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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說

2021-11-12 12:44郭楠
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 2021年11期
關(guān)鍵詞:張旭

郭楠

如果用一種文學體裁來比喻自己,你是哪一種呢?詩歌、散文、小說?他說她像中篇小說,短一點的中篇。她細細琢磨著這個來自作家情人的比方,漸漸沉迷于他的文藝夢想里。然而這段感情終于沒來得及寫下一個令人愉悅的結(jié)尾,她接到來自他妻子的電話……

下午三點市區(qū)高速就開始擁堵了,分岔路口交通緩慢。馬曉遠聽著電子樂,腳在油門和剎車上來回交替著。她埋怨般地審視了一眼后視鏡里的自己。

下了高速是紅燈。她停下車,又看了看旁邊的座位——陳舊皮革上密密的裂痕從真皮名牌包下延伸出來,穿裙子的時候刮裙子,穿褲子的時候刮褲子。如果是短裙短褲,或是把裙子撩起來,大腿下面始終扎刺刺的。

離婚前她總是小心地坐上去,盡量少移動,減小把衣服料子刮抽絲的可能性。時間久了,坐別人的車也小心翼翼。

后來車子歸她,那個座位大部分時間用來放包包。駕駛位的皮革倒還新。以前這車是她丈夫用,買回來之后他換過一次駕駛座的皮革。離婚后她只覺得駕駛位比以前下陷了許多,坐久了腰疼。

交通燈轉(zhuǎn)綠了,前面的車還是一動不動。馬曉遠煩躁起來,雖然她不趕時間。她又看了看儀表盤、置物格、空調(diào)出風口、CD格……這樣看著,這車真是有些破爛了。是不是應該換輛車?突如其來的念頭讓她興奮了起來。之前怎么沒想到呢?

去看看?她說。然后又說,去看看。

她近兩年養(yǎng)成了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習慣,想到什么就趕著去做。她微微揚起下巴,頸項跟著強勁的鼓點晃動了一會兒,掉了個頭,加入到上高速的擁堵之中。

路虎的銷售員是一個打扮入時的男子,用發(fā)膠粘出時髦的發(fā)型,明顯練過的寬肩細腰凹凸有致地脹在修身挺括的白襯衫里。他從褲袋掏出一小瓶口氣清新劑往自己口里噴了噴,咂了咂嘴,挺了挺飽滿的胸膛,微笑著向她走來。

馬曉遠也不聽介紹,漫不經(jīng)心地拉開車門,坐了進去。頭層牛皮的觸感讓她覺得十分舒服,嶄新且功能強大的車內(nèi)系統(tǒng)環(huán)繞著她。

銷售笑著說,我們還有一款最新的,在房間里面,沒有展示出來,現(xiàn)階段只對VVIP開放。您有興趣看看嗎?

好啊。她笑著爽快地說,為什么不呢?

最新款的高端配置攬勝被放置在房間的中央,房間四周是綴著點點射燈的黑色幕墻,天花板上一盞慢慢轉(zhuǎn)動的射燈,照得車身流光溢彩。

我看馬小姐對座椅皮特別講究,這款座椅皮有個特別好聽的名字叫詩迷安。

可以上去坐坐嗎?

馬小姐方便留個聯(lián)系方式嗎?下個禮拜有個發(fā)布會……

房間小而封閉,那男人往她跟前湊了湊,香水味蓋過來。

馬曉遠往上提了提包包肩帶,坐進車里。房間的燈光經(jīng)過特別設計,轉(zhuǎn)動的星星點點的燈光,使車內(nèi)的人仿佛行駛于星河之中。

這樣高的車……馬曉遠踮著腳從車上下來,上啊下啊特別不方便,有時候有晚宴,需要穿長裙禮服,多不好看……你們就沒有別的車型了嗎?那種矮一點的,或是跑車……

當心刮著漆!銷售員不耐煩而又嚴厲地說。

馬曉遠一愣,身體轉(zhuǎn)動,單肩皮包上的金屬鏈又靠著車門擦過去。

當心刮著漆!他呵斥著探身伸出手將她和車隔開。

下周有空出席我們的VVIP新車發(fā)布會嗎?留個聯(lián)系方式,到時候給你邀請函。銷售員斜睨著她,雞尾酒會,來湊個人氣?

這車她買的時候就是二手。前面那個車主不愛惜車,因此價格便宜,買進來以后這里修那里修花了不少錢。馬曉遠和丈夫都是愛惜車的人,撞到剮蹭到都想辦法修補起來,后來兩個人漸漸也都不管了。她看慣了不覺得,此時再看陳舊寒酸得簡直像不認識似的,車里的空氣卻比剛才那些車里親切——沒有新車的那股子味。熟悉的味道和被嫌棄的委屈一起,安靜而無奈地籠罩著她。

寶馬的銷售員是一個頭發(fā)順滑、妝容精致的年輕女人,張口閉口叫她姐姐,說錯了什么或是開了個小玩笑會立刻瞇起眼睛微微吐出舌頭,連舌頭帶人都顯得精巧粉嫩。馬曉遠剛看完路虎,自然而然走向X系列,那女人馬上積極地安排試駕。

馬曉遠又振奮了起來。這個獻殷勤的干脆利落的女生,讓她有一種生活積極向上的感覺。

雖是第一次駕駛SUV,但她很快就上手了,這車簡直就像是為現(xiàn)在的她量身打造的。到了轉(zhuǎn)彎的路口,她按照規(guī)矩讓直行的車輛先行,銷售員笑著說,等開了一段時間這車你就不會讓了。說完又吐了吐舌頭,咯咯咯地笑了起來。

試駕很快就結(jié)束了。她里里外外仔細看著那輛X5,又問有什么顏色,納帕皮和詩迷安有什么區(qū)別?銷售笑嘻嘻地打開早已抱在手中的圖冊,示意她的同事去拿色板。

馬曉遠所知有限,再問不出什么問題來,只能拿出手機說,我六點還有一個約會。

上了車以后馬曉遠又看了一下時間,她六點確實有一個約會。本來她打算回家換一身衣服吹吹頭發(fā),但臨時起意跑來看車,現(xiàn)在這時間就有點不太好安排了。

熱情消退了,她心里又一陣難受。她討厭這些空洞洞的不太好安排的東西,像木地板上填不滿的縫隙一樣,并不真礙著什么,因此更加別扭。

她將車停在路邊,換了一張輕柔的爵士樂專輯,閉起了眼睛,按照導師教的那樣調(diào)整自己的呼吸和心態(tài)。過了一會兒,她又是對生活充滿熱情、忙碌積極、讓日子充實精致的馬曉遠了,一如她曾經(jīng)答應過自己的那樣。

今天約會的對象是花旗銀行里的高管,難得有文藝氣息,在婚戀約會APP里常常和她談論藝術(shù)和旅行,不是那種附庸風雅的泛泛而談,是真正懂行地談。

他介紹她讀阿蘭·德波頓的《旅行的藝術(shù)》,他說這本書——“本身就像一場完美的旅程,教我們?nèi)绾魏闷?、思考和觀察,讓我們重新對生命充滿熱情”。

她不喜歡看書,對藝術(shù)這種沒什么實用性的東西一向敬而遠之,反而更喜歡讀網(wǎng)上自媒體的那些激勵人、容易引起共鳴的東西,雖然有時會草草收尾或出其不意地轉(zhuǎn)入廣告,甚至出現(xiàn)令她難以忍受的錯別字。

喬納森·陳說他看的是原版,因為很多意境和意味,都在翻譯的過程中遺憾地流失了,“就和婚姻一樣,那些有趣的、有靈魂的東西,都在過程里流失了……”

他的介紹里標注的是單身,因為這句“精辟而有深意”的話,她覺得他的“單身”應該和自己的“單身”一樣。她特地買了一本英文原版,用手機上的翻譯軟件邊查邊看,把不會的單詞存進單詞本。不懂的單詞實在查不過來了,她又買了中譯本對照著看。

她的生意進展得不太好,因此格外忙碌,除了正在進行的飾品生意,她還積極尋找新的項目。她是真的想要讀懂這本能讓人“重新對生命充滿熱情”的書,但直到約會的前一天也才讀了幾頁而已。

除了介紹書給她,他更多的時候喜歡談論繪畫——莫奈、凡·高、馬蒂斯……她對藝術(shù)一竅不通,也不感興趣。藝術(shù)這個東西嘛,查查就懂了。

她感謝他介紹了藝術(shù)給她,告訴他她愛好烘焙,因為她喜歡那股熱烘烘的味、面團發(fā)酵后微酸的味道和像模像樣的成套的烘焙工具,還有發(fā)酵時的嘶嘶聲——最后她簡直不好意思說出來,但還是說了——生活的味道就是面包剛剛烤好的那種味道,面包的香氣就是生活的香氣,面包的溫暖就是人生中溫暖的東西。他沒有回復。

約會APP上大家總有些虛虛實實的。馬曉遠確實是報了烘焙班,最貴的。之前有個條件合適的男人說特別愛吃面包,介紹她去報他家親戚新開的烘焙班,統(tǒng)一規(guī)定不打折。他專門送了她一件印有烘焙班LOGO的磚紅色圍裙——其他學員都是要買的。授課的年輕女老師可能就是他的親戚,一個操著臺灣口音的本地人。

她弄了那么些像模像樣的戚風蛋糕、有著可愛印花紙托的杯子蛋糕、咬起來咔咔脆的法棍、散發(fā)著她所謂的生活的味道的酸種面包……有些成型,有些失敗,有些硬了,有些稀了……烤了一大堆,沒人吃,她吃得腰圍粗了兩寸也吃不完。

她不愿意浪費,便覺得不好安排了。但人家學費不給退——統(tǒng)一規(guī)定不退學費,統(tǒng)一規(guī)定不能轉(zhuǎn)讓。盡管她的身體日益沉重,但她一向是個尊重別人規(guī)定的人。再后來她發(fā)現(xiàn)有好幾個女學員都是那個男的介紹來的,她就沒再去了。

喬納森·陳的個人簡介里只有一張在公園跑步的遠景,身材高大健碩,穿著運動短褲,戴著棒球帽,穿著跑鞋的一只腳凌空,另一只腳有力地蹬在地上。這照片像是聚焦在小腿上,小腿特別清晰緊實,那種男性跑者的腿:曬黑的皮膚,恰到好處的腿毛,緊實略微有些結(jié)塊的腓腸肌——明顯是沒有好好拉伸而造成的。

她用了兩年多的婚戀網(wǎng)站和約會APP,心眼到底多了些,問了他一些關(guān)于跑步的問題,他說得頭頭是道。她立刻配置了全套的跑步行頭,偶爾連走帶跑個一兩公里,拍了照片發(fā)在朋友圈里和約會APP上。有些人APP里的照片總是個側(cè)臉,或者是遠景,臉部模糊的那種。她用的APP是不讓放背影的,因此也有人用別人的照片。她一直很鄙夷這種做法。

最近幾次和男人見面之前她常常會多要幾張照片,但這次卻沒有,她有種感覺——即使她要他也未必會給。比起以前約過的那么些奇奇怪怪的人物,一個能談論旅行和藝術(shù)的男人更為難得。

他說藝術(shù)的世界不分什么介紹不介紹的,她一定是在藝術(shù)上有天分,所以投緣談得來。比如說繪畫這種藝術(shù),他就特別有興趣有研究,但也不是誰都懂的。

聽了這話,她又趕著去最好的藝術(shù)學院報了一個西洋藝術(shù)成人繪畫班,每周四晚上七點到十點,就等一個月后開學。

“很難說冬天是從哪一天開始的,冬天降臨的腳步很慢,就像人變老一樣,一天過一天,不知不覺,依然是個鮮明的事實?!边@是阿蘭·德波頓那本書里第一頁的第一句話。她一共只看了三頁,但卻常常想起這一句。

馬曉遠關(guān)了音樂,觀察了一下后面來的車輛,小心地將車開了出去。老舊的車也仿佛重新振作了起來,馬力十足,討好她一般轟鳴著加速。

這兩年約會的地點可謂五花八門——咖啡店、商場、茶館、餐廳、酒吧,還有些男人直接約在快捷酒店旁,最浪漫的一個不過是在植物園。但這次這個男人選的是水族館。

“讓我們來一次高中生一樣的約會吧?!彼麑懙?,“去看水母、海龜和小丑魚。”

她先到了,問他要不要一起把他的票買了。他說不用,讓她自己先進去看。

水族館的門票真不便宜??扇肟谔幫镆稽c,那視覺震撼便讓她覺得物有所值——七八層樓高、幾十米長的亞克力幕墻,幕墻內(nèi)深藍色的海水里游動著各式各樣的海洋生物,體形都巨大得嚇人。燈光幽幽地映照著水族館里稀稀拉拉的人們。工作日,又是快要關(guān)館的時候,整個空間仿佛海底世界一般浪漫夢幻。她盯著那巨大的水箱看久了,覺得自己是被展示的一方,轉(zhuǎn)過身來。一只巨大的蝠鲼從她頭上掠過。

喬納森·陳看起來和照片上差不多,剪一個男學生頭,樣貌干凈清爽,個子高大,身形矯健,身上襯衫料子厚而軟,不像剛才路虎銷售員的那么薄而挺括,給人一種妥帖實在的感覺。她不由得瞥了一眼他穿著西褲的小腿。他身上微微散發(fā)著辦公室里的味道。

對不起,對不起。他一邊將手機放回到褲袋里,一邊匆忙地伸出手跟她握了握。剛才開一個會拖遲了,讓您久等,實在抱歉。

她笑了笑。

后來我跟他們說,我不得不走了,我有一個很重要的約會。有一條美人魚正在水族館等我。

她又笑了笑。

你看過哥本哈根的小美人魚雕塑嗎?美麗的愛情故事。他說得很快,也不等她回答,向著那藍瑩瑩的巨大的水箱虛虛伸了伸手。走吧。

兩個人慢慢地逛著,偶爾聊兩句,在每一個水族箱前面都略作逗留。在伊氏石斑魚前她被他逗笑了。他飛快地扯動著臉部肌肉,嘴角下拉,模仿那巨大的布滿灰斑的魚呆滯又錯愕的表情。

小丑魚和水母都是看起來可愛的動物,兩個人將臉貼近水族箱細細觀察。馬曉遠偷瞄了一眼他的側(cè)臉。他的臉部肌肉是緊實的——長期堅持運動健身的特征。她打招呼一般在厚實的玻璃上敲一敲。水母完全不受干擾,慢悠悠地一張一縮向上游動著。她又敲了敲。它一張一縮。

吃冰激凌嗎?他忽然問。

她回過神來,環(huán)顧了一下幽暗的四周。這里應該沒有賣冰激凌的吧?

觸摸池旁邊只圍著一家人,一個四五歲模樣的小孩正把手伸進去想摸海參和海膽。

要摸嗎?他笑嘻嘻地問。

這種小孩子摸的我就算了吧……

她最后還是摸了一下海星。比她想象的要硬,像一塊很小的粉紅色的礁石。

站在海底隧道的傳送帶上兩個人靠得比較近,一條碩大的鯊魚從他們頭頂上晃動著游過。

你看這個鯊魚,像個格格。他說。

她走下傳送帶,看著印在墻上的名稱認真地念了起來:路式雙髻鯊、白邊真鯊、闊口真鯊、豹紋鯊……

再踏上傳送帶的時候她稍微晃了一下,他伸手扶了扶她,她等了等,他還是松開了,但貼得更近了。雖然沒有挨到,她像是靠在他懷里一樣,她甚至能感覺到那淡藍色的襯衫料子上凸凹的暗紋。

馬曉遠覺得很好,她喜歡直接的男人。不像之前有一些自始至終不說自己要的是什么,發(fā)乎情,止乎禮,搞得她也很困惑。離婚后她可算是見識了不少奇奇怪怪的男人和事情。

從傳送帶上下來之后,他問,要吃冰激凌嗎?她沒回答。拐過一個里面豎著水草一樣的鰻魚的水族箱,緊急出口旁邊有個冰激凌攤。他給自己買了一個巧克力口味的,給她買了一個草莓的。

有的時候想吃點甜的。他略帶不好意思地笑著說,像是對她解釋。

她對他的印象很好,已經(jīng)決定接下來依他安排。

丟掉冰激凌盒子之后他自然而然地牽起了她的手。他的手上有一點點黏。她低了低頭,頭發(fā)垂到面前來,他抬起手幫她撩了一下頭發(fā),仔細看了看她,看見她微笑著,便像放下心來一般牽著她朝前走去。

有一個水族箱里養(yǎng)著好幾只碩大的龍蝦,最大的幾乎有整條手臂那么長。

龍蝦這東西用芝士烤很好吃。她說。半年前她曾經(jīng)和一個男人有過一次“盲約”,兩個人約在巴厘島,整個旅程只有一只烤龍蝦特別好,個頭大,新鮮,肉多,香濃的芝士蓋在上面,她印象深刻。吃完了那頓飯,各付了一半錢便散了。

龍蝦這東西還是刺身好吃。他說,蝦頭上的觸須還在不停動的那種。

聊到吃,話題就豐富了。兩人商量著眼前的各種海鮮的吃法:清蒸臉盆大的蜘蛛蟹,照燒游動著的鰻,那些小巧的魚湊成的魚群可以撈起來油炸,配著冰啤酒剛剛好……

她跟著他繞過一排做成珊瑚樣子的石膏隔板,在一個一人多高的水族箱前停了下來。

你知道葛飾北齋嗎?

她一愣,說,不知道。

你不知道?一個很出名的日本畫家。他表情驚訝,突然提高了聲調(diào)。他的畫作影響過凡·高、高更、莫奈……三個大畫家的名字在做成海底礁石樣子的墻壁上產(chǎn)生了回響。

哦。她為她在藝術(shù)方面的無知感到尷尬,把嘴巴嘟成一個圓形。

嗯。他點點頭,沉穩(wěn)了下來,說,是一個很有名的畫家。他拿出手機在上面點了幾下,遞到她面前,這幅你總是看過吧?

她在看見的瞬間已經(jīng)打算好了說看過。她確實看過,只是不記得在哪里看過,好像是在某個日本餐廳,又或是在某件衣服上。

《神奈川沖浪里》。這幅畫在大英博物館、大都會博物館、法國國家圖書館、東京國立博物館都有收藏。

她隱隱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對。

他仿佛通過她的表情看到了她的想法。版畫,是版畫。

哦。她又把嘴巴嘟成一個小小的圓形,笑了起來。是版畫啊。然后認真仔細地去看他手機里的那幅畫。

你看里面。他另一只手順勢摟著她,把她往里推了推,朝幽暗的水族箱努了努嘴。

她看著那個水族箱,沒有看到任何生物,整個水族箱的中心空蕩蕩的。她有些困惑地哎了一聲。

你仔細看。他又簇著她往前走了一步。

不知道什么材質(zhì)做成的枝干上趴著一只碩大的灰白色的章魚。在她看到它的瞬間它慢慢地移動了起來。她第一次看到體積這么大的章魚。

有一種令人惡心的美感。她說。

他笑了笑,又拿起手機來盯著看。

她抽身出來看了看旁邊的說明——“北太平洋巨型章魚”。

難怪這么大。她說。

你看過葛飾北齋的這張畫嗎?他說,就是剛才那個《神奈川沖浪里》。

他的手機屏幕被調(diào)得特別亮。她看了一眼。

《章魚與海女》。好看嗎?葛飾北齋的名畫。

她貼在冰涼的玻璃上。它一張一縮。

還有一個畫家也是日本的,叫森口裕二,也喜歡畫章魚和女性,他們叫觸手系……手機亮亮的又伸了過來。

她盯著那水族箱里看,那個巨型的章魚又不動了,眼睛向上翻著,嚴肅又滑稽。

他貼緊了她。前面有個無障礙廁所,現(xiàn)在沒有人了。

她感覺到他的身體。那一團熱要把她壓進那一人多高的水族箱里。

你試過嗎?在外面,公共場合。

她住的房子很別致,地段很好,但因為房型古怪,所以租金也不算太貴。她父母讓她回家去住,她堅決不要。半夜在這個小公寓里醒來,她想象外面的一切像科幻片里一樣被摧毀了。她并不覺得難過也不覺得冷清。

之前的房子賣了。離婚時鬧成了那樣,不管他們怎么說,法律畢竟還是公道的,賣的錢大部分歸了她。她拿出一部分錢做了現(xiàn)在這個小生意,又拿了一部分錢租房子。

這房子特別適合你們單身女性。帶她看房的中介曾經(jīng)說。她在那個時候意識到她又重新被歸類到單身女性中。

房子面積特別小,挑高卻又出奇地高,感覺怪異。整個項目被包裝成單身貴族的氣質(zhì)和氛圍,工作居住合一,特別適合藝術(shù)家、創(chuàng)業(yè)者和小家庭……

這間房子的房主在房子中間搭了一個隔板,上面放床墊,變出一個迷你的半拉復式,床墊的一邊是玻璃隔板,另一邊可以下樓梯,人像是睡在半空中。她看房的時候自嘲是小龍女。

什么小龍女,那個穿著西裝的女中介不以為然地笑著說,你會帶各種各樣的男人回來。這個中介有套近乎的本領(lǐng),帶著她看了幾套房就像朋友了。

女中介的預言并沒有實現(xiàn),反倒是她的實現(xiàn)了,這兩年來這個小公寓一個男人都沒有進來過。她更愿意在外面開房,然后再自己一個人回來。她算是怕了。

躺在床上的時候她平靜了下來,翻看著手機,偶爾和網(wǎng)上認識的那些人聊兩句。

“有些女人試過了就上癮了……”即使現(xiàn)在想起來喬納森·陳的那些話,她仍覺得厭惡。

一個在婚戀網(wǎng)站上認識的男人始終勤勤懇懇地回復著她。他們出去過幾次,他喜歡在晚上的時候發(fā)消息給她。不然打電話?她問。那邊打了過來。

女朋友大夜班……那邊說。你呢?今天過得怎么樣?要見面嗎?

她沒有回應對方的試探,講了今天的經(jīng)歷。

變態(tài)。恭喜你,遇到變態(tài)了。那邊說。是不是你做了什么或是說了什么讓他有這種要求?你今天穿的什么衣服?

職業(yè)套裝。他說完了我可是立刻轉(zhuǎn)頭就走了。

套裝的誘惑。裙子是不是特別短?那邊又嘎嘎嘎地大笑了起來。

那笑聲深深地刺激到了她,但她沒有說話。他沒有追她。估計目的明確,知道追上她她也不會答應。

前段時間,你就是為了他去報名學西洋藝術(shù)?

嗯。就是畫畫。

其實畫畫是好事情。你看啊,我們?nèi)松谐霈F(xiàn)的人總是會或多或少帶給我們……

你太太最近怎么樣了?

還是老樣子,怎么樣都不肯離婚,拿孩子說事……

講完了電話之后她繼續(xù)翻看手機。過了一會兒,她一個一個地把那些約會APP都刪了。

她瀏覽了幾個針對女性企業(yè)家的公眾號。時間很晚了,但她還是沒有困意。自從她搬進來之后就經(jīng)常失眠,以前也有,但搬進來之后更嚴重了些,不知道是不是床在半空中的緣故。她一直跟自己說習慣了就好了。

她把手機放下,關(guān)了床頭的小燈。熬夜是不好的,傷身體而且容易老,人人都這么說。她格外小心自己的狀況。她沒資格放松。

這兩年她過得應該算充實?!耙恢痹谂Α!边x擇生意的時候,別人都跟她說現(xiàn)在實體店已經(jīng)不行了,要做就做網(wǎng)店微商,她堅持己見想要踏踏實實看得見摸得著的東西。但又不敢拿出太多的錢來,像她這種情況,老了以后的日子,也要有所打算;都拿出來,以后就沒有退路了。

當然她不覺得真會發(fā)生那樣的情況。畢竟她還是“一直在努力”,每次都打扮得漂漂亮亮,言談舉止得體,人也正面向上,只是不知道為什么常常碰見奇怪的人。馬曉遠也有些著急,但她又沒有什么更好的辦法,只有更努力?;蛟S她真的有問題?

過了好一陣子她忍不住又拿起了手機,沒人找她。她略略有點失望,隨即想起來她該刪的都刪了。

她打開網(wǎng)頁胡亂地瀏覽著,搜了一下那幅《神奈川沖浪里》,盯著它看了一會兒,又搜葛飾北齋。《章魚與海女》是有名的浮世繪,她盯著那幅畫看了很久,從一個鏈接點到另一個鏈接,慢慢看著。

過了一會兒她打開了床頭燈,彎腰伸手到床腳。她的床腳處有一個黑色的小密碼保險箱。鐘點工每周來這里打掃兩次,她把貴重的東西鎖在里面。

她又關(guān)了燈。黑暗中響起了持續(xù)的輕微的嗡嗡聲。

西洋藝術(shù)班的老師不過二十出頭的樣子,染成黃棕色的短發(fā)很俏皮,矮而瘦,穿著牛仔褲和T恤衫像個大學生。這個班一共十名學生,陸陸續(xù)續(xù)到了九名。馬曉遠是第一個到的,其他人包括老師都遲到了。七點算是晚高峰,她怕堵車因此來得特別早,結(jié)果站在教室外干等了很長時間。好不容易等到老師來了,老師又堅持要等同學都到齊了才開始。到現(xiàn)在還有一位同學沒到。

馬曉遠早早地找了個合適的位置坐下,架好畫架,固定好畫紙,在畫紙的四個角落從10H涂到10B,然后將一支2B鉛筆夾在手指間嗒嗒嗒地敲著木頭畫架,老師這才簡單地做了自我介紹。

她叫崔莎,不是教他們的,是因為原本要教他們的老師生病了,校方才拜托她代兩節(jié)課。說完這些她又等了等,等到離上課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半小時,那個同學也沒有現(xiàn)身,崔莎便正式開始上課了。

第一堂課是畫圓柱形和圓錐形石膏體,馬曉遠記得小學時的美術(shù)課畫過這種東西。她按照老師教的握筆姿勢,將鉛筆捏在手里,專注地觀察著石膏的線條和明暗,伸出鉛筆認真地比畫著。

涂抹陰影的時候,在沙沙沙中她又有了那種奇怪的感覺。近幾年她常感覺到有種空不見底又滿溢得往外跑的東西,像是一腳踩空了往上浮。她像以前一樣微微張開嘴,深吸了一口氣吐了出來,慢慢地飄向那一堆灰白色的明暗。

當然她也不是聽之任之的。最近半年她養(yǎng)成了療愈的習慣,什么都要探尋一下是不是療愈系的:新出的眼影口紅還有奶油肌粉底的色號,某個韓國小奶狗暖男明星,坂本龍一,手機屏保,某個品牌的方便面(那玩意兒可真胖人?。?,還有那些精美而老套、最終以全部被惡狠狠地涂上同一種顏色而告終的填色畫。

馬曉遠看了也聽了很多“被療愈”的例子。那些照片和資料看起來像都市劇的相親APP沒有讓她療愈,認識的男人沒能療愈她,甚至連印度七日的“探索心靈療愈之路”的課程,也沒讓她體會到一絲一毫的療愈,反而把事情弄得更糟糕了。

她習慣性地去聯(lián)想和省察過去的“創(chuàng)傷”,就像那些導師教的那樣。瘦小微駝的身材一閃而過,被人群圍在中間的自己始終沒有現(xiàn)身。她起勁而認真地在紙上畫著圓柱體和圓錐體。沙沙沙……

第二堂課馬曉遠還是早到,即使她知道今天可能又要等很久,但遲到終歸不是她能接受的,她從來不喜歡給別人落下什么話柄。

以前她做老師的時候便非常守時,幾點上課、幾點下課,甚至是開會、自習,哪怕是和學生的談話她都一向準時。她的教案安排得恰到好處,即使出現(xiàn)幾分鐘的偏差也能立刻糾正過來。

她老公常常批評她小題大做,說她就跟她的姓一樣,甚至說她應該改姓驢。其他老師對她的評價都是太過認真了,對學生是這樣,對同事也是這樣。

后來鬧離婚,那女的占著理般不依不饒,滿城風雨。大家自然都是站在她這邊的,但也有不少人背后說不怪別人,因為她那認真就是較真,丁是丁卯是卯,誰受得了?居然有些人趁機講了些下流話,也未必是男同事講出來的。領(lǐng)導找她談話,微微彎著身子關(guān)切地看著她,眼神里帶著一種悲憫,其實讓她受不了的倒不是那悲憫,而是悲憫之外的東西。她就自己提出辭職的。她受不了那些人。也許真的是她的問題?

從馬曉遠的角度看過去,那個石膏像是很奇怪的。

這是我的一個學生的作品。崔莎說。

四分之一張臉大約有小桌的桌面那么大,靠著墻,臺燈照在上面,眉毛和眼瞼顯得特別突出,眼球深陷。突出的眉骨、白擦擦的眼球,讓馬曉遠覺得那個人既憤怒又悲愴,四分之一的憤怒和悲愴。她忍不住想,這個人的整張臉是什么樣子。

給你們上課的老師病還沒好,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會好,校方拜托我繼續(xù)代課。

他什么???有個女人問。

應該是不要緊的病……那個老師很喜歡看書,可能就是因為書看得太多了才生病的,不像我,我可是一看書就頭疼。

馬曉遠第一個笑了出來,說,我也是這樣……

又有三三兩兩的同學跟著笑了起來。

現(xiàn)在還有人看書嗎?崔莎說,又補充了一句,除了學生。然后她煩惱地說,真是麻煩,本來我的時間都安排好了,肯定是不能改的。那個老師不能來了,我得一直代下去了。所以——她看了看她們,用總結(jié)的語氣說:課得改了。我看一下。下課的時候我告訴你們課改到什么時候。

她用一根鉛筆虛虛地指著雕像。注意線條陰影。你們每個人看到的都是不一樣的。

馬曉遠拿著鉛筆盯著那雕塑左看右看,輕輕畫了一筆然后又擦掉。

不要想!崔莎不知道什么時候走到她的身后。不要想那么多。想那么多干嗎?她示意馬曉遠讓開,然后在她的位置上坐了下來,看了那雕塑一眼,抬起手臂在畫紙上快速地勾勒了起來。大膽地畫,畫錯了可以擦掉。不要一直在那邊想。有什么好想的?

教室的門開了,一個頭發(fā)剪得短短的男人走了進來。教室里靜了一下。

張旭。崔莎說。

那男人點點頭,看了她們一眼,走到角落拿了一個畫架和一張椅子,擺弄了一下,坐了下來。

你要不要坐到那邊后面?你那個角落太偏,難度比較高。崔莎哧哧笑著。那個角度看起來可能就剩下一條線了。

馬曉遠和另外幾個年紀偏大的女人也跟著笑了起來。

張旭瞥了一眼那雕塑。一條線也是一種角度。

哇哦。有個年輕一點的女人笑著輕呼一聲。

不錯嘛。崔莎也笑了起來。

張旭從洗得發(fā)白的牛仔褲褲袋里摸出半支鉛筆,又從放在地上的黑色背包里拿出一個淡黃色細長的卷筒,從里面掏出一張紙來,攤在畫板上。那張紙很快又卷了起來,離他不遠的一個女人試探性地遞了一卷膠帶過去,他接了,咕噥了一聲,一手將畫紙按在畫板上,用嘴撕下一段段膠帶,粘了上去。

你們先畫。崔莎說,我把一些基礎知識簡單地跟他講一下,他上堂課沒來。

我知道。張旭抬起頭來簡短地說。

崔莎停下了腳步,穿著牛仔褲的短短的腿往后收了收,穿著球鞋的腳在地上踮了踮,挑起眉毛看著他。你要不要簡單自我介紹一下?

介紹什么?張旭皺著眉頭困惑地看著崔莎。

我們第一堂課都聊過,就你沒來。比如說你是做什么的。她笑著沖其他的學生做了一個鬼臉。

我?我是一個作家。

崔莎笑出聲來。

哇哦。那個年輕一點的女人又輕呼一聲。我還是第一次遇見一個作家。

張旭左右拉伸了一下脖子,又微微仰了仰頭,說,很多人都會這么說。

這我倒是第一次聽說。崔莎對著張旭挑了挑眉毛,戲謔地說,你都寫過哪些書呢?

你都知道哪些作家呢?

快下課的時候崔莎又在教室里走了一圈,在張旭的身旁停了下來。

我說這個角度很難畫吧。她的語氣里帶著一點勝利的意味,然后回到教室前方,看著大家說:因為老師排不過來,下下周和再后面一周的兩堂課,換到學校假期的那兩個禮拜上。

馬曉遠等著其他同學說些什么,但他們都安安靜靜的。她又看看手機上的日歷,那兩天都已經(jīng)安排好了:一天是和一個招商部的約好了會議,另一天是老同學的婚禮。招商部的會議是在下午五點,而且那些人的時間一向是說不準的,讓她等上一個多小時也是常事,那她上課就會遲到。老同學的婚禮倒是可以考慮不去,雖然她希望參加這種人多的聚會,但心里總有一絲不去也好的想法。可是為什么她要在這種情況下不去?

沒有其他的代課老師嗎?她問。

沒有什么?崔莎看著她。

代課老師。沒有其他的了嗎?馬曉遠微微提高聲音。

沒有了。就是沒有了我才代你們的課的。

那兩天我剛好都沒有空……

崔莎沉吟了一會兒,說實在沒有辦法了。一個班上要以絕大多數(shù)同學的方便為考量。

馬曉遠也沉吟了一會兒??梢匝a課嗎?我跟著其他班的上也行……

我們從沒有這樣安排的。

她覺得崔莎開始有些不客氣起來。也許又是她“多心了”“太過于敏感了”。她想了想說,可是我那兩天都沒空……

你能安排一下嗎?

教室里忽然特別安靜。馬曉遠猛地發(fā)現(xiàn)“應該改姓驢的”又把自己弄成焦點了。她看著崔莎,其他同學的面龐和身影都在她的余光里,他們都是一個群體,散發(fā)著群體的氣味,腳底生出了無形的根,牽連在一起。她是異端,“挑事兒的”,是要用石頭打的。

我要以班上絕大多數(shù)同學的意見為準。崔莎放緩了語氣,指著他們說。

但她本來是沒有必要換的。一個男聲從角落里傳來。

她心里一緊,以為是在說她,倉皇地看過去。

是你先要換課的。張旭不客氣地說。

好吧。那你去校辦公室問一下吧。崔莎說完緊緊抿起了嘴巴。

從停車場出來的時候馬曉遠看見張旭站在馬路邊,肩膀上的骨頭凸起在洗得變形的發(fā)灰的白T恤衫下面。她對出現(xiàn)在她生活中的每一個適婚男人都會在心里做一個評判。這張旭看起來有些落魄,不修邊幅,連T恤衫變形的領(lǐng)口都破了兩處,又一副孤傲的架勢,而且遲到和缺課是她最不能忍受的?!耙淳筒灰?,要做就好好做。”這是她反復對她老公和她學生強調(diào)的。雖然他們都不再是她的了,但是如果可以,她還愿意再去叮囑他們一遍。她不了解作家這一行,但畢竟不是什么牢靠的職業(yè)。他看起來潦倒,似乎朝不保夕,瘦骨嶙峋也是佐證。她很快就在心里排除了他。

他離馬路比較遠,看上去不像是要過馬路的樣子。她以為他會拿出煙來抽,但他只是發(fā)了一會兒呆,便飛快地走到馬路對面去了,在路旁的公交車站停了下來,仿佛細腳伶仃的灰白色的鷺鷥,有點猶豫不決似的研究著站牌。馬曉遠從他面前開過,他沒有看見她,他正認真地看著公交車來的方向。

作家。馬曉遠輕哼一聲,忍不住笑了起來。

校方關(guān)于更改上課時間的郵件很快就發(fā)出來了。馬曉遠還是沒忍住,打電話過去據(jù)理力爭。她總覺得不對。但是那“不對”她又覺得“不對”。為了這么一件小事情。馬曉遠不停地在心里勸說自己,又不是真的被剝奪了什么,在這樣的小事上講什么權(quán)利也很可笑。但是……

接電話的女人聲音很年輕,態(tài)度也十分友好,她聽完了馬曉遠的話之后便沒那么客氣了,“我們都是這樣的?!彼f。

可是你們當初安排好了課表,現(xiàn)在忽然要改上課時間,又不讓我其他時間補課……馬曉遠把前兩天寫過的話挑出來又說了一遍,自己都覺得自己啰唆——“像個婆婆一樣啰唆……”

實在是沒有辦法。

馬曉遠想了想,那能把這兩堂課的錢退給我嗎?

那邊像是聽見了什么稀奇話。馬曉遠透過這陣沉默能看見對方的表情?!叭^牛也拉不回來?!蹦切┘毤毸樗榈脑捄退齻兡切D眉弄眼的奚落再一次包圍了她,像大小適中的石頭塊扔在她身上。

不退的。我們沒有過退學費的事情。

馬曉遠想了想說,那我可以見你的領(lǐng)導嗎?

姓廖的副系主任把會議安排在上課之前的兩個小時。馬曉遠認為這個安排還是貼心且善解人意的。

她照例提前到了。辦公室里坐在最外面的那個年輕的大圓臉女子問清楚她的來意之后說,等一下。

她這兩年聽得最多的就是“等一下”。去見招商部的人的時候,去見可能的投資人的時候,去找供應商的時候,去見設計師的時候,去看醫(yī)生的時候,去找律師的時候,和條件好一點的男人說話的時候……“等一下?!?/p>

副系主任也是圓臉,不戴眼鏡,看起來和藹可親,也很熱情。馬曉遠是吧?你好你好。我姓廖。她示意馬曉遠在她對面坐下,到底是什么事情呢?她的身體微微傾向她,臉上帶著關(guān)切而鼓勵的笑容。

馬曉遠不得不把之前說過的話、郵件里寫過的話再重復一遍。她知道即使她說她已經(jīng)說過了也沒用,“我們想聽聽你這邊的情況?!彼麄兌歼@樣說。

馬曉遠不知道是這些事情本來就瑣碎,還是經(jīng)過這么多次的重復,愈發(fā)顯得瑣碎,或者兩者都有。事情像泡沫塑料經(jīng)過她的重復之后被切割得零零碎碎,弄得她整身都是。大家都不在意,只有她絮叨?!捌牌抛臁!?/p>

廖副主任安安靜靜地聽完了馬曉遠的話,笑了起來,看了看坐在一旁的那個圓臉女人,又看回馬曉遠,笑著說,我坐這個位置已經(jīng)快一年半了,還是第一次接到投訴。

馬曉遠沒說話。

副系主任又笑了笑,看著她。你看,她說,我們的學生都好相處,和老師的關(guān)系都很好,遇到這樣的情況,他們通常會配合。

這兩堂課也是算學費的,因為你們的原因……

況且。廖副主任干脆地打斷了她。你看,人有些時候還是需要調(diào)整一下的。你看我今天下午不也是特地抽出時間來處理你的問題了嗎?她帶著一種表示體諒和遺憾的表情看著馬曉遠。至于你在郵件里講的老師上課遲到的問題,第一堂課總是有些同學找不到路,不熟悉,那么我們等等他們,又有什么不應該的呢?

關(guān)于應該不應該的話題又回來了——被說過無數(shù)次的話題……

難道你覺得應該嗎?

難道你覺得不應該嗎?

整個班準時到的學生等一個遲到的學生,等遲到的老師,整個班?公平嗎?應該嗎?馬曉遠說。

廖副主任微微有些吃驚地看著她,倒抽了一口氣,然后下了決定一樣閉上了嘴巴。

他們都這樣,最后都不跟她講下去了,仿佛她是說不通的那種人?!皩τ谀欠N說不通的人就沒必要再說下去了……”

好。情況我了解了。就這樣吧。廖副主任擺出就到這里的樣子。

好的。謝謝。馬曉遠低聲說,她也知道這個意思是她該走了。該結(jié)束了。她正準備站起身來。

廖副主任忽然看著她問,接下來還有半年的課,你打算繼續(xù)上嗎?

上啊……

你會開心嗎?

馬曉遠一愣。

我建議你不要再繼續(xù)了。副主任微微向著她探著身子,關(guān)切地笑著問,你看,像你這樣的情況你會開心嗎?她的眼神里帶著一絲悲憫。悲憫還好,悲憫之外閃爍的東西真能要了馬曉遠的命。

馬曉遠叫了一份干炒牛河,藝術(shù)學院旁邊的茶餐廳,這邊她不熟悉,隨便找了一家人少的。她一邊吃一邊看手機,她知道這是個壞習慣,應該認真吃飯,就像網(wǎng)上說的那樣,享受每一口的滋味,不僅有助于消化而且還減肥。茶是冷的,她不打算叫服務員換了。河粉特別咸,牛肉卻沒有什么味道,干而硬。不過這次她不打算說什么。她往自己嘴巴里塞著油乎乎的炒牛河,用茶沖下去。

吃完了飯她走回到教室。教室里面居然已經(jīng)有人了。張旭站在窗邊低著頭看手機。

你還好嗎?他看見她走進來,主動跟她打招呼。

她遲疑了一下。上次謝謝你。

解決了嗎?

算是吧。

什么叫算是吧?

她將整件事情又重復了一遍,已經(jīng)被弄碎了的泡沫塑料更碎了,體積又增大了一倍。你說是她們的問題還是我的問題?

她又這樣了,讓別人評公道。仿佛事情的結(jié)果和本身并不重要?!斑@公道有什么用呢?”那些人瞇起眼睛笑嘻嘻地看著她說。仿佛他們共有著一個秘密。

你覺得是你的問題?他笑了起來。

為了一點小事鬧成這樣……她翻起眼睛看他。

他笑了起來。

這時進來了一個同學,走到他們身邊拿畫架。她見他不像是要繼續(xù)說下去的樣子,也拿了一個畫架。

他們的問題。張旭說,都是他們的問題。

這堂課馬曉遠畫得慢,其間看了好幾次手機。下課的時候她沒有像前兩次那樣起身去看其他同學的畫,繼續(xù)坐在自己的畫架前畫著。大部分同學都走了,只剩下她、崔莎和另外一個中年女人,還有張旭。三個人聚精會神地畫著,崔莎嚴肅地坐在前面,仿佛在監(jiān)考。

最后走的關(guān)燈。崔莎霍地站起來,椅子嘩地一響,說完收拾了一下東西,走了。

教室里開闊安靜。又過了一會兒,那女人收拾了畫具,站起身來,將畫架放回到墻角,向著門口走去,經(jīng)過馬曉遠的時候沉聲說,我先走了。馬曉遠對她擺擺手。

門關(guān)上了之后她緊張了起來,又涂了幾筆,然后開始收拾東西,將畫架放在了角落。

張旭還是安安靜靜地坐在角落。

還不走嗎?她猶豫著問。

他嗯了一聲,懶散地站起身來,走到門口,伸出手關(guān)了燈。

外面的街燈映了進來。美術(shù)教室的窗戶是一條一條的,室內(nèi)的光線陰影交錯地涂在他們的臉上和身上,張旭那洗舊了的T恤衫柔軟沒有形狀,因為瘦,里面的身體很堅硬。

椅子嘎地一響,他將她拉到自己膝上,手指準確而嫻熟地同時刺激著她敏感的地方。有那么幾秒鐘她有點好奇,這點好奇又讓她有點委屈,很快她就顧不上了。

他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展平她蜷起來的身子,仿佛她是一沓剛剛從畫筒里拿出來的畫紙。

馬曉遠一向認真,做生意以后更是干凈利落,就像以前學生作業(yè)本上那些鮮紅的鉤叉,對就是對,錯就是錯,一路下去沒什么好拖沓模糊的。在性愛方面離婚之前她是按部就班、循規(guī)蹈矩的,該怎么樣就怎么樣。后來被那個女的鬧出來了才知道有那么多花樣。離婚之后大家時間都寶貴,最終會發(fā)生關(guān)系的那些男人也都比較匆忙,她也想嘗試些新花樣,只是大家都匆匆忙忙,走過場一般。

張旭給她看他用的婚戀網(wǎng)APP,其實都是些打擦邊球的,連照片都可以放寵物。她很快就找到了他的會員資料,除了基本的年紀、身高、血型,其他都是空的,因為介紹至少要填一行字,所以丟了一句“用好和壞來區(qū)分人是荒謬的,人要么是有魅力的,要么是乏味無趣的”。

張旭不再去繪畫課了。我最討厭霸道的女人,無論多么溫柔可人的女人,到最后都會霸道起來。他躺在床上一邊舉起手臂一邊笑著說,表示對你的支持,表示對她們霸權(quán)主義的抗議,對這個藝術(shù)學院、對那個副系主任的抗議。他這樣一說,馬曉遠也不好去了。她問他當初為什么會去報名上那個課,加起來他也沒上兩三堂課,那么貴的學費。他笑笑說他是被人霸道地逼過去的,完全是趕鴨子上架。她就沒再問了。

兩個人在做愛的間隙講了許多細碎的小話。馬曉遠記憶中有限的小說漸漸清晰了起來。同學父母家里滿滿當當?shù)臅?,有些還是成套的,燈芯絨的外皮,燙金仿皮的外皮;她跟父母形容的時候父母的嘲弄。家里不知道哪里來的一本蘇聯(lián)翻譯小說,應該是誰忘了拿走的,她無聊的時候也曾經(jīng)讀過。翻譯過的人名,一會兒用名一會兒用姓,一會兒又是某某某夫人,感覺人物特別多似的,生活在淡黃的薄紙張上。她記不起具體的情節(jié)對話,只記得字體特別細小,感覺人物都纖細高挑,像是童年偶爾一次電視里看到的莫斯科大劇院里的芭蕾舞演員,乳房扁平,下體突出。描寫的景物是窗戶外面有房子,房子后面又是房子,蘇聯(lián)灰色的天空,偶爾有小鳥飛過。

她對他好奇起來。

都是些日?,嵥榈男∈?。像我這樣的人寫不出什么大事來,我也做不了什么大事,只能寫寫像是陽光照在遠遠的山頭上啊之類的。人家寫的是圍繞著房子和雞圈轉(zhuǎn)動的生活,而我連個雞圈都沒有。

他給自己畫了個圈,她又落在了圈子外面。蘇聯(lián)小說里讀到?jīng)]意思的地方,兩個人都陰了臉,毛毛的皮膚上不反光了,只剩下毛刺刺的呆板的肉色。

筆名是什么?

沒有筆名。不然我給你起個名吧,就叫遠山好不好?他把臉埋進她的后腰含糊地說,遠山先生。

馬曉遠剛離婚的時候有段時間沉迷于周易八卦,算命看手相測名字。曾經(jīng)有大師說她名字取得不太好,要改名才能轉(zhuǎn)運。她被新認識的朋友帶著去大師家里催桃花,大師坐在里屋,客廳里有五六個人等著他看。馬曉遠站在陽臺上等,那陽臺上掛著許多風鈴,剛好一陣風過,所有的風鈴一起響起,她看了一會兒陽臺外面的小巷,然后就離開了,朋友叫她她也沒理。

她后來不再沉迷于這些。但自從張旭遠山遠山地叫著,她的運程似乎真的好轉(zhuǎn)了。

她又談下來了一家大型的連鎖百貨商場,進駐到二樓的服飾區(qū)。之前那一塊是賣帽子的,做不下去撤了,她直接接了過來,換了個招牌,做了兩個漂亮的燈箱。她其實沒有拿出太多錢來,她心里還是有底的,進商場寄賣,裝修費這個大頭就省下來了,像她這樣的情況,老了以后的日子,她也要有所打算,雖然她不覺得會到那一步。

她不擅長記賬,即使買了商用賬目APP來管理流水進出她也一團亂,除開人工和商場的抽傭她大致上應該還是賺的。創(chuàng)業(yè)嘛,總有個過程,就和婚戀一樣,她的態(tài)度積極,暫時沒看到結(jié)果,不代表不會有結(jié)果。用網(wǎng)上的話說,就是不到三厘米的竹子正在地里努力生長。之前有個男人說她長袖善舞,她覺得自己還是把生活事業(yè)安排得挺妥帖的,雖然這妥帖的底下有一種讓人焦躁的東西,但她一般不掀開看。自從成了遠山先生,她日益覺得這妥帖愈發(fā)有了妥帖的樣子。

作家的好處是時間自由。白天的時候張旭常常陪伴在馬曉遠的左右,懶洋洋地坐在副駕駛座撕著座椅上迸出來的皮線子。馬曉遠特地買了他提到過的作家的書擺放在床邊,奧康納、厄普代克……精美的精裝本,她也翻過幾頁,放在那里也是心安。

張旭的工作時間是在晚上,這個和馬曉遠印象中的作家倒是相符的。她半夜睡不著的時候會打電話給他,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周圍很安靜。

有時候他會沉默很長時間,仿佛對和她說話提不起任何興致來。這時候她就要主動找話題。

有一次張旭在電話里跟她講金閣寺上的雪。我以為不過如此,照片上。但是真的看到了又不一樣。

很漂亮嗎?

很難形容。多虧下了雪。

她看著手機上的金閣寺。我還沒去過。等了半天見他沒有接話,她決定換個話題。你最喜歡的小說是哪一部?

很多。

最近的呢?印象深刻的?

最近幾年看過一篇寫綠裙子的中篇。

綠裙子?

嗯。

為什么喜歡那篇?

那篇小說像我。

里面的人物像你?

不是。這篇像我。

你是說發(fā)生的事情?

不是。這篇像我。這篇小說像我。

馬曉遠繞不過來,又問他會不會把她寫到小說里。

你算一個短一點的中篇。他說。

她靜默了下來。他也許久沒有說話。又冷場了。馬曉遠心里想。但這次她不想開口。

沉默久了,那邊就又開始敲擊鍵盤了。馬曉遠靜靜地聽著。

連鎖的大型百貨公司的營業(yè)額確實好,她的產(chǎn)品新穎別致,都是她精心挑選出來的,再加上重金請的設計師,小小的飾品,包裝精美,柜臺擺放別致,才不過兩個月他們就邀請她進另外一個商圈的百貨公司,而且還是一樓的位置。馬曉遠心里自鳴得意。長袖善舞。她想。以前真是浪費了。她又想到張旭。都浪費了。她早就應該叫遠山。她就是遠山先生。

賺了錢她就想開店,想選個清雅的位置,大學附近或是靠近市區(qū)的別致小巷子里,文化一條街,挨著書店的那種。她想干脆一起開個書店,租下來的店一分為二,一邊賣飾品一邊賣書。

張旭陪著她跑來跑去看門面,也會幫著她搬搬貨,修修燈箱,做做庫存什么的。一開始她過意不去,漸漸也就心安理得了。

鬧市區(qū)沿街的小門面比較多,旁邊就是便利店還有賣零食糖果的,他們都不太喜歡,租金又貴。看了好幾個地方,有一背街處,鬧中取靜,離市中心兩三個路口,原本是服裝店,店主要出國所以轉(zhuǎn)讓,面積大了一些,但好在不用再裝修。他們兩個去看了幾次,旁邊是一家美甲店,另一邊是二手名牌包店。她覺得挺好。

這條街的盡頭有一家別致的西餐廳,看完了店面兩個人順道就在那兒吃飯。

店面太大了吧。你有那么多貨嗎?

她笑著和他輕碰了一下香檳杯,說,你就沒想過做點別的?

在別人眼里,可能我只有一堆怪癖。

我倒希望我能有一些怪癖。馬曉遠說。透過張旭背后的大玻璃窗,她能看見外面的街景:風大,街道被吹得干干凈凈,玻璃里有對面的建筑,建筑里的燈,街道旁??康能囕v,街邊的綠植……全都透亮,設計好的玻璃紙鎮(zhèn)里的布置一般。他靠在沙發(fā)背上。玻璃紙鎮(zhèn)里起了風,他身后的一個塑料袋飛舞了起來。

餐廳里放著輕柔的背景音樂,馬曉遠不再說什么了。吃完了飯服務生將餐具收走,兩個人面對面靜默地慢慢喝著酒。張旭用杯墊將他面前的那一小撮面包屑聚攏又撥散,又再聚攏又再撥散。

這酒挺好喝的。你還挺會選。馬曉遠滿意地說。

路易王妃Brut Premier NV。硬紙杯墊在漿洗過的白桌布上發(fā)出沙沙的聲音。味道比較甜,女人都喜歡,二〇〇八年的水晶香檳相對好一點。

買了單后兩個人一起走出去。張旭走路的時候習慣性地把手插兜里,兩個人不約而同地又向著那店面走。

真是挺不錯的,拿下來吧。張旭手插在褲袋里,微微駝著背,看著那門面。

馬曉遠挽著他的手臂。一半做書店?你喜歡?

他往后退了一步,看著馬曉遠。

好不好?馬曉遠問。

他又審視了一下那店鋪,微微瞇起眼睛,滿意地說,倒不如開個書店式咖啡館。

晚上馬曉遠第一次帶男人回自己的住處,挑高的房型像一個香檳杯,無數(shù)細碎的泡泡從底下不斷地冒上來。

馬曉遠雖然不再是單身了,但還是獨立女性,從設計稿到店面面積、桌椅數(shù)量、翻臺率、員工數(shù)量都計劃安排妥當。她迅速找好了設計師,聯(lián)系好了二手的咖啡機。張旭喜歡藍黑色的圍裙制服,他說那是以前讀書時候鋼筆墨水的顏色,馬曉遠看了樣稿又比較了布樣色卡,也覺得挺好。張旭負責的都是這些具體瑣碎的事情,他倒興興沖沖的。

當然還有更具體的東西——投資款、裝修款、材料款,推廣費、包裝費、品牌宣傳費、租金、押金……馬曉遠算出一個總的數(shù)額來,這數(shù)額對于她來說難度還是大的。她銀行里有這筆錢,二手車買的時候就還完了貸。但她沒有房子,這錢如果拿了出來,她就不剩下什么了。當然,“如果咖啡廳賺了的話……”

她做了詳盡的調(diào)查,網(wǎng)上說絕大多數(shù)賺錢的書店都經(jīng)營非書業(yè)務,如咖啡、茶飲和文具文創(chuàng)售賣,這些圖書之外的產(chǎn)品,成了書店的標配。書籍銷售僅占全店營業(yè)額,包括書籍、美學產(chǎn)品、服飾、咖啡在內(nèi)的百分之三十五到百分之四十。容易被電商取代的購書業(yè)務不再是書店的單一功能,書店能把購書變成一種體驗性消費。馬曉遠在手機上把這些都記了下來,重點的地方她還標了高亮。

離婚之前馬曉遠來往最多的是學校同事,那些老師都很安定,有家庭的討論的話題無非是房價、旅游和二胎,她們的人生就和朋友圈一樣積極向上,傳播正能量。馬曉遠以前也和她們一樣。那些單身的,也單身得很安定,討論著熱播的劇集,讓她們著迷的和公然示愛的男人是那些明星。離婚的時候鬧得滿城風雨,她的很多舊同事屏蔽了她,除了新認識的那些男人,馬曉遠的朋友圈里就剩下老同學了。她的老同學里面,大部分都是普通人過著普通的日子,有兩三個混得特別好的和嫁得特別好的——進入到了大家所說的“精英人士”和“闊太太”這兩個分類——他們對于未來都有著很好的規(guī)劃,投資基金、買房、信托,連小孩子未來的“哈耶普斯麻”都考慮好了。那不是馬曉遠想要的。在這些老同學里面,有個特別突出的,到現(xiàn)在都還沒結(jié)婚,也沒買房子,活得瀟灑自在,學了摩托車,去了很多地方,滑翔、攀巖,還和老外交往。馬曉遠最喜歡看她的朋友圈,但這也不是她想要的。她沒有什么雄心壯志,也不愿意特立獨行。其實她不明白什么是“美學產(chǎn)品”,“復合式經(jīng)營”的概念也有些模糊不清。她覺得自己要的就像張旭筆下的中篇小說——簡單,盡是些瑣碎的小事就行。

選址花了很多的時間。兩個人一起去看鋪子,有時候馬曉遠從地鐵站接上他,有時候他自己直接過去。他經(jīng)常遲到,有些街邊又不好停車,她就會發(fā)脾氣。她最討厭別人遲到,而且還是經(jīng)常。選址通常一次會看好幾個不同的地方。到了飯點了兩個人就一起吃飯,找的路邊的小館子,吃飯時聊的話題也是書店式咖啡館。馬曉遠覺得挺踏實,但她不知道張旭覺得怎么樣。堵車的時候兩個人有點沒話說,像是普通的兩口子那樣。馬曉遠換了副駕駛座上的皮革,又給車做了一次大的檢修和保養(yǎng)。在路上來來回回跑的時候,旁邊的張旭不怎么說話,仿佛對什么都提不起興致來,不知怎的她忽然有點理解之前的老公了。

張旭選了一個靠近鬧市區(qū)的位置,雖然在市區(qū),但那條小巷特別安靜,占地面積大,裝修以木為主,從窗戶里可以看到外面的綠植,內(nèi)有小院,租金不菲。之前是一個服裝設計師的概念店,店主說要去巴黎進修,所以轉(zhuǎn)出來。

張旭滿意地環(huán)顧四周,如果改成書店咖啡館,整個倒不需要怎么重裝。書架肯定是要的,實木的最好,看上去真的是更有感覺。桌椅舒適就好,關(guān)鍵是燈光,要柔光,不能太刺眼,但是光線又要充足,要人在外面看著,就跟回家了一樣。坐在那里喝咖啡看書,像是大家都是家人一樣。多好,都是家人的感覺。

房東要付三押二,咖啡店不比小飾品柜臺。她對張旭也有所猶豫,認識時間不長,所知甚少。但不管怎么說,他也沒說要放他的名字,店總是她的,盈虧也是她的。

兩個人坐在車里的時候,她猶豫著提了一下錢的問題。

不做也無所謂。張旭輕松地說。

她沒說話。

張旭也沉默著。

她只看著前面認認真真開車。那車真的是太舊了,座椅下陷得更厲害了,沒開多遠腰后面就一片酸疼。

那咖啡館樓上可以住人,我租的房子可以退掉。她說。

電話進來的時候她正在一家要關(guān)門的咖啡店里看他們的咖啡機。本來張旭要陪她一起來的,臨時有事來不了。她見是不認識的號碼便沒有接。等到開車的時候電話又響了起來,她插上耳機接了起來。

對方開門見山大大方方地自報姓名。馬曉遠一邊開車,一邊在腦海里搜索著這個名字。當對方說“我老公”的時候,之前的事情和感覺迅速回來了,真真切切。她把車吱的一聲停在路邊,一把將耳機拽了下來,把電話緊貼在耳邊。

他一直是這樣……那邊說了一大堆,可能因為說得快,像是沒說多久似的。馬曉遠能聽見電話里面有隱隱約約的電話鈴聲和復印機的聲音,最后所有的聲音匯成一把干脆而簡短的聲音說,那就這樣吧,大家好自為之。這么大一通話,帶著一點方言口音,馬曉遠分辨不出來是哪里的方言,在腦子里猜測著。

那邊停頓了一會兒。打人的和被打的都喘口氣。一男一女,我父母在帶。他父母偶爾也過來。房子大。大家都不管他,哪里管得?。空l管得?。克砸簿瓦@樣了。她像是在和她拉家常。

那他還說一起開咖啡店。馬曉遠低聲嘟噥了一句,仿佛對著她埋怨。

那邊聲音低了下來,說話的速度也放慢了。最開始是個文創(chuàng)店,有一次他在臺北玩的時候看見一間弄巷的文具店,他回來了讓那人復制了一個類似的,然后又是書店、貓咖啡店,現(xiàn)在改成書店式咖啡館了?都一樣,都是以女性客人居多的店,都拖著,鬧到最后都付不出租金,就都關(guān)了。說到這兒,那邊停了下來。

馬曉遠仔細聽了一下,除了悲憫她沒聽到別的東西。

他為啥要這樣?她有些憤怒,他家又不缺這點錢。

人總有點變態(tài)的……

還說他是作家。

他真是。也寫小說。

兩個人都沒說話。馬曉遠還想再說點什么。

又過了一陣子,那邊把電話掛了。

也可能是有人開玩笑?她沒得罪過誰,除非還是以前那件事情。等她稍微平靜下來了一點打電話給他,他不接,也不按掉。打了一天的電話,這個玩笑就成真了。

馬曉遠發(fā)短信、發(fā)微信,甚至在約會APP上也留了言。她又在網(wǎng)上搜張旭,搜出來大部分是書法作品,也有學生、醫(yī)生、律師、經(jīng)理……這名字實在普通。她在他的名字后面加上作家、小說、老師、中篇、騙子、渣男、王八蛋都搜不到。她發(fā)信息問他筆名是什么,他也是一樣不回,一概都石沉大海。她也做不了什么,很多時候她都做不了什么。

當然她還是可以做很多設想,和以前一樣。在這些設想中他的臉日漸清晰,臉上的紋路,微駝的肩胛,那天他身后的風,那些香檳泡泡。她始終沒有再打過那個號碼。再然后他的臉漸漸模糊了,突出的肩胛骨卻一直很清晰。

副駕駛座的皮革換了新的了。因為約會多,馬曉遠時常要風風火火地到處接人送人。駕駛座坐久了還是會腰疼,但是她已經(jīng)習慣了。她的飾品生意不能算很好,但也不算壞,悠悠球一樣。別人問她,她總說錢都在生意里呢,做生意的都是這樣。

大部分時間她都開著車在外面亂轉(zhuǎn),顯得很忙碌的樣子。即使沒什么事,她也會到處轉(zhuǎn)一轉(zhuǎn)。那車更加老舊了。

她幾次開車經(jīng)過那間藝術(shù)學院,有一次忍不住進去,轉(zhuǎn)了轉(zhuǎn)也不知道要做什么。小咖啡店里買了杯美式咖啡和一個涂滿了蛋黃醬細線的比薩面包,坐在一個奇形怪狀的椅子上一邊吃,一邊看著四周那些畫作、雕塑,和她叫不出名字來的東西。三三兩兩的年輕的學生從她面前走過。在她斜對面有個一大堆用線串起來吊著的三角形。那些隨著風不斷晃動著的不規(guī)則的三角形看上去非常怪,每一片上都像是承載棲息著各種不同方向的風。

她盡量讓自己往正面的方向去規(guī)劃?,F(xiàn)在正在進行著的生意還是在發(fā)展著的,她也在繼續(xù)和男人正常地約會交往,等遇到好的,她還是想再結(jié)婚的。她還是想盡量把飾品生意做好,實在不行就找份工作。銀行戶頭里還有個幾十萬,那是養(yǎng)老錢,之前一點一點攢下來的,總也不能動的。

不遠處有一個不銹鋼雕塑,她現(xiàn)在知道那叫波特羅風格,她查杜尚的時候在某個頁面看到的。那雕塑肥大飽滿,光亮如鏡,里面有一個變形的她,正看著她。她把頭轉(zhuǎn)開了。

書店式咖啡館才不過開了三個月就要改。

有人說是選址的問題,選在這么偏遠的地方,不靠學校又不靠商圈,附近什么也沒有,就是個租金便宜。

也有的說現(xiàn)在哪里還有人看書。不管怎么樣,裝修已經(jīng)砸下去了,租約也簽了兩年,沒人來,也沒退路,辦法也想了,宣傳和促銷都做了,最后甚至開始賣起簡餐來了,鐵板洋蔥牛柳飯和油膩膩的炸薯角就放在書旁邊,照樣是沒人來。

她虧不起。周遭的人給她出主意,改成火鍋店——火鍋店一定旺的……火鍋店開哪里都有人吃的——她聽了也沒說什么,她已經(jīng)不再那么堅持己見。她將墻上那些裝飾貼紙慢慢地撕了下來,“咖啡與書的邂逅,開啟美麗人生讀旅”“書沾染上了咖啡香氣,咖啡有了書的深度”,只要撕得慢,就不會把墻皮帶起。

她還是繼續(xù)物色著合適的結(jié)婚對象。被她刪掉的婚戀APP又裝了回來。但是她懶得像以前那樣那么仔細地去填寫那些興趣愛好對婚姻對人生的看法,只丟了一句“我們都生活在陰溝里,但仍有人仰望星空”,別說這種調(diào)調(diào)還居然挺受歡迎,特別是在那個打擦邊球的約會APP上。

有要見面的她也不再約在外面了,統(tǒng)一約到咖啡店里,還歡迎對方帶朋友一起來。有時對方買單,有時各付各。有那么一兩個見的次數(shù)多了,也會幫著她著急出主意。改成火鍋店就是其中一個男人提出來的。

咖啡店叫遠山還可以,一個火鍋店叫遠山就不合適了。去哪里吃火鍋,遠山?那男人哈哈哈地笑了起來。他是個挺務實的男人,圓臉,熱心,有時候有點孩子氣。馬曉遠說他凈說大實話。

其實她只是覺得“遠山”挺好聽的,適合做咖啡書吧,又契合了她的名字。

火鍋店就應該叫小肥羊、海底撈這樣的名字。你要火一點,也可以叫撈大發(fā)這樣的名字。說起來就帶勁,吃起來更帶勁哦。他嘖嘖有聲地興奮地嗍著嘴晃動著上身,像是被辣著了。

她換了房子,不再睡在半空中了。新租的房子是靠近郊區(qū)的老式小區(qū),舊而小,時而跳閘。但她晚上還是睡不好。她開始正視自己失眠的問題,燈芯草也吃過,呼吸法也試過。網(wǎng)上有各式各樣的放松視頻、機械影像、冥想音樂,最開始是聽大自然的聲音,買了高保真降噪耳機,聽了十來分鐘的雨聲,她忽然聽見了歌聲和音樂聲。她以為外面有人半夜放音樂。把耳機拿下來沒有聽到,掛上耳機認真聽了幾秒鐘,那音樂聲又出現(xiàn)了,連旋律她都能聽到,一個男人和女人的對唱。非常細微。或許是錄音室同時在錄別的音樂。她換了一首,又是兩小時的雨聲。聽到半個小時的時候有汽車過去的聲音。輕微的砰地關(guān)車門聲。過了一會兒又聽見更遠更微小的汽車聲。

她找過鍵盤上打字的聲音,但是找不到。

旁邊人介紹她去看中醫(yī)西醫(yī),她也都去看了,后來也有人介紹她去看心理醫(yī)生,她覺得沒必要。她有更好的東西——從那拆掉的實木書架上取回來的那么些書和文學期刊。她一本也舍不得丟,堆在臥室地板上保險箱的旁邊,睡不著的時候就慢慢看。

她花費了好一番力氣才找到那篇關(guān)于綠裙子的中篇。她更喜歡那中篇小說集里的另外一篇。

她漸漸平靜了下來,既不是三頭牛也拉不回頭的,也不是遠山先生了。如果能再碰到張旭,她也不想說什么了,倒是想再和他聊一聊文學。

文學期刊她現(xiàn)在是一期不落,先開始她只看男作家寫的,特別是那種網(wǎng)上查不到作者生平和照片的。舊的文學雜志看完了,她就去買新的來看,把她查得到的文學期刊全買了來,??粗衅≌f,對于那種搜不到作者照片和生平的她看得特別仔細,看里面有沒有叫遠山的人物,有沒有她的影子。后來女作家的也看了起來。情節(jié)簡單,內(nèi)容日常,沒有什么大事的反而更能觸動她。再后來她也看一些書,有些是他之前說過的,有些不是,在店里坐著慢慢讀,有時候也覺得悶,只是不知道能做什么好。她現(xiàn)在反而喜歡“啰唆”的文學作品,慢慢看。

租來的房子她沒有添置什么,那些書和文學期刊就堆在地上,漸漸地越堆越高,幽暗中像一個妥帖的、可以依賴的人形。

她也和一兩個作家約會過。一個瘦弱,拘謹;另一個喜歡夸夸其談,說寫作不能太投入感情,他甚至可以同時寫幾個長篇,所以既不會有瓶頸,也可以獲得比較好的收入,做人也是這樣。

喜歡夸夸其談的那個,是來店里吃飯的客人。她坐在角落里看書,看到安德里亞·德魯·薩魯特那處的時候笑出聲來。旁邊桌的他便過來問看的是什么書,然后驚訝地打量了她一下,說,既然大家都是夏目漱石的粉絲,那一定要打八折了。

瘦弱的那個是她在網(wǎng)上找的,專喜歡寫讓人驚悚的情節(jié);大起大落的設計,出人意料的反轉(zhuǎn),仿佛他是花了大力氣拗扭布置那些情節(jié)才這么瘦的。

她和這兩個作家都發(fā)展了一段時間,都上了床,也都很快就結(jié)束了。

火鍋店以最快的速度開起來,拆掉的書架那邊加了好幾張桌椅,買了配菜請了廚師,專門又招了幾個服務員,都是些小孩子,看上去怯生生的,穿在她定制的藍黑色的制服里都顯瘦,細腳伶仃地站在那里,有些看著她,有些看著角落。火鍋店的生意確實比書店式咖啡館要好些。墻上定制的那幅《古詩四帖》沒拆,在一陣陣的蒸汽中顯得特別有意境,時間久了,漸漸蒙上了一層豬牛羊油。

原載《青年文學》2021年第9期

原刊責編? 修新羽

本刊責編? 杜? 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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