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方廷
【關(guān)鍵詞】曾侯乍季湯嬭媵鼎;一器媵二女;異姓媵;媵婚制度;春秋時期
曾侯乍季湯嬭媵鼎是一件春秋時期的曾國媵器,2002年出土于湖北棗陽郭家廟,出土時損壞嚴重,殘留銘文(圖一)“曾侯作季……湯嬭(羋)媵……其永用……”[1]11。此器收錄于《商周青銅器銘文暨圖像集成》(下文簡稱“銘圖”),稱曾侯鼎,編號為40224。著錄者最初將這件器物視作曾、楚聯(lián)姻的證據(jù),認為是“曾侯為某位嫁到了曾國的羋姓楚國女子作的鼎”[1]13。之后黃錦前在《讀近刊曾器散記》一文中將“季湯嬭”連讀,增補該器銘文為“曾侯作季湯嬭媵〔鼎〕,其永用〔之〕”,認為這個稱名反映的是“名/字+姓”的女子稱謂方式,又列舉近出隨仲嬭加鼎和河南淅川徐家?guī)X出土鄬子孟升嬭鼎等例,證明這是一種金文中鮮見的女子稱謂方式,認為這篇媵器銘文反映了“楚女出嫁,曾女為媵”的婚姻關(guān)系[2]。
在曾攀增補前,該銘文所反映的作器人與被嫁女性的關(guān)系頗為難解,而在“季”字之后補上曾國族姓“姬”字組成“季姬”,不僅合乎常見媵器銘文的辭例規(guī)則,作器人“曾侯”與被嫁女“季姬”也有了明確的親屬關(guān)系,且與以往觀察到的媵器制作慣例相符。曾國為姬姓諸侯國,增補銘文中的“季姬”即為曾國的女子;“嬭”為楚姓,銘文中另一位女子“湯嬭”從其族姓看應為楚女,這樣一來,此器銘文所記錄的應是“一器媵二女”的情形。而姬姓曾國國君為一位嬭姓(即楚姓“羋”)女子制作媵器,使這件器物成了罕見的“異姓媵”的重要例證。下面將曾侯乍季湯嬭媵鼎作為記載春秋時期“異姓媵”的重要材料,結(jié)合其他相關(guān)案例,系統(tǒng)分析這篇銘文所記載的婚姻關(guān)系,并就春秋時期的異姓媵現(xiàn)象進行討論。
通常,媵器銘文的釋讀難點在于通過作器人和出嫁女的身份來解釋銘文背后的婚姻關(guān)系。增補過的曾侯乍季湯嬭媵鼎銘文中出現(xiàn)了兩位女性:“季姬”是姬姓曾國之女,是作器人“曾侯”排行為“季”的女兒;另一位則是作為“異姓”出現(xiàn)的“湯嬭”。這種為自家女與異姓媵女共同作器的情況在金文中還有數(shù)例,詳見表一。
這些銘文在記錄女性稱名的方式上具有一定的共性。陳昭容認為這類銘文“嫡先媵后,次序分明”[3]215,劉麗則總結(jié)稱“一器媵二女器類的銘文格式,大體是前一個為自家女,后一個為異姓女”[6]。單從女性稱名方式來看,當一篇媵嫁器銘中出現(xiàn)兩位不同姓的女性時,她們在稱名形式上的差別反映了她們同作器人的親疏關(guān)系。其中僅有一名女性的稱名里帶有排行,其稱名格式為“排行+族姓”,這位女性通常來自作器人的家族[7];另一位“異姓女”則在稱名中同時攜有族氏,如表一所見“邛嬭”“秦嬴”和“番妀”都是典型的“族氏+族姓”的稱名格式,用來準確指稱其出身。如曾侯乍季湯嬭媵鼎和曾侯簠的作器人“曾侯”分別稱呼本族女性為“季姬”和“叔姬霝/叔姬”,上鄀公簠的作器人“上鄀公”稱本族女性為“叔嬭”;稱呼異姓女子時則帶上了族氏,即“湯嬭”“邛嬭”“番妀”等。樊君鬲的銘文則比較特殊,僅用了單字族姓“嬭”標識出了異姓媵女。
前文提到,異姓媵女的稱名中往往攜有族氏,比較常見的是攜帶父親宗族的族氏,如表一中出現(xiàn)的“秦嬴”和“番妀”。秦嬴為秦氏嬴姓自不必贅述,而通過周王為妻子番妀所作王作番妀鬲(銘圖2870),可知“番妀”為周王妻子的父國(氏)父姓,故番氏為妀姓[6]——這兩位女性的稱名均屬于典型的“父氏+族姓”的形式。但曾侯簠和曾侯乍季湯嬭媵鼎銘文中出現(xiàn)的“邛嬭”和“湯嬭”是出身楚國的嬭姓女子,她們的稱名顯然沒有采用“父氏+族姓”的形式。
關(guān)于傳世品曾侯簠銘文中的女性稱名,學界多有討論,其中羅運環(huán)認為銘文中的“邛嬭”當為楚國再嫁之女,稱名攜帶的族氏“邛”為前次婚姻的夫家族氏[8],筆者以為這一看法值得重視。曾侯簠銘文中明確記錄了制作這件媵器的婚姻場合是“叔姬霝乍黃邦”,作器人為“曾侯”,締結(jié)婚姻關(guān)系的雙方是姬姓曾國和嬴姓黃國,出嫁的女性“叔姬霝”是曾國之女,“邛嬭”在這場婚姻中充當著異姓媵女的角色。在媵器銘文中,女子稱名除“父氏+族姓”的形式外,另有“夫氏+族姓”的形式,如楚王媵邛仲嬭南龢鐘(銘圖15247),銘文作“唯正月初吉丁亥,楚王媵邛仲嬭南龢鐘,其眉壽無疆,子孫永保用之”,邛仲嬭即楚國嬭姓女子嫁于邛國者[6]。
目前學界多認為“邛當即江黃之江”,江、黃是周代南方相鄰的兩個嬴姓諸侯國,江在今河南省正陽縣東南、息縣西南一帶[9],故而“邛嬭”可能是一位出身嬭姓楚國、嫁入嬴姓邛國的女性。按此理解,曾侯簠銘文所記錄的便是曾國與黃國聯(lián)姻,楚國以再嫁女陪媵。而作為陪媵的異姓女,邛嬭仍保留著前一次婚姻的夫家族氏,這也是為何會在曾侯簠銘文中同時出現(xiàn)曾、黃、邛三個國名。
曾侯乍季湯嬭媵鼎銘文在格式上與曾侯簠尤為接近。按此邏輯推測,“湯嬭”應是位來自楚國曾嫁入“湯”的女性。
“湯”從“昜”得聲,在此應當讀為“唐”。2001年湖北鄖縣出土一批春秋時期唐國的銅器,銘文中的“唐”寫作從“?!睆摹皶[”的字形[10];湖北隨州棗樹林曾國墓新見的唐侯制隨夫人諸器銘文中的“唐”字則從“土”(圖二)。黃旭初、黃鳳春曾指出,“唐”字古文從“昜”,與從“昜”得聲的字相通[10]。故曾侯乍季湯嬭媵鼎銘文中的“湯”亦從“昜”得聲。宋國支族子姓蕩氏的“蕩澤”在《左傳》中亦稱之為“子山”,在《史記·宋微子世家》中稱為“唐山”?!白由健敝白印睆娬{(diào)的是其子姓,“唐山”之“唐”則代表的是其族氏“蕩”。通常男性所在族氏不會隨意更改,《左傳》中作為宋國支族族氏的“蕩”與《史記》中的“唐”當為同一古字的不同轉(zhuǎn)寫,而這個字應該就是一個從“昜”的字。從“水”的“湯”雖不是“唐”在古文獻中常見的寫法,但古文獻中“蕩”“唐”相通的例子證明了曾侯乍季湯嬭媵鼎銘文中的“湯”可讀作“唐”。
根據(jù)上文,我們確認“湯”即毗鄰曾國、同為“漢陽諸姬”的唐國[11]?!秶Z·鄭語》云:“應、蔡、隨、唐,皆姬姓也?!盵12]461《左傳》“哀公十七年”記載了楚國“克州、蓼,服隨、唐”,可知直到春秋晚期曾(隨)國和唐國仍存在,并且已經(jīng)成為楚國的附庸。因而湯嬭的“湯”在這里是作為這位女性過去的夫家族氏出現(xiàn)的,這個稱名指示的便是一位出身楚國、嫁入唐國的女性。
春秋文獻中亦不乏以再嫁女陪媵的記載,《國語·晉語》所載“秦伯歸女五人,懷嬴與焉”[12]333,就是以晉懷公之妻懷嬴作為媵女再嫁晉文公,并且仍以她上一次婚姻的配偶晉懷公的稱號來稱呼她,可知這種稱名習慣并不限于金文辭例。相比史籍中關(guān)于再嫁女陪媵的記載,本文討論的曾國媵器記載的以異姓再嫁女陪媵的媵婚關(guān)系則更為特殊。
自同一國納娶多女在春秋時期是諸侯婚姻中相當普遍的現(xiàn)象[13,14],且以“侄娣從”為代表的同姓陪媵為主。如《左傳》所載:紀國先后娶魯伯姬、叔姬,“冬十月,伯姬歸于紀”[15]21,“七年春,王三月,叔姬歸于紀”[15]52;衛(wèi)莊公“又娶于陳,曰厲媯,生孝伯,早死。其娣戴媯生桓公,莊姜以為己子”[15]30;晉獻公“又娶二女于戎,大戎狐姬生重耳,小戎子生夷吾。晉伐驪戎,驪戎男女以驪姬,歸,生奚齊,其娣生卓子”[15]239;魯莊公娶齊哀姜、叔姜,“閔公,哀姜之娣叔姜之子也,故齊人立之”[15]263;晉文公同娶秦五女,“秦伯納女五人,懷嬴與焉”[15]410;魯孟孫穆伯娶莒戴己、聲己,“穆伯娶于莒,曰戴己,生文伯;其娣聲己生惠叔。戴己卒,又聘于莒,莒人以聲己辭,則為襄仲聘焉”[15]562;杞桓公娶兩位魯叔姬,“杞桓公來朝,始朝公也。且請絕叔姬而無絕昏,公許之”[15]587;魯臧氏宣叔娶鑄妊、鑄妊侄,“初,臧宣叔娶于鑄,生賈及為而死。繼室以其侄,穆姜之姨子也,生紇,長于公宮”[151082;齊侯娶顏懿姬、鬷聲姬,“齊侯娶于魯,曰顏懿姬,無子。其侄鬷聲姬,生光,以為大子”[151048;魯襄公娶胡敬歸(媿)、齊歸(媿),“立敬歸之娣齊歸之子公子裯”[15]1185;衛(wèi)太叔疾娶宋子朝之女及女娣,“冬,衛(wèi)大叔疾出奔宋。初,疾娶于宋子朝,其娣嬖”[15]1665。
在當時的婚姻家庭關(guān)系中,以侄娣為媵的優(yōu)先性是非常明顯的,正如李玄伯先生所說,侄娣為媵的婚姻關(guān)系非但“婚約是連帶的”,“生子亦系連帶的”[16]。考之《詩·召南》疏:“妾之貴者,夫人侄娣也”,也說明夫人之侄娣的地位要高于其他庶妾[17]。按照“媵不書”“媵,淺事也,不志”的規(guī)則,絕大多數(shù)情況下,媵女被史書提及的原因是嫡夫人無子?!蹲髠鳌贰跋骞荒辍陛d,魯國敬歸之子卒,季武子欲“立敬歸之娣齊歸之子公子裯”,魯穆叔規(guī)勸道:“大子死,有母弟,則立之;無則長立。年鈞擇賢,義鈞則卜,古之道也。非適嗣,何必娣之子?”[15]1185“適”通于“嫡”,從“非適嗣,何必娣之子”一語可知,春秋時在嫡夫人無子的情況下,侄娣之子往往被立為繼嗣者。這一記載意味著,或許在一些婚姻中可以一次遣嫁多位媵女,但在繼嗣次序上唯有與嫡子母系同宗的侄娣之子適合作為嫡子的“替補”。從血緣角度看,選擇侄娣的后代可以確?;橐龅暮笏萌允亲畛蹙喗Y(jié)婚約的兩個家族的后代,這也是一種在應對難以預料的生育問題時試圖人為維持“兩姓之好”的手段。
相比之下,異姓陪媵則是比較罕見的陪媵形態(tài),其與同姓侄娣陪媵存在著本質(zhì)區(qū)別。歷史上比較著名的“異姓媵”案例是春秋時期宋國迎娶魯共姬時衛(wèi)、晉、齊三國來媵,這是典型的多國遣女陪媵他國且陪媵中有異姓媵的案例?!蹲髠鳌贰豆騻鳌贰稑b梁傳》對此事分別記錄、評述如下:
(1)《春秋》成公八年經(jīng):衛(wèi)人來媵。
《左傳》:衛(wèi)人來媵共姬,禮也。凡諸侯嫁女,同姓媵之,異姓則否[15]840。
《公羊傳》:媵不書,此何以書?錄伯姬也[18]402。
《榖梁傳》:媵,淺事也,不志。此其志何也?以伯姬之不得其所,故盡其事也[19]336—337。
(2)《春秋》成公九年經(jīng):晉人來媵。
《左傳》:晉人來媵,禮也[15]844。
《公羊傳》:媵不書,此何以書?錄伯姬也[18]404。
《榖梁傳》:媵,淺事也,不志。此其志何也?以伯姬之不得其所,故盡其事也[19]339。
(3)《春秋》成公十年經(jīng):齊人來媵。
《公羊傳》:媵不書,此何以書?錄伯姬也。三國來媵,非禮也,曷為皆以錄伯姬之辭言之?婦人以眾多為侈也[18]407。
這場牽扯四國的復雜的婚姻關(guān)系從一開始就帶有濃重的政治色彩:同樣是遣女陪媵魯女,衛(wèi)國意在鞏固同盟關(guān)系,晉國意欲緩和與魯之間因歸還汶陽之田所造成的不快,齊國則試圖彌補汶陽事件造成的齊、魯矛盾[20]。值得注意的是,衛(wèi)、晉、齊三國陪媵魯女,衛(wèi)、晉同魯國均為源于周室的姬姓國,齊國則屬異姓國,對比前引《春秋》三傳的評述,與魯同姓的衛(wèi)、晉陪媵,《左傳》均稱“禮也”,且特別說明“凡諸侯嫁女,同姓媵之,異姓則否”,對于齊媵女則僅記“齊人來媵”,不言是否合乎禮制,且《公羊傳》還提出“三國來媵,非禮也”,說明至少在《春秋》所遵循的禮制框架中,異姓媵可能并不合乎禮制。
從這個材料出發(fā),再來觀察那些記載異姓媵事件的青銅媵器銘文,不難發(fā)現(xiàn)異姓媵通常發(fā)生在較為復雜的歷史政治語境之中。除了前文所述的兩件記錄有異姓媵事例的曾國媵器,鄦子妝簠銘文也記錄了兩位不同姓氏的女性。鄦(許)為姜姓,“孟姜”當為作器人鄦子妝的大女兒,“秦嬴”則是這場婚禮中的“諸侯女來媵者”[21]。這些異姓媵女的出身國通常都是這場多方婚姻關(guān)系中的“大國”,如曾侯簠和曾侯乍季湯嬭媵鼎銘文中的異姓媵女均出身楚國,鄦子妝簠銘中的異姓媵女來自秦國。同樣,在宋國迎娶魯共姬而衛(wèi)、晉、齊三國來媵的案例中,作為異姓媵出現(xiàn)的齊國也是這場婚姻關(guān)系中與魯國地緣最為相近、受其影響最大的“大國”。
在周人所建的南方諸侯國中,曾國地位頗為顯赫,正所謂“漢東之國隨為大”[22]:曾國初封時,周室期望其與蔡、應等一眾“漢陽諸姬”共同“涉政淮夷”,曾國因而成為周人經(jīng)略南方的前沿重地;到昭王南巡時,曾國又受賜甬鉞,并獲準“用政南方”①。與這種地緣政治地位相對應,曾國在以姬姓為核心的南方地區(qū)婚姻網(wǎng)絡中也占據(jù)著核心位置,如曾國與周邊的嫚姓鄧國和嬴姓江國、黃國等均多有通婚。黃尚明曾指出,曾國締結(jié)的“本土化”婚姻關(guān)系始于西周中后期,目的是為了結(jié)成政治同盟以對抗日益強大的楚國,與此同時曾國也時常和楚國聯(lián)姻[23]。這與姬姓魯國在山東地區(qū)的情況非常類似——魯國一方面積極與東方諸國締結(jié)婚姻,但同時又不可避免地受到近鄰強國齊國的影響,并與之聯(lián)姻[23]。從這一點來看,本文探討的曾侯乍季湯嬭媵鼎及曾侯簠的銘文很可能展現(xiàn)了以曾國為核心的區(qū)域性通婚關(guān)系的另一面,即曾國在與黃國這樣的“土著”邦國聯(lián)姻時,也很難完全拒絕來自楚國的影響,而楚國派遣媵女以異姓媵的方式陪嫁,本質(zhì)上是用異姓媵這種周人婚姻制度中的變例來控制和干涉毗鄰的姬姓諸侯國。迫于周邊大國勢力的影響,曾、魯?shù)燃罩T侯國不得不容許楚、齊遣異姓媵女參與到自己的聯(lián)姻活動當中,從而打破了沿襲自西周的通婚舊制,楚、齊等非姬姓國家借由婚姻關(guān)系開始干預周人建立起來的以姬姓為核心的婚姻政治網(wǎng)絡。
正所謂“取于異姓,所以附遠厚別”,無論是在周王畿地區(qū),還是周人出于經(jīng)略東方、南方的目的建立的諸侯國之間,都可以觀察到以姬姓宗族為核心建立起來的區(qū)域性通婚網(wǎng)絡以及由此而建立的政治網(wǎng)絡。從這個背景出發(fā)可以看到,自同一宗族選取陪嫁媵女在春秋時期頗為常見,在缺少嫡子或嫡子早夭的情況下,以嫡妻同宗女性的子嗣替代嫡子,能確保繼嗣者是聯(lián)姻的雙方宗族的直系后代[24,25]。春秋時期,國與國之間的婚姻關(guān)系常與復雜的國際政治糾纏在一起,這使得媵嫁作為“禮之輕者”反而成為了政治的延伸[19]115?!爱愋针簟背霈F(xiàn)在春秋時期的非姬姓大國絕非偶然,這些新興大國參與進以姬姓為核心的周人通婚網(wǎng)絡,在本質(zhì)上改變了以姬姓宗族為主體的周人婚姻政治關(guān)系。
根據(jù)常見的媵器銘文辭例對曾侯乍季湯嬭媵鼎銘文進行增補,發(fā)現(xiàn)這件器物不僅是“一器媵二女”,其銘文記載的媵婚關(guān)系還是罕見的“異姓媵”。銘文中的異姓媵女“湯嬭”應為二次出嫁的楚女,稱名中作為族氏出現(xiàn)的“湯”為位于江淮一帶的姬姓唐國。該鼎是曾侯為女季姬及楚國再嫁媵女湯嬭所做的媵鼎。
春秋時期常見諸侯嫁女以多人陪媵的史事,然而文獻中所見的媵婚常以同姓陪媵,其中又以同宗姐妹陪媵的“侄娣往之”的形式最為普遍??紤]到以侄娣陪媵的制度通常與宗族繼嗣者的選擇有直接關(guān)系,罕見的異姓媵記載很可能只是媵婚制度中的變例,且通常孕育在復雜的政治環(huán)境中。在這一前提下重新審視青銅器銘文記載的數(shù)例異姓媵,可以看到以異姓身份陪媵的女性通常出身于非姬姓大國,如秦國、楚國、齊國等。這種情況表明,以異姓陪媵很可能是春秋時期諸侯國之間締結(jié)婚姻關(guān)系時尋求利益平衡的一種手段,尤其當周室逐漸衰微時,勢弱的姬姓諸侯國不得不面對鄰近異姓大國所施加的影響,異姓媵就成了這類異姓大國參與乃至干涉以姬姓為核心的婚姻政治網(wǎng)絡的一種比較特別的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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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陳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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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用政……”的辭例還見于虢季子白盤銘文中的“用政蠻方”和焂戒鼎銘文中的“用政于六師”,這種表達同禹鼎銘文中“政于井邦”以及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楚簡《系年》篇中的“政東方諸侯”類似,即“統(tǒng)治”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