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劇 劉建輝
天蒙蒙亮,阿秀提著行李包,急匆匆走著。
公路上,不時過來一輛輛滿載貨物的卡車。卡車上的車燈晃過來。
阿秀用手在眼前擋了一下強(qiáng)光。隨著手臂放下,阿秀的臉龐在燈光中若隱若現(xiàn)。清瘦精致的五官,鬢角已然出現(xiàn)少許白發(fā)。一身傣族服裝在晨曦里格外顯眼。
阿秀看看表,又看看遠(yuǎn)處尚無蹤跡的長途汽車,非常焦急。
等長途汽車無望。阿秀站在馬路邊,向開過來的汽車揚(yáng)起右手,希望有車子搭上她一段。一輛卡車過來,疾馳而過。
一輛私家車過來,沒有減速,從阿秀身邊一掠而過。
阿秀怕司機(jī)沒有注意到,索性把隨身帶的小挎包摘下來。小挎包用各種花布縫制,又在上邊綴滿了小彩珠。甩起的小挎包在燈光下格外顯眼。
一輛涂滿廣告的廂式貨車停下來。貨車司機(jī):大姐,到哪里?
阿秀:去趕火車。
貨車司機(jī):我不去車站,上來吧。捎你一段。到前面你再換車吧。
阿秀上車,雙手合十:麻煩你了。
天已大亮。沿途的汽車站一晃而過。
阿秀眼前出現(xiàn)了30年前的汽車站。車站站牌孤零零地豎在土路邊。車子一過,揚(yáng)起一陣塵土。
一輛老式長途汽車沿著公路緩緩地在路邊停下。六七個上海知青扛著行李,手上提著樂器盒,魚貫走下車??粗苓叺那嗌骄G水,個個都十分興奮。公社李干事陪著一行人。
李干事邊走邊說:還有十幾里就進(jìn)寨子了。這段都是土路,大家還要辛苦一下,翻過這座山,就到了。
陳阿弟和范紅軍并排走著。
范紅軍有1.75米的個頭,身體健碩。他指著路邊清澈的溪水,沖著陳阿弟說:阿弟,看看,看看,上??烧也坏竭@么清的河水,真想跳進(jìn)去,游他幾千米!
陳阿弟和他個子相當(dāng),身體瘦弱,一路不言不語,不斷咳嗽。
陳阿弟:紅軍,算了吧。人生地不熟,別冒這個險。
范紅軍:你就是膽小。
支部書記帶著幾個傣族青年正在村口等候。
支部書記:歡迎歡迎!
書記和每一個青年握手。傣族青年接過行李。
李干事向書記交代:他們都是上海音樂學(xué)院附中的學(xué)生,一共7個。都是自愿來西雙版納插隊鍛煉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轉(zhuǎn)到公社。王書記特別囑咐一定要安排好,關(guān)照好。
支部書記:放心吧,我已經(jīng)接到公社的電話了。
李干事:陳阿弟一直咳嗽,寨子里有赤腳醫(yī)生吧?
支部書記:當(dāng)然有,我來安排。
李干事:我的護(hù)送任務(wù)完成。再見了。
李干事和大家告別。
一杯一杯的大葉茶送到陳阿弟等人的手上。門口馬上圍了十幾個女孩,好奇地注視著從上海這座大城市來的青年學(xué)生。阿秀和女伴兒在其中。她們穿著傣族筒裙,身材婀娜。
支部書記:你們不要客氣。傣家是最好客的,你們進(jìn)了寨子,就是傣家人了。你們看,騷哆哩(傣族對女人的稱呼)都來歡迎你們了!
阿秀和其他女伴兒害羞地走開了。
書記和幾個傣族青年分別帶著幾個年輕人把他們安排到不同的竹樓里。
書記領(lǐng)著陳阿弟到一棟竹樓前:這是阿秀家,她是咱們寨子里的赤腳醫(yī)生。平時都在衛(wèi)生所里。你就住她家吧。
阿秀背著帶紅“十字”的藥箱從遠(yuǎn)處走來。
書記:阿秀,客人來了!
阿秀加快腳步走過來。阿秀有一副俏麗的臉龐,一雙大眼睛嫵媚、單純。
書記:別看阿秀是個赤腳醫(yī)生,不亞于穿鞋的大夫!
書記的夸贊令阿秀的臉上立刻浮上一片紅暈。
書記:他叫陳阿弟,上海知青。今后就在寨子里插隊了。
阿秀與陳阿弟四目相對。
阿秀:歡迎,歡迎。
阿秀把陳阿弟引進(jìn)竹樓。
清晨。竹林掩映在一層霧靄中,氤氳裊裊。小鳥清脆的叫聲在林間回響。
陳阿弟和范紅軍分別手持小提琴和長笛走進(jìn)竹林。
范紅軍環(huán)顧了一下:多美呀!就在這兒吧,怎么樣?大上海是大,可就是找不出這樣的地方。
陳阿弟:嗯嗯,西雙版納真是好地方??!如果回不了上海,留下來也不錯。
范紅軍不相信:真的嗎?不想回上海了?
陳阿弟搖搖頭:我的家不在西雙版納。
兩個人分別走向兩個角落,開始練琴。
阿秀悄悄地跟上來,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兩個人練琴。
小提琴的琴聲瞬間彌漫開來。《梁?!返那釉诎⒌艿难堇[下,悠揚(yáng)、婉轉(zhuǎn)。阿秀聽得如醉如癡。
坡下有人喊:阿秀、阿秀!
阿秀這才猛然醒悟,自己是來通知知青們?nèi)ハ绿锏?。她趕緊朝陳阿弟和范紅軍喊道:書記叫你們?nèi)ゲ逖砟兀?/p>
陳阿弟和范紅軍戀戀不舍地收起樂器,走下坡。
水田邊,每隔十幾步就有一堆稻秧。書記正在向兩人傳授插秧的技術(shù)。阿秀拿著兩頂斗笠分別遞給阿弟和紅軍。兩個人打著赤腳,彎著腰,將一把一把的稻秧插進(jìn)水里。
陽光下,陳阿弟不時直直腰,看看自己的腿,又看看水里,生怕有蟲子爬到身上。腳下的水已經(jīng)把他的衣褲打透。
遠(yuǎn)處的幾塊水田里的其他知青。都在有經(jīng)驗的社員指導(dǎo)下學(xué)習(xí)插秧。
陳阿弟:哎呀!蟲子鉆進(jìn)肉啦!
陳阿弟直起身,驚恐地大喊。
書記答道:沒事,別慌,是馬鱉。
阿秀快速從水田里跑過去。拿出一個小瓶,到出些藥面,灑在皮膚上。
阿秀:疼嗎?
阿秀抬起頭,俏麗的大眼睛與阿弟正好四目相對。陳阿弟像被電擊一下,立刻低下頭,臉色通紅。
陳阿弟:不,不疼了。
阿秀:這是我們傣族自制的藥粉,很管事。馬鱉一會兒就會爬出來。
陳阿弟感激地點點頭:謝謝你。
馬鱉從皮膚里鉆出來。范紅軍一把搶過來,掐死了。(閃回完)
小貨車在路上疾馳,司機(jī)是個30歲左右的小伙子。
司機(jī):大姐,坐火車去哪兒呀?
阿秀:上海。
司機(jī):好地方,看來大姐有急事吧。
阿秀嘆了一口氣,喃喃道:他病得厲害。我怕趕不上。
司機(jī)沒再追問,腳下猛踩了下油門,小貨車加快了速度。
收工后。
阿秀和幾個姑娘在溪水里洗澡。
不遠(yuǎn)處。范紅軍在水里劈波斬浪,一會兒自由泳,一會兒蛙泳。爽快無比。
陳阿弟坐在草地上,羨慕地看著范紅軍游泳。不時地瞄向阿秀和姑娘們洗澡的方向。
范紅軍從水里走上岸邊的草地。一邊甩著濕漉漉的頭發(fā),一邊興奮地說:太痛快了,1000米,一身臭汗洗光光!
范紅軍一屁股坐在草地上,順勢平躺在阿弟身邊。
范紅軍:阿弟,插秧一天了,滿身的臭汗不去洗洗?
陳阿弟:咳嗽還沒好,怕被涼水激著。
陳阿弟望著即將謝幕的晚霞,心事重重地說:紅軍,你說咱們還能不能回上海呢?
范紅軍大大咧咧地說:人的命,天注定,胡思亂想不管用。
陳阿弟搖搖頭:我可不能窩在這兒,我的目標(biāo)是,音樂學(xué)院——留學(xué)——考進(jìn)聯(lián)邦德國愛樂樂團(tuán)或者維也納交響樂團(tuán)。
范紅軍抬起身:嘖、嘖,理想蠻遠(yuǎn)大哩!
陳阿弟:你沒聽說嗎?德奧音樂甲天下,維也納愛樂甲德奧。學(xué)西洋樂器的,就要有這個最高目標(biāo)。
范紅軍:國內(nèi)就沒有好樂團(tuán)?我就不信!
陳阿弟不想爭下去:回去吧,游泳健將!
范紅軍拿起衣服,邊走邊朝姑娘們大喊一聲:回寨子嘍!
姑娘們應(yīng)聲答應(yīng)。
字幕:幾天后。
社員和幾個知青:收工嘍!
隨著一聲招呼。水田里的社員和幾個知青陸陸續(xù)續(xù)走上田埂。書記邊走邊和幾個知青聊天。
書記:過幾天就是傣族最隆重的節(jié)日了,叫京比邁,是我們傣家的新年,大家聽說過傣族潑水節(jié)吧?那潑水節(jié)只是我們傣家新年的一個活動。
阿秀:我們的新年可熱鬧了,要趕大擺、放高升、劃龍船、丟包、潑水……
范紅軍沒頭沒腦地追問:啥叫丟包?
阿秀:就是傣家的青年男女排成兩行,相互丟包,找……
突然,阿秀打住了,滿臉通紅。
知青都明白了。
范紅軍大大咧咧地說:怎么樣?都去,咱們也碰碰運(yùn)氣!
幾個知青高興地應(yīng)和。
書記磕了磕旱煙袋,不慌不忙地說:我還要給你們下個任務(wù)哩!
知青們問:啥任務(wù)?
書記:你們也都是半個傣家人了。我看你們個個能拉會唱,要準(zhǔn)備幾個節(jié)目呀!
范紅軍搶過話頭:那沒問題,我們每個人都能搞獨(dú)奏。
書記:要和我們寨子里的騷哆哩、貓哆哩(女人、男人)一起演唱跳舞才行喲!
范紅軍趕緊補(bǔ)上一句:一起來,排一場舞蹈。
書記:對呀,我們傣族個個能歌善舞??!
正在排練孔雀舞。兩把提琴,一支長笛,一支單簧管,一架手風(fēng)琴。小樂隊與舞蹈正在合練。
阿秀是領(lǐng)舞,婀娜的舞姿在整個群舞里鶴立雞群,熱情奔放。
每當(dāng)阿秀向樂隊方向一瞥,阿弟知道這個目光只屬于他。(閃回完)
三個窗口前黑壓壓的排隊人群。
阿秀找到一個隊尾,喘了口氣,不住擦拭頭上的汗水。
窗口上的火車開行時間表不斷更新。到上海的車次一個一個標(biāo)注“滿”字。阿秀跟著前進(jìn)如蝸牛一般的隊伍,一遍遍焦急地看著手表。
終于排到了。阿秀把早已準(zhǔn)備好的錢伸進(jìn)窗口。
阿秀:上海。最近一趟。
售票員說:沒票。
阿秀:站票也行。
阿秀央求著。
售票員看了看:快車的沒了。只有夜里11點的慢車,還有兩張票。
阿秀著急地用手指敲著玻璃:就是它,一張!
阿秀生怕這張票再被人搶走。
阿秀拿著票,像取到珍寶一樣,小心翼翼地放到貼身的衣服兜里。
(畫外音)年輕時的阿秀可是眾多傣家寨子里出了名的美人。30年過去了,即便阿秀的眼角已出現(xiàn)了若隱若現(xiàn)的魚尾紋,但仍然遮不住她美麗的容顏。世事紛繁的磨煉已經(jīng)讓她更加沉靜與成熟。在傣家竹樓里的阿秀依然平靜地獨(dú)守閨房,個中緣由恐怕只有她自己才能說得清。但是兩天前一對上海陌生人突然造訪傣家寨子,阿秀看似平淡的生活立即被攪亂了。
十幾座傣家竹樓掩映在翠竹和棕樹之間。
清晨的陽光將溪水映照得波光粼粼。
幾個傣家少女在溪水邊洗澡。不時傳來嬉戲、打鬧的聲音。
阿秀一個人在水邊獨(dú)自洗澡。
不遠(yuǎn)處,兩個洗頭的少女正在對話。
少女甲:你聽說了嗎?上海來了兩個人,說是來掃墓。
少女乙:掃墓?這里哪有什么上海人的墳?zāi)?
少女甲:有啊,我家后山上不是有個墳頭嗎,據(jù)說是幾十年前一個上海小伙子死在這兒了。
少女乙悄聲問:帥不帥呀?
少女甲:帥!你去找他吧!
阿秀停止了梳洗,注意聽著兩人的對話。隨即收拾東西迅速離開。
阿秀端著裝滿毛巾香皂的塑料盆,匆匆跑向竹樓。披散的頭發(fā)上掛著晶瑩的水滴。
阿秀對著鏡子匆匆將頭發(fā)盤起。對著鏡子摸摸臉頰,端詳了一下。轉(zhuǎn)身快步走出門去。
上山的小道旁立著木牌:嚴(yán)禁煙火 違者重罰。
半山腰上。一個剛剛新抷過土的墳頭。
石碑刻著:范紅軍同志之墓。
下款是:陳阿弟、時敬砦、趙越敬立
一對50歲開外的男女正在上香,墳前擺著供品。
阿秀遠(yuǎn)遠(yuǎn)地站在一邊,默默地看著二人。
二人一回頭,發(fā)現(xiàn)了身穿傣族服裝的阿秀。
女人朝阿秀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們知道這山上不能有明火。
女人招呼男人:快,把香掐滅。
阿秀擺擺手,趕緊攔住:香點燃了不能掐滅,要讓它自己熄滅。
這對男女緊張的臉放松下來,充滿感激:謝謝你,謝謝你!
阿秀的眼光從墓碑上收回來:這是你們什么人呢?
男人:是我哥哥。我叫范陽,這是我的太太。我哥原名叫范磊,在那個時代大潮下改成了范紅軍。
范陽對眼前這個女人明顯有好感:請問大姐是本地人嗎?
阿秀:是的,自小在寨子里長大。
范陽:大姐,我哥哥的事,我們一直很困惑。他當(dāng)時是什么原因死的,您知道嗎?能告訴我嗎?
阿秀指了指石碑:上邊的陳阿弟認(rèn)識嗎?他應(yīng)該知道呀?
范陽搖了搖頭,無奈地說:他們是非常要好的朋友,我問過多少次,他都嘆氣,不愿回答。
字幕:1972年6月11日。
(畫外音)本來這一天是知青們最不能忘記的日子。上海青年交響樂團(tuán)的招生通知被家人寄到了西雙版納的景洪。
幾個知青圍著范紅軍,正聽他念招生籌備組的通知,幾個青年一臉興奮。
范紅軍念完通知,滿臉洋溢著幸福:大家聽好了,機(jī)會難得。我建議趕快委托家里幫我們報上名。
大家附和著,各自散開了。
陳阿弟愁眉不展:紅軍,我父母都在農(nóng)村支農(nóng)。家里一個人沒有,報考的事怎么辦呢?
范紅軍接過話茬:放心,我馬上給我二叔去信。二叔會幫你的。
陳阿弟:那太好了,那就拜托紅軍了。
范紅軍:客氣了,現(xiàn)在投遞員小刀還沒到。我馬上寫,我的信里捎帶幾句就行了。
范紅軍拿出信紙,快速起稿。
遠(yuǎn)處一串鈴聲。
陳阿弟向外看了看:小刀到了。
有幾個寨子里的人圍過去,取信,取報紙。
范紅軍:小刀,這里有一封信要請你幫忙捎走。等幾分鐘啊。
刀承安抬起頭,朝上喊:不急,我等著。
范紅軍將信封好,跑下竹樓。
范紅軍掏出錢,遞給郵遞員:麻煩你幫助買張8分郵票貼上。有新出來的郵票更好!
刀承安:放心吧,我知道你在意這個。
窗外。一陣民歌聲響起:阿妹是寨子里一朵花,阿哥總想去碰她,又怕花刺扎了手,阿哥心里亂如麻……
陳阿弟和范紅軍趴在窗子邊看。
郵遞員刀承安正推著自行車路過大隊衛(wèi)生所,一邊走,一邊唱。
阿秀從里面跑出,把一瓢水潑向來不及躲的刀承安。刀承安趕緊跑開了。門里兩個姑娘跑出來,看著刀承安狼狽的樣子,一起哄笑。
就在知青們紛紛通過各種渠道向上海的親友發(fā)送委托報名的信息的兩天后。發(fā)生了令所有人都始料不及的悲劇。
夜晚烏云翻滾,風(fēng)雨大作,傾盆的大雨。風(fēng)雨下,高大的棕樹搖搖曳曳。溪水暴漲,流過竹樓的底層,陳阿弟和范紅軍正在竹樓上。一只小豬被水卷走,傣族老漢焦急地呼喊。
范紅軍看到水里掙扎的小豬,一下子跳到水里,陳阿弟一把沒拉住,大喊:紅軍,危險!
范紅軍:我水性好,放心!
范紅軍拼命游向豬崽的方向。
忽然,一股激流過來,立刻吞沒了范紅軍。
陳阿弟撕心裂肺地呼喊:紅軍!
寨子里,大隊的支書打著鑼和身后幾個年輕人,迎著狂風(fēng)大雨,呼喊著范紅軍的名字,沿著溪水奔向下游。
雨停了。天色漸漸現(xiàn)出魚肚白。一行人在幾十里外找到了范紅軍的遺體,右手還死死地抱著死去的小豬崽。
支部書記焦急地等著回音。
一個傣族青年沮喪地跑回來:書記。掛了一天的長途電話,剛剛接通。
支部書記:小范的父母通知到了嗎?
傣族青年:唉,他的父母都在牛棚里。不讓接電話。
支部書記聽完,無助地坐下,緩緩地說:我們不能讓這樣的好青年白白死去。我這個書記今天就替他做一回主!
一幅橫幅:沉痛悼念范紅軍同志。
追悼會剛剛結(jié)束,雙眼通紅的傣族老漢擠過來:書記,紅軍是為了搶回我家的小豬崽才死的呀,這么好的娃子真是少有。能不能按我們傣家的風(fēng)俗給他下葬呢?
支部書記安慰傣族老漢:放心,已經(jīng)有安排。你先回吧。
傣族老漢走了。
陳阿弟、阿秀和幾個上海青年眼眶通紅,剛從山坡上下來。
陳阿弟:書記,我們給紅軍選了一塊墓地,您看可以嗎?
支部書記:選的什么地方?
陳阿弟指指身后半山腰的竹林:那一塊是個高地,面向東方,也是紅軍魂牽夢繞的家鄉(xiāng)——上海。
書記思考了一下:嗯,你們想得周到,就在那兒下葬吧。
書記囑咐:那可是幾十年的竹林啊,明早我和你們一起去,能避開最好避開那片竹林。
書記轉(zhuǎn)過身,鄭重地對阿弟說:范紅軍是為我們傣家才死的,傣家的老少不會忘記他。大隊商量過了,準(zhǔn)備用傣家的風(fēng)俗給他下葬。你們同意嗎?
陳阿弟和幾個同學(xué)互相看了看,點點頭。阿秀感動地雙手合十。
支部書記:還有件事,按傣家的規(guī)矩,立碑是不能用我們大隊部或寨子的名義,必須落他親屬的名字,怎么辦呢?
陳阿弟:就落我們?nèi)齻€同學(xué)的名字吧。以后回上海再向紅軍家里解釋。
石碑剛剛雕刻完。一個師傅正在描紅。
下款:陳阿弟 時敬砦 趙越 敬立。
竹林里傳來如泣如訴,極其婉轉(zhuǎn)凄涼的《梁?!沸√崆賲f(xié)奏曲《樓臺相會》一節(jié)。
陳阿弟在拉小提琴。陳阿弟淚眼婆娑。
陳阿弟和范紅軍二人手持錄取通知書的興奮,一起練習(xí)樂器的愉悅,范紅軍答應(yīng)幫助報名,寫信,寄信。
站在旁邊的阿秀心疼地注視著陳阿弟?!读鹤!非拥陌駜A訴,令阿秀淚流滿面。(閃回完)
范陽和阿秀三人席地而坐。香已燃過大半。
范陽:你一定認(rèn)識陳阿弟吧?
阿秀:認(rèn)識,我們還是30多年前認(rèn)識的。
范陽:那你叫……
阿秀:阿秀。
范陽夫婦一下子站起來,驚訝地互相對看了一眼。
范陽:你就是阿秀?
阿秀點點頭。
范陽拿出一個信封,遞給阿秀:這是陳阿弟讓我捎給你的。我們正發(fā)愁怎么找到你呢。
阿秀驚喜地接過來,將信捂在胸口上。阿秀要平復(fù)一下太過激動的心情。30年了,這是陳阿弟給她的第一封信??!阿秀打開信封,發(fā)覺沒有信。倒了倒,一枚《毛主席去安源》的郵票掉了出來。上面的郵戳清晰可見。
阿秀的雙肩顫抖。轉(zhuǎn)過臉去。從傣族特有的小背包里取出一個右上角被剪去郵票的信封,把郵票放在上面,完整的一個實寄信封呈現(xiàn)眼前。郵票和信封上的日戳對應(yīng)得嚴(yán)絲合縫:景洪。1972年3月9日。
燃著的香即將熄滅,阿秀稍稍平復(fù)。
阿秀:阿弟現(xiàn)在怎么樣?過得好嗎?
范陽:不太好,住院了。
阿秀一愣,吃驚地問:什么?。?/p>
范陽:癌癥。
阿秀驚訝地得大了嘴巴。
阿秀:我給他去了很多封信,都退回了。為什么呢?
阿秀不解地看著范陽,希望在他的臉上找到答案。
范陽正翻看阿秀遞給他的一摞信。每封信上都貼著一張小紙條。紙條上寫著:名址不詳。
收件人地址:上海瑞金醫(yī)院家屬院,陳阿弟收。
范陽:沒錯,這個地址就是我家和陳阿弟家的地址。
范陽抬起頭,略有所思,望著阿秀。
范陽:40年前,我當(dāng)兵走了。部隊當(dāng)時承擔(dān)絕密科研任務(wù),規(guī)定不允許私人通信,我和家里也失去了聯(lián)系。這個家屬院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情況我就不清楚了。
阿秀把一摞退回的信又放進(jìn)了那個精致的小竹盒,失望地看著盒子里的退信。
范陽:阿秀,我猜測阿弟這么多年沒和你聯(lián)系可能也有他的難言之隱吧。
范陽站起身:阿秀,謝謝你幫我們解開了30多年的困惑。沒想到我哥哥還是個英雄哩!
范陽頓了頓,準(zhǔn)備和阿秀告別:我們已提前買好了回程的機(jī)票,明天一早就趕回去了。
阿秀有些難為情:好的。我還有一事……他的夫人在上海嗎?
范陽猶豫了一下,看了看范太太:在,你要去看他嗎?不妨事,我可以去接你。
范陽遞給阿秀一張名片:上面有我的手機(jī)號碼。他的病很重,要盡快動身。
阿秀點點頭。
座位上都是橫躺豎臥的候車旅客,大廳內(nèi)彌漫著一股汗臭味、煙味等混雜的味道。
大屏幕上正滾動播出今天的新聞:航天英雄楊利偉出現(xiàn)在大屏幕上,他正領(lǐng)獎。
阿秀在角落里找到一個空座。一天的奔波,讓阿秀疲憊不堪。
對面一排的椅子上,一對情侶正卿卿我我。阿秀看得出了神。
清晨,陳阿弟和幾個知青提著樂器,走上山坡。
一個知青:我剛接到姐姐的來信,聽說上海青年交響樂團(tuán)要招生了。
幾個知青非常興奮,圍攏過來紛紛議論。
陳阿弟:當(dāng)前要趕快把咱們的基本功恢復(fù)起來,到時就不怕考試過關(guān)。兄弟們,快抓緊吧。
幾個知青分別提著小提琴、黑管、長笛,找了彼此都不干擾的角落,去練功了。
阿秀跑上山坡,看看阿弟在一個角落里正練琴,趁別人不注意,跑過去,隨手將一個小紙條塞給陳阿弟,轉(zhuǎn)身跑了。
小紙條上寫著:今晚在廣場放電影,我在最大的棕樹下等你。
電影放映員和大隊的幾個青年正在裝銀幕,拉電線,安裝擴(kuò)音喇叭。
觀眾正陸陸續(xù)續(xù)進(jìn)場,幾個孩子興奮地跑來跑去。
阿秀早早就在大棕樹下選了個比較隱蔽的位置,既能看到銀幕,也能看清來來往往的人。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場子中間的觀眾已基本坐滿。阿秀焦急地注視著過來過去的人,等著阿弟的出現(xiàn)。
小個子趙越和兩個知青老遠(yuǎn)就看到阿秀東張西望的身影。
趙越:這里有人坐嗎?
趙越惡作劇地把扇子拿起來,一屁股坐在阿秀旁邊,笑嘻嘻地:阿秀,給我留的座位吧?
阿秀笑著把他推開:去!才不是呢。
電影《南征北戰(zhàn)》開演了。
還不見陳阿弟的身影。
幾分鐘后,那個熟悉的身影遠(yuǎn)遠(yuǎn)地從角落里朝這邊移動。
阿秀:怎么才來?
陳阿弟:不好意思,看書忘了時間。
阿秀抿著嘴偷笑:害羞吧?
陳阿弟不好意思地?fù)u頭。阿秀撒嬌地挽著他的胳膊,把陳阿弟的右手攥在手心里,一股暖流激蕩在阿弟的心中。
月上樹梢,月光將四周的鳳尾竹披上了淡淡的銀色。
篝火已經(jīng)燃起來了。
圍繞在篝火旁邊的傣族青年男女已經(jīng)禁不住那騰騰上升的火苗吸引,在傣族傳統(tǒng)的樂曲聲中,盡情地跳啊,唱啊……
跳舞的圈子不知不覺加進(jìn)了更多的傣族和其他民族的男女,圈子在不斷擴(kuò)大。
這時,一些未婚的傣族青年已經(jīng)悄悄溜出來了。他們還有更重要的活動——丟包!
在明亮的月光下,傣族的男女青年已經(jīng)按性別分別排成了兩列。女孩子一列已經(jīng)把手牽起來了,隨著清脆的歌聲,她們步調(diào)一致地向右橫跨出去十幾步之后,再向左橫跨出去十幾步,手臂隨著節(jié)拍,前后搖動。
男青年也在女孩子對面排起了橫隊,雙手彼此牽起來了。男青年一排和女孩子一排的運(yùn)動方式正相反,你向右,我向左。這樣的運(yùn)動,正好讓青年男女都能看到對方的每一個人,以便尋找自己中意的人。
趙越做了個鬼臉,悄悄招呼幾個上海知青:兄弟們,最精彩的節(jié)目開始啦!該上就上啊,別不好意思。
幾個人也溜進(jìn)了丟包現(xiàn)場。
經(jīng)過短短的相互接觸,丟包開始了。姑娘們彼此拉開了距離,一字排開,每個姑娘都手握香包提繩,將香包甩得滴溜溜轉(zhuǎn),并向小伙子做出丟包的暗示。在小伙子拭目以待時,香包脫手而出,飛向小伙子。
附近幾個小伙子爭相接搶,然后小伙子又以相同的方法將香包擲向姑娘。接住香包者,興奮異常,歡欣鼓舞。接不住香包者,便將一件禮物或一朵鮮花獻(xiàn)給姑娘,表示對姑娘的愛慕。
一對對彼此相中的戀人,手牽著手,悄悄溜出人群,走進(jìn)附近的樹林,互吐衷腸去了。
陳阿弟正聚精會神地觀看這從來沒有看到過的一幕,突然,他的背上有人戳了一下,一回頭,是阿秀。
阿秀擺擺手,把食指豎起貼在嘴上。陳阿弟感覺有個軟軟的包包塞到他手里。不容分說,阿秀拽著他走進(jìn)旁邊的樹林。
樹林里已有三三兩兩的情侶,互相依偎著。
陳阿弟被拽到了一棵棕櫚樹前。陳阿弟把手里的包包拿起來,借著月光,才看到是一個縫制精美的香包,一股股幽香從包包里散發(fā)出來,沁人心脾。陳阿弟明白這只送給他的香包,蘊(yùn)含著阿秀的一片深情。
阿秀緊緊地貼著阿弟,雙手抱著他。突然到來的幸福,讓阿弟的心跳加快,不能自已……
阿秀慢慢仰起頭,閉著雙眼。阿弟明白,眼前的姑娘正等待著他的回應(yīng)。阿弟俯下身,將初吻貼在了阿秀滾燙的嘴唇上。
陳阿弟和幾個知青下工回來,陳阿弟拿著一封信。
陳阿弟:我媽媽來信了,上海青年交響樂團(tuán)考試的日期定了,6月1日。
大家七嘴八舌:我們也收到家里的來信了,阿弟你什么時候動身,一起走吧。
陳阿弟:我也考慮大家一起走,這十幾里的土路挺發(fā)愁的。
趙越的主意讓大家都很興奮:這件事大家放心,我大叔在昆明當(dāng)運(yùn)輸隊長,我去聯(lián)系。但不能確定啥時能來,大家提前做好準(zhǔn)備,車子一到,我就喊大家,立馬出發(fā)。
陳阿弟:這件事是不是和大隊書記請個假?
趙越:是呀,得請個假。阿弟我們幾個就委托你去向書記請假吧。
陳阿弟點點頭:好吧,我去。大家抓緊準(zhǔn)備吧。
陳阿弟在門口,探了探頭。里面阿秀正在給一位老婆婆拿藥。
阿秀發(fā)現(xiàn)了站在門口的陳阿弟:進(jìn)來吧,阿弟。
陳阿弟不愿打擾她:你先忙,我一會兒來。
阿秀:不用,進(jìn)來吧,取完藥就沒事了。
阿婆知趣地看了看兩個人:馬上走嘍!
阿婆拿起藥,離開了衛(wèi)生所。
陳阿弟:阿秀,家里來信了。6月1日上海青年交響樂團(tuán)考試,我打算去試試。
阿秀:不回來了?
陳阿弟:哪能呢?還不知道行不行呢。
陳阿弟說話明顯有些心虛。
阿秀:我看看。
陳阿弟把信遞給他。
阿秀看完信把信往身后一放:這封信我留下了,上面有地址,不回來,就去找你!
說著,食指在陳阿弟的胸前一戳。
陳阿弟:好好,你留著。
陳阿弟突然想起什么:郵票我要留下,老媽知道我喜歡,好不容易才買到這枚郵票。
《毛主席去安源》郵票上的郵戳一半壓在郵票上,一半壓在信封上,郵戳上標(biāo)著:景洪。1972年3月9日。
阿秀用剪刀小心翼翼地把郵票剪下來,遞給陳阿弟。
陳阿弟看著阿秀戀戀不舍的樣子,安慰道:還有幾天呢,走時會告訴你。
阿秀眼里泛著淚花:一定啊,不許偷偷溜走。
字幕:幾天后。
阿弟正在竹樓上練琴。
趙越:阿弟、阿弟,車子來了,馬上走!
趙越急急忙忙打個招呼,又去通知別人去了。
阿弟趕緊把小提琴放進(jìn)琴盒,提起一個行李包,三兩步跑下樓,直奔大隊衛(wèi)生所。
衛(wèi)生所的門鎖著,陳阿弟搖搖門,里面無回音。
陳阿弟著急得臉上滿是汗珠。
陳阿弟焦急地大喊:阿秀!阿秀!
大隊的干事出來:阿弟,阿秀去城里了。
陳阿弟:啥時回來?
大隊干事:不知道,一早就走了,刀婆婆肚子疼得厲害,阿秀陪著去壩子里的醫(yī)院了。
陳阿弟急得六神無主。
趙越在遠(yuǎn)處喊:阿弟,司機(jī)要著急趕回去,車馬上開。你快點,就差你了!
陳阿弟不舍地看了衛(wèi)生所大門一眼。抄起行李和小提琴就跑。
陳阿弟:兄弟,見到阿秀告訴她一聲。拜托了!
大隊衛(wèi)生所門口,阿秀正用鑰匙開門。大隊干事跑過來。
大隊干事:阿秀,阿弟來找你了。他們的車剛走。
鑰匙掉落。
阿秀瘋一般跑向寨子的出口。只見車子已經(jīng)走遠(yuǎn)了,騰起的塵土正緩緩地散去。
阿秀大喊:阿弟,為什么不等我!
阿秀手中攥著阿弟的信封,輾轉(zhuǎn)反側(cè)。
字幕:半個月后。
阿秀一個人坐在寨子路口。她估計考試加上往返的路程,這兩天應(yīng)該是阿弟回來的日子。
回寨子的人不多,阿秀慢慢地感覺眼睛發(fā)沉。夕陽下,阿秀的眼前出現(xiàn)了模糊的身影,從遠(yuǎn)處漸漸走過來一個人,是阿弟。
阿秀站起來準(zhǔn)備跑過去,然而幻覺消失了。
阿秀悵然若失地?fù)u搖頭,嘆了口氣。
夜幕逐漸降臨,一個孤零零的背影走回寨子。
字幕:半個月后。
阿秀正伏案疾書:阿弟,你回上海已經(jīng)一個多月了,考試成績?nèi)绾危可眢w如何?一直接不到你的來信,很著急。最近能回來嗎?盼有你的消息。你一直有咳嗽的毛病,千萬不要著涼啊……想你的阿秀,1973年7月8日。
字幕:半個月后。
身穿一身綠制服的投遞員刀承安一個剎車,自行車穩(wěn)穩(wěn)地停在門口:阿秀,取信。
阿秀興奮地跑出來,從投遞員刀承安的手里接過信。信封上貼了一張紙條:名址不詳。
阿秀不解地看著刀承安。
刀承安解釋:找不到收信人。
阿秀呆呆地看著信封,實在無法理解“名址不詳”這幾個字。
阿秀無奈地往回走。
刀承安追上幾步,有些害羞地試探:阿秀,縣城里影院開了,我買了兩張票,一起去吧。
阿秀沒有回頭,刀承安悻悻地騎上車,走了。
幾個月過去了,仍然沒有陳阿弟的消息,和陳阿弟一起來的幾個上海知青也沒有蹤影。
阿秀又寫了第二封信:阿弟,今天是12月22日,還記得我們共同的生日嗎?是同一天呀!這是冥冥之中上天的安排呀……你收到這封信時,應(yīng)該能趕上你的生日,想你的阿秀在西雙版納送給你美好的祝福!你的阿秀,1973年12月22日。
阿秀正在給一個傣族婦女做針灸:咩蘇(傣族媽媽的稱呼),好些了嗎?
咩蘇:嗯嗯,輕多了。多虧了你呀!
竹樓外投遞員刀承安騎著自行車飛快地從遠(yuǎn)處過來,車子還沒停下,就朝衛(wèi)生所喊道:阿秀,有信!
阿秀朝門外大聲答:小刀,等一等,正做治療。
咩蘇自以為是地拍了拍阿秀的胳膊:這孩子不錯,我看出來了,他喜歡你。
阿秀:咩蘇,不是的,您別多想。
咩蘇搖搖頭:什么事都瞞不過我。
阿秀扎完針走下竹樓。
刀承安:還是退信。上海,名址不詳。
阿秀接過信,批改回條上注:名址不詳。
刀承安望著阿秀:別寫了,寫了也投不出去。
阿秀失望地往回走。
阿秀提著供品,沿臺階慢步走向寺廟。
莊嚴(yán)肅穆的佛像,供桌上有各種供品,香煙繚繞。
阿秀將供品呈上,拈香,虔誠地跪在案桌前磕頭,雙手合十。
(畫外音)阿秀依然沒有等來阿弟的回信。她想過各種可能,但唯獨(dú)沒有想到其中的一種……阿秀沒有放棄,每年的12月20日阿秀都照常發(fā)出一封信。她始終相信,她的阿弟會回來的……(閃回完)
候車室的鐘表指向了10點45分,通知候車旅客進(jìn)站的廣播在大廳回響,昏睡中的阿秀猛然驚醒,提起行李包跑向站口。
一列火車緩緩開進(jìn)站臺,一位50歲左右的女子身穿風(fēng)衣,腳踩半高跟皮鞋,衣著十分講究,迎著進(jìn)站的列車舉著一張白紙。白紙上是用電腦打出的兩個字:阿秀。
火車帶起的風(fēng),瞬間吹亂了她梳理精致的短發(fā)。
阿秀手提著行李包,從遠(yuǎn)處順著人流緩緩地走過來,不停地向車廂門口的列車員打聽著什么。
手舉著白紙的女人看著一身民族服裝的阿秀走過來,往上舉了舉手中的白紙。
阿秀驚訝地看著白紙上的兩個字,激動地點點頭,雙手合十:你是?
女子:我叫沈馨月,是陳阿弟的妻子,叫我馨月就行。我來接你去醫(yī)院。
阿秀臉上立即堆上紅暈,緊張又語無倫次地說:對不起,麻煩了。
沈馨月平靜地將吹亂的短發(fā)攏了攏:沒事,你過得還好嗎?
阿秀慌亂的心情還未平復(fù)下來,急忙說:還好,還好。
沈馨月和阿秀并排坐在后座上,沈馨月眼睛看著窗外,平靜地說:肺癌,小細(xì)胞未分化,沒有治愈的希望。爸爸的幾個老關(guān)系都托到了,包括北京的協(xié)和醫(yī)院、301總醫(yī)院、北京醫(yī)院,應(yīng)該說國內(nèi)的頂級專家都來會診了。但沒有用,醫(yī)院發(fā)了幾次病危通知。今天清晨阿弟突然好轉(zhuǎn),也喝了點牛奶,可能是你要來吧。
阿秀緊張地聽著。
沈馨月:我也早有思想準(zhǔn)備了。但愿他走得不要太痛苦。
沈馨月說著用手帕擦了擦眼角,停頓了一下:阿秀,你和阿弟的事我也是后來聽說的,他從來守口如瓶。半個月前……
一對夫婦舉著鮮花,提著果籃進(jìn)來:阿弟哥。您還認(rèn)識我嗎?
陳阿弟抬起頭,試圖從紛亂的記憶中搜尋這張略帶熟悉的臉龐。
陳阿弟:是小陽嗎?
范陽:對,陳大哥!我是范陽。身體好些了嗎?
躺在病榻上的陳阿弟掙扎著試圖坐起來,沈馨月在一旁扶著。
陳阿弟大口喘著氣,虛弱地說:好一些了。
(畫外音)他叫范陽,是范紅軍的弟弟。1969年參軍,隨部隊去了大西北。近40年音信全無,后來才知道是從事絕密的科研工作。
范陽:阿弟哥,馬上就是清明了,我們準(zhǔn)備去趟西雙版納,看看我哥。
陳阿弟:一晃快40年了,孤零零的。想起來就,唉……
陳阿弟一手捂住眼睛,說不下去了。
他回頭望了望沈馨月,搖搖頭。從枕頭下取出一個信封,交給了范陽。
信封上寫著“阿秀”兩個字。信封沒有封口,從里面掉出一枚舊郵票,范陽慌忙將郵票放回信封。
陳阿弟:交給信封上的人就行了,她就在那個寨子里。拜托了。
陳阿弟說完喘了一口氣,似乎完成了一件大事,臉上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愉悅。(閃回完)
沈馨月:范陽走后,阿弟才把在版納插隊期間的事和我講。
沈馨月講完,才把眼光收回來:都是上個世紀(jì)的事了,你不用緊張。
沈馨月看阿秀有些尷尬,馬上話鋒一轉(zhuǎn):這么大的包,路上很辛苦吧?
阿秀:還好,還好。
5號病房門上的紅燈急促地閃動。
護(hù)士站的護(hù)士拿起座機(jī)話筒:趙主任,5號房病人病危!
幾個護(hù)士和一個醫(yī)生疾步奔向5號病房。
沈馨月的手機(jī)響了:我是沈馨月。好的,我馬上到。
阿弟很罕見地半坐起來,剃了胡須,喝了半杯奶。
沈馨月猛然醒悟:一定是回光返照。請開快一點。
沈馨月催促的士司機(jī)。
的士司機(jī):儂看看,怎么快?再快要罰鈔票嘞。
十字路口,過馬路的人群熙熙攘攘。
醫(yī)院病房閃爍的紅燈。
街道上的信號燈顯示紅燈。
阿秀焦急地盯著紅燈,兩只手緊緊把住前排座椅的靠背。
病房內(nèi),醫(yī)生和護(hù)士在做搶救,脈搏監(jiān)視器上的藍(lán)色光條不斷減弱。
的士走走停停,沈馨月無助地嘆氣。
的士慢慢停在馬路邊,沈馨月和阿秀從車?yán)锍鰜?,疾步前行?/p>
醫(yī)院內(nèi)排隊掛號、繳費(fèi)、取藥的隊伍猶如不見尾的長龍。
兩人擠開一隊一隊的人流,跑向病房。
電梯從10樓一層一層下來,電梯口都擠滿了人,兩個人索性走樓梯,走到五層就筋疲力盡。
范陽跑過來:快,快!阿弟不行了!
范陽接過阿秀手里的行李,把阿秀推進(jìn)了病房。
急救的設(shè)備正在撤下來,一個男護(hù)士把白被單從腳下正往上拉,準(zhǔn)備蓋住頭部。
沈馨月沖進(jìn)來:等等!
醫(yī)生:患者是10點45分走的,走得很平靜。
沈馨月好像失去了力氣,輕聲說:謝謝你們。
沈馨月抽噎著趴在陳阿弟的耳旁,輕輕說:阿秀來看你了。
阿秀站在沈馨月的旁邊,盡管壓抑著自己感情的閘門,但面對這個無法接受的結(jié)果,也早已泣不成聲。
窗外大雨,閃電。
沈馨月合上陳阿弟的眼睛,臉貼在他的胸口:一路走好,永遠(yuǎn)愛你。
白單子緩緩蓋住了陳阿弟的頭部。
阿秀取出一個竹子制成的小木盒,里面整整齊齊地放著退回的30封信。最上面是貼著“毛主席去安源”郵票的信封。
郵票和信封上的日戳嚴(yán)絲合縫:景洪。1972年3月9日。
阿秀把信封放進(jìn)白被單,又把裝有30封信的小竹盒收回行李袋。雙手合十,淚眼婆娑。
字幕:第二天上午。
阿秀在范陽夫婦的陪同下來看望陳阿弟的母親。
陳阿媽坐在輪椅上,一身素裝,一臉憔悴,顯然還沒有從悲痛中走出來。
范陽走在前面,問迎出來的保姆:阿姨情況怎么樣?吃飯了嗎?
保姆:昨晚沒吃飯,吃不下。早晨就喝了一杯奶。
陳阿媽聽到外屋的聲音,用雙手費(fèi)力地推著輪椅兩邊的車輪,從里屋出來:范陽來了?
陳阿媽嘆氣:沒想到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哪。
范陽:阿姨,您要保重。阿弟走了,我們會常來陪您的。
范陽說著轉(zhuǎn)身要介紹阿秀。
陳阿媽看著一身民族服裝的阿秀,吃驚地說:你是……阿秀!
阿秀一下子跪在陳阿媽的膝前,不住地點頭:我是阿秀。
陳阿媽抓住阿秀的雙手,上上下下打量著眼前這個陌生人,顫抖地說:孩子啊,我聽阿弟說起過你??!
(畫外音)委屈、思念、困頓和壓抑已經(jīng)讓阿秀近似崩潰,面對陳媽媽,滿腔的情緒再也無法阻擋,30年了,她不再需要謙讓與理智,她需要一股腦兒地釋放出來!在陳媽媽的膝下,阿秀早已淚奔如傾盆雨!
陳阿媽的衣襟前已淚濕了一片。
稍頓,掛滿淚珠的阿秀突然想到一件事。她取出裝滿信件的小竹盒,掀開盒蓋,里面是厚厚的一摞信。
陳阿媽接過盒子,一封一封地看上面的地址、郵戳。她抬起頭,吃驚地說:每封信上的戳子都是12月22號,你怎么都是這一天寄出呢?
陳阿媽忽然醒悟過來:阿弟的生日是12月30日,你每年寄出一封都是給他的生日祝福?。?/p>
陳阿媽立刻用手帕捂住臉,淚水撲簌簌地掉下來,拉著阿秀的手,不住地?fù)u頭。
阿秀:陳媽媽,您告訴我,這個地址是不是不對?為什么總是寄不到呢?
陳阿媽撫摸著阿秀的頭發(fā),緩緩地說:孩子,這是我家原來的地址,沒有錯。30多年前,醫(yī)院要蓋住院樓,家屬院搬遷了,傳達(dá)室也沒法送了。
阿秀30多年的謎團(tuán)終于被解開了。
陳阿媽伸手拉過一只凳子:來,孩子。坐在我身邊。
阿秀順從地和陳阿媽并排坐著,阿秀的手一直被陳阿媽牽著,30年前的一幕浮現(xiàn)在陳阿媽的眼前。
陳阿弟正向媽媽展示上海青年交響樂團(tuán)的面試通知書。
陳阿弟:媽,這次考試通過的比例只有百分之十,兒子很爭氣吧!
陳阿媽:嗯嗯!你爸爸聽說后也一定會很高興。
陳阿媽頓了頓,猶豫一下還是張了口:那件事你考慮得怎么樣了?你也老大不小了。
陳阿弟:你們著啥急???
阿弟不耐煩地站起就要走。
陳阿媽:這次為了你的事,媽媽特意請假回來,你們是不是明天見個面?
陳阿弟:我不去。
陳阿媽:你聽媽媽說,馨月的媽媽正式和我提親。你和馨月自小在大院長大。她很喜歡你。
陳阿弟:我現(xiàn)在不想考慮。
陳阿媽:我和你爸爸商量過了,馨月的爸爸在上海組織部工作,媽媽在醫(yī)院當(dāng)黨委書記。如果你們成親了,你能盡快調(diào)回來,爸爸媽媽也能回上海了。
阿弟狐疑地看著媽媽。
陳阿媽:你爸爸身體不好,經(jīng)常胃痛,鄉(xiāng)下陰冷潮濕,時間長了怎么受得了呢?
陳阿媽說著,眼淚已經(jīng)掛滿臉頰了。
陳阿弟無助地望著窗外的驟雨。
陳阿弟夜不能寐,眼前不斷出現(xiàn)和阿秀相識、相戀的往事。
陳阿弟手中攥著一個花布縫制的香包,香包呈菱形,由各色花布縫制,四個角上各綴一縷絲線。這是每一個傣族少女都要在閨房精心繡制的信物。
陳阿弟手上的香包就是阿秀在他們初吻的當(dāng)晚塞給陳阿弟的信物。陳阿弟將它放在嘴邊,吸吮著香包里散發(fā)的幽幽香氣,淚水不斷地涌出。
陳阿弟舍不得這段感情,但又不能不為父母的境遇和自己的前途考慮,他望著漆黑的夜空,喃喃道:阿秀,我對不住你,原諒我吧。
陳阿弟臉上劃過晶瑩的淚珠。(閃回完)
陳阿媽望著眼前的阿秀老淚縱橫,她實在找不出更合適的語言去安慰阿秀:好閨女,陳媽媽對不住你。
范陽夫婦看著眼前的一幕,感動地落淚。
阿秀趕緊用手捂住陳阿媽的口,抽泣著:陳媽媽,您不用說了。
陳阿媽:阿弟結(jié)婚以后,恐怕也不好意思和你聯(lián)系了。
陳阿媽嘆了口氣,把阿秀的手牽向自己的胸前:阿秀,我也沒有親人了,你就留在上海吧,我們娘兒倆一起過。
阿秀:陳媽媽,謝謝您!我的根,我的家在西雙版納。
陳阿媽點點頭:孩子,斯人已去,就不要再苦著自己了。日子還很長,要找個好伴侶。這是我的最后一點期望,好嗎?你要答應(yīng)我。
阿秀流著淚:我答應(yīng)您。
范陽夫婦二人將阿秀送到車站。
月臺上,范陽拿著兩個飯盒:阿秀,這是陳阿媽囑咐我給你買的上海生煎和小餛飩。她知道你這幾天沒怎么吃東西,你在火車上墊一口吧。
范陽太太將一大包食品遞給阿秀:這些都是上海的特產(chǎn),回去嘗嘗吧。
阿秀雙手合十:謝謝你們,讓你們費(fèi)心了。
范陽:這里還有陳阿媽送你的一件東西,帶上吧。
阿秀眼前是那個她熟悉的小竹盒,上面已經(jīng)用紅絲帶打了十字花結(jié)。
范陽:陳阿媽囑咐,一定要等火車開動以后再打開。
阿秀點點頭。
月臺上,火車慢慢啟動。
一個打開的車窗。阿秀伸出手來和范陽夫婦告別。
范陽揮手,夫婦二人隨著火車的開動,逐漸遠(yuǎn)去。
阿秀虔誠地將小竹盒擺在胸前的小桌上,注視了一會兒,慢慢將紅色的絲帶解開。掀開盒蓋,里面是一只荷包。
這只送給阿弟的荷包一直被陳阿媽精心地收藏著,和30年前一樣鮮艷。
荷包下是一對精致的白金耳墜,耳墜上鑲嵌著晶瑩剔透的碎鉆。
一張小紙條上寫著:阿秀,希望在你的婚禮上戴上它。陳媽媽。
阿秀向著上海的方向,默默地雙手合十。
列車消失在綠色的田野中……
(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