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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班

2021-11-12 01:43顏全飚
福建文學(xué) 2021年11期
關(guān)鍵詞:臺長小蘭杯子

顏全飚

她們小時候在一起放羊。大蘭學(xué)習(xí)成績不錯,初中畢業(yè)后,沒有再上高中。小蘭讀到小學(xué)五年級,就輟學(xué)了,后來,鄉(xiāng)里大抓義務(wù)教育,她到鄉(xiāng)里的初中補上了兩年學(xué)業(yè),拿到畢業(yè)證書。她們倆年齡相仿,個頭一般高,姑娘時,是村里有名的兩朵花。如今,她們都到了縣城里,小蘭還帶著三個孩子。

“后悔了吧!你書讀得好,卻放棄了。若是讀飽了字,說不定,你就坐在這辦公室吹空調(diào)了?!毙√m有點調(diào)侃道。

“命里注定的,你想多了,也沒有用。孩子非得讓我去,我去半個月就回。”大蘭說。大蘭的孩子大學(xué)畢業(yè)了,在西安工作,讓她過去旅游。

“孩子出息了,該你享福?!毙√m說。

“哪有福享?去去就回了。這些花,你不能隨便給它澆水,花有專人管理?!贝筇m帶著小蘭,到了臺長辦公室,室內(nèi)有兩盆花,綠蘿、蘭花,長勢茂盛,櫥柜玻璃框內(nèi)有三部形狀不一的照相機(jī),中間隔櫥,掛著一幅畫,是外國畫,一個美麗的少女,雙手托著一籃子水果,身后是一片金黃色的田野,那是夕陽西下的一個秋天。有一條灰格子男式圍巾掛在畫的邊上。茶幾上,有玻璃茶壺,茶杯是瓷的,杯子上都有字。

“你記住,這七樓,個個是領(lǐng)導(dǎo),最大的領(lǐng)導(dǎo)在西邊第一間,最大的那個房間,包括外邊的接待室,你都侍候好。”大蘭叮囑得仔細(xì)。

“我認(rèn)得,房間門牌,不是寫著臺長嗎?”小蘭跟著大蘭,欣賞著這里的新鮮事物。

大蘭說:“他們沒下班,就不能進(jìn)屋打掃,打擾人家。傍晚6點過后,他們才下班?!?/p>

四周暗淡下去,燈光之下,這里是一個花園了,一個光彩華麗的世界,天井里種的葵花、太陽花、指甲花、葡萄、百香果,如長了腿腳一樣,穿過玻璃墻,站在光亮的走廊瓷磚地板上。埋在鏡框里的燈,也亮了起來,鏡框里都是風(fēng)光照片,小蘭在微信朋友圈里見識過那些地方。

“其實,你在這做衛(wèi)生,也挺不錯的?!毙√m說,她感覺是在游賞觀光一樣。

“好不好,做了就知道了?!贝筇m回應(yīng)著。

小蘭接到了電視臺電話,聽聲音,有點著急。小蘭匆匆把孩子送到學(xué)校,來不及買菜,趕到單位。臺長旁邊一間辦公室,牌子上寫有“辦公室”三個字。是位長得特別雅致、身材苗條的少婦,小蘭一眼看出來,她結(jié)過婚了,盡管她看上去像個姑娘。座位牌上有她的名字:辦公室副主任黃舒。黃副主任正坐著涂指甲油,蹺著二郎腿,淡黃色長裙一側(cè)像水簾般垂直落地。她先是吃驚了一下,呆呆地看著小蘭,帶著綠光的眼珠來回轉(zhuǎn)了三圈,才恍過神來。小蘭與大蘭長得如此相像,讓黃副主任感覺有些不可思議。黃副主任對小蘭認(rèn)真地微笑著,似乎是熱情歡迎,又有些不屑一顧,小蘭被她震懾住了。

“打過疫苗了嗎?”一會兒沉靜過后,黃副主任說話了。

“打了一針?!?/p>

“還差一針,得趕緊去打!你得去做個核酸檢測?!秉S副主任窮追不舍。

“別走!誰讓你走了?”小蘭被黃副主任喝住了,尾隨著她,她搖擺著身子。黃副主任對著掛在玻璃門邊上的一個手機(jī)模樣、照出自己臉部的東西,點點頭,眨眨眼,張張嘴。

“以后,你進(jìn)門,就這樣對著它,門就開了?!秉S副主任聲音甜美,她異樣的微笑,把美麗動人留給自己,陌生疏離給了小蘭。這叫刷臉,小蘭聽說過,卻是第一回見識。

“其實,你可以下午來的,但,我得先確定一下,萬一你不來呢?!秉S副主任朝她眨了兩眼,目光像繡花針一樣。

小蘭尾隨著她到了辦公室?!斑€跟著我干啥?”黃副主任瞪了小蘭一眼,語氣卻柔軟得像棉花糖。黃副主任分明是瞧不起她這掃地的。

小蘭不敢回應(yīng),心臟撲通撲通跳個不停,她剛下電梯,又被叫住。辦公室多了一個人,是一個男人,50歲上下,高大壯實,戴著眼鏡,斯斯文文的,他的牌子是辦公室主任劉悅。她聞到他身上有一股酒味。黃副主任低著頭涂抹指甲,一聲不吭。

“這是我們臺長的辦公室,窗玻璃每天都得擦洗一次。這幅畫,得保護(hù)好,不可用濕抹布?!眲⒅魅握f。窗外,視野開闊,山巒秀美。

“最東邊兩間,是其他單位的,可以不要打掃。這緊挨著是我們的審片室,是重要的保密場所,閑人不進(jìn),也不要打掃?!眲⒅魅螏е√m從西邊朝東走,身上一股燥熱的腥味,陣陣撲來。

“那窩馬蜂,看到了吧?大家都喜歡它。你不惹它,它就不惹你?!眲⒅魅沃钢顤|邊那間門框上方的一窩蜂,蜂窩有拳頭大,三只蜂趾高氣揚地守立在那兒,朝這邊觀察動靜。蜂窩下方掛著一個牌子“副臺長”。其他兩間,沒有牌子。

“我們臺長每天都在關(guān)懷它們,給它們拍照,記錄成長,你千萬別傷害到它,別把拖把高高舉過頭頂?!眲⒅魅握f。小蘭捏了一把汗。

“別怕,從沒咬過人,我們和它們一起上班,有一兩個月了。樓下六樓,下班后,他們會把垃圾一一放在門口,你記得收集處理掉。”劉主任頗為得意地對小蘭發(fā)出一連串指令。六樓衛(wèi)生,大蘭沒交代給她,大蘭一向心細(xì)敏感,不可能把這事忘了。

除了他們倆,整個單位,沒看到一個人。

這窩蜂,大蘭也沒有交代過要侍候好它,是故意不交代,還是忘記了?

那時,她們都還小,大蘭也還算不上真正地戀愛,那個男的是大蘭初中同學(xué),是外鄉(xiāng)來的一位老師的孩子,初中畢業(yè)后在一所師范念書。那個暑期,他們仨都在一起,有月光的夜晚,睡在大蘭家閣樓的稻草堆上。睡到下半夜,窗外夜露深重時,他才騎著自行車回到5公里之外的家。她們趴在窗口,看那昏黃的月亮悄無聲息地落入西山,稻田里的一兩只蛙聲若有若無,疲憊無力。大蘭也許沒有掛念在心上,但每個夜晚,他們都是這樣過的,躺在稻草堆上,聽他說著來自遠(yuǎn)方的那所師范學(xué)校的新鮮事,她們渴盼聽到的、想象不到的。小蘭樂意與他們在一起,若小蘭不樂意陪伴,他們也不可能處在一起。小蘭的戀愛未拉開序幕,那時,周邊村莊托人來說媒的,可以排到“八碗口”。“八碗口”是村里的一個地名,排到那個地方,就是踩破門檻的意思了,是一個傳奇了。小蘭與大蘭和她的男朋友混在一起,不給那些排隊的人一絲機(jī)會。

想想這些過去,小蘭就笑了,暗自嘲笑有些荒唐的過去,它又是那么莫名,不時勾起人的記憶。第二天一早,那個男同學(xué)就要驅(qū)車去遠(yuǎn)方,趕著開學(xué)了。她們趕他快點回家,他卻很是留戀不舍。直到東方泛白,金黃的稻田覆蓋上一層厚濕的水霧,有早起的人在田野間走動著,男同學(xué)才騎著自行車,飛一般地穿過田野,他身后留下了一道白色的亮光,比那水霧更加透亮。她們實在是困倦不堪,昏昏沉沉地睡著了。小蘭被一只馬蜂咬醒了,不是被刺到,而是咬的,就在她的臉上。那只黑色的蜂攻擊性很強,發(fā)出轟鳴聲,在屋子里轉(zhuǎn),那時,已近中午,窗外一群蜂涌入,她們都記不起來是怎么逃出來的。她們下了樓,去了廚房,還有兩只蜂追進(jìn)來。小蘭從水缸里不停地舀水潑向它們,它們才罷休離開。整個廚房如同經(jīng)歷了一場水災(zāi),她們經(jīng)歷了一次從未有過的對抗。

他們頻繁書信來往。他也被馬蜂蜇過。周末,父親帶他去釣魚,發(fā)現(xiàn)河岸的樹叢里,有一個馬蜂窩;在夜里,他們拿著火把,因缺乏經(jīng)驗,一窩蜂追著火把而來,他與父親被襲擊,落荒而逃,頭上長了好幾個包。他也害怕那玩意兒。小蘭知道他們的一切,幾乎被裹挾著;小蘭也被絡(luò)繹不絕的人群糾纏著,那個騷動不安的秋天,她們都不知道做些什么好,也不知自己做了些什么,她們把夜晚當(dāng)成白天,把白天當(dāng)成了黑夜。

小蘭到了單位。在電梯口,她碰到了劉主任,小蘭與他打招呼,他看都不看她一眼,徑直進(jìn)了電梯,好像彼此不認(rèn)識了。他身材高大,小蘭從他的腋下與電梯門之間的縫隙里擠了出來。小蘭心里涼了一截,撲通撲通直打鼓,這第一天來干活,應(yīng)該是沒犯下什么錯誤?小蘭心里嘀咕著,看了一下手機(jī),正好下午6點,她沒有遲到,也沒有早到。

小蘭慌慌張張地,胡思亂想著。他是不是今天早上酒醉了,沒看清楚自己?小蘭迷迷糊糊地撞上了黃副主任,小少婦看了她一眼,清淺地笑了一下,立馬轉(zhuǎn)為冷漠。小蘭心臟如鼓槌在敲,嘭嘭作響。窩蜂密密麻麻地,它們歸宿了。小蘭橫豎不是,似乎有一只蜂沖向她。

有人在說話,他們在整理東西,地板上堆滿了報紙和書籍。

“阿姨,您怎么了?喝口水吧?!币晃皇帐暗锰貏e干凈的中年婦女給她一杯水。劉主任說的重要場所有兩張桌子,桌面上材料很多,有小茶幾,茶幾上有花生、蘋果,還有其他小包裝零食。這不是什么重要保密場所,有點小家生活。小蘭恍過神來。

“新來的衛(wèi)生阿姨嗎?別看這兒干干凈凈的,打掃我們這兒的衛(wèi)生,挺辛苦的?!甭曇艏?xì)軟,如是蚊子。

“不好意思,我是來替班的?!?/p>

最東邊一間被他們收拾干凈后,他們下了電梯。小蘭細(xì)數(shù)了一下,蜂窩上站著7只,它們在四處張望,在盯著她、防備她,它們的兩個前爪在不停比畫著,躍躍欲試。四周都安靜了,天色也逐漸暗了下來,天井上空鋪排著緋紅的晚霞,那些植物與花朵似乎長得更加來勁,紅的更紅,綠的更綠,金黃色的向日葵似乎在風(fēng)中不停地?fù)u晃。小蘭打開了所有的燈,四處空空的。若是有一只蜂不高興了,追著她來怎么辦?她按捺不住自己,一直無法平靜下來。打掃好了主任辦公室后,她出了一身大汗。

一束陽光穿過墨色翻滾的烏云,落到遠(yuǎn)方的兩座山峰之巔,那白光變成了粉色,像孩子的畫板,那兒的夜晚來得更遲些。山腰那兒下著大雨,霧蒙蒙一片,轟隆隆的雷聲從遠(yuǎn)方傳過來,那雨長了腳,也緊跟著奔跑而來。小蘭剛把臺長辦公室窗戶拉緊,外邊天井,大個的雨點像子彈一樣嗖嗖地打向四周的玻璃墻,雨越下越大。

臺長辦公室有一把嶄新的藍(lán)色花格子大傘掛在櫥柜上,黃副主任辦公桌旁也有一把太陽傘。沒有傘,小蘭是回不了家了。她站在單位屋檐下,沒有等到車,她等著雨小一點。四周不見一個人影,只剩下一盞蒼白的路燈,照亮旁邊人工湖面嘩啦啦落下的雨點。她等了好久,感覺雨小了些,就雙手抱著頭,沖了出去,一路小跑,順著水面抬高的黃色內(nèi)河,經(jīng)過蛋糕店、服裝店、沙縣小吃店、歌舞廳。她渾身濕透,滿臉是水,那些燈光一片模糊。

孩子們在玩鬧,等著她的晚餐。她想發(fā)一通脾氣,但很快平復(fù)了情緒。

她正在準(zhǔn)備早餐,小孩還沒醒來,就接到電話。這回是劉主任的聲音,她似乎聞到了電話那頭的一股酒氣,他讓她趕緊到單位去,那口氣,單位出大事了。

小蘭叫醒小孩,讓大的兩個孩子幫忙照顧。她徑直拐進(jìn)一條老街。街道狹小,兩邊屋瓦濕濕的,上頭跳動著初秋來臨的晨光??目呐雠龅刈哌^古老潮濕的石板路,她腳下用力著,聚精會神,她的心臟跟著怦怦地跳。她不知道自己犯下了什么大錯誤,那聲音是急促不安的,嚴(yán)厲的,在責(zé)怪她。

整個走廊沾上了一層細(xì)膩濕潤的黃土,有幾個大腳印。小蘭踩著那腳印,來到了辦公室。劉主任坐在那兒泡茶,悠然自得地看著手機(jī),跟電話里頭的緊張嚴(yán)肅,判若兩人。

看到她,劉主任立馬換了個憤怒的表情:“你沒戴口罩,怎么進(jìn)來了?外人來,必須戴口罩?!?/p>

小蘭手足無措,這下,到哪兒去要個口罩?她腦袋閃過一道白光。她害怕處在一個陌生狹小的空間里。

“你昨天忘了關(guān)玻璃門和窗,天井的水,全進(jìn)來了。”劉主任帶著她,到了臺長室,“黃泥巴,都跑到這兒來了。這怎么個上班法?”他的意思是,是她把黃泥巴帶到這兒來了。臺長室門口確實有一點黃泥,但室內(nèi)沒有進(jìn)來。小蘭沒有底,也許真的自己忘記把天井四周的門窗關(guān)好。她二話沒說,自認(rèn)倒霉,就去拿拖把。她看到,有兩個玻璃門和四扇窗戶打開著,她回憶著,她應(yīng)該不至于此。

一夜的雨足夠瘋狂,天井的指甲花被打得七零八落,百香果的架子塌了一角。她大概用了整整兩個小時,把走廊拖洗干凈。她發(fā)現(xiàn),那窩蜂長大了一圈,這些家伙們都出去了。她仔細(xì)觀察,天井的黃泥水是從玻璃墻底邊與瓷磚交接處的縫隙進(jìn)來的,那些黃色的細(xì)密水線清清楚楚。

“這怎么可能?這精雕細(xì)刻的,一流的師傅。是你沒關(guān)好門窗?!眲⒅魅慰戳艘谎勰浅ㄩ_的門窗,咬定是小蘭犯下的錯誤,小蘭也沒辦法申辯,只是下回雨再來,她可能再遭受一回罪。這里安裝了監(jiān)控,應(yīng)該可以看得到,到底是誰將這門窗打開來。

“這也不算什么大事,可是,你得注意,不是請你來惹事的。”黃副主任一向心情美好,微笑著,她幫忙劉主任說話。

難道我是來惹事的嗎?小蘭感到十分無助,她站在審片室門口,希望找到一絲溫暖依靠。

“阿姨,沒事的,這水浸進(jìn)來,又不是頭一回?!薄澳菐字获R蜂,別說擔(dān)心被攻擊,整天在頭頂上嗡嗡地旋轉(zhuǎn),不令人心煩嗎?還視之如寶貝,扛著自然主義的旗號嚇唬人?!睂徠业膬晌唤憬惆参啃√m,讓她進(jìn)了辦公室。小蘭管她們稱姐姐,她們倆應(yīng)該比小蘭年齡大一點。

大姐姐壓低嗓音:“我?guī)湍?,調(diào)到監(jiān)控。”

門外來了一個男人,矮小瘦弱,滿頭銀發(fā),正高高舉起相機(jī),給蜂窩拍照。她們噤若寒蟬,可以清晰地聽到外邊摁下快門“咔嚓、咔嚓”的聲音,臺長正在拍照,小蘭趕緊從審片室退了出來。他沒注意到她,他特別專注。小蘭只看到他一個側(cè)面,她不敢回頭,離開了單位。

回來路上,小蘭給大蘭打了個電話。

“我們只是掃地的,只管埋頭做衛(wèi)生。”電話那頭的大蘭身邊好像有許多人,挺忙的。

小蘭捫心自問:是呀,只是個掃地的,怎么惹來了這么多煩心事?

劉主任在打電話,哈哈大笑著,應(yīng)該是在籌劃一個滿意的酒局。他還沒下班,小蘭不能進(jìn)去工作,她戴好口罩,站在玻璃門外等。她看到東邊那兒,審片室的大姐姐正朝著她招手,在那些花木的遮掩下,她輕手輕腳地挪到那兒。

大姐姐給小蘭看了兩段視頻:第一個是她下班前,把天井的玻璃門、窗都關(guān)上了,她站在那兒等著一場雨結(jié)束,雨沒停下來,她等到19點53分鐘14秒,把大門的玻璃門關(guān)好,關(guān)了所有的燈,下了電梯。第二個視頻,早晨6點43分,劉主任站在天井一邊打電話,一邊打開了玻璃門,同時,打開了四扇窗戶。

“阿姨,我們也大抵知道,因此幫你一下。你知道就好,可千萬別對誰說。”大姐姐眼睛細(xì)小有神,眼皮細(xì)嫩,厚厚的鏡片后邊閃耀著慈祥的光芒。小姐姐向她真誠地笑了笑,暗示一定要保密。

這事,要向誰申訴呢?大蘭讓小蘭只管打掃衛(wèi)生,吃虧是福。

“算什么福?被陷害、被欺負(fù)、被栽贓,也是福?”

“因一場誰也無法預(yù)料的大雨,多花了兩個小時做衛(wèi)生,這本身就沒有錯。時間總要過去的,你去做別的事情,它也是度過去的。哪一種做法,不都是將時間過下去?”大蘭的話,似乎也有道理。

小蘭在洗茶杯,這事一直擱在胸口,像一塊石頭,沉甸甸的。她抓下掛在洗手臺上的抹布,抓住了一個帶著翅膀的東西,她趕緊扔了出去,像一只受驚的鳥,張開雙臂撲騰起來。那是一只死去的肥壯馬蜂,小蘭顫抖不止。臺長的杯子在洗手臺上彈了一下,掉到了地板上,聲音干脆響亮,整整齊齊摔成兩瓣。她拾起碎片,合成一個杯子,連忙放入口袋。她的心臟又撲通撲通地亂跳起來,沒有誰給設(shè)置陷阱,這下,是自己自然而然地掉進(jìn)去了。

縣城就一家陶瓷店,店內(nèi)的燈盞昏黃,小蘭盯著柜臺背后物品琳瑯滿目的貨架,看得眼花繚亂。她捏住杯子,給那位敞著一個圓滾滾的大肚皮、仰面躺在竹椅上的中年人看,他抓著茶壺喝了一口水,肚皮緊隨著彈了一下:“沒有,沒這貨,那些小雜貨店說不定找得到,你可以去試試?!?/p>

小蘭心存著的一絲希望變得非常渺茫,她沒有要走的意思。

那肚皮挺了起來,他又喝了一口水,到一個鋪著稻草的大木箱翻了幾下,那些瓷杯叮當(dāng)作響:“真的沒有,若有,我送給你一個也不打緊的?!?/p>

小蘭盯住另外兩個木箱子。大肚皮搖成撥浪鼓:“那些都是碗具?!彼贸隽艘粋€六邊形的瓷杯:“這個可以嗎?當(dāng)作我送給你。”

大肚皮疲憊地躺回到竹椅上。

小蘭跑遍了所有的雜貨店,一無所獲。

這件事,小蘭對誰都沒說。

日子平靜地過去了。

第三天上午,黃副主任打來電話。小蘭七上八下的,黃副主任在等著她。黃副主任穿著緊身馬褲,細(xì)長的雙腿白如面粉;上衣外套薄如蟬翼,沒有系上紐扣,只是下擺綁著,似蝴蝶結(jié),肚臍眼若隱若現(xiàn)。黃副主任這次的微笑更加異樣,她一定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小蘭心里發(fā)慌。

“新來了一位領(lǐng)導(dǎo),你幫他打掃打掃。”黃副主任帶著小蘭,打開了最東邊的那間辦公室,比臺長辦公室小了很多,里頭干干凈凈的,只有一張辦公桌。

“今天,電腦和茶幾,都會搬進(jìn)來?!秉S副主任說。

“新來的領(lǐng)導(dǎo)在這兒上班,門外的馬蜂一定會飛進(jìn)來?!毙√m擔(dān)心在這兒做衛(wèi)生時,那蜂會飛進(jìn)來,她分明聽到門外“嗡嗡嗡”的聲音。

“這個事,我也管不了。你也別管,你只顧你的事。它們在外邊,從來沒有咬過人。”黃副主任說。

審片室小姐姐若無其事地在削一個蘋果,黃副主任朝她笑了笑:“秋天過去,它們就會離開這兒。”

兩位姐姐沒有回應(yīng)她,只是象征性的一個表情,形同陌路相逢。

那個杯子的秘密還隱藏著,小蘭松了一口氣。

小蘭看了一下時間,她到了車站,問清楚來回班次,欣喜萬分。她若趕到中國瓷都德化縣,乘車需要一個半小時,然后返回到單位,應(yīng)該趕得上。

她到了德化,那兒每一個店鋪都擺滿了瓷器,五彩斑斕。老板們都熱情招呼,她一家家地找,滿懷希望。她走進(jìn)了無數(shù)個瓷器工藝品店,一無所獲。

她終于掏出了那個被她捂得熱乎乎的杯子,遞給留著長胡須的一位慈祥老人。她對他充滿著依賴,老人一看就明白了,這個是定制品,街上找不到的。他確定,走到盡頭,往左拐第一家,叫“宋美人”的,出自它的窯場。

他出奇地看著她,好像在追尋記憶。他穿著唐裝,高大消瘦,下巴胡須很長,像古裝電視劇里的人物。他看著躺在柜臺上的兩瓣碎瓷片,想了好久,像是沉浸在夢里。他說,這是他做出來的,當(dāng)時有10個杯子,杯子上的文字是制定者給的?!澳闶撬膼廴藛??”

小蘭不懂如何回應(yīng),對他充滿著希望,虔誠地看著他。

“它很細(xì)嫩,像白菜一樣,臺灣故宮博物院的那顆白菜一樣。”

怎么會像白菜?明明就是一個杯子。小蘭被嚇了一跳。

“我猜想,它就這樣摔成整整齊齊的兩瓣?!焙孟袼O(shè)計好了,讓它摔成心滿意足的兩瓣。

“你來找我,有什么事嗎?”他好像從夢里回到了現(xiàn)實。

“我想再買一個這樣的杯子?!?/p>

“沒有,定制的。孤品?!彼行┑靡?。

什么叫孤品?她聽不明白。

“它是唯一的,沒有第二件?!?/p>

若再定制一個這樣的杯子,要多少錢?她哀求他。她是從100多公里之外,專門為這只杯子趕過來的,她還得趕著回家,留給最后一班車的時間不多了。

他在手機(jī)里找,拇指輕輕地滑呀滑,滑了好久,找到了留存的記錄。他念念有詞:廣博、深厚、高超、精明、悠久、致遠(yuǎn)、寧靜、修身、淡泊、風(fēng)月。你碎掉的這個,是“風(fēng)月”。

“當(dāng)時,他是專程過來的,對于這款樣式的設(shè)計,我們有過研究。頭尾經(jīng)歷多次,定稿時,他又過來了一次。他很重視,喜歡將一件事來來回回地打磨?!彼谧窇涍^程中。

她對他充滿期待,希望他能記得清清楚楚、萬全無漏。

“我記得,那是個小陽春,出窯那天,下過一陣雨,然后就放晴了?!彼阉?dāng)成傾訴對象。她在認(rèn)真地聽,同他一起沉醉,她希望他的追憶順順利利。

他一直在追憶,停止不下來。她有些著急,但她不能打斷他。

“我再燒制這樣一套茶具,也是可以的?!彼K于說出了她想要聽的話,“我記得當(dāng)時,沒有與他先談價格,作品出來后,我們都挺滿意,他給了我5000元。”

“你能不能,就燒一個?”

他驚訝地看著她,把她當(dāng)成無知的小孩。他滿臉不悅:“你考慮一下,可以嗎?”

怎么可以,又怎么不可以?小蘭腦袋一片空白:“您先燒制一套出來,不管我要不要,都不耽誤彼此,但您必須首先考慮到我,給我留一段時間。我確定不要了,您再轉(zhuǎn)賣?!?/p>

“你這邏輯,我聽不明白?!彼麅蓚€小眼珠凝固了。

“就這么定了,好嗎?我只能這樣,沒有第二種選擇。為了這事,我專程過來,我家在100多公里之外的地方,我還要趕回去照顧小孩?!彼笏?。她賴著不走,在一排博古架前徘徊,等著他的答案。

他頓悟了:“可以,我們加個微信,成了,聯(lián)系你。價格再談?!?/p>

她總算沒有白來,心里有底了。店外,大把大把的新鮮空氣吹進(jìn)來,她迎了出去。

她錯過了末班車,攔住了好多部出租車,經(jīng)過討價還價,花300元打車回到單位。人去樓空,四周一片漆黑,讓她虛浮。那些辦公室的門虛掩著,如張開的嘴巴;她走進(jìn)臺長辦公室,室內(nèi)仿佛有一雙眼睛,盯著她,她確確實實感覺這里有一個人存在著,就站在身邊,讓她惶恐。她到了最東邊那間,果然,嶄新的電腦和茶幾都有了,不曾有人在此辦公,那些新家具蒙著一層若有若無的灰塵。她忘記了那窩蜂的存在。她仔細(xì)地將每一間屋子打掃干凈,像往常一樣,將地板再檢查一遍,不能讓自己的頭發(fā)絲留在這兒、留到明天,近兩年來,她頭發(fā)掉得厲害。這些燈光,輝煌如晝,她看到走廊瓷磚折射出來的暗影在不停地奔跑、旋轉(zhuǎn),讓她炫目,失去方向。

最東邊的燈還亮著。小蘭站在玻璃門外等,半小時過去了,領(lǐng)導(dǎo)還是沒走。她看了一下監(jiān)控,心有余悸地推開玻璃門。

臺長的茶盤、茶壺、茶杯,它們嫩嫩的,白得細(xì)膩,如肥豬肉,但她看不出來,它們?nèi)绾蜗袷且活w顆白菜。先前她沒注意到這些,她把它們的樣子,清清楚楚拍了下來。她發(fā)現(xiàn),這些杯子,今天全部使用過了,都留有暗紅色的茶垢,她感覺危險正在一步步逼近。

那位領(lǐng)導(dǎo)還沒下班。蜂似乎又長大了些,在周圍轉(zhuǎn)著,轉(zhuǎn)成一個圓,進(jìn)行著一場快樂的游戲。小蘭聽說過,蜂群騷動不安,可能它們的幼蟲將羽化。小蘭等著最東邊新來的領(lǐng)導(dǎo)下班,她到了天井,時刻注意著那間辦公室的動態(tài)。她聽到電梯門打開了,熟悉的聲音,幾個人大聲喧嘩著,劉主任他們喝了一場回來。他們勾肩搭背,嘻哈不止,老哥來老哥去的。劉主任瞟了小蘭一眼,小蘭好似被針扎了一下,她怕遇見他。

小蘭辨識那些嘈雜聲:有好茶,沒好茶算什么事,喝點好茶,這算啥。這泡200元,就這一泡。只有泡掉,才會再來。我當(dāng)記者時,跟了縣委書記5年,跟個毛屁,什么便宜也沒占到。要調(diào)我到縣委辦去,我才不去。劉主任滿心歡喜,對一些領(lǐng)導(dǎo),他一一點名過去,年輕時曾經(jīng)一起喝過酒,都是曾經(jīng)一場的好朋友。他們無比開心,高潮迭起,聲音響徹樓層。他們好像故意在制造聲音給別人聽。以茶代酒,敬你一杯。不了,不了,我們找一個地方,再去喝兩杯。

劉主任看了小蘭一眼,小蘭連忙低頭欠身:“主任好。”

劉主任沒有回她,他斜視了一下東邊那間辦公室,出了玻璃門,在電梯口,又大聲喧嘩著。

小蘭把劉主任他們剛剛留下的狼藉收拾干凈后,輕輕地敲門:“領(lǐng)導(dǎo),要下班了嗎?”

新領(lǐng)導(dǎo)戴著眼鏡,在閱讀桌上的一堆文件,他抬頭看了小蘭一眼,又看了一下茶幾:“沒有客人來,干凈的,不要打掃。這么遲了,你回去吧!”他又問:“哪些衛(wèi)生,歸你打掃?”

小蘭一一回答他。小蘭只看到他一個側(cè)面,把目光移到他電腦周圍一帶,他被書籍、文件包圍著,那些書脊、封面,顏色、圖案各異。

他又問她:“來這兒工作多久了?”

這哪稱得上工作,不就是做衛(wèi)生嗎?小蘭說:“剛來的,沒幾天。”

他讓小蘭早點回家,似乎小蘭煩著他一樣。他尾隨了一句:“孩子多大了?”

小蘭又回了他。他如此細(xì)究,如同想找出個理由,把小蘭辭掉。

“這兩天,我就感覺氣氛不對。他們想出什么幺蛾子。”

“不把那牌子給摘了,看似順理成章,無非雕蟲小技而已?!?/p>

“那窩蜂,不戳掉它,還讓它在頭頂作威作福嗎?”

“看他如何搞下去?這一任又一任的,哪個不是灰溜溜地滾蛋?”

“愛誰誰來,對于我們當(dāng)兵的,都一個樣。他們想怎么樣,就怎么樣?!?/p>

“看戲,我們拍手看好戲?!?/p>

六樓一個辦公室,里邊有幾個人在嘰嘰喳喳地議論著。他們的紙簍里,扔滿了煙頭和泡過的茶葉。

審片室的兩位姐姐在等小蘭,她們把門關(guān)了起來:“辦公室正在調(diào)取監(jiān)控,這兩天,連續(xù)發(fā)生了兩起東西丟失事件?!?/p>

小蘭嚇了一跳,臉唰地一下紅了,好像自己就是一個小偷。

“這么多年來,單位從來沒有發(fā)生過盜竊。”大姐姐說。

“除了你,單位沒有新人進(jìn)來呀。我們難道可以懷疑新來的領(lǐng)導(dǎo)嗎?”小姐姐的眼睛眨了一下。

“單位主要領(lǐng)導(dǎo)承擔(dān)責(zé)任呀,看似為此著急,眼下,他們巴不得單位多出些事?!贝蠼憬阏f。

“至于丟失了什么,我們不大明白,也不敢對外公開,否則,我們的綜治平安獎就沒了。你想想,哪邊有閃失?出去時,門都關(guān)好了嗎?”小姐姐問小蘭。

小蘭靜靜地站著,她回憶不起來,是否把門關(guān)好了?是否已經(jīng)被臺長發(fā)現(xiàn)少了一個杯子?她五味雜陳、惴惴不安,監(jiān)控里,她逃不過的。

“聽說過他,文弱之人,也許拿這單位沒多少辦法,天天雞飛狗跳的。”小姐姐眼睛又朝東邊眨了一下。

“這下,我該怎么辦?”小蘭看著兩位姐姐,這下,她可是百口莫辯了。

“你多留個心眼就好,我們都相信你沒問題?!贝蠼憬阏f。

小蘭看到新來的領(lǐng)導(dǎo)正在清洗茶具,她連忙跑了過去,此時,小蘭特別需要另一股力量給予支持。

“我自己來,洗幾個杯子,不要麻煩別人?!毙骂I(lǐng)導(dǎo)微微發(fā)胖,聲音膨大松軟,像個饅頭。

是不是,他那間的衛(wèi)生,也不需要小蘭做了?回家路上,小蘭給劉主任匯報。電話那頭有些嘈雜:“省上有記者下來,我正忙著。他想自己干,就讓他自己干吧?!眲⒅魅卧趹?yīng)酬酒事,他有點不耐煩,又很坦然。

小蘭感覺到了,自己的這個失誤,很快就會被發(fā)現(xiàn)。她給“宋美人”發(fā)微信:我定制的茶具,開始燒制了嗎?

那邊立馬用語音回了過來,帶著濃濃的閩南腔:正在設(shè)計啦,沒那么快啦。

“要快點給制造出來?!毙√m又有些后悔了,萬一監(jiān)控沒發(fā)現(xiàn)呢?她打心底心疼這5000塊錢,這是個大數(shù)字,目前,她還沒辦法真正去務(wù)工賺錢,沒有任何經(jīng)濟(jì)來源。她給大蘭打電話。她心亂如麻,這么多亂七八糟的,不知從何說起。

“你就管好做衛(wèi)生,他不讓你洗,你就搶著給洗了;那個杯子,管他什么白菜不白菜,我回來了,再想辦法應(yīng)對?!贝筇m說。

大蘭問她,新來的領(lǐng)導(dǎo),到底是什么領(lǐng)導(dǎo),是臺長,還是副臺長,還是其他什么領(lǐng)導(dǎo)?這一問,倒是把小蘭給問住了。

“你想這想那的,空想一堆,應(yīng)該知道的,卻一無所知?!贝筇m在挖苦她。

小蘭一夜沒睡好,她夢見了,那一套精致的茶具通過物流寄了過來,打開后,她驚呆了,就是10顆新鮮的大白菜……

又是新的一天。小蘭提前到了單位,她想獲取與她息息相關(guān)的信息,哪怕是一點蛛絲馬跡也好。她在玻璃門外,觀察了一會兒。東邊的走廊上空,群蜂飛舞,這些小家伙,出來活動了。陽光照亮了這里的一切,玻璃墻反射著刺目的光,空氣熾熱。單位死寂一片,只聽到空調(diào)聲,那些門虛掩著。小蘭看到黃副主任扭著腰,拿著文件夾,進(jìn)入最東邊那間辦公室,很快就出來了,面無表情。

小蘭選擇了一個時機(jī),輕手輕腳地步入審片室:“這隔壁新來的領(lǐng)導(dǎo),我應(yīng)當(dāng)怎么稱呼他?”

小姐姐嘴快:“稱他主任?!?/p>

“不是有一個劉主任嗎?”

“那個是小主任,這個是大主任?!?/p>

“臺長大,還是主任大?”

“當(dāng)然主任大,以前,管叫局長的?!?/p>

“在六樓那兒,他們在爭論,到底要聽誰的?”

“你好辦呀,兩個都聽?!?/p>

“我掃地的,這邊的人都得聽,都是我的領(lǐng)導(dǎo)。往后,你們這間的衛(wèi)生,我?guī)兔σ黄鸫驋摺V魅握f這里是重要場所,我感覺不像。”

“若是這兒重要,天會塌下來。我們女人家,煩勞別人打掃衛(wèi)生,會被笑話的?!毙〗憬愦舐曅α似饋?。

小蘭很想知道監(jiān)控有否消息,又不敢多嘴,怕節(jié)外生枝。

“他們說,不查了。查出事來,拿不到文明獎、綜治平安獎,算下來,一個單位損失上百萬。誰知道呢?監(jiān)守自盜?或者根本沒這一回事,給新領(lǐng)導(dǎo)制造一些是非?!贝蠼憬阏f。

“平安就好。誰愿意一個單位雞犬不寧呢?”小蘭說。

“有些人,就喜歡出亂子,他們好在其中渾水摸魚?!眱蓚€姐姐幾乎異口同聲。

下班時間到了,小蘭鼓足勇氣,搶先跑進(jìn)大主任辦公室,端起茶具。大主任正在看文件,沒有制止她。她關(guān)注到,西邊那幾間辦公室,不到6點,都早早下班了。

小蘭幫他拖地板。他正聚精會神在電腦上寫文章。極度安靜,只剩下空調(diào)和電腦鍵盤的聲音,她輕手輕腳地,偷偷地看了他幾眼。他有些面熟,但她一時憶不起來。

大主任似乎注意著她:“你家不是有小孩子嗎?這盒喜糖,你帶回去?!?/p>

“主任,這怎么好意思呢?您自家的孩子吃?!?/p>

“我的孩子讀大學(xué)去了,家里沒有其他孩子?!蹦呛型獍b十分精致的喜糖,就擱在茶幾上,塞到了她手里。

她一只手拿著盒子,一只手把口罩往上拉了拉,生怕他認(rèn)出她來:“主任,謝謝您?!?/p>

回家路上,她迫不及待地給大蘭打電話。

“這怎么可能?不要亂說話,幾十年過去了,你肯定認(rèn)錯人了?!?/p>

大蘭在否定她。她又犯傻了,也許,真的認(rèn)錯了人。

小蘭先到了六樓,想聽到一些消息。

果然他們還沒下班,在津津樂道:自以為是的一些重要人物活躍起來了,聚在一起喝酒,幾天經(jīng)營下來,他們達(dá)成了共識。他們以為自己是不可替代的,他們要讓外邊的人知道,外來的人搶這里位置,是注定不成的。這確確實實是件快樂的游戲,參與其中者感到快樂,我們這些觀眾,也感覺無比快樂呀。

小蘭判斷得出來,這些聊著的人,不是什么壞人,他們只是在看戲而已,他們在形成的這個小圈子,僅僅是配角,微不足道。他們在數(shù)著:一個被告倒了,他應(yīng)該倒,太貪。一個搞不下去,主動申請調(diào)離;一個自己像龜孫子在干活,沒有我們,能干出什么活?被組織調(diào)離了;還有一個最滑頭,跟大伙一起吃吃喝喝,該撈的也撈到了,然后趕緊換了個單位,這家伙有能耐,聽說上邊有人撐住,現(xiàn)在調(diào)到市里,混到處級領(lǐng)導(dǎo)了。而這一去,斷檔了兩年,沒人來了,沒有誰,地球照樣轉(zhuǎn)??梢矂e說,這么多年來,我們這些人誰進(jìn)步了、提拔了?組織看上我們了嗎?組織部不會瞎了眼?

“還是辦公室老江湖,走鋼絲,這一任任領(lǐng)導(dǎo)過來,都穩(wěn)穩(wěn)妥妥的?!?/p>

“他做成了什么事?”

“你去試試,坐坐那把椅子。燙著你!”

“也確實,我們吃不了那樣的飯,硬飯,會哽住喉嚨。”

小蘭從審片那兒知道了新來的主任名字,他就是那個人,與她們躺在稻草堆上共度良宵一整個夏季的人、不停地給大蘭寫信的人。小蘭告訴兩位姐姐從六樓聽來的消息。

兩位姐姐說,一個專題片,他們給新領(lǐng)導(dǎo)來了個下馬威,含糊其詞,讓工作走不下去;他們在背地里,獲取這個項目私利。他們將倒逼著新領(lǐng)導(dǎo)與他們聯(lián)盟,成為傀儡。這個老套路,屢試不爽。只要有機(jī)會,就盤剝這個單位。

兩位姐姐應(yīng)該是完全與這個群體隔離開的人,對于好壞是非,均不參與其中。聽得出來,她們在這個單位20多年了,但她們永遠(yuǎn)沒有真正意義上走進(jìn)這個單位內(nèi)部。她們希望早點退休,離開這里。

我拖過的地板,比他們的臉還干凈呢。小蘭想,受過良好教育的一幫人,怎么可以如此自私,一門心思損人利己?良心道德哪兒去了?

“主任?!毙√m隔著口罩,輕輕地說話。他抬起頭來,人到中年,誰不老去呢?

“主任,那窩蜂,越長越大了,等它們都長大了,很快就會離開這兒。它們也許不要一個星期,就會離開。眼下,正是它們最愛攻擊人的時候,您千萬注意。”

“你也得小心?!?/p>

小蘭幫他擦桌上的書本。她就在他眼前。她消除了警惕和畏懼。他認(rèn)真地看了她一眼:“這兒干凈,以后不必每天打掃。”她聽出來了,他是善意的、真誠的。

她說;“主任,您有空嗎?”

“什么事,你說?!?/p>

“前些天,我打破了臺長一個杯子,我不知如何是好?!?/p>

“小事情,誰都會有個閃失。”

“這杯子,有些珍貴。”

“不就一個杯子?”

新領(lǐng)導(dǎo)若無其事地回應(yīng)著小蘭。小蘭還是沒有底,她沒有感覺到這位新來的領(lǐng)導(dǎo)有多少權(quán)威,他就是以前那個青澀的少年。小蘭感覺東邊這兒輕快,西邊那頭的辦公室沉重,這個樓房是傾斜著的。

小蘭把確認(rèn)的消息告訴了大蘭。

“幾十年過去了?!彪娫捘穷^,就這一句話,什么也沒再說。

小蘭告訴她,有一伙人正準(zhǔn)備對他下手。

大蘭說:“這個,已經(jīng)是見怪不怪了,總是小人得勢?!?/p>

“缺少父母教養(yǎng)的?!毙√m喃喃自語。

“你只管做衛(wèi)生,只聽,不說話?!贝筇m教導(dǎo)她。

小蘭發(fā)現(xiàn)了,臺長辦公室留下很多垃圾,比如煙灰缸滿是煙頭,泡過的大量茶葉,有糖紙、水果皮等食品。而新來這位領(lǐng)導(dǎo)、小蘭曾經(jīng)熟悉的他,辦公室干干凈凈的,少有客人往來;小蘭著實為新領(lǐng)導(dǎo)擔(dān)心,他也許真的是一個書呆子,孤家寡人的。

小蘭注意到新領(lǐng)導(dǎo),有時在看文件,有時在打電話,有時在看書。她戴著口罩,沒有暴露自己。她想,也許他也認(rèn)不得她了。

小蘭接到大蘭的電話:“我在這兒找了一份工作,不準(zhǔn)備回去了,你就接我的班吧,我會給辦公室打電話?!?/p>

“不是說好替班嗎?家里三個孩子,等著我侍候,我哪有時間?”

“做滿這個月。”

“既然不想繼續(xù)干,我明天就去交差?!毙√m頓時放松,她將很快逃脫那個杯子,逃脫也許真的是忘記了關(guān)門的一瞬間,“他們應(yīng)該不會虧欠我們幾天的工資吧。若是欠了,就讓他欠著。”

這回,小蘭像老師一樣提醒新領(lǐng)導(dǎo),一些人正對他使手段,讓他要提防。審片室兩位女同事,可以信任,了解這個單位,可以找她們幫助。小蘭沒有在新領(lǐng)導(dǎo)面前暴露自己。她感覺他有些可憐。

新領(lǐng)導(dǎo)摘下了眼鏡,揉了揉眼睛,眼里閃著光芒,他看著她,感謝她的提醒:“你哪兒聽來的?道聽途說,沒影子的事,不可對外張揚?!?/p>

小蘭往鼻尖處壓了壓口罩:“這是真的,我沒有編造?!?/p>

“不要往心里去,這不算什么事。這么大一個單位,有些不同意見,是正常的?!彼趧裎克?、開導(dǎo)她。

小蘭向辦公室正式提出,她們決定辭掉這份工作。

“我們只是掃地、撿垃圾的,這個單位,歸根結(jié)底,與我們沒有多大關(guān)系。它只是我們臨時??康囊粋€站點而已?!贝筇m說。也確實,此時,誰也沒有挽留她們,哪怕是一句客套話,也沒有。其實,大蘭在這個站點做衛(wèi)生,也整整10年了,這里,沒有人留戀她。

大蘭離婚多年,母子相互依靠,一路挺過來,孩子上了重點大學(xué),迎來畢業(yè)。在那個冬季,稻草堆突然失火,大蘭在撲火時,腿部嚴(yán)重?zé)齻?。她的臉好好的,完美如初,但是若是提起裙子,她丑陋的大腿就一覽無遺。她對美好的未來不敢抱有幻想,終止了與男朋友的書信往來。他們曾經(jīng)相愛過,也許,如今的主任,至今也不知道,大蘭為什么終止了與他來往。

小蘭嫁給了一位泥水工,三年前,泥水工從七樓的建筑腳手架上墜落。小蘭獲得了一筆賠償。半年前,她在城里買了一套60多平方米的老房子,讓孩子到城里就學(xué),她省吃儉用,將就著生活。替班,是小蘭在城里的第一份工作。

小蘭告訴大蘭,這位名叫呂國華的領(lǐng)導(dǎo)微微胖了些,頭發(fā)沒有年輕時那么茂盛,他非常優(yōu)雅,辦公桌上滿是書籍。小蘭企圖告訴她,呂國華在這里所有的一切。

那窩蜂,小蘭提醒呂國華要小心。而大蘭讓小蘭替班時,并沒有告訴她,這里有一窩蜂。大蘭在電話那頭哈哈大笑起來:“我怎么敢告訴你呢?我們都是被馬蜂欺負(fù)過的人?!?/p>

這段日子過來,小蘭發(fā)現(xiàn)孩子可以獨立去幼兒園,學(xué)會了穿衣。孩子們也學(xué)會了做飯,相互照顧。生活充滿著奇跡,讓她驚喜。

責(zé)任編輯 林東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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