(guān)小鎮(zhèn)白色的火焰……詩里行間無不彰顯藏區(qū)色彩與鮮明的“在地性”,充滿著神奇的靈性,洋溢著西部大自然的情韻、人生的智慧與田園牧歌式的詩意。在青藏或甘南草原的腹地,他豎起時光的耳朵,諦聽臘子口的絕唱、扎尕那的訴說、鷹族和羚群首曲的神韻、牛角琴狂放的流水之音、牧人極富誘惑的口哨與達娃吉的歌聲、高原雪域的戀歌、旺藏寺清凈之域齊鳴的鐘鼓、洮州花兒曲調(diào)、索南藏家鍋莊舞的旋律、舟曲博峪達瑪花神的輕輕呼喚、尕布藏寨朝水節(jié)的歡歌,聲義相切,余音繞梁,交綜呼應(yīng),真可謂言近而旨遠,語近而情遙。
“那年的青藏是牽掛的青藏,那年的記憶是沁入骨穴的記憶”(《 暮色中浮現(xiàn)的身影 》),詩人魂牽夢縈的風(fēng)景,除了母親的身影之外,還有臨潭的牛頭城遺址、卓尼的阿角之夢、舟曲的生命之殤、瑪曲嗚咽的鷹笛、夏河黃昏里的???、迭部次日那的曙光、合作殘雪中的羚、碌曲的古寺與湖……詩人或唱出“蒼涼之歌,嘹亮歷史的記憶之門”,借自然靈氣流瀉由衷的慨嘆;或跌落人間仙境,傳唱千年藏王的故事;或把鷹隼從蒼穹里喚醒,在風(fēng)雪里徘徊且舞動靈魂;或以鮮潤的雨露擦亮佛的玉眼,讓靈魂在格?;ǖ呐庵薪邮苌你宥Y;或翹首遠望殘雪中的羚,聽鳥群在早春解凍的風(fēng)鈴里唱嘹亮的歌;或在郎木寺的棲居之地,讓虔誠的魂在鐘聲的悠揚中站成倔強的風(fēng)景。這些見證著甘南氣質(zhì)與文化稟賦的詩,飄逸靈秀,灑脫自如,更多地訴諸詩人真切的感受和親歷式的經(jīng)驗,甘南的草原、雪山、鷹隼、羚羊、人情、風(fēng)土與博大精深的藏族文化,已深深沁入詩人的血脈與骨髓,發(fā)而為詩,吟之為歌,深刻地體驗本源性的生命與文化的鄉(xiāng)愁,通透出自然與人生多重的奧秘。
從牧風(fēng)的文本看,詩人要表現(xiàn)的豈止是甘南時光!他的“青藏書札”和“古風(fēng)蒼?!备窃谝粋€廣闊的藝術(shù)界面上興味感賦或發(fā)隱抉微。從甘南延展開來,詩人在美麗的青藏地理版圖上,試圖建構(gòu)更為宏大的藝術(shù)結(jié)構(gòu)。無論是作為“出生地”與“成長地”并烙上靈魂胎記的故鄉(xiāng)甘南,還是作為以藏族文化為背景的精神故鄉(xiāng)——青藏,抑或是在蒼茫的古風(fēng)中鉤沉地域文化、打撈人文歷史、激活精神記憶,都無不于靈性與神性書寫中嶄獲新的美學(xué)乾坤,使他的散文詩成為內(nèi)心深處拂之不去的文化地標,這是不是一種“青藏情結(jié)”?
因此,詩人歡欣鼓舞地迎接“青藏的春天”,清新樸素、生機勃發(fā)的文字中,為我們帶來青藏腹地希望的春訊。佇立在雪原上,詩人打馬走過青藏高原,完成一個人穿越的夢想,或“讓自然的精靈與我悠長的思戀神秘的交合”(《一個人的夜晚》),或在青藏農(nóng)事中,晃動青稞婀娜的身子,或在草原上守望一種神圣的信念,或讓“靈性之水,高過心堤,閃亮在青藏的玉翅上”(《靈性之水》),或目睹“生命在巨大的青海高原上顯得異常渺小,與自然不斷抗爭的生靈讓人油然產(chǎn)生一種敬意”(《車過西高原》),或于梅卓的牧場,坦露著心中的寧靜和安詳,或在高原上延伸靈魂的高度,看“窗外的小鳥”在白云藍天之間閃動著颯爽的英姿,或置身雪域的黃昏呈現(xiàn)一片冰清玉潔,吉祥純凈。那古寺的鐘聲、九寨的離歌、花湖的美眸、若爾蓋的格桑、九座藏寨綻放的九瓣蓮花、川主寺煙云繚繞的神秘村落、光尕村的梨花,皆紛紛走進一闋闋迷離惝恍的詩章,賦予讀者以詩的頓悟、靈的渾融、氣的氤氳、神的啟迪。“古楊枯澀懷春,在誘人的柏木溝演繹一段涅槃后重生的神話”(《柏木溝行吟》),“一種敬仰超越了時空,在空蒙中讓人的心靈與十萬佛對話”(《遠望塔爾寺》),包括甘南的郎木寺,“生命中唯一皈依的神性所在,千年的諾言,成為我思想深處守望的一塊高地,靈感展現(xiàn)的樂園”(《眼眸里的郎木寺》),自標靈采任縱橫,意匠如神變化生。牧風(fēng)的散文詩,縈繞著藏傳佛教的神秘氛圍,有著神奇、純凈、肅穆、虔誠、寧靜、淡泊、安詳、慈悲、穎慧的神性風(fēng)采。詩性的歸潛與飛揚,自然的靜虛與人生的靈心相互交融,彰顯詩家“出于靈竅,吐于慧臺”的率真、沖淡、閑曠與超然。
牧風(fēng)的詩性表達,往往以現(xiàn)代的眼光和古雅的情懷來謀篇布局,在散文詩的敘述詩性與文化詩性的關(guān)聯(lián)上,大大拓展了文體空間。他的“古風(fēng)蒼?!睂]嫞l(fā)思古之幽情,闡當今之詩心,譬如民歌里誕生的傳奇、禪定寺蘊藏的故事、酒歌里蘇醒的土司、沙目里舞動的神韻,皆充分展示詩者別致的敘事視角、精到的歷史視野、獨特的文化視鏡。詩人穿越歷史的時空,探尋牛頭城遺址,憑吊八角古城,傾聽遠古的聲音,直面城堡的殘骸——散文詩的靈魂敘事在歷史的冊頁中次第展開。源遠流長的千年故事,承載著一個個久遠的夢。詩人成功地構(gòu)建了散文詩的“敘述情境”,同時使散文詩的神話、傳說、歷史、哲學(xué)、宗教、審美等,在蒼茫的古風(fēng)與現(xiàn)代的氣韻中實現(xiàn)了高度的熔鑄,于青藏“舊時光”或歷史的橫斷面中捕捉現(xiàn)代人的詩意,在歷史的境域中抉擇與反思,實現(xiàn)文化尋根與現(xiàn)代敘事的珠聯(lián)璧合。
牧風(fēng)的散文詩,還時常表現(xiàn)為游子“行吟”的姿態(tài)。詩人的視野決不囿于甘南或青藏。牧風(fēng)走到哪里,散文詩創(chuàng)作就延伸到哪里。舉凡周口店的頭骨、天池的漣漪、潭柘寺的鐘聲、云居寺的石經(jīng)、洞庭湖的煙波、半山亭的雨幕、大巴山的夜雨、黔西南的古寨、會仙臺的佛光、川島的晨曦、江南的亞麻、湖州的絲綢與湖筆、鄰水的烏金、招堤的荷香、香車河的樟葉、打凼湖的古木、湘家蕩的漁歌、仙女湖的靈鳥與花樹、長白山林海與大峽谷、露水河畔的紅松、吳興妙西的茶林、南寧的紅豆、川南的竹海,都麾集于他的筆端,或化美為媚,或隨景著墨,或景入理勢,或遺貌取神,或感覺移借,或主客對位,皆能致用、比德或暢神,詩意盎然,氣韻生動,生命本體的詩化、美化、凈化與藝術(shù)化,形成了詩、史、思交融互匯的美學(xué)風(fēng)致。他的文本在其所竭力呈現(xiàn)的地域性、通靈性、敘述性、精神性方面,確屬上乘。
附:牧風(fēng)散文詩節(jié)選
雪里游走的魂
青藏的雪,凝固在草原冬日的畫卷里,點滴浸滿憂傷。
雪天的阿萬倉孤寂而沉靜,遠處有雪狐貼近,毛發(fā)閃亮,把穿行的匆忙留在古寺旁的石經(jīng)墻上。
結(jié)冰的濕地,遠方寄來的信箋,鋪展在阿萬倉冬日的空曠里,寫滿了草原神靈的狂放和眷戀。那風(fēng)在鷹笛的歌吟中嗚咽了,而牧帳里的酒歌沁潤心扉。
阿尼瑪卿山下的外香寺湮沒在眾僧的祈禱聲中,寒雪覆蓋的藏寨一如生靈般休眠。遠望僵硬的天空,我的思緒凝固,背影在雪的蠶食中長成一塊殘骨。
有一段記憶偶爾就醉臥在舊時光里。
在空曠的瑪曲,月光撩開古銅之軀上泛動的傳說。
跌入眼眸的風(fēng)景晃動著遠古的身影,牛羊在牧歸的洪流中發(fā)出騷動和嘆息。那鑲嵌在遠方的鷹隼,在暗夜里睜大眼睛。
花瓣已飄落在曼日瑪飛翔的焦躁里,還有誰不知曉呢?遠處有雪狐在孤鳴,而蹣跚的靈魂,在黃昏里孤獨徘徊。
羚城寒雪之書
羚群已迷失,迷失的精靈活在傳說里。
望著遠處靜謐的米拉日巴佛閣,我默念諾言,只為完成一路咳血的鳥鳴。
寒雪與夢融為一體,在身體里抒發(fā)一群鳥的心聲。
沒有文字,沒有暖神的火種。
滑過蒼穹的小小鳥的合唱如蓮盛開,單薄之軀在雪的喧囂中鼓羽獻辭,連詩人的沉吟都顫抖了。
羚之街區(qū),沉睡的銀莊,青藏的夢。
月光的碎銀灑滿空曠的工地,照出打工者匆忙的背影。
創(chuàng)業(yè)者黝黑的額頭,歲月正鐫刻汗水的年輪。
鳥的影子跌落在年輕的羚城身上。
請賜予那纖弱的生命烈火的激情,那身軀會涂抹出一段幸福的霞光。
請賜予那纖弱的生命飛翔的力量,那翅膀?qū)寻狄沟难劬Σ亮痢?/p>
今夜,羚城披上大美的外衣,與我一道尋訪靈魂的歸宿。
崔國發(fā),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散文詩研究會理事、中國散文詩研究中心特聘研究員,原安徽省作協(xié)散文詩創(chuàng)作委員會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