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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叢里的人臉

2021-11-12 12:44弋鏵
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 2021年11期
關鍵詞:老徐

弋鏵

一男子深夜?jié)撊肽炒眲e墅,在客廳沙發(fā)上割腕自殺。經(jīng)調(diào)查,該男子是這家保姆的丈夫。如果再往前追溯,你會發(fā)現(xiàn)這兩戶人家的交集早就草蛇灰線地鋪開在幾十年前。那時他們都赤手空拳來深圳打拼,是住在同一片區(qū)的老鄉(xiāng)。后來他們在哪里分道揚鑣,一個奔向別墅區(qū),一個奔向城中村?一則聳人聽聞的都市新聞背后潛藏著哪些人間悲喜?

門被打開的時候,一點兒聲音也沒有。他嘆口氣,心下里比較自己家的,頗為沮喪。有錢人的生活品質(zhì),從進門的細節(jié)就能顯出精致和高級的端倪。

迎面有光亮,正對大門的像座天井,但其實不是,是超大的入戶花園,應該安裝窗戶的那片,一整面空闊的開放景觀瞭望處,風啊、雨水啊、陽光啊、夜色啊,都能肆無忌憚地闖進來。他坐到躍式設計的木制臺階上,又感慨自己的小屋,每次為刮風下雨來臺風時的擔驚受怕,而這所房子,卻是敞亮胸懷呼吸著大自然的空氣,招搖著海納百川的氣魄,把大自然的折磨變成人天合一的風景,充滿自由自在氣息的風景。

旁邊靠主體墻壁的,是座半圓形水池,有假山假林,卻是真正的水在淙淙地流淌,寂寞而持續(xù)的聲音,提醒著這座房子的生氣,勃勃的生命的跡象。定睛細看,圍圈的水池里,確實有幾尾叫不出名字的魚,還有兩只烏龜,安靜地趴在那里,千年萬年地待著。他摸一下假山假林,上面有青綠色的淺淺的黏膩的苔蘚,也是真實的生命,植物旺盛存活的征兆,和水池里游弋的魚以及半動不動的龜,提醒著其他那些鮮活的生命,它們也一樣昂然生活著。

他記得老婆給他描述的關于這房子的每寸每毫,所以他對這房子的熟悉,倒像已經(jīng)住過多年一般。他站在門廊處先適應一下,慢慢地旋開通向主樓的大門。門仍舊沒有任何聲響,輕輕地開啟。

冷氣撲面而來,因為特別足的制冷,那種生鐵般堅硬的冷,把他弄得略微慌亂。家里的空調(diào)算不錯的,總夠他過得了那些冗長而拖沓的夏季。老婆說,他們家是中央空調(diào)。中央空調(diào)懂不懂?就是和商場那種一樣的,走哪兒都有冷氣,冷得你以為是在過冬天。他當時很氣憤地白了老婆一眼。她現(xiàn)在總是瞧不上他,和前幾年不一樣了。他能體會到老婆的變化,但怎么辦?只能受著。

這道門把入戶花園和主樓隔開得相當決絕,好像進入另一宇宙的冷僻和生硬。他緩緩地行進,摸索著向前,不像入戶花園那里,和自然有著不可分割的某種聯(lián)絡,關上這道門,里面的一切是另一番世界,緊鎖而封閉的世外桃源。

被全面的黝黑和寒氣逼人的冷打擊以后,他安靜下來,眼睛開始適應房內(nèi)的黑暗。

和老婆形容得一模一樣。開放的廚房,料理臺足有他們家一個客廳那樣大小,雙開門的超大冰箱,沿墻壁掛著一溜鍋具。有錢人真是什么都能買得極致,一個炒菜的鍋也能弄出那么多名堂:大的、小的、平的、凹的、壓力鍋、砂鍋……下面是相對擺放的兩副刀座。他好奇地看一會兒,把每把刀都拔出來,觀賞下,在黑暗的房間里,認真地檢視它們到底有什么不同,從大小和厚薄度來猜想它們的用處:砍刀、切刀、削皮刀、剔骨刀……

窗簾黑瀑布般從天而降,枝形吊燈懸在客廳正中,都是從三層樓的天花板頂部直墜下來。磅礴、大氣、凌厲而霸道。樓梯從兩側(cè)上去,匯到二層的平臺,再伸展到兩邊的走廊,應該就是主人的房間。左邊的是男女主人的臥室,右邊的是小主人的臥室,中間是開放式書房,從底部到頂端的書架,書陳設得不多,卻有不少零零散散的玩意兒:石頭、名勝地的微縮紀念品、陶瓷器皿……他沒看懂,想這家又不是讀書人,卻偏弄這么豪華的書房做擺設,有些浪費。中間的書桌上,電腦閃著幽暗的光,一直在開機狀態(tài)吧?他有點兒心疼電費,下意識地想關閉這臺待機狀態(tài)的電腦,卻尋不著開關,作罷后,倒苦笑著自己的閑操心。

三樓是客房還是雜物間?一溜也有幾扇緊閉的房門,他沒有心思一扇扇地開啟,摸到開闊的大開間,以為那就是老婆所說的工作房,里面陳設著洗衣機還有烘干機,卻不是,一臺跑步機閑置在那里,左側(cè)還有一副雙杠,想起老婆提過,男主人前段生病,因為鍛煉約略好多了。他慢慢踱過去,攀一下,上不去。他蹲在地上,有點兒沮喪,便在黑暗里想一截心事,緩緩地摸爬起來,再往前走。

這才是洗衣房:一模一樣的兩部鐵灰色的機器,一部負責洗,一部負責烘干。

“再潮的天,再長的雨季,衣服都不用晾曬的,烘干后還有好聞的味道,太陽的味道?!崩掀耪f過。

“胡扯!洗衣機洗出來的衣服,如果不在太陽下曝曬,怎么可能有太陽的味道?”他當時非常不屑,老婆有時候把自己的東家吹得太玄乎,讓人覺得她在演戲,像寫小說和拍影視劇。

“是真的。叫柔順劑清香劑還是什么,反正從烘干機里拿出來的衣服,就有太陽的味道,熱乎乎、暖烘烘的。”

“你在網(wǎng)上買,啥沒有?還當是稀罕物呢。”二兒子當時在一邊聽著,很不屑地插句嘴。

“他家還安地暖呢。這可沒想到吧?地暖,在深圳?說是回南天的時候,開了地暖,整個家就不會潮濕濕的,沒有水汽?!崩掀旁谝贿呇a充。

“這可就有點過了。深圳的回南天,一年有幾個日子?至于嗎?真是錢燒的?!崩洗笠苍谂赃呧止荆悬c氣憤。

他看不到地暖,可能埋在一層的地板里,或者,這三層的地板都安上了,像這家里的中央空調(diào)一樣,雨露均沾,惠及所有?老婆說過,“潮”才是病的起源,什么都是濕乎乎的,特別容易滋生病菌,有人抗不住就倒下了,比如他。

有扇小門把路堵上了。這是通往樓頂陽臺的通道,聽說房主買房的時候,開發(fā)商送給他們露天大陽臺,私人空間,在三十八層的樓頂,可以躺在安樂椅里數(shù)天上的星星,在中秋節(jié)看明媚的月亮——他們離月亮也近著呢。

他一寸一寸地摸索著下樓,又來到二層。二層的主臥沒有上鎖,這家好像除卻大門,哪個地方都沒有旋著鎖。他注意到那碩大的床榻之上,左側(cè)臥著男主人,頎長的身姿,半攤開的被褥,仰躺著,嘴唇略張,呼吸粗重。右側(cè)睡著女主人,緊緊裹著被褥,蜷著,一只手臂露出來,長袖的睡衣,呼吸均勻,一吞一吐。

他慢慢地移過去,緊緊地盯著他倆。他依稀記得老婆說過這家的男女主人是分室而臥的。他盯著他倆這樣在一起的時候,自己便有些恍惚,猛然又回憶起,他們最近和好了。天長地久的,日子總得過下去,她原諒了他,他回歸了家,生生死死,長長久久,像日子剛開頭那樣,以為一輩子都會是那樣的延續(xù)。

他死死地盯住他們,不相信自己和他們的訣別,和兩個早以為熟悉的陌生人是這樣的訣別。他牢牢地逼迫自己記住他們的臉,在另一個世界,他要記住這富裕的、他自以為和他有著相同命運卻有著不同軌跡和終點的臉,狠狠地記住每一點細節(jié)。

他掉下一滴眼淚,清脆地砸在他拿著的那把明晃晃的刀上。

第一章(2008)

老徐的一天是從凌晨開始的。

他關了鬧鐘,人仍舊賴在床上,閉緊雙目,張開雙手,重重地吐著口里的濁氣。徐姨側(cè)身朝里而臥,過一會兒,終于踢了他一腳。老徐始終緊鎖眼睛,慢騰騰地嘟囔:“知道啦,這不就起來了嘛?!彼Φ貜堁郏m應預料中的黑暗。凌晨里,周遭卻早有了動靜。

握手樓那邊的老傅兩口子,隔著窗簾能看到光影的移動,大約也開始準備出早點的攤子了。順著老傅的窗簾往右下方看,是湖南過來的潘大頭家,兩口子在市政接的臨時環(huán)衛(wèi)工的活兒,這個點去接班,趕在天亮前把包干的地段全部清掃干凈,城市在一片清新而凈爽的環(huán)境中迎接新一天的到來,讓每個早起的上班族以為城市的每一天都是一如繼往的纖塵不染。

老徐自己這邊的樓上,這個鐘點會有嗒嗒的鞋聲重重地踩踏而過,那是開門時老舊的破鎖頭機關閉合的噪聲。老徐把自己從床上彈起來,扳過徐姨,小聲地說:“樓上的,回來了。”

徐姨還半在夢里,喃喃地說:“賭棍!”聲音雖沒中氣,卻干脆。樓上應該把鞋踢掉了,但行路的聲音還是穿透天花板滲到老徐的耳朵中,有人在嘀咕,有人在笑鬧,壓抑地想要沖破某種桎梏的得意和囂張,然后是水龍頭擰開的聲音,水流疾瀉而下的聲音。老徐認識樓上的那幾個人,他們在午后醒來,揉著惺忪的睡眼,臉上洋溢著滿足的歡欣,他們喝早茶,吃夜宵,游手好閑,卻過得優(yōu)哉游哉,神秘地對著老徐講述他們毫不費力的賺取錢財?shù)姆绞健?/p>

老徐在床上對著天花板想,他們又贏了多少呢?賺錢實在太容易了啊!不像他們夫妻二人,永遠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永遠辛勞,永遠數(shù)著一點點進項的鈔票。

解開掛著幾重鎖的三輪,老徐迎著凌晨濃重的霧氣,奔往批發(fā)市場。最近生意不錯。

老徐有些感傷。剛知道大地震的消息,電視報紙不間斷地報道,那些死去的生命,活下來卻殘缺的身體,而完整的身體卻帶著失卻至親創(chuàng)痛的心靈,都強烈震撼了他們這些遠在幾千公里之外的南方的幸存者。是的,那是他的省份,那是和他的家鄉(xiāng)隔著不太遙遠距離的地方。發(fā)生時,他和徐姨嚇壞了,打給家里無數(shù)個電話。

媽說,還好,沒太大的事情,真是可怕。寥寥數(shù)語,不肯多透露,嘴底咽下去的話,藏著多么深的無助和幸存后的惶惑。

徐大?還好。在縣中備戰(zhàn)高考,吃住不和奶奶一塊兒,但,還好。

徐二?還好。初二的孩子,除了成績不好,啥都好,懂事著呢。

家里人?沒事。都沒事。

社區(qū)組織捐款,徐姨說,怎么也拿個兩百吧?老徐二話不說就掏出兩張捋得平平展展的火艷艷的鈔票,紅著眼睛塞給記賬收款的人。

徐姨說,袁姐也才捐五百。

老徐瞪她一眼,有錢人,其實忒小氣。

徐姨想說什么,囁嚅一下,到底沒開口。

是有什么要幫袁姐說道的嗎?當然,她是她的主顧,人不錯,對自己也信任。最主要的,錢多錢少不代表她的慈善心的大小。

徐姨其實并不姓徐,只是跟著老徐到深圳,左鄰右家,水果攤上結(jié)交的一些熟客,就把她隨著夫姓叫成了“徐姨”。徐姨開始還有點兒鬧情緒,抵觸,在老家,也沒人這樣無名無姓地喚她啊。又不是舊社會,她可是頂天立地的一個女子,在地里操持農(nóng)活,在家里把持家務,就是到深圳也一樣賺錢養(yǎng)家,怎么就突然沒姓沒名了?后來,她懶得和人家糾正,反正大家都是各地方來的,誰也不知道誰的底細,誰也不真正了解誰,誰都說賺夠了錢,將來還是要回老家去的。所以,也就不再解釋。

袁姐第一天面試她的時候,她也因中間人的介紹,默認了“徐姨”這個稱呼。

“一天兩頓飯。中午隨便些,一葷一素就行。晚上豐盛點,全家人都會在家,三葷一素,再加個湯。湯最重要,得做廣東湯,老火煲湯。你會?。磕蔷吞昧?,我們四川女人就是聰明?!痹阍瓉磉€是老鄉(xiāng)?徐姨看她一眼,眼睛里有老鄉(xiāng)的親昵,但袁姐沒接她的眼神,自顧自地說,“你來幾年了?哦,都有十多年了。那應該了解這邊的濕氣和瘴氣重,廣東湯就是以祛濕為主。我到時會給你一個藥膳湯的輔料表,你按那個表來做湯就行?!?/p>

袁姐坐在家里寬大的沙發(fā)上,衣著隨意,穿一條男式的卡其色七分褲,上身是件條紋短T恤,頭發(fā)往后攏著,突出大腦門來。她不施脂粉,那種家常簡便的裝束,根本不如徐姨對外在的重視——徐姨出門的時候,總把自己收拾得干凈體面,掐腰的連衣裙,精心伺弄的頭發(fā),小心描畫的眉毛,涂抹仔細的口紅。袁姐的雙腳光光的,赤足在這房子里來回走動,她的腳有點兒寬,皮膚并不細膩,有些糙,涂過指甲油的腳指甲,有些甲油已經(jīng)脫落,顯得特別浮皮潦草,和這所房子帶給徐姨的那種震驚,完全不般配。

哇,竟然有這么漂亮、高級、讓人驚羨的房子。這是在深圳啊,在依山傍海的地段,空氣太好了,樓層又這樣高!徐姨剛進電梯的時候,竟然有點眩暈,多少年前剛到深圳,她有過一段這樣的不適應期,坐公交車稍微久一點兒,或者站在斑馬線上等來往的車流,她都會有那種無所適從,腹腔里掙扎著一條蛇,左右上下地亂竄,在鋪天蓋地的黑黢黢中,尋找著出路。她的腦袋沉了一下,帶她過來的中間人小心地問她,你怎么了?只兩三秒鐘,徐姨就適應了。盯著漸漸變化的數(shù)字,她的腿有些軟。她緊緊地抓住電梯邊的一根橫桿,把自己定住,不知道是興奮還是恐懼,她調(diào)整著自己的呼吸。

樓中之樓!竟然這套房子在這幢建筑里別有自己的洞天!三層的,還不算頂層那片開發(fā)商送給業(yè)主的開闊的露天大陽臺。

“清潔也是要包干的,都會算到薪水里。中間人給你說了吧?”袁姐仔細地談徐姨的工作范圍。

徐姨點頭。喉頭動一下:“只是,不知她給你說過嗎?周六周日我不能過來。周一到周五,那是完全沒問題的。”

中間人插嘴:“是的,她有自己的家,還有兩個孩子,周六周日得全家團圓?!敝虚g人對袁姐逢迎著笑容,打馬虎眼,并不讓徐姨對孩子不在深圳的事說實話,“現(xiàn)在做周六周日的,幾乎找不到,除非住家保姆,那你這邊,就不太方便了。”中間人低聲朝向袁姐,“家里多一個人,總有些不自在?!?/p>

袁姐笑起來,指著桌上的飲料,讓徐姨和中間人喝。她又轉(zhuǎn)身到廚房的大冰箱里,拿兩支冰激凌,勸兩人吃下。

徐姨對袁姐的感覺挺好。

試工的那一周,袁姐說會在家指導她怎么做。結(jié)果也就前兩天,袁姐把徐姨帶著上上下下,到每間屋子看看,交代一下事項。后面的幾天,袁姐便直接給徐姨鑰匙,讓她徑直過來,除了那些按材料表要煲的湯,別的菜隨徐姨自己發(fā)揮,看這段時間家里還能適應她做的口味不。

袁姐看性格應該算合得來,有些大大咧咧的。她說自己有家小公司,做貿(mào)易,倒進倒出的,平常真還有些忙碌。不太了解是什么產(chǎn)品,徐姨也不愿打聽這些。她來深圳這十多年,知道這城市的規(guī)矩,不和人靠得太親太近,也不打聽太多的事情。相逢有緣,緣散也會有念想,但不像老家自小處出來的朋友,打斷骨頭連著筋的親戚,帶著血,皮和肉都會拉拉扯扯的。

事務比想象中多一點兒,畢竟三層樓的大房屋,外加一個闊大的入戶花園以及屋頂?shù)某链髸衽_。清潔是每三天做一次。男主人姓馮,馮生回來得晚,有時根本見不著,見著了也只是模糊的影子,略瘦、略高,總愛穿西服,大熱天的也不含糊。

老徐問徐姨兩公婆開的什么車,他比較關心車的牌子,總從車子上斷定人家是否有錢。荔枝和龍眼下來的時候,他在路邊鋪開三輪車擺攤,從車上下來的買家,被老徐的眼睛收進去,估量下車型,再掂量該怎么宰客,宰多少合適。

“哦,那是路虎。馮生開路虎的……哦,那就是奔馳啊,袁姐是開奔馳的。”老徐聽完徐姨對冷不丁看到桌上隨手甩下的車鑰匙的描述,很確定地說。老徐很懂車,幾乎什么車的標志他都能如數(shù)家珍?!澳鞘怯绣X人!”老徐肯定地說。徐姨哼一下,徐姨只關心房子,住那種房子的人,肯定有錢。

中午兩公婆都不回來,飯菜實際上是做給小公子一個人吃。小公子叫馮小小,也許叫馮蕭蕭,或者別的有意境的字,但徐姨文化不高,只喚他馮小小。馮小小和徐二同樣年紀,馬上就初三了,個頭不像他父親那么高挑,徐姨用眼睛量度,小小比徐二低,并且瘦削孱弱,有點兒病歪歪的。

小小挑食厲害,最愛土豆絲,百吃不厭。徐姨樂得痛快,變著法兒給他做土豆絲,尖椒炒的、酸辣的、熗拌的、清炒的、醋熘的,還有涼拌的。小小可以把一盤子土豆絲吃個精光,但飯量依舊小,只盛那么一小碗,另一道肉菜幾乎不怎么動。袁姐三番五次地交代過,就想讓兒子吃多些葷菜,補補正在成長的身體。但小小對肉類似乎厭食,紅燒肉、燉排骨、蒸魚、大蝦、鹵牛肉,他幾乎都只動兩三筷子,完成任務一般,再不下箸。徐姨也著急,小小吃不好,主顧家不動她做的菜,對她的職業(yè)生涯有損無益。她嘗試各種做法,拿出所有的看家本事,終于發(fā)現(xiàn),小小對咖喱有特殊的喜好。

這下可好了。徐姨開始用咖喱給小小做各種葷菜,咖喱雞、咖喱牛腩、咖喱羊肉片、咖喱魚塊、咖喱蝦。袁姐有次回來,看到徐姨做的菜被小小吃個精光,臉上笑得星光燦爛,把徐姨使勁表揚了一頓。

“從小沒太顧他的吃,把孩子的胃和身體弄差勁了。也是怪我,年輕時,老想著干自己的事,老人帶過一段,只有慣他的毛病,餓了不吃飯,愿意啃干脆面,愿意吃薯片啦,就可勁地給他吃那些垃圾食品,你看看他,現(xiàn)在還是這樣一副小身板呢?!痹阌悬c哀傷地說。

“不打緊,現(xiàn)在正是他長身子骨的時候,飯吃好了,身體就能長上去,你別擔心,我給他做健康的菜肴。”徐姨是真誠的,想著和小小同歲的徐二,奶奶那邊說瘋魔得不像話,胃口現(xiàn)在越來越大,一頓比奶奶的三頓都吃得還多,還凈揀好的吃,個子真是躥得老高了,塊頭兒也長起來,身板都開始厚實了。

袁姐每天忙得滴溜兒轉(zhuǎn)。她出門的時候會捯飭,穿料子挺括的衣裙,踏有跟的鞋,頭發(fā)也會梳理好,不過還是不太愛化妝,她說深圳熱,她愛出汗,受不了妝的悶,一涂脂抹粉,就覺得整張臉塞在一塊布里,像發(fā)酵的面團。徐姨便理解地笑笑。

老徐生意不錯,有時候忙得不可開交。徐姨只有周六周日才能幫他,周末的休息日,生意最好,老徐凌晨拿下很多貨,三輪車裝得滿滿的,卻在十一點就能全部吐完。徐姨一邊幫著招呼客戶,一邊幫著數(shù)鈔票,看著花花綠綠的鈔票,臉上心里都不亦樂乎。

老徐說:“趕明兒錢夠了,咱們也去買輛路虎,咱家路不好,就能跑路虎。路虎又大又有排場,底盤高,水啊、石坷垃啊,啥都不怕。”

徐姨揀出水果上面的綠草葉,疑惑地問:“這不是桐葉條嗎?怎么都在水蜜桃上了?”

老徐打掉徐姨亂翻亂揀的手:“我路上撿的,一片片的綠葉子,還帶著露水呢,就擱在水果上?!毙÷暤馗嬖V徐姨:“那幫傻子,就看到新鮮葉子,還以為是水果自帶的呢。咱得弄點出眾的,不然我能在這一片銷量最好?”老徐挑貨的本事還是有的,從來只認最好的水果,也懂買賣的基本學,知道回頭客和口碑的重要,但還是愛耍小聰明,抖點兒和別人不一樣的機靈。徐姨想想,覺得自己的老公確實是個人物,跟著他總有指望。不過,路虎?

“不在深圳買房了?”她小心地問一句。

“不買。咱掙了錢不在這地兒花,咱回老家嘚瑟去,縣城的房子比深圳要好,寬敞、便宜,都是老鄉(xiāng)親老鄰居,過得有滋有味,吃得也地道,不像這邊糊弄人,糊弄啥都不懂的那幫來淘金的年輕人,他們哪里吃過正宗的肥腸粉、涼糕和缽缽雞?為了那一嘴饞,咱們也得回去?!崩闲扃H鏘有力地說。

其實買個小產(chǎn)權房也能置辦得起,西麗的留仙居就有好多這樣的房子,聽說還能給貸款,村里自己弄的,深圳的城中村就是有錢,你都不知道那些農(nóng)民靠政策靠土地征用賺了多少叫人一聽都咂舌的錢呢。原先住老徐他們家對過的福建人,守夜市賣衣服,一件二三十元的那種,攢下錢,就買到那邊住去了。徐姨看過他家的房子,挺不錯,小區(qū)有花園,每棟還有電梯。

“那房子沒產(chǎn)權、沒地契,買下也沒用。不然能那么便宜?你別眼紅他們,他們做事一般沒什么長遠的想法,像打洞的兔子,一個勁兒地猛鉆,鉆到海里也不知道快被淹死了?!崩闲旌苡邪盐眨拔覀償€下的錢,能夠在縣城買很好的房子了,只有回老家,才能過得舒坦?!?/p>

提起房子,很好的房子,徐姨便給老徐又講一遍袁姐家的房子,描繪得更加詳盡。房里有樓梯?有。進門還有瀑布呢,屋子套屋子,幾個衛(wèi)生間,幾個飯廳,宴客的,自己家隨便吃的。

老徐不服氣:“我還聽過比他們更有錢的,住別墅,大南山那邊,聽說自家養(yǎng)孔雀,屋后有竹林,還帶游泳池,有溫度調(diào)節(jié),冬泳夏泳,都沒問題?!?/p>

徐姨頓一下,“嚯,那是真有錢?!毙÷暤馗嬖V老徐,“袁姐馮生兩口子,說起來也不陌生,介紹人帶我進去時,被房子唬住,愣沒想起來。后來熟悉了,越瞧越覺得是原來認識的,不算熟,但說出來,你也應該有印象。記得不?原來咱們住沙尾那邊,前兩棟有個賣電器的四川老鄉(xiāng),后來搬走了,叫馮桿子的,又瘦又高,記得不?就是他倆?,F(xiàn)在不知怎么發(fā)了大財?!?/p>

老徐想半天,一拍大腿,叫起來,“馮桿子,我記起來了。他家老婆姓袁還是姓方的,對了,姓袁的。原來是他們兩口子。他們賣的不是電器,電器他們哪折騰得起?他們買賣電子組件的,很小的貨值,給人家電器廠送配件材料,倒進倒出,和咱們做這水果買賣差不離的?!崩闲煊悬c憤憤不平了,“怎么就發(fā)了?”

近中午的時候,天氣越來越燠熱,靠到陰涼里,還是感覺到水泥地沖出來的熱氣,蒸騰著往上升,直侵入路人的身體。老徐的頭發(fā)濕淋淋的,黝黑的脖頸開始滲出汗水來,一滴一滴匯成水流,慢慢往身上各處流淌。靠近他,能聞到老徐身上強烈的汗酸味,帶著一種新鮮的腥氣,從他的體內(nèi)沖出,擋不住的野蠻和霸道。徐姨很滿足地聞著這熟悉的讓人覺得特別有依靠的味道。勃勃的生命的氣息,強有力的當家做主的男子漢的陽剛之氣。

老徐每天吃完晚飯就上床,七點半,準時看完《新聞聯(lián)播》之后,倒頭就能睡著,窗外的喧嘩聲,炒菜的聲音,拌嘴的聲音,車輛來往的聲音,夜市開始的熱鬧聲,都阻擋不了他的睡眠。他的鼻息均勻而自如,滿足而安穩(wěn),那是感覺生活有所適從有所希望的天然的自信。

徐姨又查一遍手中的存折,看一眼今天漲上去的數(shù)字,心里盤算著縣城的房子,對了,還得有輛路虎。

手機打過來,是徐大:“媽,我考上大學了?!毙煲痰捏@喜完全無法自禁,如果不是想著老徐凌晨的拿貨,肯定把沉睡中的老公一起叫醒來分享這從天而降的喜悅了。“媽,”徐二也在旁邊,他的嗓音在變聲期,有點和從前不一樣,“家里有個讀書人,你們就不用再指望我了。我不去上學了,我過深圳來,和你和爸在一起?!?/p>

第二章(2012)

三樓的娛樂室最近老是臟兮兮的。麻將桌自前兩年換成自動的以后,清潔起來就比非自動的要麻煩。袁姐說里面塞進個煙頭,如果不取出來,可能就會把機器弄壞。徐姨不好說她沒辦法檢測這些,只應聲說“好的”,就更細致地做活計。娛樂室的杯子碟子亂扔一氣,明明有果碟桌擺放兩側(cè),客人卻都像沒教養(yǎng)的,偏把地上也弄污,桌上也搞得凌亂。煙頭、水杯、紅酒杯、啤酒杯,還有各種半空全空的酒瓶子。徐姨只好一點一點地使勁擦抹。

手機響起,是袁姐打過來的,問有沒有看到梳妝臺那邊有一枚鉆戒。徐姨匆忙地進到袁姐的大臥室里。

大臥室是一早就收拾好的。馮生昨晚沒睡樓上,到清晨徐姨過來時,他和她打個照面,才猛然驚醒要送走客人,許是困乏得不行,連腳都懶得抬,徑直就去一樓的客房睡了,現(xiàn)在還沒醒。徐姨把臥室的窗簾拉開,開窗,撿拾幾件換洗的衣物,連著的衛(wèi)生間干凈了,側(cè)面通著的衣帽間也不凌亂。梳妝臺有一堆護膚品什么的,但不太多,只是日晚霜一類,袁姐仍舊不太講究打扮。

徐姨又檢視一遍梳妝臺,翻過抽屜,抽屜里倒有一些寶貝和值錢的物什,收拾在一個精巧的首飾箱內(nèi),有兩塊高級的腕表、幾條項鏈、手鐲、戒指什么的,有純黃金的,也有碎鉆的,還有大粒寶石的。徐姨扒拉又扒拉,也沒找到袁姐說的戒指。她把電話回撥過去。

那邊好像無所謂的聲音:“找不到就算了,沒事兒?!?/p>

徐姨遲疑一下,說:“昨晚來些客人,玩了通宵。我一早買完菜過來,他們才走。”

袁姐聲音陡然精神了:“都有些誰?你看到有誰嗎?男的還是女的?馮生沒和他們一塊兒走?他在客房睡了?客人里面有沒有個女的?一看就是文的眉毛,還戴著很長的假睫毛?”

徐姨回憶,想不起剛才看過的那些客人的面相,甚至也沒注意有幾個女的幾個男的,更沒理會有沒有袁姐嘴里所說的這樣一個特別的女人。

袁姐頓頓:“行,沒事。徐姨,你先忙?!?/p>

袁姐在外地,據(jù)她說在云南,出差去了。袁姐的生意是用不著出差的,而且又是一個人走,甚至重點提到某個女人。最要緊的是,袁姐所說的那枚鉆戒,是她的紀念戒指,她曾經(jīng)有次對徐姨興奮地提過,那是結(jié)婚十周年的紀念日,馮生補給她的結(jié)婚戒指,鉆的成色好,又大又凈,是上品。袁姐對珠寶并不是太中意,但手上的這枚戒指,幾乎沒取下來過。而現(xiàn)在,不見了?

樓下響起不間斷的手機聲,長久地鍥而不舍地響完再響,直到馮生終于意識到是他的電話。徐姨慢下手里的活計,仔細聆聽。聲音從低沉再到高昂,最后是憤怒地吼叫,然后,掛電話,騰騰上樓的聲音,主臥的門關上,大約在里面換洗,不到三十分鐘,煥然一新的馮生出門去了。

徐姨再進主臥,仔細地查找每一個角落,甚至把地毯角都細細地翻遍。她幻想自己如果和老徐吵架,會怎么處理這枚象征愛情或者感情的、對自己有重要意義的首飾。她站在梳妝臺前,怒目橫向床上的老公,嘴里憤怒地嘶號,接近歇斯底里,猛地撕扯下自己的這枚戒指,擲向?qū)γ娴娜??或者,擲向窗戶,拋到屋外,表示對對方徹底的絕望?

徐姨在窗戶斜對角的大床下,找到了那枚窩在床底下,黑暗里寂寞地閃著光亮的鉆戒。

爭吵的時候,窗戶是關著的。戒指借了窗戶的反彈力,落到大床下。

徐姨撫弄著那枚晶亮的鉆戒,搖著頭,感嘆道:唉,女人……

徐大畢業(yè)后去了廣州,在一家小公司找到工作,每個月兩千五,還不算房租水電費?,F(xiàn)在仍在試用期,生活費肯定不夠,還是問娘老子要錢,老徐徐姨夫妻倆對徐大的投資,有點兒落空后的惘然。

老徐問過他,為什么不能來深圳?全家人總能在一起。底下的意思,還有能省卻房租水電一應開銷,當然也能把徐大的收入拿來當家庭補給。

徐大說,我得先把我女朋友搞定。

女朋友來過一次深圳的家,算正式見面。女孩子其貌不揚,長得矮墩墩的,不太愛講話,也不算懂事。吃完飯就手一攤,連說個幫忙洗碗的客氣話都沒有。

徐大把人家當寶貝。私下里告訴過老徐和徐姨:“我這是長線投資。她可是學霸,從初中開始就是全校第一,然后到高中、到大學,現(xiàn)在又考進中大的研究生,前途一片光明?!毙齑蟪煽円话悖f是上了大學,到后來老徐兩口子才被人家科普明白,只是三本,花銷不少——也不知道科普的人是嫉妒還是恨,反正說徐大的文憑沒什么價值。

兩人在中考之后談起戀愛,這確是有感情基礎,打得挺牢固。開始是女孩子看上徐大的,要死要活地要他。徐大半推半就。徐大自小就帥,到青春期出落得更是儀表堂堂,脾氣又好,本來就招女生緣,進入大學,更是人見人愛。曾經(jīng)幾次三番想結(jié)束這段不般配的戀情,鶯鶯燕燕的女生在大學多了去了,又美麗又會打扮,兩個登對的可人兒出去,才會贏得旁人羨煞的目光。但這固執(zhí)的初戀寧死不從,對徐大完全一副從一而終的決心。徐大只能借機行事,想將來再議??呻S著閱歷的加深,年齡的漸長,忽然從中明白,學霸在社會的可貴,特別是女生推掉校招時那么多優(yōu)渥的條件,執(zhí)意選擇去考研后,那個頂尖熱門的專業(yè),讓步入社會的徐大明白,女生的腦袋,這才是將來真正的財富。

“吃軟飯的!”徐二很輕蔑地罵哥哥。

徐二一直跟著父母做生意,起早貪黑,打從十四歲起就過著這種含辛茹苦的日子,感覺自己在供養(yǎng)大哥學業(yè)的路途中,出過至少三分之一的力,所以,有理由表達對大哥的不滿和不屑。

徐大仍舊好脾氣,安撫弟弟:“我現(xiàn)在算是供養(yǎng)著她呢。研究生兩三年下來,總得有些花銷的?!鞭D(zhuǎn)而對母親,“媽,得往大處想。我們?nèi)绻芨淖冸A層,過上好日子,這是最好的途徑。她研究生一畢業(yè),是想往公務員方向走的,到時和城市人真正平起平坐。別的……媽,您和我爸干了多少年,來南方都十多年了,再怎么努力,打再多的工,還不是和從前一模一樣?一點兒變化都沒有?!?/p>

徐姨嘆口氣。確實,從一九九六年過深圳來,她在生產(chǎn)線、服裝店、飯館,哪樣活兒沒干過?直到家里存些錢,終于有了啟動資本,盤個水果攤,賺點錢,卻又因為各種大大小小超市的出現(xiàn),把生意弄差勁了。幸虧還能承包貿(mào)易菜市場的這個固定攤點,和徐二老徐三口人,輪番守著點做著鄰里間的小買賣,糊弄著將就著過下去。背靠袁姐這條大點的魚,私下里多貪些她的買菜費用,才能供出徐大這所謂的大學生來。

“媽,我一不抽煙,二不喝酒,我沒不良品行,平常就愛小賭怡個情,玩把斗地主賺些同宿舍的早餐午飯錢,你就讓我賭一把人生。她會是我的命中吉星?!毙齑笳J真地說,帥氣的俏目里滿含真摯。徐姨有點兒惶惑,現(xiàn)在的愛情,怎么是這個樣子了?

清早七點半以后到十一點,是菜攤最忙碌的時候。現(xiàn)在盤下兩個攤位,23號和46號位。攤位原先定的每半年輪換一次,后來應承包攤戶的極力要求,改成每三個月輪換一次,單位數(shù)和雙位數(shù)號的攤位調(diào)換著來,每次輪上就能在直通大走道的位置待三個月。老徐承包菜攤23號位以后,在兩年前又租了46號位,所以老徐家的菜攤總能輪著最好的位置,生意確實一直不錯。

徐二勤快,從十四歲來深圳就幫父母打工。老徐兩口子對這件事倒看得開,徐二不像徐大還有些學習的底子,徐二太厭學了,不是學習的苗子,就不要往學習那一條道上削尖腦袋擠。他喜歡做事,就讓他跟著父母一起做事好了。

徐二確實是攬生意的料兒。當初跟著老徐賣水果,小小年紀不懼不怯,嗓門又大又甜,現(xiàn)在在菜市場仍舊是明星。他現(xiàn)在也出挑了,個頭長過一米八,模樣像老徐,俊眉朗目。兩個孩子的性格卻都像徐姨,即便在菜市場做活計,也把自個兒收拾得體面干凈。徐二嘴巴依舊甜,現(xiàn)在不是個頭小的孩子了,像個大人樣,便見著阿姨般的婆娘過來,也是親昵地喊“美女”,如果見著老太太,也只認人家作“阿姨”,把菜市場轉(zhuǎn)悠來晃蕩去的主婦們喚得心花怒放。徐二手腳又利索,兩邊菜攤上跑,這種菜沒了,就立馬跑到另一個菜攤上拿過來,算賬又快,三下五除二的,好像所有學習的勁都用在小學的加減乘運算上了,連除法也不需要,干脆利落。臨了,還給添一把蔥,幾粒蒜,幾根紅尖椒。這可比超市好太多了,超市買把蔥,又貴又沒法一次用完,擱冰箱里,用到想放進的菜肴,卻早漚爛了。所以,老徐的菜攤,因著徐二天生的會做買賣,一直紅火。

徐姨不像徐二愛講話,從來對顧客只是笑笑,看著兒子忙得一身汗,心里總是疼得緊?!凹依锿阋话愦蟮暮⒆?,也沒這樣受苦的?,F(xiàn)在家里好,孩子都不用干農(nóng)活了?!毙煲痰每站秃托於f會兒話。

“我可不想在家里待,一點兒意思都沒有?!毙於泻粢粋€阿姨,像徐姨一樣也是給主顧家做鐘點保姆的,幫那個精挑細選嘴里叨咕不停的阿姨選些鮮嫩的藕尖和脆生生的蘆筍,打發(fā)了來客。“我想一輩子留在深圳,留在南方,再不想回家去了?!?/p>

徐大徐二明確表態(tài)過,他們是不會回老家的。徐大在廣州工作了,聽他的計劃,以后和他的學霸女友結(jié)婚,那個可能有著光明前途的女孩子,會在南方扎根下來?!肮珓諉T會有房子的。政府給補助,而且,研究生的待遇很好,我琢磨過政策的。”徐大有著以夢為馬的理想,眼睛朝著遠方放著明媚的光亮,他的理想寄托在他自以為全心愛著他的女孩子身上,以人家身體相貌的劣勢來博弈自己將要回饋的愛情,賭他希望的前途。

徐姨想到這里,有些難受。房價還沒高企的時候,老徐和她的存款,再借點錢,貸點款,其實也能夠勉強供一套小房的??涩F(xiàn)在,靠他們在小菜攤上的生意,靠她在袁姐家的幫工,再怎么存錢,也趕不上飛漲的房價。想在深圳安身立命?簡直是癡心妄想。

一九九六年便來深圳了,混到現(xiàn)在,也還是租住在城中村里。其實他們早脫離了生產(chǎn)流水線,不算最底層的打工者,至少有過水果攤,至少現(xiàn)在還有兩個小菜攤,在旁人的意識里,在老家人的想象中,也大小算是老板,再加上老徐的人緣、徐二的甜嘴,讓周邊幾家的小餐館也被說服,總在他們家拿貨,怎么想,日子也可以過得不錯,但有些機會,偏在眼底下溜走了。他們沒有這個命!

老徐有時候被徐姨叨咕,說他耽誤了全家留在深圳的期望,當時沒有買套房子,小小的也行,小產(chǎn)權房也行,偏立定主意要回老家?,F(xiàn)在誰還回老家?房產(chǎn)商早對老家縣城投資失去興致,縣城該走的人全走了,去到大城市、去省會、去北上廣。老徐這時就拿徐大的學費說事,四年供著一個大學生,費用你算不下來嗎?不讓你揭皮剔骨就不錯了。他又是個講好的,一天到晚講究他的外表和臉相,哪像村里出來的孩子?光這些花銷就不小了。徐姨懟他,不是有個徐二還跟著賺錢嗎?

老徐道,又添一口在深圳的開銷,他的能吃能喝,和在老家的花銷能比嗎?

老徐現(xiàn)在越發(fā)渾了,對家也不上心。除了還是起早去農(nóng)貿(mào)市場批發(fā),一俟徐姨和徐二接攤子,抄手就溜,根本不看顧兩個菜攤。徐姨看著存折里的錢一點一點地被拿走拿光,紅著眼睛和老徐吵過幾架,老徐竟然當著徐大徐二的面,差點兒動手打她。徐二生爸的氣,不好犯上說些不敬的話,只能安慰媽。徐姨抹著眼淚說:“你爸還真把自己當老板了。以為人家老板能干的事,他也干得來!”

到十一點,逛菜場的人流明顯少了。徐姨把自家菜攤上留的品相最好的菜花帶走,再去肉攤拿走一早揀好的排骨,得趕到袁姐家,給馮小小做中飯。

現(xiàn)在是暑假后期,還沒開學。馮小小卻沒有假期,被袁姐安排進補習學校,每天排得滿滿的,英語、數(shù)學、理化,最主要還是英語,每天都有一對一的教學,還有外教的輔導。徐姨問過小小,他說有可能去國外讀書,加拿大?美國?英國?還沒定,所以先得過雅思或托福。

去那么遠的地方?會不會想爸爸媽媽?徐姨想著徐二,徐二和馮小小是同年的,徐二小時候也沒怎么太看顧,老徐和徐姨年輕時忙著賺錢,有過三年只回一次老家的紀錄,到回去時看到徐大徐二,都有些生分,但孩子到底是孩子,只兩三天,就和爸媽又熟絡起來,特別是徐二,那歸家的幾天,他是整日價黏著徐姨的,都被他磨得有些不耐煩了。

應該……不會吧?馮小小遲疑地回復。

小小現(xiàn)在不愛說話,問三句能答一句就不錯了。和徐姨相處也有四年多,因為老是陪著吃飯的緣故,還算是能講得來的。他并不像社會上傳聞的那種富家子弟,馮小小是個膽怯、靦腆、不愛招惹是非的孩子,也沒什么抽煙泡吧的壞毛病。

你是獨生子,是你爸媽最深的牽掛,以后長大了,你就懂的。徐姨認真地說。

小小停下飯,咽嘴,然后才慢慢地說,誰知道有沒有以后呢?

徐姨有點兒嚇到了,小小,怎么這樣說?

小小咬著嘴唇,說,徐姨,你們家里不爭不吵吧?像我同學,好多父母都鬧離婚,就是不鬧離婚的,也每天大吵大叫,一點兒意思都沒有。以后的生活如果這個樣,嗯……他不再說下去,悶頭吃飯。

袁姐從云南回來后,有兩次都神色驚慌地請求徐姨幫著她找小小。徐姨自己也忙,因為老徐的不著調(diào),心情并不好,但還是耐著性子幫她一起找,在她想來,小小和徐二一般年紀,早有自己的主張,不想回來或不愿意見父母,就讓他自己冷處理一下,并不算大不了的事情。但袁姐說小小還沒到十八,還是個孩子,怕有什么事情。小小后來告訴徐姨,我看到他倆找我,我其實就站在街口那片樹叢下,他們一個往左,一個往右,并不是一塊兒出來的,我就等著,如果他們不一塊兒在家,我就回去。我只是受不了他們一塊兒在家。

徐姨把鉆戒拿給袁姐的時候,不經(jīng)意地、泛泛地勸過,“其實過日子就是那么回事兒,你太在意了,反而受傷,自己傷,孩子也傷。男人差不多都是那樣的,有了錢,就歡喜女人、歡喜豪賭,也許只是證明自己的存在價值吧?”徐姨嘿嘿地擠出兩聲無奈的笑,其時她一邊跪在樓板上,一層層給樓板仔細地打蠟,一邊自說自話般,“男人在外頭有女人倒也不怕,總歸有回來的一天,孩子和家杵在那兒呢!轉(zhuǎn)一圈,他自會回家。但是,若是沾著賭,就麻煩了,啥也看不見了,啥也聽不見了,連力氣都舍不得在活兒上花,就觍著臉,以為有老天給的運氣,把你所有的辛苦攢下來的家當,一股腦兒輸個精光,那才是真完了,日子怎么都過不下去了?!?/p>

袁姐把玩著失而復得的鉆戒,聽著徐姨的啰唆,慢慢地把鉆戒套回自己的手指上。

徐姨本來想原諒老徐的,但這么多年的錢,一分分,一角角,苦熬苦巴兩個人攢下來的錢,想著能在老家有房子,想著能買輛車過年開回老家,想著能在深圳擁有個小產(chǎn)權房,這所有的夢想,都被老徐一夜敗得精光時,她的夢想大廈嘩啦啦地倒塌了,她所有的依托全都幻為泡影,一想到她這么多年的努力都白白地搭上,她就仇恨老徐,牙齒咬得咯咯直響地恨。是的,她所有的血和淚,這么多年的付出,竟被這個貪圖一勞永逸的賭徒,把好好的家,弄成了殘垣斷壁、破瓦裂墻。

她不能原諒他!

第三章(2016)

徐姨帶袁姐上樓的時候,就看到墻體的瓷磚表面上汗珠子一樣的水珠粒,怕袁姐不明白,還在一旁解釋:“這是回南天返潮的水珠……”

袁姐打斷她:“我知道,我來深圳二十年了,怎么會不知道這個?回南天啊,深圳就是這點不好。”

上到四樓,是一排走道,沿走道下去,盡頭才是自己租的屋子。走道上懸空掛著密密麻麻的衣服,有各種尺寸的校服,也有男人的衣衫,女人的連衣裙??罩袕浡还伤岣睗竦臍馕叮瑴啙岬卮碳ぶ说谋歉]。徐姨是久處鮑魚之肆而不聞其味,在給袁姐帶路時,偶然捉到袁姐緊皺眉梢掩其鼻翼的模樣,才意會到這種難堪的氣味。

“太潮了,這種天氣,衣服老是晾不干?!毙煲逃行┎缓靡馑嫉亟忉?。

袁姐倒寬容,“那是,深圳總是這樣的。別說回南天了,就是碰到其他季節(jié),也難免潮氣重?!痹愕亟ㄗh,“可以買個干衣機,小型的,不貴,好像才一千多一臺。烘之前,放一點兒香衣珠,和衣服一起烘,拿出來,就有鮮花的味道了。我聽幾個熟人說的,在網(wǎng)上就能買到,你試試?”袁姐一直體諒人,她沒說讓徐姨買她家那樣的烘干機,那臺烘干機是國外產(chǎn)品,幾年前的售價就已過萬元,而且體積大,功率大,如果在徐姨的房間里置放,就像小碟里堆著一副大肘子,撐不起那個臺面啊。徐姨不接腔,連連點頭應和著。

屋子是兩室一廳的,帶廚房廁所。徐姨是愛干凈的人,家里即使躺著個病號,也把屋子弄得清清爽爽,和她出門的打扮一樣,體面、整潔。

袁姐進里屋慰問一下老徐,老徐很感動,躺在床上,勉強支起身子,更把自己顯得虛弱,對著袁姐謝了又謝。徐姨趕緊把袁姐拉回客廳來。

“多少錢一個月?”袁姐環(huán)顧下屋子。

“2200,不算貴,對吧?”徐姨給袁姐拿了一瓶礦泉水。知道袁姐要過來,徐姨趕緊到前面大社區(qū)旁的港貨專賣店,想給袁姐拿箱無糖原味蘇打水,袁姐自準備減肥起,就開始喝這個??上Ц圬浀昀餂]這款?!半m是二房東,但不太管事,一簽都是兩年,漲價也還平穩(wěn),比關外的農(nóng)民房還要好,可能因為在村里自己建的工業(yè)區(qū)里,前面那棟全是工業(yè)區(qū)的宿舍,所以租給我們,價錢也相對公道些?!?/p>

袁姐讓徐姨不要忙,接過徐姨遞來的水,認真地聽了一會兒,“我都不知道市區(qū)里還有這樣的房子,那你們也不錯了。這邊有地鐵吧?到我們家好像不遠的?哦,有兩條線的地鐵呢?你平時坐公交?這也方便,好幾路都能到我們那兒,去一次四十分鐘?真難為你了?!?/p>

老徐在屋里咳幾聲,壓抑一下,又復咳起來。徐姨注視著袁姐的表情,有點兒緊張。

袁姐終于說:“不早了,我先回去,你也別著急,沒有絕對的事情。萬一是誤診呢?再多檢查一下?!痹闫鹕砀孓o,轉(zhuǎn)頭給徐姨一個紅包,厚厚的,掂量著有些分量。徐姨感動起來,推幾下,還是收下了。

袁姐在走廊上避著迎面過來的衣服褲子,這次沒憋著,捂住鼻口,噥噥地叮囑徐姨:“你真得買臺干衣機,這濕氣、這潮氣,會讓人捂出病根來的。你想想啊,細菌什么的,都是因為潮濕才有它們活躍的土壤啊。你別送我了,回去照顧你先生吧,沒事,我的車?哦,停在前面那個社區(qū)的地下車場了,真別再送我了?!?/p>

徐姨回到家,老徐的咳喘越發(fā)來勁了,好像要把自己的靈魂咳出身體來一般,驚天地,泣鬼神。徐姨緊張地數(shù)了兩遍鈔票,兩萬,真的,有兩萬呢!有心告訴病榻上的那個賭鬼,分享一下快樂,一眼看到袁姐一口未動的礦泉水,火又上來,站在門邊罵上老徐:“你就不能憋著?咳得像要死了一樣,多少人都被你嚇走了!”

徐二的醬菜今天賣得不錯,三個品種全部售罄。徐二真是啥都好,就是學習不行。他勤快,也動掙錢的腦子,想著品牌醬菜的紅火,便從奶奶和老家的街坊鄰里那邊學做醬菜的手藝,買進豇豆、雪里蕻還有辣椒,不知怎么鼓搗,就弄出一瓶一罐的醬菜來,味道極好,又鮮又辣又脆,還帶絲絲的甜,把在本地熬著的嗜辣的川湘贛鄂一帶的人,嘴饞得不行,兩三天就得到攤點上來買一罐徐二的醬菜回去打打牙祭。

徐姨也歡喜徐二的聰明?!捌科抗薰迯哪膬号模窟€一模一式的?”

“網(wǎng)上唄?!?/p>

“還印著你的招牌呢!徐二醬菜,嘿,這家伙,牛啊!”徐姨現(xiàn)在有點老花眼,看不真切上面的小字,但那幾個龍飛鳳舞的“徐二”,還是能辨得真真切切。

“網(wǎng)上唄。”

“網(wǎng)上啥都有???”徐姨挺驚詫,網(wǎng)上能買到好多生活用品,衣服、鞋襪、電器類,但徐姨不知道網(wǎng)上還能買到印有“徐二醬菜”的貼紙。

“網(wǎng)上有人給做唄?!毙於ξ?。自打老徐病后,徐二越發(fā)辛苦,才二十剛過的孩子,不玩不作,接下父親的活計,凌晨就得去批發(fā)市場拿貨。徐姨的心里其實挺酸苦?,F(xiàn)在老徐的病要花流水似的錢,徐二咬著牙安慰過媽媽,他會好好掙錢,給爸爸治病。

徐姨不知說什么好了。

“你這段也不去你東家做事了?好像不那么頻繁了呢。”徐二停一會兒,在菜攤上悠閑地問媽媽。往常這個時候,徐姨都趕著讓徐二回去補個覺,今天,徐姨沒催,慢騰騰地答復兒子:“他們家孩子去國外了,早就不那么忙了,現(xiàn)在一周去三次,也就做做清潔,順手再做點晚飯。他們兩口子不挑食,還好,不用我太忙。”

“不忙不就沒的賺了?”徐二倒直接,馬上給出問題的重心。

“那也沒辦法,可能現(xiàn)在他們的日子也不好過?!毙煲逃幸淮顩]一搭地說。

袁姐后來和她知心過。從云南回來,拿到那枚找回的鉆戒;到處幫她尋不肯落家的小小;閑聊時知道彼此都自小沒有媽;還有,竟然是同歲,一樣的屬相……可是,不知為什么,徐姨想說自己老早就認識他們兩口子的話,總涌到喉頭邊,卻又被拼勁咽下去了。

袁姐和馮生都不是文化人,來深圳早,做些小生意,手頭便積點閑錢,聽過一個講座,里面有位頂有學問的文化人,唾沫橫飛地開講,國內(nèi)的、國外的、美日的,那叫一個開眼界。兩口子推崇文化人,聽進他的話,用所有的閑錢開始置辦一套又一套的房,貸款、抵押,再貸款、再抵押,連環(huán)套。最厲害的時候,馮生袁姐的手上有32套房,所以得弄家公司來倒賬,主要是避稅。

32套房?就是一天收一套房的租金,每月下來,便是在大月的日子里還有一天閑不下來呢。徐二咂咂舌頭,不能理解有些人竟然如此富裕。和爸媽同樣的歲數(shù),兩口子只不過是高中畢業(yè)生,同樣的年份來的深圳,也不過是做些倒買倒賣電子器件的小生意,現(xiàn)在便和爸媽有天壤之別,成為真正的有錢人。

“也不是?!毙煲痰卣f,“那是說的最高峰的時候,后來不能這樣弄了,國家的政策一次一次下來,她只能一套套地出手,得還銀行的錢,不能再那樣空手套白狼。不過,饒是這樣,聽她的口氣,還留著一層寫字樓放租,在南山和福田仍各有一套房,地段都不錯,深圳現(xiàn)在都什么房價啊?他們兩口子果真厲害,多少清華北大出來的,和他們一同聽過那些課,可沒人把講師的話放進心里。袁姐謙遜,說他們兩口子笨,不如那些牛烘烘的有學問的人,會判斷、會分析,他們是指哪兒打哪兒,講師當時說有閑錢就置房,他們也不懂別的投資,也不敢做高科技,有了錢,便這樣炒房子。嘿,現(xiàn)在不做事,也能供得起兒子的出國,也能供得起兩口子的吃吃喝喝。他們還算節(jié)儉,衣服啊、鞋包啊,都不是名牌……”徐姨想著袁姐一直不愛化妝,不喜打扮,到底也是苦日子過來的人,不太糟踐錢。

“可還是開奔馳、開寶馬?!毙於淅涞?、不無譏諷地說。馮生換過一次車,把路虎賣掉買了輛寶馬。袁姐卻還是那輛入門級的奔馳,徐姨側(cè)面打探過,也就三十萬不到的價格,一開開了快十年。

“大家都是一個水平線的,怎么人家就能這樣?”徐二嘴里有點兒啰唆了,不像他平日,他斜眼掃一下媽媽,“我看那家女主人還沒你好看,也沒你會打扮?!边@確實是真的,徐姨在樣貌上有自信,到如今,她的身材和長相仍舊沒太大變化,面目俊俏,身材凹凸有致,菜攤上、行路上、公交車上,總有男人眼饞她。不像袁姐,對自己模樣上花費小氣,難怪馮生看上了外面的女人。

但,即便如此,徐姨撐到如今的俏麗,老徐不還是有眼無珠的?他倒是沒盯著別的女人,卻把眼珠子盯在了博彩上,真是個只想不勞而獲的賭徒賭棍,以為自己真有上天給的運氣,能一夜暴富,會中六合彩,像馮生袁姐兩口子一樣,飛黃騰達?

徐姨使勁地摁摁胸膛,把一股濁氣吞下去。

徐大周末和女朋友回來一趟。女友研究生畢業(yè)后,果如徐大說的那樣,考取公務員,現(xiàn)在審計部門上班,非常忙,一旦下到基層去檢查,半年幾個月不回來是常有的事情。徐大在一家醫(yī)院做行政,是女友的導師幫忙聯(lián)絡的,女友的導師在廣州待了二十年,桃李滿天下,護犢子,也被犢子孝順,所以女友向?qū)熼_口,導師輕而易舉地解決了。雖說現(xiàn)在還是臨時的,但根基應該穩(wěn)定,等機會轉(zhuǎn)正就好了。這樣看來,徐大是徐家能炫耀的話題,雖然女朋友長相還是蠢胖蠢胖的,但大額頭也顯示了這女子的聰明,憑她自己能過五關斬六將,考上公務員,憑她能在導師面前說得上話,幫著解決徐大的就業(yè)問題,小兩口將來的日子鐵定不會差。徐姨看著難得回來的大兒子,心中久藏的陰霾驅(qū)散開來,徐大畢竟是自小聰明的頭腦,總能把問題看得長遠,運氣應該不差。

徐大跑廚房和媽討論:“我們馬上要結(jié)婚?,F(xiàn)在有個機會,她的單位有福利房,我們?nèi)绻Y(jié)婚了,就有資格買下來。買的價格比市場價便宜很多。媽,你看看你手頭,還有多少錢?”

徐姨有些不高興:“你也沒問問你爸的病況?現(xiàn)在他的病最花錢了,說是癌癥,還沒最后確診……”

徐大說:“不是還沒最后確診嗎?就不要嚇唬自己了。我剛和我爸聊過,我讓他別去醫(yī)院被糊弄,醫(yī)院的事情我真看多了,病人都是自己嚇唬自己弄出的毛病,你要不在乎,怎么都能平平安安的。”

徐姨抬頭看徐大。這哥兒倆都長得高高大大的,各有各的俊相。徐大文氣些,眉清目秀,臉盤兒也干干凈凈,根本不像村里出來的孩子,這張臉,帶著笑意,也帶著謙恭,任誰都會喜歡,領導啦、女孩子啦。

徐姨點頭,“有時候,我也怕,如果真確診,反而不知道怎么好。”徐姨拉著徐大,悄悄地說,“別人說,如果真是癌癥的話,就別治了,反正是個死,還不如吃喝痛快,旅游去,也比治療受罪好得多?!?/p>

徐大看著媽媽,盯著媽媽的臉,“媽,我知道你受過委屈,要死要活的,可是,他,畢竟是我爸爸。”

徐姨絞著手,不再說話。

一家子熱熱鬧鬧地吃完飯,老徐的心情很好,中氣足了,話又多起來,天南海北地胡侃一通。徐姨現(xiàn)在不像原來那般崇拜他,原來的事情一想起來,心就痛,可對著未過門的兒媳婦,還得把臺面做下去,只扭過身去看電視,不想聽老徐的啰唆。徐大敷衍著父親,仍舊把話提出來,想買下房子來。徐二在一旁也不吭氣了,拐到徐姨的身邊,裝模作樣地跟著看電視。

有鄰居過來閑談,說是前段時間9棟那邊的宿舍樓,有個工人跳下去了,現(xiàn)在賠償?shù)南鞒鰜恚瑥S里賠錢,村里也賠錢,因為家屬拿著他寫的控告信,說是因著他的急癥,廠里要解雇他,屬于村里管轄范疇的宿舍,也讓管理員勸他搬離?!鞍滩∧?,聽著好嚇人的,搞不清楚是什么狀況。反正人死了,寫遺書給家里說明都是別人逼迫他的,廠里和村里自認倒霉,統(tǒng)共賠了五十萬。”說的和聽的人都在唏噓,猜測廠里和村里給人家有些什么把柄。

送走鄰居,老徐嘆口氣:“你們也知道,我把錢敗光了?,F(xiàn)在你媽可能還存著一些,問你媽媽手頭有多少吧。有多少,都給你們,這本來也是我們該給你們花的?!?/p>

兒媳婦趕緊接口:“謝謝爸媽!”

送徐大出門的時候,手攥緊存折,徐姨還是擔心地問:“房子是最重要的了,這機會可得把住了!”扭頭看看屋里,小聲地:“這下給你爸治病可真沒閑錢了,你爸會不會覺得我們不管不顧他?”徐姨想著剛才徐大信誓旦旦孝子的話,還是得把這話再給他提醒下。

徐大拍拍媽媽的肩膀,安心地勸慰:“媽,爸的病,應該沒事的,你們吃好喝好,最重要?!眱煽谧託g歡喜喜地離去。

轉(zhuǎn)回家,老徐在一邊唉聲嘆氣,徐姨懶得搭理他,看徐二在一邊盯著,又不好意思對老徐太過冷淡,嘴里哼一聲:“咱們一輩子想的房子,可就在徐大身上能實現(xiàn)了,也算個好事?!?/p>

老徐仍舊吭吭嘰嘰,徐姨不理他,徑直把電視調(diào)大音量,蓋過老徐的嘰歪聲。

他當初輸?shù)靡粩⊥康?,把家里的存款和余糧賭得赤條條精光,把那么多年全家人的努力和辛苦,那么多年捧著存折,幻想著好日子天天趨近,人生越來越有希望的一大家子的夢境都砸碎了!她歇斯底里地大叫大嚷,她痛不欲生,她肝腸寸斷,她覺得沒有了任何意義。這么多年的血和汗,白搭了!她撕扯著和他打斗,恨不能他死了才好??傻饺缃?,他真離死這么近,她倒覺得自己的想法太歹毒了,反而對不起這曾經(jīng)毫不留情摧殘了她和毀滅了家庭的人了。

電話里袁姐已經(jīng)告知要什么食材,徐姨一早到菜市場買下,趕緊過來。

袁姐簡略給徐姨講了馮生發(fā)病的經(jīng)過。就在家對面的小餐廳,讓他不要喝酒,他偏要喝,狗改不掉吃屎。兩杯啤酒下肚,人便倒下。躺在餐館的地面上,翻白眼,吐白沫,把人家服務生嚇得不行,要打120過來搶救?!拔铱匆谎?,告訴他們不用慌,一會兒就能自己醒來,我喝掉半杯百香果汁,他便掙扎著能起來了。”

徐姨聽袁姐的描述,十分驚駭?!榜T生,他是總這樣嗎?你當時也不害怕?”

袁姐嘴角牽牽,努力彎出笑意來:“又不是一次兩次,他老犯這病的,醫(yī)生說過多少次了,不能抽煙,不能喝酒,也不要老熬夜。他不聽能怎么辦?我也顧不了那么許多。自己不管自己的人,別人再怎么操心,也是沒用的。”

袁姐的冷漠,其實徐姨大概能理解,畢竟是女人,對待背叛過自己的男人,還是深恨的,可女人還是女人,終歸二十多年的夫妻,會念些往日的恩情。

“現(xiàn)在沒什么進項了,還有個兒子在美國,一年光學費就得四五十萬,就憑三套房子的租金,以后這樣下去,也是坐吃山空。人年紀大了,玩的心還是有,但沒身體支撐,就沒力氣蹦跶了?!痹愕怪?,談起家常來像說別人家的故事。徐姨在旁邊唉唉連聲,也把自己的老公罵了個痛快。

“他不光賭博,還借了高利貸,把我們坑得夠苦的。我們的家底全都豁出去,騙我說是舉債搞投資,還以為自己是文化人,說是弄什么杠桿秤砣一類的玩意兒,以為一勞永逸,真是癡心妄想。你惦記著人家的利息,人家是盯牢你的本金去的。那些吸血鬼一般的惡徒,釜底抽薪地騙錢?!毙煲塘R道。現(xiàn)在說起老徐的那檔子舊事,也好像別人的事情一般,可偏偏一分錢沒有掙回來,卻病了就歸家,還得侍候他。

“我是不會原諒他的!”袁姐斬釘截鐵。

徐姨勸道,“也不存在原諒不原諒,他們病了,我們得照顧,這是做給旁人看的,也是做給孩子看的,至少顯得有情有義。年紀越大,越?jīng)]脾氣,什么都覺得就那么回事。你說呢……”

她按袁姐遞過來的單子做藥膳,藥膳得吃新鮮的,每天都得過來,補足三個月,氣色上去了,再做調(diào)養(yǎng)。這是中醫(yī)給馮生診療的結(jié)論。西醫(yī)也看了,開些藥,打些針,過一段身體上不去,可能還得動刀子,治標治本一起弄。馮生的病說重卻不重,說輕也不輕,腸胃潰瘍,低血壓低血糖,做手術切除腐爛的器官,然后調(diào)理好,生活規(guī)律,才能慢慢地迎接晚年。

“每天過來。這幾個月,你能行吧?”袁姐很關切??磥磉€是在意老公的,嘴上說得多么絕情,行動上仍舊還是良善的妻。

“我沒問題?!毙煲填D一下。老徐沒那么金貴,躺床上或下地,看他自己的方便。徐大結(jié)婚要房款,已經(jīng)把家里又掏空了,還借下了債。后面還有徐二,也二十出頭了,得給他做打算。徐姨趁現(xiàn)在還能賺,趕著一筆是一筆。袁姐說起來念叨自己的處境不如以往,但給的薪資還是地道的,總是個體面人,從不和徐姨在錢上斤斤計較,她得利用袁姐的這份多少有些高高在上的心。所以她給足袁姐面子,不說她的過往,她們本在同一起跑線上的過往。

“男人嘛,年輕時他比我們強,厲害得了不得的樣子,欺侮我們夠嗆。我們就自己把自己放尊貴些,該吃吃該喝喝,對自己好點,養(yǎng)好身體,到真老的那天,他們動彈不了了,坐輪椅上,我們還能有力氣扇他,出口惡氣治理他!”徐姨說的是真心話,是想著老徐那些年的囂張,對她的不敬不重而說的肺腑之言。她現(xiàn)在和老徐分床而睡,小小的屋子,也能在中間挑個簾子,隔出厭倦的空間來。她能聞到老徐身上發(fā)散的那股病理的味道,是病魔越來越囂張的氣息。除了某種不能言說的嫌惡,她還有那種只能深藏心底的巨大的害怕和恐懼。

她現(xiàn)在給袁姐也做些營養(yǎng)菜,找自己的路子買的說是上好的阿膠和燕窩,見天兒給袁姐吃上一盅,還拿些靈芝雪蛤過來。袁姐不推辭,說多少錢便給多少錢,都收了。徐姨知道袁姐的厚道,由衷感激,這么多年,袁姐待她終究不錯。只一次,袁姐拉下過臉。那是老徐剛病的時候,她抱著全家的衣服偷偷來袁姐這邊洗,那幾天太潮了,她也覺得病從潮起,得從根子上斷絕病菌的繁殖,沒有太陽的日子,烘干機是多么美妙的家電?。?/p>

袁姐的聲音生澀而冷滯:“不要再這樣了!這像什么話!”她面無表情。徐姨趕緊把濕漉漉剛下水的衣服收起來,在袁姐的注視下,把洗衣機里里外外擦凈抹干,甚至在袁姐的提示下,用了消毒水。84濃烈的味道繞滿整個工作間,久久不散。

第四章(2019)

剛下過一場雨,空氣中飄浮著清新的氣息,味道不錯,但潮濕又加重了,凡事有利則有弊。老徐辯證地思索著,得出結(jié)論。

河道在治理,河床邊的紅土露出來,雨水讓淤泥顯得更骯臟,兩邊的草叢卻因為這段時間的人少煙稀而茂密茁壯了,仔細地辨,淙淙的水流里還有食指大小的魚兒在游弋,真是頑強的生命力!老徐不免又感慨一番。

再遠望一點,工業(yè)區(qū)外圍的一片空場,已經(jīng)架起兩層大樓的雛形。聽老婆提起過,菜市場在整頓,要搬進新的建筑,環(huán)境好,通風通氣,消防、環(huán)衛(wèi),全都要達標,甚至還會安置公共視頻設備,連衛(wèi)生間都會和商場的標準靠齊,設置給幼兒換尿布的專門空間,還會不間斷地配備衛(wèi)生紙,另設有專用的殘疾人通道??傊?,菜市場將上一個新臺階,民生問題配合城市文明化程度,都在加大力度地發(fā)展中,讓深圳成為真正的國際大都市。

“管理費和租金,那以后是肯定要高很多了?!崩闲煸诓¢缴下犘煲毯蛢鹤幼h論這些,自己也想加入討論。

徐姨不理,徑直往下講,好像根本沒他這個人一般。徐二還好,附和一下爸爸,轉(zhuǎn)頭又給媽媽說:“也好,這樣的工作環(huán)境,還是不錯的??偙让刻於际撬罎a爛酸的菜蔬味強。如果造得這么體面,氣味就不會像原來那般了?!?/p>

老徐哼哼:“菜市場就是菜市場的味道,我都待過那么多年,沒覺得菜蔬有什么死漚爛酸的腐臭味,都是錢,爛掉的菜幫子也還是錢。”

徐姨轉(zhuǎn)身打開電視機,故意開得山響。

老徐踱到河邊,仔細尋找還有什么生物。猛聽到遠處有人大聲呵斥,轉(zhuǎn)頭,原來是工業(yè)區(qū)的保安梁老頭,梁老頭把手搭個涼棚,好像認出是老徐,寒暄幾句,掉頭走了。老徐冷笑。自從他病了,往日健壯的身子慢慢地抽脂剔肉般萎縮下去,現(xiàn)在更瘦得不成人形。梁老頭原來和他有些話講,這次背影上沒認出來,以為是誰想搞破壞,所以吆喝一聲,認出是他,尷尬地怕話頭多,所以趕緊撤走。老徐明白工業(yè)區(qū)的鄰居街坊都有點兒躲著他,因為知道他的病,早前的安慰現(xiàn)在再用,卻不免徒添悲傷,所以樂得不打交道,省得說起來大家難堪。

曾經(jīng)說是久病床前無孝子,現(xiàn)在是病入膏肓不打探。老徐仍舊沒想通,為什么是他摸到這個彩?

他是有點兒記恨徐姨的,現(xiàn)在擺出一副他吃她喝她欠著她的樣子,當年他鬧著和她離,她卻死活不離?,F(xiàn)在讓她走,她又不情不愿地偏不肯離開,做出一副不離不棄的模樣給旁人看。當年真是不愛她了,現(xiàn)在也沒后悔那時想離棄她的心思。不喜歡就是不喜歡,怎么能再處下去過日子?他是真沒想明白,她既然打死也不和他分手,現(xiàn)在他病了,卻完全一副罔顧的模樣,是恨他當年的薄情寡義,而給他現(xiàn)時的報復?

他越發(fā)恨她。

她不給他治病,還得讓他自己說出來不肯治療。她給他多少暗示:當年拿全部家當去做投資,血本無歸,所以現(xiàn)在得抵那個債?一開膛就死在手術臺上,她娘家一個表姨妹夫就是這樣的,所以不要去做無謂的手術了?能吃就吃能喝就喝,什么放療化療就全是受罪,那種疼痛還不如死了痛快?徐大想要孩子了,徐二剛談戀愛,現(xiàn)在的婚戀,提親的價碼升得比天還高了……

老徐硬著頭皮,自己說:是的,我不治了。

徐二真是好孩子,眼眶紅紅的,犟著腦袋說,那怎么行?我不能沒有爸爸!

徐姨夜里挪到老徐的床邊。孩子他爸,徐二現(xiàn)在在健身房做教練,聽他的口氣,有個四十來歲的女大款喜歡他。咱們再丟人,也不能丟得這樣現(xiàn)眼吧?何必讓孩子為難?用自己的皮肉給爸延長一點生命?不清不爽的人生,以后怎么過日子?徐大兩口子算混出來了,但小孫子一出來,花銷還能少?現(xiàn)在養(yǎng)個小孩子就是頭吞金獸,我們做爺奶的,總得留著點給第三代吧?

老徐仍舊那句話:嗯,我不治了。徐姨迅疾地離去。

雨下來了。豆大的雨珠,砸在人身上生疼。老徐知道這是陣雨,兩分鐘不到,立馬天晴,就在雨地里挺著,等雨過去。河岸邊的街面上,大家都爭先恐后地跑,有人像看怪物一般地瞧著老徐,老徐只好往河橋那邊走去。

果不其然,還沒到橋墩,雨就止住。風吹過來,把淋濕的身子激得有些哆嗦,到底還是身子弱,這天氣,早年斷不會因著一些雨淋而發(fā)冷的。

老徐在橋墩下想找個凈地兒坐坐,把衣服吹干。橋墩下早年安置了許多突起的石錐,為了不讓流浪漢留宿。

他默默地蹲下來,對著橋墩邊的野生草叢發(fā)呆。野草的力量就是龐大,任在哪里都能發(fā)芽壯闊,它們開拓著自己的疆土,綠油油地成為另一個生生不息的世界。

那張詭異的臉對著他,半天不動。老徐呆住,和它直愣愣地對視許久。良久,它緩緩地移開,谷黃色的肢體承載著它五官分明的臉(也許那五官分明的臉才是它真正的軀干?)倏忽一下,突然就不見了。

老徐呆愣半晌,惶惑半晌,起身的時候腿腳麻得直不起來,不利索地慢慢踱回家。

家里,徐姨沒開燈,定定地坐在暗處。老徐蹣跚著換掉濕衣服,打兩個噴嚏,又咳個驚天動地,才慢慢走進衛(wèi)生間,在淋浴頭下沖洗。想著徐姨對自己的日漸冷漠,寒氣便從腳底侵上來,直漫到胸襟。

有一天她突然給他提起幾年前那個跳樓的青年工人,說是村里和廠里當時都有自己的算盤,那年說著好像要拆遷,和開發(fā)商在討價還價,偏碰到這起事故,所以想趕緊處理掉,青年家里便得著一筆賠償款,“他這種死法,倒也值,對他的家人可是真好,不拖累家人,還賺一筆,嘖嘖!”徐姨有點兒夸張,說得挺戲劇化,傳神而有板有眼。老徐當時杵在那里,半天才吭:“你就那么恨我?!”

徐姨有點被戳中心思,狗急跳墻了:“你就那么愿意入坑?!”甩手走掉,一直黑著臉,再不理他。

老徐的眼淚順著花灑里的水,直瀉而下。是的,他欺騙過她,賭博,借高利貸投資莫須有的項目,但他不是為了這個家?不是為了這個家的火速成長?為了這個家能迅速過上得意而開心的日子,像她嘴里不斷提著的馮生袁姐兩口子?他們也不是有文化有能力的人,他們和老徐兩口子的起點幾乎一樣,但他們會賭,豪賺了,掙得輕松而恣意,跨越了曾經(jīng)的階層,飛上枝頭成為鳳凰。他們有這樣的機會,憑什么我們就不會有?萬一我們也成功了呢?

她那么惡毒地咒罵過他,撲上來恨不得要撕裂他。可他,一直認為自己真是為了這個家!到現(xiàn)在,他對自己曾經(jīng)的所為,一絲一毫都沒有后悔過!

天已經(jīng)黑了,徐姨還坐在那里,像尊石頭人,天長地久地待著。老徐又弄出挺大的動靜,咳嗽,哼哼,換衣服,把衣服丟進洗衣盆里。一點煙火氣也沒有?她是準備餓死他了?原來好歹也有碗粥糊弄著給他的啊。

“怎么了?”他擰開關,光照下來,射在徐姨身上,一張慘白的臉,僵直的身子。

“剛和袁姐通過電話?!毙煲涕_口,慢騰騰的。

“她又怎么了?”這袁姐像個幽靈,在他們家遨游一輩子了,總得圍著她轉(zhuǎn)悠。

“說她的一串鉆石項鏈不見了,問我看到?jīng)]有。我回給她話,說沒見著。不知道她有條鉆石的項鏈,只看見過她的三串白金的,兩條黃金的,也有兩串珍珠的。她的東西我都清楚,哪來什么鉆石的?說找不著了。然后說算了,掛掉電話。我也沒放心上。過后又給我發(fā)短信,讓我以后別過來了,他們現(xiàn)在不用人,吃得挺素凈,早已經(jīng)為健康而飲食簡單清淡。這兩年她的活兒是少多了,清潔也減到一月三次,做飯一周兩次。我倒是嫌她給的活計少,賺得沒以前多,還有點兒不樂意?!毙煲探裉旌茉敢夂屠闲炝奶炝??老徐在一邊坐下,聽著她講。

“但是覺得她的短信語氣不對頭。前面掛電話說是什么鉆石項鏈不見了,沒二十分鐘就把我徹底開掉。我受不住這份懷疑!小便宜也確實貪過她一些,這些年的菜,都從我這邊買,報多少賬就給我多少錢,我記得她的好。但懷疑我偷東西?我可不擔這個名兒??赡阒浪趺凑f?算了,徐姨,咱們相熟一場,好聚好散。你也知道莫煥晶吧?我害怕來著。她把電話又給先掛掉了。我想半天,什么莫煥晶?結(jié)果一下子記起來了,就是那年杭州保姆縱火案,死了三個孩子一個女主人的大案。她竟然把我和莫煥晶比?”徐姨的胸脯起伏著,說出這些,她的呆滯驅(qū)散了,煥發(fā)的是憤怒,被人家侮辱后卻得不到宣泄的怒火中燒。

“我可不比她差,只不過沒有她有錢!她和我出身不是一樣的?只不過運氣好點兒,賺些錢,她就有氣勢欺壓我?咱們徐大,在廣州的大醫(yī)院上著班,徐大媳婦,我還沒告訴你,審計部門不想待了,轉(zhuǎn)身考取外交部的俄國領事館,輕輕松松,真是爭臉。徐二呢,也是好孩子,袁姐不信哩,一個自小在菜市場混的賣菜的小哥,也能在福田高級健身會所當駐會教練,咱們徐二那一身的腱子肉,是她的馮小小弱不禁風的體質(zhì)一輩子也練不來的體魄,多少在市中心上著班的體面的白領女孩子約咱們徐二?她以為我和她的地位是天壤之別嗎?”老徐顫顫巍巍地給徐姨倒一杯水,遞上。

“馮生和她,也不是靠自己能力賺取的現(xiàn)在這樣的家境,說到底,還不是因為當年沒文化,有了點兒閑錢不知道投資啥,陰差陽錯地買了兩套房,現(xiàn)在積累了資產(chǎn),走到我們前面,便以為有了在我們面前耀武揚威的資本?!”老徐低頭,不能出氣。

“我就說了一句。咱們歲數(shù)一般大小,同年來的深圳,你看當時也是差不多的起跑線,本來也有機會發(fā)達的,奈何我們運氣不好。她的眼睛嗖地就斜過去了,嘴撇到天上。是的,我和她完全不能比,我是真越了界線。但也不至于把我說成盜賊,還拿什么莫煥晶來比我的人品!”徐姨氣得臉通紅,多少時候的委屈一股腦兒出來,也沒見她輕松。她轉(zhuǎn)過臉,惡狠狠地沖著老徐,“就是你不爭氣。你不也想飛黃騰達嗎?你沒有人家的運氣,沒有人家的眼界,你憑什么會想著用我的錢來賭我們?nèi)业娜松堪盐覀兊囊簧即钸M去,連翻身都難?你以為你是誰?你就是懶惰,天天夢想著天上掉餡餅能砸中你,你以為你是誰?你的運氣在這兒呢:沒運氣掙上錢,卻有運氣得這種?。 边@種話一說出來就沒完,老徐不想解釋:他所有的一切都是對家的真情,是想翻盤成為人上人,改變階層成為馮生和袁姐那樣的人生!一分一分地掙到猴年馬月啊?

可是,這二十多年相濡以沫的老妻,這看起來眉眼良善的枕邊人,卻這么惡毒地說他:卻有運氣得這種病!她的潛意識是什么?她不只是嫌棄他了吧?老徐一身冷汗。

徐姨撩下手,嗒嗒嗒地在家里來回走:“事事不如意啊,你知道嗎?那年溫州的房產(chǎn)商嫌觸霉頭,不愿意接手這片地,現(xiàn)在傳聞滿天飛,說是潮汕的開發(fā)商過來談妥了,工業(yè)區(qū)要拆遷,我們都沒地方住了!”

老徐閉著眼睛,忍著身體的疼痛,這疼痛現(xiàn)在越來間隔越短,越來越難以忍受,卻非常奇怪的,越來越能適應了,上癮一般,他在間歇期里倒期盼著它的到來。

黑暗里,能聽到旁邊一簾之隔的徐姨翻來覆去地睡不好。她是真生氣了,為自己的人品,還是為又失掉一個差事?肯定最著急的還是以后的住所,他們得搬到哪里去?他們這點家底,再加上拖累全家的一個他,還能居住在哪里?現(xiàn)在的日子不好過,菜攤已經(jīng)盤出去一個,兒子們再掙錢,也是他們自己的,何況還有個未成家的徐二到了說媳婦的年齡,萬一成家,三聘四聘的錢總得出。而老徐,又是只出不進這么些年,給家里的負擔太大。

他沉到黑暗里,卻在面前慢慢升騰起來那張臉,眼睛、鼻子、嘴,都長得像模像樣,困在草叢間,正窺視著誰的秘密?再是人模狗樣的一張臉,卻也只能躲在暗處,讓廣闊的草叢成為它的庇護之所,一經(jīng)發(fā)現(xiàn),便快捷地離去。

它害怕,有了人臉,卻沒有人運。用手輕輕地把它一捻,它就沒有了呼吸,香消玉殞,便是絕望地放出體內(nèi)所有的毒液,也奈何不了真正的人體龐大的身軀對此的不屑一顧。

那出來裝神弄鬼地做什么?

老徐輕輕地嘆氣。

尾? 聲

發(fā)生的這起從天而降的橫禍,讓袁姐引以為傲的豪宅變成了兇宅。

老徐闖進家門,拿起廚房一把鋒利的削刀,靜靜地坐在自己大客廳的沙發(fā)上,決然地割斷手腕上的動脈,鮮血流盡而亡。

家是不能住下去了,想著那天早起看到的令人恐怖的慘狀,袁姐和馮生就沒辦法在這個地方再待下去。急匆匆地想脫手,但這起個案流傳很快很廣,中介一再壓價,也仍舊少有人問津。一是買得起這房子的人,斷不會為節(jié)省兩三百萬或者四五百萬來觸這個霉頭。另是想撿便宜要這所房子的人,卻降到底限也不見得能拿得出錢來供這樓。它僵在那兒,像條干死的百足之蟲,惡心,卻又昭示著自己的某種廉價的醫(yī)用價值。

袁姐頂后悔沒有把指紋鎖的密碼改掉,也沒有把出入這片小區(qū)的門禁卡收回,讓徐姨的老公做出這種事來。事件過后,她一直沒想明白,老徐為什么會選擇以這種方式在她家自盡?她一直對徐姨不錯,十年的交情,處得也算親人一般,到最后卻以這種決絕的行為來構陷她、她的全家,她已經(jīng)慢慢平靜、穩(wěn)定、向好的家庭生活。

袁姐怎么也想不通。

她給過徐姨那么多好處,尚新的家電:冰箱、空調(diào)、大彩電,她讓徐姨隨心所欲地買菜,她當然知道徐姨從中賺取多少,可是既然自己不操心,讓人家掙點兒小錢,這也是為富者的慷慨吧?她并不算真正的富豪,只不過比起徐姨來,日子確實好過些,是有些資產(chǎn)的人,她自認做到仁者的情懷,她甚至尊重徐姨的一切,也在徐姨有難的時候,鼎力相助過??墒?,她畢竟失去了一條鉆石項鏈,那是馮生病好后,省悟過來,她才是能陪他到地久天長的妻子,在某個并不值得的紀念日,而鄭重地買給她的禮物?!傲糁蟻砜梢园淼摹!瘪T生當時笑著對她說,那模樣又回到年輕時他追求她時的痞氣,有點兒壞,有點兒無所謂,吊足她純真的胃口。愛情再一次來過,她當然倍加珍惜,可是,鉆石項鏈真的不見了。那幾日,徐姨向她借過錢,一開口就是二十萬,說是老徐看病用。袁姐警覺起來,老徐的病,她前幾年問候過的,一甩手就是兩萬,她也模糊地打聽過,徐姨一家早放棄了老徐的治療,只等人死燈滅。救急不救窮,她不知道徐姨為什么要那么多錢。她是真心害怕,特別是網(wǎng)上瘋傳莫煥晶的事情后。長痛不如短痛。她快刀斬亂麻地和徐姨分開。

所以,這是絕望者怪罪施恩者的一切誘因?

她氣急敗壞地撥打徐姨的手機,想質(zhì)問她究竟,農(nóng)夫與蛇嗎?卻原來早被自己銷掉號碼。平淡下去后,她冷靜地想,她再也不會和那個徐姨有任何的交集。

徐姨沒有想到老徐以這種方式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

她感到震驚、困惑,面對警察的詢問,她已經(jīng)糊涂。這樣做的好處究竟是什么?她也想問那死鬼一個究竟。

她早知道他活不長了,慢慢地在等待那個日子的來臨。她也打探了這邊喪葬一條龍的服務,因為墓價的昂貴,她做主要把老徐將來的骨灰?guī)Щ乩霞胰?,那個已經(jīng)沒有他們安身之所的老家。

袁姐的家,是他們在深圳的某處溫暖所在。這在徐姨心里,一直是這樣想的。她認識這家人多年,沒有什么太大的隔閡,甚至把馮小小,比著和徐二一般親。她從沒把袁姐當成朋友,她還是有分寸的,知道距離,但她把袁姐當親人。袁姐隨手亂放的錢,隨便亂扔的首飾,她都小心地幫她收拾好,她只貪那些袁姐不會在意的、她自己也覺得不必在意的東西:小菜錢,用過的再不使用的小電器,開瓶卻再也不吃的保健營養(yǎng)品。她沒記恨過袁姐,即便是為了徐二結(jié)親后的女孩子提出來要買的那部車,她觍著老臉,依仗著老徐的病打的幌子,被袁姐拒絕過的二十萬,她也只是把提著的那顆心放下去——終于沒借成。如果借成了,以后如何還得起?

她抱怨過袁姐嗎?應該有吧。她不讓她用自家的洗衣機、烘干機,她懷疑她偷過項鏈,她懷疑她是那個杭州縱火保姆一樣的人品。她在老徐面前叨咕過的??墒抢闲?,是為了給她出氣嗎?選擇這種極端的方式死在人家家里?讓人家的房產(chǎn)掉價,資產(chǎn)落到和我們自己一樣的水平?落到他們當初和我們一樣來深圳時,那時候的水平?他也真是太可笑了。人家的成功果真是自己的失敗,所以無論如何不能眼看著曾經(jīng)和自己一條水平線上的人過得比自己好得太多?是的,老徐說過,比馮生袁姐有錢的人多了去了,但他們和我們有什么關系?我們只認識袁姐一家,知道他們曾經(jīng)如何和我們一樣一無所有,而如今,他們憑什么就飛到天上去,和我們拉開那么大的距離。所以,殫精竭慮地以這種方式羞辱對方?

徐姨哆嗦一下,她驚覺這個想法,其實一直存在于老徐和她的心坎里,也存在于徐大徐二,還有好多和她差不多經(jīng)歷的人的心坎里。

她靜默地取走老徐的骨灰盒,慢慢地走出火葬場的管理室。

有個警察詢問過她。老徐尸檢的時候,從他緊捂住的口袋里,爬出一只小小的蜘蛛,那種蜘蛛和一般蜘蛛不太一樣。怎么說呢?身子那里,是一張人臉,有點恐怖。他們一驚,蜘蛛就跑掉了,怎么找也找不到了。

警察問,你知道你老公是否有搜集昆蟲的愛好或別的愛好嗎?

她搖搖頭,被問急了,冷笑道:我們這種人,只愛好錢!只對錢有愛好!

她回答得響亮而霸氣!

〔百度百科:人面蜘蛛,蛛形綱長腳蜘蛛。身體分頭胸及腹兩部分,頭胸部隆起,色調(diào)呈黃綠,其上之花紋酷似老人之臉孔。對于“人面蜘蛛”的來源,專家說法不一。有專家認為,“人面蜘蛛”可能是蜘蛛的一種白化現(xiàn)象,比較少見。也有專家認為,“人面蜘蛛”是普通蜘蛛的一種變種,或者可能受到了外部傷害。〕

原載《芒種》2021年第11期

原刊責編? 李佳怡

本刊責編? 杜? 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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