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筆

灰蒙蒙的云層包裹了天空，把我的陽臺也抹成了灰色。倏然之間，一輪夕陽毫無征兆地穿破云層，頓時，整個天空浸在一片金燦燦的輝煌中。小區(qū)內(nèi)的三棵櫻花樹，朵朵粉嫩的精靈，在嫣云的飄動下，掙脫了大樹的庇護，飄飄忽忽，陽臺變得亮麗而靈動。

“你來看，多美呀?！蔽液傲似饋恚D(zhuǎn)過身，目光挪到陽臺與客廳相連的那扇門左邊的一張?zhí)僖紊希核┲卵潱p腳聽話地躲在布拖鞋里，右手緊緊握著一部手機，那是一款老舊的三星手機，安安靜靜坐在那，臉龐竟是橘紅色的，整個人的背景又是金黃色的。

我心頭一熱，走到他跟前，慢慢蹲下，溫存地摸摸他的臉。他直直地看著我，目光亮了一下，又如火花一樣暗淡下去，呼出的氣息有些顫抖。

他有狀態(tài)好的時候，當(dāng)然，更多的是狀態(tài)不好的時候。

“落日很美吧？”我仰起頭，輕聲問。他的眼里閃現(xiàn)出了一種只有孩子才有的懵懂和無知。我的心臟像被他的手抓住了，一陣劇痛。

突然，他抬眼看向我，嘴唇微微嚅動，似乎要說什么，我耐心地期待著……這時，一串連著一串的口水卻從他的嘴角溢了出來。我的心終于被他的手抓破了，一陣陣的劇痛沿著血液沖到頭頂，我下意識松開他的手，一股勁突然就泄了，一屁股坐在陽臺地板上。

我心里明白，眼前的生活就是自己的生活，更是自己與生活達成的和解。這種生活境況，起初只是我和他之間開的玩笑，沒想到一語成讖。我退休之后，玩笑竟變成了現(xiàn)實生活。

我站起來，身子伏在陽臺護欄上，凝視前方，喟嘆著自己也老了，腰隱隱作痛，腿也不利索，記憶力嚴(yán)重衰退。省規(guī)劃院總工程師的風(fēng)光日子早已煙消云散，那不過是自己生命中曾有的一段“精神享受”。

我牽起他的右手，走進客廳，讓他在沙發(fā)上坐好，從茶幾上的紙巾盒中抽出紙巾，把他嘴角的口水輕輕擦凈，取出他手中的手機，手機黏糊糊的，便又抽出紙巾來擦拭，擦凈后準(zhǔn)備讓他去休息，這才注意到他的脖子和衣襟上滿是口水印跡。

橘紅的夕陽在陽臺遠處緩緩沉降，我覺著自己的神經(jīng)被狠狠地揉搓：我不能懸崖撒手……我必須逃離這里……

我曾自愿與這樣的生活達成的和解，現(xiàn)在似乎變成了一種不堪的心理負擔(dān)。

我牽起他走進衛(wèi)生間，幫他洗了個熱水澡，換上一套干凈的睡衣褲，再把牙膏擠好，把水杯里的水盛好，讓他自己刷牙。然后再牽著他走進臥室上床，給他墊好靠枕，讓他背靠床頭看電視。他突然伸手抓住我的手臂，說：“我的手機?！甭曇粝駨暮谝估飩鱽?，帶著一股微弱的游絲。我用手溫存地摸摸他的臉，說：“好。”

我走到客廳，從茶幾上拿起手機，突如其來，往事就從記憶的廢墟中向我走來。我的眼眶潮了，我已經(jīng)很久不哭了。

那是一個曾讓我絕望，還有恐懼的一刻。十年間，我早已把這一刻扔進垃圾箱，通過環(huán)衛(wèi)工人，送到垃圾站，焚燒化為灰燼。萬萬料不到，這個當(dāng)下竟然死灰復(fù)燃，又如同命運的車輪，常常猝不及防地出軌。

那一天，我正在辦公室審核古運市大學(xué)城規(guī)劃，滿腦子裝的都是項目規(guī)劃中，怎樣傳承具有2300年歷史的古運文脈，設(shè)計與實施怎樣協(xié)同配合。手機鈴聲響了，我接起來，是他的電話。

“怎么這會兒方便給我打電話？”我有點不滿。

“去運河公園老地方見個面吧?！?/p>

我觸電般把手機從耳旁拿開，現(xiàn)在可是上班時間呀？更何況，他給我打個電話還要看方便不方便，竟然約我見面？一種不安的情緒彌漫在我的全身。

這時，他已經(jīng)退休半年，我和他也已經(jīng)半年沒見。他退休后不久，曾給我打了一個說冷漠非冷漠，說無奈非無奈，說告誡非告誡的電話。他說他退休后，他老伴有了足足的看管他的時間和空間，讓我千萬不要打電話或發(fā)信息給他，等他方便了，他會打給我。當(dāng)時，我的心轟的一聲，宛如八級地震，震得我滿心瓦礫。布滿蒺藜的現(xiàn)實就這樣突如其來與我袒露的真誠碰撞。最傷處，莫過于毫無遮攔地直面他的自私和冷漠。他退休了，與老伴24小時日復(fù)一日相依相守，這或許就是人們常言的老來伴的最高境界。即便如此，男女同事間打個電話，問候一下，也屬人之常情，還存在方便不方便一說？

我破例請了假，趕到約會地方，第一眼看見的是一輛私家車，很陌生，有種光陰恍惚的感覺?？匆娢易哌^來，他搖下司機座位的那扇窗，沖我點點頭。我看到一張疲憊不堪的臉，心陡然往下沉。他欠起身，伸出手去開司機座位旁的車門。四目相視，一種久違的感覺似是回到我的身體里——那種血液倒流、臉龐發(fā)燙、心跳加速的感覺，讓人唏噓不已。我輕輕地說：“都好嗎？”他仿佛自語，又仿佛對我說：“是呀，好久不見了……”

一陣酸澀從心底涌起，又被我快速壓下：你我近在咫尺，卻遠在天涯。你有大把的閑暇，我有無比的真誠，怎么比牛郎織女還難相見呢？更不可思議的是，就算男女之間正常見個面，也不至于搞得跟地下黨接頭似的？誠然，每個人都堅守在自己的生活中，因為時間永遠是鋒利的，善待生活是最好的選擇。那么，我和他這樣連電話都不能主動打，更別提見面了，算不算在生活中或者是生活的一種狀態(tài)？我垂下了眼簾。

“我，我……”他的語調(diào)低沉。我抬起頭，他欲言又止。我的眼皮抖動起來。他鎖起眉頭，把目光投向前方，一股余光掠過我的臉，冷冷的。

“我是不可能離……離婚的。我……我已經(jīng)是個做爺爺?shù)娜??！蓖夏鄮穆曇簦屛覠o法確信這是從他嘴里發(fā)出的。當(dāng)我從驚愕中清醒過來的時候，眼前的大廈坍塌了，連同軒昂的氣勢被徹底埋葬。我曾經(jīng)以為他有寬廣的胸襟，能夠讓我的心靈獲得安寧，結(jié)果竟然是水中月、鏡中花。我簡直不敢直視，這張已然經(jīng)歷了60多個春秋的臉，沉淀出如此的虛偽和破敗。仿佛他就是為了傷害我才守在生活里。他是那樣陌生，陌生得像我從未見過的生人。生活的意義蕩然無存，只剩下杯盤狼藉，自己去收拾吧。內(nèi)心的火焰越燃越旺：“你一個電話把我約來，就為了說你不會離婚？我什么時候說過讓你離婚？一次也沒有，從來就沒有。你太自以為是了吧？為什么你要用自私和冷漠來傷害我？”不可否認，我曾經(jīng)愛過你。我至今認為，這個愛本身并沒有錯，錯的是時空的倒置。更何況我是個有自律底線的人，難道不是嗎？一開始，我就很清楚，年過半百的我們，不可能離開彼此的家，更不可能去傷及無辜的家人。除了道德，我們還有組織紀(jì)律的約束。要么他傻了，或者我瘋了。那么，就這樣互相理解、幫襯，當(dāng)然，有時也免不了互相糾結(jié)。夜要是沒有盡頭多好啊，夢就永遠不會醒。一腔的怨恨瞬間讓我覺得我和他相處的這三年真是愚蠢、荒唐、無聊透頂。他的臉更黯了，話硬起來：“我和她生活了30年?！焙媚腥俗杂泻媚腥说膿?dān)當(dāng)，他是個好男人嗎？

“我和她生活了30年?！薄盐业男呐K撕成碎片，我這才真正徹悟。大痛無覺，大痛無覺呀！這句話，輕而易舉就把他曾經(jīng)賜予我的溫暖和幫襯，殘忍地掠殺了……

我的心血流如注。

他好像也筋疲力盡了，微閉雙眼，靠著座椅，急促喘氣。他需要歇息了。

我要下車，馬上下車，我拔腳就要走?？赡闹?，我竭盡全力拔，拔啊，拔得腳好像都碎了，雙腿依然紋絲不動。我惶惶然，絕望沒有盡頭了。

這個時候，突然響起的手機鈴聲，打破了車內(nèi)的死寂。我下意識去掏手機，目光劃到他，他已掏出手機。這鈴聲很虛幻，好似在穿越叢叢密林。

“知道了，我就回家。”一個唯唯諾諾的聲線刺穿我的耳膜。幾乎同時，我碎片紛飛的心臟，跳動出劇烈的掙扎——你為什么要把種種失望和殘忍亂箭齊發(fā)？我寧愿將傷害獨自隱忍于漫漫長夜中，也不愿看到你這樣撕扯委頓。我的目光掃向他：太陽穴血管膨脹，青筋暴露，手上的老人斑星星點點。這到底是怎么了？我在心中吶喊：你不要蒼老得這么破敗，這么步步驚心好不好？

我說不出話，他無話可說。

車內(nèi)的我和他，相處了三年的兩個人，正在萎縮，正在衰亡……縱然昨日愔愔遠離，縱然激情了無蹤影，他也萬萬不該是這樣啊！

我有一種恍惚的感覺：他的車正往光陰深處開，開向桃花盛開的三年前。

那一天下午，我輕輕敲響了省建設(shè)廳分管規(guī)劃的副廳長他的辦公室。推開門，看見他緊靠座椅坐著，臉上掛著笑意，我眉頭不易察覺地揚了揚——他顯然是在等我。四目一碰，電光閃爍。我在他辦公桌對面的椅子上坐下，輕聲說：“路上堵車?！彼π?，弓起身子，把一杯飄滿醇香的熱茶放在我跟前，我端起茶杯喝一口，沁人的芬芳，暖融融從舌尖直抵心處。

一股暖流揮之不去，在辦公室蔓延。

我從手提包里取出了一個小盒子，放在桌上，慢慢推到他的面前，輕聲說：“送你的手機，這可是今年流行的三星?！彼粋€意外，又看看我，不急不緩，仿佛青山綠水坐在那，只有眼皮游離在外不停眨眼。

他拿起盒子，撕開封口，取出手機，在手上掂了掂，又翻蓋看了看屏幕，按下幾個按鍵，又翻轉(zhuǎn)過背面，滑出滑蓋取出電池，一番打量，又塞回機內(nèi)推上滑蓋……

我靜靜地看著他擺弄手機，場面很暖。他抬起了頭，兩人的視線迅速交匯，眼睛里全是驚喜。

“喜歡嗎？”

“喜歡?！?/p>

我眉眼里全是笑。

“因為是你送的?！彼凇澳恪弊稚?，特別加強了語氣。

“那當(dāng)然。不過我送手機是有目的的?！蔽夜室赓u關(guān)子。

“送我手機有目的？”他擺出一副大吃一驚的樣子。

我樂了。

“都當(dāng)了規(guī)劃院的總工，怎么還保持著一顆全不入世而率真的心呢？”他感慨道。

“這樣不好嗎？”我追上去。

“好！只是……”他遲疑一下。“說，什么目的？坦白可以從寬?！彼Z調(diào)180度大轉(zhuǎn)彎，竟然帶著詼諧。

我又樂了。全然忽略了他的遲疑。

“用手機拖住你，好隨時隨地向你咨詢規(guī)劃方面的技術(shù)問題?！蔽夜室舛酥軇荨?/p>

他恍然大悟的樣子：“噢?！?/p>

現(xiàn)在，他應(yīng)該是忘記了。

我需要馬上回家。

我走在梧桐大道上，腿一直發(fā)飄，有種踏空的感覺。梧桐葉落滿大道，也落滿我的心。

一直走到一片富有西歐風(fēng)情的別墅區(qū)。一汪湛藍的人工湖水邊樹木蔥郁，一幢幢別墅含蓄隱現(xiàn)在綠色花叢之中。我倏然像被地心引力一拉，回到了我意識中的家。我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我開門進家，悄悄躲進玻璃陽光房。我太疲憊了，我需要好好想想。

這之后，我一頭扎在古運大學(xué)城的規(guī)劃項目上，當(dāng)大學(xué)城一座座拔地而起時，我驚恐地發(fā)現(xiàn)，自己沖動與激情不再，想來他也如此吧。我和他的區(qū)別，僅僅在于我完全是被動的，而他是主動的。

就這樣，十個年頭，我和他分別忠誠地守在自己的生活中，這是我們恪守的道德底線。他認為方便的時候，也會給我打個電話或發(fā)個信息，問候問候。當(dāng)然，見面是不現(xiàn)實的，現(xiàn)實更需要理解與堅守。

那一刻，好像結(jié)了個尾，又好像開了個頭。

“我的手機。”游絲般的聲音突然在我背后響起，我打了個寒戰(zhàn)。心咯噔一下，自己這是在哪？一股微熱的氣息拂到我的后脖頸，我哆嗦地轉(zhuǎn)過身，他眼巴巴地望著我，仿佛時光倒退，我看到了當(dāng)年的他。我聽到了自己急速的心跳。我把手機放進他的手心里，牽起他的左手走進臥室，扶他躺下，掖好被子，他仍不肯放下手機。我背靠床頭坐在他身旁，從床頭的小書架上取下《古運歷史文化名城保護規(guī)劃說明書》，翻到第34頁，讀起來：“云山、秀山、玉山之間視線走廊寬度為100米?！?/p>

“100米。”他仿佛清醒了。

我繼續(xù)讀：“視線走廊之內(nèi)的建筑高度不得超過24米，圍合范圍內(nèi)的其他區(qū)域建筑高度不得超過48米?！?/p>

“24米，48米?！彼逍训乜隙ǖ?。

每晚臨睡前讀名城規(guī)劃說明是必需的一堂課，我夢想用這個辦法能夠喚醒他的沉睡記憶。當(dāng)我第一次讀到這一節(jié)的時候，他的狀態(tài)就像剛才那樣相當(dāng)好。我一陣狂喜，以為我終于觸碰到了他記憶的神經(jīng)，讓氣宇軒昂回到了他的身體里。然而，僅僅一瞬，短短的一瞬，一切又恢復(fù)原樣，周而復(fù)始。從這以后，每晚臨睡前，我只讀這一節(jié)，反反復(fù)復(fù)讀，讀到他沉入夢鄉(xiāng)，迎接新一天的熹微。

“城市有機……更新……保護?！币粋€斷斷續(xù)續(xù)的微弱的聲音傳來，將我從記憶的往事中拽了回來。嗯？原來是他在夢囈。我卻翻來覆去睡不著。

他在我的生活里沉寂了十年，我在他的生活里隱忍了十年。這十年，沒有人知道他給我的心理折磨……我把這種折磨一點點碾碎，再一點點吞噬進自己的心里。十年時間的浸泡，我和他之間已經(jīng)模糊了是與非，對與錯。

生活總是這樣難以說清，人的一生總會結(jié)識或碰到許多人，無緣的即使天天相見，也形同陌人;有緣的即使蜻蜓點水，也心心相印。如此，我和他應(yīng)該屬于哪一種情形呢？

我被技術(shù)權(quán)威光環(huán)罩著的時候，不知有多少女人在背后妒忌得牙癢癢。我很低調(diào)，但低調(diào)并不影響我備受關(guān)注。

我丈夫和我是古運大學(xué)的校友，他很早就從數(shù)學(xué)系下海躋身IT產(chǎn)業(yè)，曾是身價以億為開頭計算的科技實業(yè)家。旁人眼里，我們是一對相敬如賓的典范。他對女兒寵愛有加，對家庭擔(dān)當(dāng)實實在在。我們一切按部就班，該結(jié)婚時兩人結(jié)婚，該生子時我生了女兒，該出人頭地時我倆還真就都出人頭地。

世界上唯一不變的就是變化。

一個猝不及防，讓我天昏地暗，手足無措。

一場車禍，無情地奪去了我丈夫的生命。那種永遠屬于我的溫存，那些永遠屬于我的日日夜夜，一如大廈頃刻坍塌。我徹底失去了在丈夫堅實的胸膛上無所顧忌甚至蠻不講理的大哭小叫。我與世界的交流仿佛進入另一個維度，無聲無息，卻無時無刻不在進行。

胡思亂想成了我每天的生活，僅僅因為悲傷過度。我的心思總是在陰影里飄蕩。

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xué)讀黑洞熱力學(xué)博士的女兒飛回來，寸步不離陪了我一段時間。她成了我唯一的依靠和信賴。

女兒剛上小學(xué)的時候，一天傍晚，我和丈夫帶她去看落日。甜香、濃郁的黃昏氣息在空氣中慢慢流淌，女兒揚著一張?zhí)煺娴哪?，語不停歇：媽媽，落日好美呀。爸爸，日落它是回家嗎？媽媽，那明天我們?nèi)タ慈粘龊貌缓?？爸爸，日出它要去哪兒呢？我和丈夫相視一眼，會心一笑。我還沒來得及享受這番幸福，怎么一下子就全被打碎了呢？

丈夫車禍不到一年，我到齡退休了。

我仿佛獨立于世，不懂思念，也不覺孤單。唯有失落像帷幔一樣遮住我的心，沒著沒落跟掉了魂似的。沉溺于省規(guī)劃設(shè)計權(quán)威的我，虛榮的面具戴得太久，已經(jīng)完全與臉皮融合，沒有了能力去撕扯。有時，我又感到自己最溫暖的感情、最深刻的痛苦像被投擲進夢里，深不見底，無人知曉。

我常常一個人會在書房中的藤椅上坐很久。書房寂靜得讓我心慌。這種心慌的感覺跟疲勞無關(guān)，沒有什么明確的緣由，它就是那么劈頭蓋臉沖我而來。有一陣子，我連電子郵件、微博、微信也不怎么用，甚至連手機都懶得拿一下。

大洋彼岸的女兒急了，越洋電話里直接甩出狠話：“媽媽，您這樣動不動就沉浸在傷感的模式中，無聊不無聊！”

“你這樣說媽媽？”

“媽媽身上有一樣?xùn)|西消失了。”

“嗯？”

“這個東西就是‘追求。追求讓媽媽身上有一種責(zé)任感。時光不能倒流，媽媽應(yīng)該拯救自己的靈魂?！?/p>

“靈魂？”我的心被狠狠地刺痛了。頓了頓，將了女兒一軍：“怎樣才算拯救？”

“回歸現(xiàn)實生活?！?/p>

一陣沉寂。電話兩頭只有吱吱的電流聲。

醍醐灌頂。

窗外是明亮的藍天。站到一片溫暖的陽光里，我就像剛剛從虛幻的夢境中掙脫出來，一切變得安寧。

我的反射弧有些長了，我忽地想起，我和他已有很久不聯(lián)系了，已是形同陌路。這讓我覺得，其實我從未真正了解過他，對我而言，他依舊像一個謎。

大半年過去了。

有一天我接到一位年輕人的電話。他開門見山就說，他是他的兒子，想來拜訪我一下。霎時，我恍惚了，就仿佛身上打了麻藥……鎮(zhèn)定下來，我和他相約，明天上午他來我家。放下電話，我從客廳窗口望出去，白云悠悠，驀地，一種“云深不知處”的感覺涌上我心頭。

第二天他兒子如約而至。進了門，我請他在客廳沙發(fā)上坐下，又遞上一杯熱茶給他。

他兒子比我想象中要老氣點，臉上掛著疲憊，語氣倒是蠻溫和的。沒有寒暄，直接奔了話題。

“我媽去世沒多久，我爸就得了阿爾茨海默病。”

“什么？”我眼中染上驚恐。

“現(xiàn)在連家人也不認得了?！?/p>

我的身體晃了，心跳加速，不，似是崩潰了。冷不防，他兒子的這句話把我全身抽空。不得不承認，他才是真正能夠觸碰到我內(nèi)心最柔軟最脆弱之處的人。

“您……沒事吧？”頓了一下，“對不起。”他的眼睛里掠過不安。

我喝了幾口水，讓自己慢慢平靜下來?！澳銥槭裁匆娢遥俊?/p>

“我爸整天手里拿個三星手機，要么不語，要么就一直叨叨你的名字?！?/p>

“我的名字？”我一怔，身子微微顫動。繼而，一種說不清的對他的怨恨萌生出來。曾經(jīng)的他一絲不存的決絕才是令我最憎恨的。我被這種無法控制的怨恨推動著，一股腦將怨恨甩向他的兒子：“你為什么對我說這些？請你馬上離開我的家?！?/p>

我暴怒的態(tài)度讓他兒子猝不及防，走不是，繼續(xù)坐下去也不是。

氣氛有些怪異。

沉默。沉默是我和他兒子這個時刻最安全的選擇。

我的情緒慢慢平復(fù)下來，讓他兒子繼續(xù)剛才的話題。仿佛他兒子來我這里，不是為了告訴我他的境遇，而是讓我聆聽他內(nèi)心埋藏多年的痛苦。

他兒子把他怎么知道我的情景復(fù)原了一遍。

他媽媽臨終前的那一晚，他爸爸拉著她的手不放，老淚縱橫。也許是回光返照，媽媽一臉平靜，對他和爸爸講她昨晚做的一個夢：

深夜里，一位氣質(zhì)嫻雅的中年婦女來到我的病床前，默默地看著我。我驚恐地坐起來，這是個我不認識的人。

這位中年婦女伏身輕輕地告訴我，她叫什么名字，工作在什么單位。她臉上充滿愧疚，說曾與我丈夫相處了三年，那是一種精神上的相戀。彼此雖然萌生過肌膚相親的念頭，但最終都隱忍住了。為此，痛苦過，也很惱火。權(quán)力場中的那些磨礪早已將他心里最真誠的東西慢慢腐蝕侵吞掉。她認定他們是同類人，因為他身上的那種長期內(nèi)心煎熬所滋生的隱忍氣息，將他與周圍的蕓蕓眾生分隔開來。而她與他身上的這種氣息絲絲相扣。她說她應(yīng)該坦誠地告訴我，不可否認，在感情上對我也是一種傷害。

聽她講完，我似乎波瀾不驚，其實，心中怒火萬丈。匪夷所思，竟然對她說出，我走后，我丈夫就托付給你吧。他是我的今生，你是他的前世。

聽他兒子復(fù)原完，我一下子就懵在那里了。即便是做夢，也不會如此怪異吧？

一個長長的沉寂。

“你爸爸現(xiàn)在在哪？”

“在古運夕陽養(yǎng)老院?！?/p>

他的兒子離開后，我的心緒上來了，一波連著一波。

我知道他老伴是他的高中同學(xué)，很普通的一個女人，相夫教子。

他徹底敲開我的心，緣于那次參加《古運市歷史文化名城保護規(guī)劃》專家論證會。那時，我還不是規(guī)劃院總工程師，僅僅是這個項目的負責(zé)人，等我趕到論證會場時，已經(jīng)到了不少人，有認識的，也有陌生的。過了一會兒，一位眉宇間蘊著冷峻的中年男子走入會場，他的身后呼啦啦跟了一撥人。

論證會上，各路專家對我的規(guī)劃方案爭執(zhí)不下，有肯定的，也有對其中的內(nèi)容提出不同意見的，甚至還有全盤否定的。我百味雜陳，有點坐不住了。是他支持了我：這個方案總體框架和基本內(nèi)容很好，不要改，但有兩點我強調(diào)一下，并作為剛性要求。一是，古運市名城規(guī)劃，必須構(gòu)建“三山鼎立、樣樓獨秀、一線貫串、河水縈繞”的歷史城區(qū)空間格局的保護思路;二是，古運市云山、秀山、玉山之間視線走廊寬度為100米，視線走廊之內(nèi)的建筑高度不得超過24米，圍合范圍內(nèi)的其他區(qū)域建筑高度不得超過48米。沉沉的聲音傳遍會場的每一個角落，干脆利落。

這樣的霸氣讓我高山仰止。

自然年輪不能倒轉(zhuǎn)，要說他的外表，廳里的同志們八卦頂多就是個中年尾聲，其實，他已近60歲了。衰老這件事在他身上并不明顯。

時間無窮盡，誰也無法逃離，一切都在它的掌控之下。

又一個新年鐘聲敲響。春節(jié)剛過，省建設(shè)廳就舉辦一場“城市規(guī)劃與城市治理”的論壇。他發(fā)表了“有機更新與精細治理下的城市設(shè)計”主題演講。我被他徹底吸引了：在如今消費時代的社會和建成歷史文化風(fēng)貌共存的城市空間背景下，要由舊城改造，轉(zhuǎn)向城市有機更新，老城不能再拆了。

這之后，我們見面的次數(shù)愈加頻繁起來。為城市有機更新的設(shè)計問題爭得面紅耳赤。是“拆、改、留”，還是“留、改、拆”。我堅持前者，他力主后者。今天看來，他的設(shè)計理念是對的。他看得比我遠，也看得比我準(zhǔn)。

我很清楚，他是個內(nèi)心孤獨的人。他非常反感跟周圍的老年人交往，倒是結(jié)交了不少年輕朋友。他曾對我說過，扎在一幫老頭子老太太堆里，聽他們除了兒女就是養(yǎng)生的無聊話題，會要他的命。余生不多，養(yǎng)生怎樣？不養(yǎng)生又怎樣？心勁足，養(yǎng)不養(yǎng)生無所謂。老有所依，但心靈的依托卻往往被人們所漠視;引導(dǎo)老年人保持老當(dāng)益壯的健康心態(tài)和進取精神，更是被人們所忽視。顯然，在快速前行的當(dāng)下，擺脫無措與孤獨，他有些凌亂不堪了，匆匆忙忙就將自己丟失在了時間里。

夕陽西下，我和他并立在他辦公室的窗前，遠眺晚霞嫣紅的天空。他的臉色有些凝重，說：“一個恍惚，我到了黃昏?！彼脑捵屛业男乜诒飷炂饋?。

“人老了，免不了會流口水。”我無厘頭說了一句，連我自己也覺得很奇怪。

“你也講這種廢話？”許是他心底最深處的脆弱被我無意間觸碰了，他很生氣。

氣氛有些詭異。

“對不起，我生氣不是因為你。”他自覺失態(tài)。

“萬一有一天你真流口水了，我來給你擦?！蔽已劾锍錆M了奇怪的笑意。

時間不可欺，一語成讖。

第二天，我去了古運夕陽養(yǎng)老院。一進他的房門，就看見他坐在床邊一張?zhí)僖紊希抗獯魷?，呆滯得只剩下老年人才有的衰敗，頭發(fā)、身上還散發(fā)著一股難聞的腐朽氣味。

養(yǎng)老院的護理工從我進門起，就不停地抱怨：“老流口水，擦都來不及?！睗M心悲愴從我心里不由分說升騰起來。我沒理睬護理工，默默地用紙巾擦凈他嘴角的口水，這才注意到他的右手緊緊地握著一部手機。定睛一看，是三星SGH-A288。一口口喘氣從我的胸腔深處提起，仿佛帶著積壓多年的怨恨和滄桑。后來的驚天決定是在一瞬間做出的，連我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我把他接到了我的家。我告訴女兒這個決定時，她在越洋電話那頭沉寂了好一會兒，才說：“只要媽媽自己愿意?！鳖D了一下，“媽媽身上消失的東西又撿回來了?！?/p>

日歷在一頁一頁地翻過去。

這晚，我從床頭小書架上取下《古運歷史文化名城保護規(guī)劃》，翻到第34頁，我讀起來：“云山、秀山、玉山之間視線走廊寬度為100米。”

“100米?！彼貜?fù)。

我繼續(xù)讀：“視線走廊之內(nèi)的建筑高度不得超過24米，圍合范圍內(nèi)的其他區(qū)域建筑高度不得超過48米。”

“24米，48米?！彼氖掷镂罩鞘謾C。

他有狀態(tài)好的時候，當(dāng)然，更多的是狀態(tài)不好的時候。

責(zé)任編輯林東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