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
四、留孩和丁貴甲
留孩和丁貴甲是奶兄弟。這一帶風(fēng)俗,對奶親看得很重。結(jié)婚時先給奶爹奶母磕頭;奶爹奶母死了,像給自己的爹媽一樣的戴孝。奶兄弟,奶姊妹,比姨姑兄弟姊妹都親。丁貴甲的親娘還沒有出月子就死了,丁貴甲從小在留孩娘跟前寄奶。后來丁貴甲的爹得了腰疼病,終于也死了。他在給人家當(dāng)小羊伴子以前,一直就在留孩家長大。丁貴甲有時請假說回家看看,就指的是留孩的家。除此之外,他的家便是這個場了。
留孩一年也短不了來看他奶哥。過去大都是他爹帶他來,這回是他自己來的——他爹在生產(chǎn)隊里事忙,三五天內(nèi)分不開身;而且他這回來和往回不同:他是來談工作的。他要來頂老九的手。留孩早就想過到這個場里來工作。他奶哥也早跟場領(lǐng)導(dǎo)提了。這回談妥了,老九一走,留孩就搬過來住。
留孩,你為什么想到場子里來呢?這兒有你奶哥;還有?——“這里好?!边@里怎么好?——“說不上來?!?/p>
……
這里有火車。
這里有電影,兩個星期就放映一回,常演打仗片子,捉特務(wù)。
這里有很多小人書。圖書館里有一大柜子。
這里有很多機器。插種機、收割機、脫粒機……張牙舞爪,排成一大片。
這里莊稼都長得整齊。先用個大三齒耙似的家伙在地里劃出線,長出來,筆直。
這里有花生、芝麻、紅白薯……這一帶都沒有種過,也長得挺好。
有果園,有菜園。
有玻璃房子,好幾排,亮堂堂的,冬天也結(jié)西紅柿,結(jié)黃瓜。黃瓜那么綠,西紅柿那么紅,跟上了顏色一樣。
有很多雞,都一色是白的;有很多鴨,也一色是白的。風(fēng)一吹,白毛兒忒勒勒飄翻起來,真好看。有很多很多豬,都是短嘴頭子,大腮幫子,巴克夏,約克夏。這里還有養(yǎng)魚池,看得見一條一條的魚在水里游……
這里還有羊。這里的羊也不一樣。留孩第一次來,一眼就看到:這里的羊都長了個狗尾巴。不是像那樣扁不塌塌的沉甸甸顫巍巍的墜著,遮住屁股蛋子,而是很細(xì)很長的一條,當(dāng)郎著。他先初以為這不像樣子,怪寒磣的。后來當(dāng)然知道,這不是本地羊,是本地羊和高加索綿羊的雜交種。這種羊,一把都抓不透的毛子,做一件皮襖,三九天你盡管躺到洋河冰上去睡覺吧!既是這樣,那么尾巴長得不大體面,也就可以原諒了。
那兩頭“高加索”,好家伙,比毛驢還大。那么大個腦袋(老羊倌說一個腦袋有十三斤肉),兩盤大角,不知繞了多少圈,最后還旋扭著向兩邊支出來。脖子下的皮皺成數(shù)不清的折子,鼓鼓囊囊的,像圍了一個大花領(lǐng)子。老是慢吞吞地,穩(wěn)穩(wěn)重重地在草地上踱著步。時不時地,停下來,斜著眼,這邊看看,那邊看看,樣子很威嚴(yán),很尊貴。留孩覺得他很像張士林的一本游記書上畫的盛裝的非洲老酋長。老九叫他騎一騎。留孩說:“羊嘛,咋騎得!”老九說:“行!”留孩當(dāng)真騎上去,不想它立刻圍著羊舍的場子開起小跑來,步子又勻,身子又穩(wěn)!原來這兩只羊已經(jīng)叫老九訓(xùn)練得很善于做本來是驢應(yīng)做的事了。
留孩,你過兩天就是這個場子里的一個農(nóng)業(yè)工人了。就要每天和這兩個老酋長,還有那四百只狗尾巴的羊做伴了,你覺得怎么樣,好呢還是不好?——“好。”
場子里老一點的工人都還記得丁貴甲剛來的時候的樣子。又干又瘦,披了件丁令當(dāng)郎的老羊皮,一卷行李還沒個枕頭粗。問他多大了,說是十二,誰也不相信。待問過他屬什么,算一算,卻又不錯。不論什么時候,都是那么寒簌簌的;見了人,總是那么怯生生的。有的工人家屬見他走過,私下?lián)模哼@孩子怕活不出來,場子里支部書記有一天遠(yuǎn)遠(yuǎn)地看了他半天,說,這孩子怎么的呢,別是有病吧,送醫(yī)院里檢查檢查吧。一檢查:是肺結(jié)核。在醫(yī)院整整住了一年,好了,人也好像變了一個。接著,這小子,好像遭了掐脖旱的小苗子,一朝得著足量的肥水,嗖嗖地飛長起來,三四年工夫,長成了一個肩闊胸高腰細(xì)腿長的,非常勻稱挺拔的小伙子。一身肌肉,曬得紫黑紫黑的。照一個當(dāng)飼養(yǎng)員的王全老漢的說法:像個小馬駒子。
這馬駒子如今是個無事忙,什么事都有他一份。只要是球,他都愿意摸一摸。放了一天羊,爬了一天山,走了那么遠(yuǎn)的路,回來扒兩大碗飯,放下碗就到球場上去。逢到節(jié)日,有球賽,連打兩場,完了還不休息。別人都已經(jīng)走凈了,他一個人在月亮地里還繃?yán)憧嚴(yán)愕赝痘@。摸魚,捉蛇,掏雀,攆兔子,只要一聲吆喚,馬上就跟你走。哪里有夜戰(zhàn),臨時突擊一件什么工作,挑渠啦,挖沙啦,不用招呼,他扛著鐵锨就來了。也不問青紅皂白,吭吭就干起來。冬天刨凍糞,這是個最費勁的活,常言說:“刨過個凍糞哪,作過個怕夢哪!”他最愿意攬這個活。使尖鎬對準(zhǔn)一個口子,憋足了勁:“許一個豬頭——開!許一個羊頭——開!開——開!狗頭也不許了①!”這小伙子好像有太多過剩的精力,不找點什么重實點的活消耗消耗,就覺得不舒服似的。
小伙子一天無憂無慮,不大有心眼。什么也不盤算。開會很少發(fā)言,學(xué)習(xí)也不大好,在場里陸續(xù)認(rèn)下的兩個字還沒有留孩認(rèn)得的多。整天就知道干活、玩。也喜歡看電影。他把所有的電影分成兩大類:一類是打仗的,一類是找媳婦的。凡是打仗的,就都“好”!凡是找媳婦的,就“噫,不看不看!”找媳婦的電影尚且不看,真的找媳婦那更是都不想了。他奶母早就想張羅著給他尋一個對象了。每次他回家,他奶母都問他場子里有沒有好看的姑娘,他總是回答得不得要領(lǐng)。他說林鳳梅長得好,五四也長得好。問了問,原來林鳳梅是場里生產(chǎn)隊長的愛人,已經(jīng)生過三個孩子;五四是個幼兒園的孩子,一九五四年生的!好像恰恰是和他這個年齡相當(dāng)?shù)?,他都沒有留心過。奶母沒法,只好搖頭。其實場子里這個年齡的,很有幾個,也有幾個長得不難看的。她們有時談悄悄話的時候,也常提到他。有一個念過一年初中的菜園組長的女兒,給他做了個鑒定,說:“他長得像周炳,有一個名字正好送給他:《三家巷》第一章的題目!”其余幾個沒有看過《三家巷》的,就找了這本小說來看。一看,原來是:“長得很俊的傻孩子”,她們格格格地笑了一晚上。于是每次在丁貴甲走過時,她們就更加留神看他,一面看,一面想想這個名字,便格格格地笑。這很快就固定下來,成為她們私下對于他的專用的稱呼,后來又簡化、縮短,由“長得很俊的傻孩子”變成“很俊的——”。正在做活,有人輕輕一嘀咕:“嗨!很俊的來了!”于是都偷眼看他,于是又格格格地笑。
這些,丁貴甲全不理會。他一點也不知道他有這么一個名字。起先兩回,有人在他身后格格地笑,笑得他也疑惑,怕是老九和小呂在他歇晌時給他在臉上畫了眼鏡或者胡子。后來聽?wèi)T了,也不以為意,只是在心里說:丫頭們,事多!
其實,丁貴甲因為從小失去爹娘,多受苦難,在情緒上智慧上所受的啟發(fā)誘導(dǎo)不多;后來在這樣一個集體的環(huán)境中成長,接觸的人事單純,又缺少一點文化,以致形成他思想單純,有時甚至顯得有點愣,不那么精靈。這是一塊璞,如果在一個更堅利精微的砂輪上磨銑一回,就會放出更晶瑩的光潤。理想的砂輪,是部隊。丁貴甲正是日夜念念不忘地想去參軍。他之所以一點也不理會“丫頭們”的事,也和他的立志做解放軍戰(zhàn)士有關(guān)。他現(xiàn)在正是服役適齡。上個月底,剛滿十八足歲。
丁貴甲這會兒正在演戲。他演戲,本來不合適,嗓子不好,唱起來不搭調(diào)。而且他也未必是對演戲本身真有興趣。真要派他一個重要一點的角色,他會以記詞為苦事,背鑼經(jīng)為麻煩。他的角色也不好派,導(dǎo)演每次都考慮很久,結(jié)果總是派他演家院。就是演家院,他也不像個家院。照一個天才鼓師(這鼓師即豬倌小白,比丁貴甲還小兩歲,可是打得一手好鼓)說:“你根本就一點都不像一個古人!”可不是,他直直地站在臺上,太健康,太英俊,實在不像那么一回事,雖則是穿了老斗衣,還掛了一副白滿。但是他還是非常熱心地去。他大概不過是覺得排戲人多,好玩。紅火,熱鬧,大鑼大鼓地一敲,哇哇地吼幾嗓子,這對他的蓬勃熾旺的生命,是能起鼓揚疏導(dǎo)作用的。他覺得這么鬧一陣,舒服。不然,這么長的黑夜,你叫他干什么去呢,難道像王全似的攤開蓋窩睡覺?
現(xiàn)在秋收工作已經(jīng)徹底結(jié)束,地了場光,糧食入庫,冬季學(xué)習(xí)卻還沒有開始,所以場里決定讓業(yè)余劇團(tuán)演兩晚上戲,勞逸結(jié)合。新排和重排的三個戲里都有他,兩個是家院,一個是中軍。以前已經(jīng)拉了幾場了,最近連排三個晚上,可是他不能去,這把他著急壞了。
因為丟了一只半大羊羔子。大前天,老九舅舅來了,早起老九和丁貴甲一起把羊放上山,晌午他先回一步,丁貴甲一個人把羊趕回家的。入圈的時候,一數(shù),少了一只。丁貴甲連飯也沒吃,告訴小呂,叫他請大老張去跟生產(chǎn)隊說一聲,轉(zhuǎn)身就返回去找了。找了一晚上,十二點了,也沒找到。前天,叫老九把羊趕回來,給他留點飯,他又一個人找了一晚上,還是沒找到。回來,老九給他把飯熱好了,他吃了多半碗就睡了。這兩天老羊倌又沒在,也沒個人討主意!昨天,生產(chǎn)隊長說:找不到就算了,算是個事故,以后不要麻痹??礃幼邮钦也坏搅?,兩夜了,不是叫人拉走,也要叫野物吃了。但是他不死心,還要找。他上山時就帶了一點干糧,對老九說:“我準(zhǔn)備找一通夜!找不到不回來。若是人拉走了,就不說了;若是野物吃了,骨頭我也要找它回來,它總不能連皮帶骨頭全都咽下去。不過就是這么幾座山,幾片灘,它不能土遁了,我一個腳印一個腳印地把你蓋遍了,我看你跑到哪里去!”老九說他把羊趕回去也來,還可以叫小呂一起來幫助找,丁貴甲說:“不。家里沒有人怎么行?晚上誰起來看羊圈?還要悶料——玉黍在老羊倌屋里,先用那個小麻袋里的。小呂子不行,他路不熟,膽子也小,黑夜沒有在山野里呆過?!闭f著,他奶弟來了。他知道他這天來的,就跟奶弟說:“我今天要找羊。事情都說好了,你請小呂陪你到辦公室,填一個表,我跟他說了。晚上你先睡吧,甭等我。我叫小呂給你借了幾本小人書,你看。要是有什么問題,你先找一下大老張,讓他告給你。”
晚上,老九和留孩都已經(jīng)睡實了,小呂也都正在迷糊著了——他們等著等著都困了,忽然聽見他連笑帶嚷地來了:
“哎!找到啦!找到啦!還活著哩!哎!快都起來!都起來!找到啦!我說它能跑到哪里去呢?哎——”
這三個人趕緊一骨碌都起來,小呂還穿衣裳,老九是光著屁股就跳下床來了。留孩根本沒脫——他原想等他奶哥的,不想就這么睡著了,身上的被子也不知是誰給搭上的。
“找到啦?”
“找到啦!”
“在哪兒哪?”
“在這兒哪?!?/p>
原來他把自己的皮襖脫下來給羊包上了,所以看不見。大家于是七手八腳地給羊舀一點水,又倒了點精料讓它吃。這羔子,餓得夠嗆,乏得不行啦。一面又問:
“在哪里找到的?”
“怎么找到的?”
“黑咕隆咚的,你咋看見啦?”
丁貴甲嚼著干糧(他干糧還沒吃哩),一面喝水,一面說:
“我哪兒哪兒都找了。沿著我們那天放羊走過的地方,來回走了三個過兒——前兩天我都來回地找過了:沒有!我心想:哪兒去了呢?我一邊找,一邊捉摸它的個頭、長相,想著它的叫聲,忽然,我想起:“叫叫看,怎么樣?試試!我就叫!滿山遍野地叫。不見答音。四處靜悄悄的,只有寧遠(yuǎn)鐵廠的吹風(fēng)機遠(yuǎn)遠(yuǎn)地呼呼地響,也聽不大真切,就我一個人的聲音。我還叫。忽然,——‘咩……’我說,別是我耳朵聽差了音,想的?我又叫——‘咩……咩……’這回我聽真了,沒錯!這還能錯?我天天聽?wèi)T了的,嬌聲嬌氣的!我趕緊奔過去——看我膝蓋上摔的這大塊青,——破了!路上有棵新伐樹樁子,我一喜歡,忘了,叭叉摔出去丈把遠(yuǎn),喔唷,真他媽的!腫了沒有?老九,給我拿點碘酒——不要二百二,要碘酒,媽的,辣辣的,有勁!——把我帽子都摔丟了!我找了羊,又找帽子。找帽子又找了半天!真他媽缺德!他早不伐樹晚不伐樹,趕爺要找羊,他伐樹!
“你說在哪兒找到的?太史彎不有個荒沙梁子嗎?拐彎那兒不是叫山洪沖了個豁子嗎?筆陡的,那底下不是墳灘嗎?前天,老九,我們不是看見人家遷墳嗎,刨了一半,露了棺材,不知為什么又不創(chuàng)了!這東西,爺要打你!它不是老愛走外手邊②嗎,大是豁口那兒沙軟了,往下塌,別的羊一擠,它就滾下去了!有那么巧,可正掉在墳窟窿里!掉在爛棺材里!出不來了!棺材在土里埋了有日子了,糟朽了,它一砸,就折了,它站在一堆死人骨頭里,——那里頭倒不冷!不然餓不殺你也凍殺你!外邊挺黑??晌以诤诶镱^久了,有點把星星的光就能瞅見。我又叫一聲——‘咩……’不錯!就在這里。它是白的,我模模糊糊看見有一點白晃晃的,下面一摸,正是它!小東西!可把爺擔(dān)心得夠嗆!累得夠嗆!明天就叫伙房宰了你!我看你還愛走外手邊!還愛走外手邊?唔?”
等羊緩過一點來,有了精神,把它抱回羊圈里去,收拾睡下,已經(jīng)是后半夜了。
今天,白天他帶著留孩上山放了一天羊,告訴他什么地方的草好,什么地方有毒草。幾月里放陽坡,上什么山;幾月里放陰坡,上什么山;什么山是半椅子臂③,該什么時候放。哪里蛇多,哪里有個暖泉,哪里地里有堿??匆姶髺艡诼湎聛砹?,千萬不能過——火車要來了。片石山每天十一點五十要放炮崩山,不能去那里……其實日子長著呢,非得趕今天都告訴你奶弟干什么?
晚上,燒了一個小呂在果園里拾來的刺猬,四個人吃了,玩了一會,他就急急忙忙去侍候他的家爺和元帥去了,他知道奶弟不會怪他的。到這會還不回來。
①這本來是開山的石匠的習(xí)語。在石頭未破開前許愿:如果開了,則用一個羊頭、豬頭作貢獻(xiàn);但當(dāng)真開了,即什么也不許了。
②外手邊是右邊。這本來是趕車人的說法。趕車人都習(xí)慣于跨坐在左轅,所以稱左邊為里手邊或里邊,右邊為外手邊或外邊。
③南北方向的小嶺,兩邊坡上都常見陽光,形狀略似椅臂。
五、夜,正深濃起來
小呂從來沒放過羊,他覺得很奇怪,就問老九和留孩:
“你們每天放羊,都數(shù)么?”
留孩和老九同聲回答:
“當(dāng)然數(shù),不數(shù)還行哩?早起出圈,晚上回來進(jìn)圈,都數(shù)。不數(shù),丟了你怎么知道?”
“那咋數(shù)法?”
咋數(shù)法?留孩和老九不懂他的意思,兩個人互相看看。老九想了想,哦!
“也有兩個一數(shù)的,也有三個一數(shù)的,數(shù)得過來五個一數(shù)也行,數(shù)不過來一個一個地數(shù)!”
“不是這意思!羊是活的嘛!它要跑,這么竄著蹦著挨著擠著,又不是數(shù)一笸籮梨,一把樹碼子,擺著。這你怎么數(shù)?”
老九和留孩想一想,笑起來。是倒也是,可是他們小時候放羊用不著他們數(shù),到用到自己數(shù)的時候,自然就會了。從來沒發(fā)生這樣的問題。老九又想了想,說:
“看熟了。羊你都認(rèn)得了,不會看花了眼的。過過眼就行。豬舍那么多豬,我看都是一樣。小白就全都認(rèn)得,小豬娃子跑出來了,他一把抱住,就知往哪個圈里送。也是熟了,一樣的?!?/p>
小呂想象,若叫自己數(shù),一定不行,非數(shù)亂了不可!數(shù)著數(shù)著,亂了——重來;數(shù)著數(shù)著,亂了——重來!那,一天早上也出不了圈,晚上也進(jìn)不了家,凈來回數(shù)了!他想著那情景,不由得嘿嘿地笑起來,下結(jié)論說:
“真是隔行如隔山。”
老九說:
“我看你給葡萄花去雄授粉,也怪麻煩的!那么小的花須,要用鑷子夾掉,還不許蹭著柱頭!我那天夾了幾個,把眼都看酸了!”
小呂又想起昨天晚上丁貴甲一個人滿山叫小羊的情形,想起那么黑,那么靜,就只聽見自己的聲音,想起墳窟窿,棺材,對留孩說:
“你奶哥膽真大!”
留孩說:“他現(xiàn)在膽大,人大了?!?/p>
小呂問留孩和老九:
“要叫你們?nèi)?,一個人,敢么?”
老九和留孩都沒有肯定地回答。老九說:
“丁貴甲叫羊急的,就是怕,也顧不上了。事到臨頭,就得去。這一帶他也走熟了。他晚上排戲還不老是十一二點回來,也就是解放后,我爹說,十多年頭里,過了揚旗,晚上就沒人敢走了。那里不清靜,劫過人,還把人殺了?!?/p>
“在哪里?”
“過了揚旗。準(zhǔn)地方我也不知道?!?/p>
“……”
“——這里有狼么?”小呂想到狼了。
“有。”
“河南①狼多,”留孩說,“這兩年也少了?!?/p>
“他們說是五八年大煉鐵鋼煉的,到處都是火,烘烘烘,狼都嚇得進(jìn)了大山了。有還是有的。老鄭黑夜?jié)驳剡€碰上過?!?/p>
“那我怎么下了好幾個月夜,也沒碰上過?”
“有!你沒有碰上就是了。要是誰都碰上,那不成了口外的狼窩溝了!這附近就有,還來果園。你問大老劉,他還打死過一只——一肚子都是葡萄。”
小呂很有興趣了,留孩也奇怪,怎么都是葡萄,就都一起問:
“咋回事?咋回事?”
“那年,還是李場長在的時候哩!葡萄老是丟,而且總是丟白香蕉。大老劉就夜夜守著,原來不是人偷的,是一只狼。李場長說:‘老劉,你敢打么?’老劉說,‘敢!’老劉就對著它每天來回走的那條車路,挖了一道壕子,趴在里面,拿上槍,上好子彈,等著——”
“什么槍,是這支火槍么?”
“不是,”老九把羊舍的火槍往身邊靠了靠,說,“是老陳守夜的快槍——等了它三夜,來了!一槍就給撂倒了。打開膛:一肚子都是葡萄,還都是白香蕉!這老家伙可會挑嘴哩,它也知道白香蕉葡萄好吃!”
留孩說:“狼吃葡萄么?狼吃肉,不是說‘狼行千里吃肉’么?”
老九說:“吃。狼也吃葡萄?!?/p>
小呂說:“這狼大概是個吃素的,是個把齋的老道!”
說得留孩和老九都笑起來。
“都說狼會趕羊,是真的么?狼要吃哪只羊,就拿尾巴拍拍它,像哄孩子一樣,羊就乖乖地在前頭走,是真的么?”
“哪有這回事!”
“沒有!”
“那人怎么都這么說?”
“是這樣——狼一口咬住羊的脖子,拖著羊,羊疼哩,就走,狼又用尾巴抽它,——哪是拍它!唿擻——唿擻——唿擻,看起來輕輕的,你看不清楚,就像狼趕著,其實還是狼拖羊。它要不咬住它,它跟你走才怪哩!”
“你們看見過么?留孩,你見過么?”
“我沒見過,我是在家聽貴甲哥說過的。貴甲哥在家給人當(dāng)羊伴子時候,可沒少見過狼。他還叫狼嚇出過毛病,這會不知好了沒有,我也沒問他?!?/p>
這連老九也不知道,問:
“咋回事?”
“那年,他跟上羊倌上山了。我們那里的山高,又陡,差不多的人連羊路都找不到。羊倌到溝里找水去了,叫貴甲哥一個人看一會。貴甲哥一看,一群羊都驚起來了,一個一個哆里哆嗦的,又低低地叫喚。貴甲哥心里唿通一下——狼!一看,灰黃灰黃的,毛茸茸的,挺大,就在前面山杏叢里。旁邊有棵樹,嚇得貴甲哥一躥就上了樹。狼叼了一只大羔子,使尾巴趕著,口悉拉一下子就從樹下過去了,嚇得貴甲哥尿了一褲子。后來,只要有點著急事,下面就會津津地漏出尿來。這會他膽大了,小時候,——也怕。”
“前兩天丟了羊,也著急了,咱們問問他尿了沒有?”
“對!問他!不說就扒他的褲子檢查!”
茶開了,小呂把沙鍋端下來,把火邊的山藥翻了翻。老九在挎包里摸了摸,昨天吃剩的朝陽瓜子還有一把,就兜底倒出來,一邊喝著高山頂,一邊嗑瓜子。
“你們說,有鬼沒有?”這回是老九提出問題。
留孩說:“有。”
小呂說:“沒有?!?/p>
“有來,”老九自己說,“就在咱們西南邊,不很遠(yuǎn),從前是個鬼市,還有鬼飯館。人們常去聽,半夜里,乒乒乓乓地炒菜,勺子鏟子響,可熱鬧啦!”
“在哪里?”這小呂倒很想去聽聽,這又不可怕。
“現(xiàn)在沒有了。現(xiàn)在那邊是獸醫(yī)學(xué)校的牛棚?!?/p>
“哎噫——”小呂失望了,“我不相信,這不知是誰造出來的!鬼還炒菜?!”
留孩說:“怎么沒有鬼?我聽我大爺說過:
“有一幫河南人,到口外去割莜麥。走到半路上,前不巴村,后不巴店,天也黑夜了,有一個舊馬棚,空著,也還有個門,能插上,他們就住進(jìn)去了。在一個大草灘子里,沒有一點人煙。都睡下了。有一個漢子煙癮大,點了個蠟頭在抽煙。聽到外面有人說:
“‘你老們,起來解手時多走兩步噢,別尿濕了我這疙瘩氈子,我就這么一塊氈子??!’“這漢子也沒理會,就答了一聲:
“‘知道啦?!?/p>
“一會兒,又是:
“‘你老們,起來解手時多走兩步噢,別尿濕了我這疙瘩氈子,我就這么一塊氈子??!’
“‘知道啦。’
“一會兒,又來啦:
“‘你老們,起來解手時多走兩步噢,我就這么一塊疙瘩氈子!’
“‘知道啦!你怎么這么嚕蘇??!’
“‘我怎么嚕蘇啦?’
“‘你就是嚕蘇!’
“‘我怎么嚕蘇?’
“‘你嚕蘇!’
“兩個就隔著門吵起來,越吵越兇。外面說:
“‘你敢給爺出來!’
“‘出來就出來!’
“那漢子伸手就要拉門,回身一看:所有的人都拿眼睛看住他,一起輕輕地?fù)u頭。這漢子這才想起來,嚇得臉煞白——”
“怎么啦?”
“外邊怎么可能有人啊,這么個大草灘子里?撒尿怎么會尿濕了他的氈子???他們都想,來的時候仿佛離墻不遠(yuǎn)有一疙瘩土,像是一個墳。這是鬼,也是像他們一樣背了一塊氈子來割莜麥的,死在這里了。這大概還是一個同鄉(xiāng)。
“第二天,他們起來看,果然有一座新墳。他們給他加加土,就走了?!?/p>
這故事倒不怎么可怕,只是說得老九和小呂心里都為了個客死在野地里的只有一塊氈子的河南人很不好受。夜已經(jīng)很深了,他們也不想喝茶了,瓜子還剩一小撮,也不想吃了。
過了一會,忽然,老九的臉色一沉:
“什么聲音?”
是的!輕輕的,但是聽得很清楚,有點像羊叫,又不太像。老九一把抓起火槍:
“走!”
留孩立刻理解:羊半夜里從來不叫,這是有人偷羊了!他跟著老九就出來。兩個人直奔羊圈。小呂抓起他的標(biāo)槍,也三步搶出門來,說:“你們?nèi)パ蛉纯矗以谶@里,家里還有東西?!?/p>
老九、留孩用手電照了照幾個羊圈,都好好的,羊都安安靜靜地臥著,門、窗戶,都沒有動。正察看著,聽見小呂喊:
“在這里了!”
他們飛跑回來,小呂正閃在門邊,握著標(biāo)槍,瞄著屋門:
“在屋里!”
他們略一停頓,就一齊踢開門進(jìn)去。外屋一照,沒有。上里屋。里屋燈還亮著,沒有。床底下!老九的手電光剛向下一掃,聽見床下面“撲嗤”的一聲——
“他媽的,是你!”
“好!你可嚇了我們一跳!”
“丁貴甲從床底下爬出來,一邊爬,一邊笑得捂著肚子。
“好!耍我們!打他!”
于是小呂、老九一齊撲上去,把丁貴甲按倒,一個壓住脖子,一個騎住腰,使勁打起來。連留孩也上了手,拽住他企圖往上翻拗的腿。一邊打,一邊說,罵;丁貴甲在下面一邊招架,一邊笑,說。
“我看見燈……還亮著……我說,試試這幾個小鬼!……我早就進(jìn)屋了!撥開門劃,躲在外屋……我嘻嘻嘻……叫了一聲,聽見老九,嘻嘻嘻嘻——”
“媽的!我聽見‘呣——咩’的一聲,像是只老公羊!是你!這小子!這小子!”
“老九……拿了手電嘻嘻就……走!還拿著你娘的……火槍嘻嘻,嗚噫,別打頭!小呂嘻嘻嘻拿他媽一根破標(biāo)……槍嘻嘻,你們只好……去嚇鳥!”
這么一邊說著,打著,笑著,滾著,鬧了半天,直到丁貴甲在下面說:
“好香!煨了……山藥……煨了!哎喲……我可餓了!”
他們才放他起來。留孩又去捅了捅爐子,把高山頂又坐熱了,大家一邊吃山藥,一邊喝茶,一邊又重復(fù)地演述著剛才的經(jīng)過。
他們吃著,喝著,說了又說,笑了又笑。當(dāng)中又夾著按倒,拳擊,捧腹,摟抱,表演,比劃。他們高興極了,快樂極了,簡直把這間小屋要鬧翻了,漲破了,這幾個小鬼!他們完全忘記了現(xiàn)在是很深的黑夜。
①洋河以南。
六、明天
明天,他們還會要回味這回事,還會說、學(xué)、表演、大笑,而且等張士林回來一定會告訴張士林,會告訴陳素花、惲美蘭,并且也會說給大老張聽的。將來有一天,他們聚在一起,還會談起這一晚上的事,還會覺得非常愉快。今夜,他們笑夠了,鬧夠了,現(xiàn)在都安靜了,睡下了。起先,隔不一會還有人含含糊糊地說一句什么,不知是醒著還是在夢里,后來就聽不到一點聲息了。這間在昏黑中嘩鬧過、明亮過的半坡上的羊舍屋子,沉靜下來,在擁抱著四山的廣闊、豐美、充盈的暗夜中消融。一天就這樣的過去了。夜在進(jìn)行著,夜和晝在滲入、交遞,開往北京的216次列車也正在軌道上奔馳。
明天,就又是一天了。小呂將會去找黃技師,置辦他的心愛的嫁接刀。老九在大家的幫助下,會把行李結(jié)束起來,走上他當(dāng)一個鋼鐵工人的路。當(dāng)然,他會把他新編得的羊鞭交給留孩。留孩將要來這個很好的農(nóng)場里當(dāng)一名新一代的牧羊工。征兵的消息已經(jīng)傳開,說不定場子里明天就接到通知,叫丁貴甲到曾經(jīng)醫(yī)好他肺結(jié)核的醫(yī)院去參加體格檢查,準(zhǔn)備入伍、受訓(xùn),在他所沒有接觸過的山水風(fēng)物之間,在藍(lán)天或綠海上,戴起一頂綴著紅徽的軍帽。這些,都在夜間趨變?yōu)槭聦崱?/p>
這也只是一個平常的夜。但是人就是這樣一天一天,一黑夜一黑夜地長起來的。正如同莊稼,每天觀察,差異也都不太明顯,然而它發(fā)芽了,出葉了,拔節(jié)了,孕穗了,抽穗了,灌漿了,終于成熟了。這四個現(xiàn)在在一排并睡著的孩子(四個枕頭各托著一個蓬蓬松松的腦袋),他們也將這樣發(fā)育起來。在黨無遠(yuǎn)弗及的陽光照煦下,經(jīng)歷一些必要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都將迅速、結(jié)實、精壯地成長起來。
現(xiàn)在,他們都睡了。燈已經(jīng)滅了。爐火也封住了。但是從煤塊的縫隙里,有隱隱的火光在泄漏,而映得這間小屋充溢著薄薄的,十分柔和的,藹然的紅暉。
睡吧,親愛的孩子。
語數(shù)外學(xué)習(xí)·高中版下旬2021年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