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流

亂杏

■江流

老徐向地上拋下三枚銅錢，記下正反數(shù)，字向上的若有兩個便是兩豎，有一個便是一豎，都沒字便是個X，都是字便是個O。如是者六次，然后嘴里念念有詞，把那些道道所透露出來的信息用八八六十四卦套上去，變卦如何，結(jié)果會怎么樣？那時的太陽就不那么炫眼了。老徐花白的胡須像是一場風(fēng)暴，在他的胸前橫著豎著地掃動，那種感覺像是妻子當(dāng)年的撫摸。

現(xiàn)在，在老徐面前蹲著的那個年青女人正等著他給她指出一條光明的婚姻之路，她手里拎著一小袋杏。杏那東西，老徐忘不掉。杏的一條溝，頗像女人的……老徐給人算命當(dāng)緊。

老徐的意識還是沒有完全放在他所學(xué)過的周易八卦上，而是有一部分又落到了這個年青女人的裙子下方。那圓潤的腿部曲線勾畫出的美感讓老徐找不出多少詞匯來形容，因?yàn)槲逍邪素岳锒己苌儆玫弥@樣的說詞。

老徐看見過有一個女人沒穿褲頭。那也是一次算卦的時候，一個女人搖到第四次的時候，突然裙子閃了一下，一朵盛開的菊花擊中了老徐的雙眼，多年沒有再碰過女人的他彼時血脈噴張，六神無主，七魂失散。他努力地咽下一口幾年沒清洗過的陳年老湯，直直地看著那朵燦爛的歸處，“天風(fēng)姤，天風(fēng)姤……天雷無妄，你是官星執(zhí)世，多官多才呀！”

老徐連他自己都搞不清在說些什么了。通常這些業(yè)務(wù)對于老徐來說駕輕就熟，張口就來，但那一天，老徐說得驢唇不對馬嘴。那個女人沉不住氣了：“你倒是說明白一點(diǎn)，俺聽不明白呀！”

老徐為了拖住她，不得不盡己之所能，把所有的一切都說得十分細(xì)致，說到連那個女人都蹲不住了，站起來要走，只沒提給錢的事。老徐眼巴巴地瞅著她：“你、你沒忘了啥吧？”

女人瞄了他一眼：“咋沒忘的？忘了穿內(nèi)褲了。”

老徐的臉一下子紅到了小腹以下。

晦氣！老徐一想到那一天的事，就收回目光來。那裙子里的秘密又不是不知道，跟杏子差不了多少，可為什么老徐還會有這么大的興趣呢？

他又咽了一口老湯：“天風(fēng)姤，天風(fēng)姤……天雷無妄，你是官星執(zhí)世，多官多才呀！”

老徐念出來時，發(fā)現(xiàn)竟是和上次那個女人出的卦象一模一樣。他上次被那個女人帶到家里好好為她算了一下。老徐的那一把胡子全沒了用處。在女人的誘惑中，老徐是一根漚糟了的麻繩，哪扯哪兒斷。那女人是個沒男人的寡婦，老徐并不是她的目標(biāo)。但那天也就陰差陽錯地，老徐看透了她的心事。那一雙水杏眼里透出來的東西讓老徐好一陣心動，多少年了，老徐還一直在想著。自從老婆死后，老徐就沒正經(jīng)跟一個女人好過。那不是女人的錯，也不是老徐的錯。然而在這個算命的女人家里，老徐開始施展起了他平生所學(xué)。女人是個做蛋糕的，不知是不是最近雌激素過旺，而男人們又不太光顧的原因，老徐的話還沒進(jìn)入主題，女人就說了：

“唉，我讓你玩，你給我好好算一卦，兩抵，誰也不找誰錢，行不？”

老徐的子丑寅卯還沒吐出來就聞到了一股河蚌開扇所散發(fā)出來的特有的腥味。

老徐對工作是很認(rèn)真的，既然讓他做，他便要極力去做得更好。

老徐看過《三世書》上面說自己前世位居人臣，官至二品，婦封誥命，顯榮至極，可今世卻這樣破落。也許下世會好一些，但《三世書》上又說自己下世投作女兒之身，托生于馬姓之家。于是他的心就冰了一大半。

……

老徐定了定神。他不知道眼前的這個年青女子需要他怎么說，是不是也想讓他到家里如此這般……？

年青女子問：“你怎么不說了？你看俺現(xiàn)在的這個男朋友咋樣？他對俺是不是真心的？他在外面還有沒有別的女朋友？”

老徐咕噥著：“天風(fēng)姤，天風(fēng)姤……天雷無妄……你卦中透出三重官星，女子官多則男多，你找的對象也不少了吧？”

女子驕傲地一笑：“那是呀，不多挑幾個能行嗎？你看現(xiàn)在這些男人們一個個都什么德性，拿女人就當(dāng)是他們的玩意兒，用著了就撲上來，用不著就甩一邊去。你這么大年紀(jì)我也不瞞你，我現(xiàn)在還談著兩個呢，你就幫我看看哪一個合適吧?！?/p>

老徐覺得機(jī)會來了：“我要是跟你說，你可得先給錢?！?/p>

“你要是說得不對呢？”

老徐說：“你要是覺得我說得不對你就先別找我算。什么時候別人你都不信了再來找我。”

女子說：“好，你說，我給錢。”

老徐說：“說定了，五塊錢。”

女子把一張五元的票子遞過來。老徐的一只手像餓瘋了的蛇。年青女子一聲驚叫，五塊錢已在老徐的掌握中了。

“內(nèi)官在正北，正北官居青龍之位，有本事的呀！外官西南，西南居玄武，心神不定之?dāng)?shù)，恐怕你現(xiàn)在的對象就是出生在西南的人吧？”

女子好奇地說：“你說得還正對呢！那你是說現(xiàn)在這個不行了？還得去找原來的那個正北的了？”

老徐點(diǎn)著頭：“正北的好，正北的好?！蔽鍓K錢已經(jīng)在手里浸透了汗。

女子又問：“那正北的長得太丑，俺不喜歡咋辦？能不能正北的當(dāng)男人，西南的當(dāng)朋友哇？”

老徐看了她一眼，只覺得有一汪水在赤毒的太陽下嗖地干涸了。

老徐的家在礦區(qū)東邊大徐莊。大徐莊是個好莊，人們不光有地，還有戶口。

老徐的老婆沒走之前，家里過得實(shí)在是太清苦了。自打她一走，礦上按征地面積給了補(bǔ)貼，又發(fā)了戶口，這日子還算過得去了。一個女兒十三歲，正上著初中。

其實(shí)老徐的女人是跟別人跑的。但老徐習(xí)慣說她死了。他覺得這樣說法可以使自己不會那么如饑似渴地想著她，可以讓自己更安心地去街上給人算命。村子里有不少人對老徐的這一套感興趣，馬秀娥就是其中之一。

馬秀娥五十多歲，男人有病，孩子都在外地上學(xué)，于是沒事便找老徐搖上一卦，而老徐也總能給她說出個丁丁卯卯的。馬秀娥跟別的算命的不一樣，臨走時總要說上一句讓老徐半夜都睡不踏實(shí)的話來：

“老姐姐要不走，你一家過得也不錯了?！?/p>

老徐的腦袋嗡地一下就大了。

老徐不愿意別人提起他的往事，但他又不得不面對。

老徐三十多歲的時候得了一場怪病，到處看醫(yī)生望大夫也不見好轉(zhuǎn)。眼見人一圈一圈地消瘦下去，最后在一個老中醫(yī)神秘的藥方里找到了一些希望。老中醫(yī)理著胡子，小聲說：

“須服壯年人精三個月自然會好……”

老徐干巴巴地瞪著眼。

老婆干巴巴地瞪著眼。

但事情并沒有停止進(jìn)行。

這一線希望被老婆抓住了。

老婆領(lǐng)了個男人回來，在外邊稱是她娘兄。男人在老徐家一過就是三個月，每天被好飯好菜地款待。

晚上。

老徐干巴巴地瞪著眼。

老婆濕漉漉地瞪著眼。

另一個男人虎著臉出力。

快了快了。

老徐的藥來了。

老徐喝下去喝下去。

對場效應(yīng)器件的進(jìn)一步改進(jìn)方法是采用三維石墨烯通道，來增強(qiáng)器件的性能并減小功耗。Ameri等[20]研制了基于涂有HfO2薄膜的石墨烯懸浮網(wǎng)絡(luò)的pH傳感器，此傳感器在高離子強(qiáng)度[(289±1) mmol/L]的介質(zhì)中也顯示出極高的pH敏感性[(71±7) mV/pH]，這歸因于電解液中懸浮的三維石墨烯材料，提高了電解液與通道間的靜電耦合效率以及電解液中離子對器件通道的柵極控制能力。同時，涂有HfO2薄膜的石墨烯為氫離子提供了結(jié)合位點(diǎn)，從而提高了檢測靈敏度。

他和老婆一樣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這樣三個月過去了。

老徐的病果然有了好轉(zhuǎn)，那男人走了。

那男人走的時候，老婆眼里濕漉漉的。

老婆的行蹤變古怪了，常常半天不歸家，回家就說累。

老徐不敢得罪她，要不是她，老徐沒有今天。人不能沒有良心。

老婆的行動變古怪了，常常吐酸水。

老婆的肚子鼓脹了，去找中醫(yī)。人家說：“恭喜恭喜！”

老婆產(chǎn)下一個女兒，叫“拾來”。

拾來一歲的時候，老婆跑了。

拾來在做功課。

老徐搖著卦。六爻一出，地火明夷動變風(fēng)地觀。老徐斷著卦，他是要為馬秀娥的等待而出的這一卦。才星執(zhí)世，生我者父母，我克者妻才，我生者子孫。咸池在子，桃花本位，劫煞？……老徐沒想到桃花里有著劫煞。管他去！馬秀娥那女人，力大人強(qiáng)，跟她耗下去，不是劫煞都怪。

拾來認(rèn)真地做著功課。

老徐想著：出息了吧，以后也跟著沾點(diǎn)光。

又一想：女子家的，能沾她什么光？

馬秀娥的力氣照舊使在老徐身上，老徐沒有任何還手之力。他一任馬秀娥像一個龐大的抽吸機(jī)器，把他這些日子里的精血晃蕩個干凈。

“呀呀……喲……”

馬秀娥奇怪的叫聲總讓老徐產(chǎn)生許多聯(lián)想。老徐只是那么“唉”一聲過去，也就完了。他抽身出來，沒有一點(diǎn)羞愧感。他細(xì)小的東西沒有被馬秀娥看得如何不值一文。在馬秀娥這里，老徐反而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成就感。

后屋角的杏子剛泛些青，麥子正上面的時候，學(xué)生的功課也正緊著。

拾來回來的時候是跟一個男學(xué)生一塊的。男學(xué)生把拾來送到門口，抱了拾來一下。他以為四周沒有人，可樹后的眼睛里，老徐的火燒得正旺。

拾來不是老徐的骨血。

這一點(diǎn)老徐時刻在心里記著。

拾來去街上買墨水。

老徐進(jìn)屋翻著拾來的書包。

一封信像是一個彩色的閃電劃過老徐的視線。

他抽出來看，看得臉上一陣紅一陣白。

現(xiàn)在的小孩子，你當(dāng)是小孩子，可他們不是。

老徐把信裝好，眼里的紅色便愈加深了。

他們約好晚上見面。

老徐拐到床上，意識里的一只手就把他從床上抓起來，拎到半空，然后砰地一聲丟下來，摔到地上。他的酒糟鼻子便紅里透了許多青綠。他也不知道怎么摔倒的。他認(rèn)為這真是亂了。剛才他分明是想歪在床上的，可怎么會歪到地上去？

胡子上沾了許多塵土，嘴唇也硌腫了。

拾來買了墨水回來，看見老徐的樣子，嚇了一跳，臉上的表情夸張地放大：“爹，你咋回事呀？咋磕成這樣了？”

老徐的喉嚨里一陣咕嚕，終于也沒成形一句人話，那些原始的語音符號拾來還聽不懂。

拾來給老徐涂紅藥水。

紅藥水是上次拾來不小心磕爛了腿，從村衛(wèi)生所買的。老徐去村衛(wèi)生所的時候，沒先搖一卦，結(jié)果被馬秀娥家掙斷繩索的狗咬了一口。馬秀娥把狗擒住，同時把老徐也擒住了。

老徐一想到那個巧勁，心里油然而生出一絲甜蜜來。馬秀娥身強(qiáng)力壯，老徐哪是她的對手哇！但老徐會算卦，一村的人都向著他。

老徐買得紅藥水跛著腳回來，拾來的腿已經(jīng)不再流血了，她用黃泥糊了一下，感覺比紅藥水還要好呢！

老徐的紅藥水沒用著，拾來的腿就好了。

“呀呀……喲……喲喲……”老徐不知怎么的竟像馬秀娥一般的呻叫起來。紅藥水抹在嘴上和鼻子上并不算疼，冰涼冰涼的，很舒服，也許這種舒服感動了老徐的神經(jīng)，使得他也和馬秀娥一樣快活地叫了起來。

“爹，疼嗎？”

老徐搖搖頭：“不……疼！”

拾來就安心地涂著。涂完了，拾來去做飯。小身子忙在一堆草里，老徐看到了一些當(dāng)年老婆的模樣。她娘也像這樣的身段呀！

可是一想到那信，老徐忽然又沒有了感嘆。他怔了一下，回身取出銅錢，嘩嘩嘩，銅錢碰撞的聲音像一段極具諷刺味道的小曲，三枚道光通寶于掌心打成一片。前朝的東西真能決定今世的事情嗎？其實(shí)老徐也有過這方面的疑惑，但他很快就這么想了——只把它們當(dāng)成東西就成了，就如同一個假的男性器具真的就可以代替一個男人一樣，那只是一個東西。一個東西？老徐想著一個東西。

人是不是個東西呢？

自己養(yǎng)著的不是自己的孩子，自己的東西卻在給別人用著，別人的東西，卻要給自己用。老徐不是思想家，想不通的東西太多。他拍了拍腦門，拾來就做好飯了。

拾來悄悄地出去了。

老徐不知道該怎么辦。孩子是別人的，孩子是自己養(yǎng)著的。孩子跟別人出去了。孩子被人家的孩子抱著了……

他起來，為拾來搖了一卦。

雷澤歸妹！

桃花煞應(yīng)在子時。

他又給自己搖了一卦。

天地丕。

桃花劫應(yīng)在子時！

老徐驀地站起來，受屈了的狗一樣發(fā)出嗚咽：“我明白了……”

拾來回來之后，覺得天熱，在自己的小房里擦洗著。小房沒有門，只有一道布簾隔著。

簾后是一個東西的眼睛。

“別人的孩子……桃花……”

老徐就過去了。

老徐飄動的胡須、腫脹的嘴唇、變色的酒糟鼻子、一臉的皺紋，那一晚成為拾來的惡夢。

老徐知道了。

拾來還處著，但此后便不是了。

老徐事后跑出來，到馬秀娥門口，敲出數(shù)聲狗叫。馬秀娥半生氣地拉開門：“你還怪上勁了?！?/p>

老徐又在馬秀娥身上趴了半天，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夸獎。

拾來把叫聲發(fā)出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早晨。

她叫起來很不一般。

馬秀娥先把她從床上拉起來，為她穿好衣服，把她帶回了自己家。

老徐再也不肯去找馬秀娥了。

下世老徐會不會像馬秀娥一樣呢？也許就是下一個馬秀娥呢！

他也會長著杏一樣的那小小的東西，他不會大。

老徐算命的生意愈發(fā)清淡了，于是他就販起了青菜。

販菜之前，他還要為自己搖上一卦，才應(yīng)在午數(shù)，午者五也，不是五塊就是五十塊，今天若是好，便能賺五十呀！

他算著賺到十一塊的時候就有了信心，但是信心只是信心，一過了晌，生意立馬淡了。

可老徐還在等著另外的幾十塊呢！

午者五也，應(yīng)在午呀！不會只有十幾塊的呀！

老徐的菜快爛了！

老徐最終還是把剩下的那些爛菜慷慨地送進(jìn)了一家養(yǎng)老院的廚房，又特意跑到小超市里，花了五塊錢給拾來買了她一直嚷著要吃的“嘎嘣脆”，才拖著有些疲憊的身體，往家的方向走去。

老徐剛走到家門口，發(fā)現(xiàn)派出所里的兩名警察正候著自己呢。

冰冷冷的手銬戴上了老徐的雙手。老徐非常震驚。自己辛辛苦苦養(yǎng)大的別人的骨肉將把自己送進(jìn)他做夢也沒有想到的地方。

老徐被解去了鞋帶，同時也被抽去了腰間他已經(jīng)束了好幾年的皮帶。“嘎嘣脆”也掉在了地上，同時掉下來的還有那三枚銅錢。老徐極力想最后看一眼三枚銅錢的反正面，但是被警察強(qiáng)行地推進(jìn)了警車——那可是他老徐從來沒有享受過的小轎子??！

地上的“嘎嘣脆”很快被幾個小孩搶食一空。只有那三枚銅錢全是字面朝下安安靜靜地躺在地上，無人問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