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沁如,張 振
(湖南師范大學 文學院,湖南 長沙 410000)
一列火車在五月的一個深夜將郎涅夫斯卡雅一行人從巴黎送回了祖國,五個月后,他們又踏上了返程的列車。櫻桃園在夏天迎回了他的主人卻也難逃在秋日幻滅的命運。
在這五個月的劇情時間內,契訶夫憑借莊園中不同人物對于“美麗的櫻桃園即將被拍賣”這一事實不同的態(tài)度和生存狀態(tài),體現(xiàn)出了人的命運與環(huán)境、時間變更的關系。在這個可以被看成類似于“封閉”環(huán)境的花園中,人的命運仿佛是被環(huán)境的命運所牽引的,面臨被砍伐的櫻桃園成為人們從舊生活轉向新生活的一個契機、一個前進的按鈕。
在人們眼中,契訶夫筆下的人物總是被環(huán)境所裹挾,人與環(huán)境的沖突所造成的結局和將要去往的命運構成其作品的核心,但我們同時不能忽略這一環(huán)境當中“時間”的重要性?!稒烟覉@》的戲劇性不在情節(jié)沖突之中,而是在消解了一些戲劇動作之后相對平靜的言談與瑣事里,人們在平常生活中彷徨、懷舊、等待或者是探索中感受時間的漫漫流逝和生命前進的步履不停,時間的意義便在其中凸顯。如羅巴辛在劇中最后一幕所感:“我們白站在這兒彼此吹噓,實際生活可是一句也不理會我們的,它照舊像水一樣的往前流??!”
時間是戲劇中的重要元素,在人物的生活中時時刻刻敲響著命運之鐘,它可以主宰人的命運,也可以彰顯人的精神和意志。時間的流逝與人在其間生存狀態(tài)的雙重審視,使得劇中彌漫著一股憂郁的氣質,薄霧一般籠罩在花園上,人們切切實實的在扎根于這片土壤里的櫻桃樹下生活著,卻又無法看清這些櫻桃樹和這座花園的命運以及自己將要到來的新生。
與陀思妥耶夫斯基、托爾斯泰等擅長于將沖突、對抗等一系列生動的情節(jié)作為推動人物命運發(fā)展,揭示人物性格的創(chuàng)作方式不同,契訶夫的作品像是將一面鏡子在生活的土地上綻成一塊塊碎片,將一件件稀松平淡的瑣事倒映在讀者們眼前,削弱、淡化了動作和情節(jié),更多的讓人們凝視劇中人物的內心與靈魂,拋開人物性格和類型化的特點去關照他們所處的境遇和降臨的命運。
這座花園的主人朗氏兄妹面對即將被拍賣的櫻桃園,拿不出任何主意,反而一同回憶起四五十年前的櫻桃干秘方,一百年的柜子,和往日的青春時光。這些瑣碎的細節(jié)看似與當前緊張的困境毫無用處,但時間就這樣緩緩地流動著,拍賣日即將到來,花園里的人仍然在追憶中流連忘返。
回憶是柳鮑芙等人在櫻桃園中的常態(tài)。西方哲學家馬爾庫塞曾經(jīng)這樣闡釋:“回憶并不是一種對昔日的黃金時代,對天真爛漫的兒童時期,對原始人等等的記憶。倒不如說,回憶作為一種認識論上的功能,是一種特殊的思維方式,是人類普遍采取的平衡情緒、寄托情思的方式,在某種程度上也是對現(xiàn)實的規(guī)避?!被貞?,是為了尋找一種支撐,是為了在人的過去找到他的存在、他生活的意義而抵抗現(xiàn)實的荒蕪和空虛??档抡J為記憶將過去與現(xiàn)在聯(lián)系在一起,它能使人類在某個時刻體會到“自我”的延續(xù)性,這個“自我”隱藏在過去的時間線中,而在當下的現(xiàn)實世界中成為了一個虛幻的自我建構的世界。柳鮑芙不會跟隨現(xiàn)實的環(huán)境變化而去自發(fā)地改變自身的處境,沉浸于自己的命運,在理想的世界里無動于衷,在困頓和彷徨中依然慣行著過去的生活態(tài)度,躲進過去的時間里以抵御時間流逝的無奈和無助。
花園是一個封閉式的環(huán)境,而在這里時間的不斷推進也變更成了柳鮑芙必須要感知的不可逃離的困境。如同籠中之雀,被困在了滾滾向前的單向列車上,八月二十二日終將來臨,她只能陷入漫長的等待來抵抗時間的流動。人物與時間之間膠著的狀態(tài),在柳鮑芙“等待”的動作中體現(xiàn)為迷茫與空想、慌亂與無奈、偏見與期待的矛盾一體,她不會放下高貴的身段做出向下延伸的改變。
柳鮑芙無從適應時間的流逝與前進,在新舊交替中迷茫卻無所作為,“再有10 分鐘,我們可就得上馬車了。”失去了應對能力的她“平靜”地向這座莊園告別,“平靜”地接受現(xiàn)實的命運,順從時間的掌控?;▓@中其他人如理想主義的空談者加耶夫、“不清醒”的保守者費爾斯都在時間的流動中困頓徘徊,這些等待中對時間的無效抵抗讓人們感受到了時間對于命運的壓迫性。
相比于在接受命運和反抗命運的兩極間游弋,在時間流逝的不可抗中逆來順受的人,羅巴辛迎難而上,抓住了將生活翻新的契機。這位在加耶夫口中的勢利小人、特羅費莫夫眼中不斷吞食的“野獸”是一個會隨著時間環(huán)境改變而轉變自身生存狀態(tài)的人。
從《櫻桃園》的開頭便可以看見他的命運中歷經(jīng)轉折和變遷。他從一個莊稼漢的兒子成為剝削人的富商,而在這祖父和父親做農奴的土地上最終成為櫻桃園的主人。他是沖擊舊貴族的新興資產(chǎn)階級,更是在時代浪潮中乘風破浪的人。他一次次地提出砍掉櫻桃樹,將花園出租,這是救他們的絕佳辦法,但沉湎于過去的保守派無法與活在劇烈斗爭中的人順利地求同,這一直阻礙著園中的櫻桃樹和人們各自的命運發(fā)展,在不斷前進的時間中形成“靜態(tài)”與“流動”的角力。
羅巴辛買下櫻桃園,命運由此巨變,花園里的每一個人都將迎來一個新的生活。他的主動出擊,在整部劇中是人的意志在流動時間中的體現(xiàn),時間沒有裹挾他,而是彰顯了他的精神和力量。相比于花園主人的浪漫理想主義,羅巴辛總能從虛幻的空想中抓住現(xiàn)實,但他還沒有完全進化成冷酷的資產(chǎn)階級剝削者,仍保留著過去的溫情。他念著柳鮑芙對他的好,他想出的法子最初是為了幫助主人們渡過難關,這是他拯救櫻桃園,拯救花園中的人的方式?!皬U話”回憶和舊的東西是無用的,獲得新生才讓這座花園擁有現(xiàn)實意義,他的價值觀念和思維與這里的人形成沖突,他不愿在流動的時間中停滯,正如他所說他是個不停在工作的人。也許這也可以解釋他與瓦里雅愛情的命運,一方面,他的目光已經(jīng)放遠了,一直向遠方眺望著,無暇再顧及身后的人,瓦里雅一如從前,可羅巴辛迫切地想改變,迎接新的生活,而將瓦里雅以及他們的情感歸于他對過去櫻桃園的情感里去。另一方面,他是資產(chǎn)階級的代表,愛情在當下的時間里是被漠視的,在這個關鍵的時刻,他的眼中只有將要到來的新的可以讓花園再生產(chǎn)和再積累的價值。羅巴辛的成功看起來是偶然的運氣,但他是長久以來一直在感知時間的人,生活在劇烈的斗爭中,抓住時機,這導致他的命運終將走向新的轉機。
新的事物相比于舊的事物不一定更好。不可避免的,羅巴辛是新興資產(chǎn)階級的代表,資產(chǎn)階級不會生產(chǎn)也不會創(chuàng)造,它的本質是剝削。時間在不斷地前進,羅巴辛終將成長為一個完全的資本家,即使他不斷地抓住了當下的時間,他也不可預知未來的一切,契訶夫也沒有去預見這片土地的命運,還是把一切交給了時間,鮑里斯·津格爾曼認為,“時間的主題是契訶夫戲劇中最主要的主題?!彼麑τ趧≈忻\和未來都做了朦朧的描繪,時間可以證明一切。
特羅費莫夫認為地球上存在著最崇高的真理,而人類需要不斷地向其邁進??此扑逍训匾庾R到了時間的流動和新生活的召喚,可他并不是抓住了時間的人。
他在花園的五個月內像是一個理性的旁觀者,對于這座櫻桃園,對于過去的生活有著自己的認識和思考,他認為櫻桃園沾滿了剝削壓制農奴的鮮血,這里是有著罪惡的地方,他對新的事物充滿著幻想而想要摒除陳舊的過去,心中充滿著理想希望改變當下的生活狀態(tài),但并不付出具有實際意義的行動,只是將那一份愿景寄托給遠方和未來。
這位青年的大學生出場的形象顯然不符合其當下的身份,他看起來老態(tài),滄桑而沒有一點朝氣,時間在他的身上留下了無情的痕跡,他嘴上說著要前進,要工作,只有工作才能幫助俄國人找尋真理,可他三十歲的年紀卻還是一個永久的學生,向著理想和未來振臂高呼卻不往前走一步。時間在不停地流逝,而他在這其中停滯,虛想和空談,他勸鮑柳芙勇敢地面對現(xiàn)實,面對生活即將改變的事實,自己卻什么也不做,逃避著被他“虛度”的時間,任由命運的擺布而一事無成,成為夢想的“傀儡”。
心中夢想的新世界看似在永恒流動的時間中將要到達,但仍然充滿著不可預見性,但可以慶幸的是,時間流逝的殘酷并沒有澆滅年輕人的熱情和理想,也正是這一種希望的存在引導著花園里的一些人向前邁進,契訶夫沒有寫出特羅費莫夫命運的必然性,讓其熱烈的理想中夾雜一絲現(xiàn)實的無奈,但隨著時間的線性發(fā)展,那個理想的新世界是必然存在的。同樣,我們無法忽略當時“青年知識分子”的理想化意義。思考是一種無形的力量,他們在這座花園中所幻想的一切是夢想,也是去往時間那一端的起點。
荒誕派戲劇家尤內斯庫曾這樣解讀《櫻桃園》,“這部戲揭示的真正主題和真實性的內容并不是某個社會的崩潰、瓦解或衰亡。確切地說,是這些人物在時間長河中的衰亡、人在歷史長河中的消亡,而這種消亡對整個歷史來說才是真實的,因為我們每個人都將要被時間所消滅?!币蛔滟F花園的消亡必然會引起人們對美的祭奠,但除此之外,我們會更多的感嘆時間永恒流逝的無奈,正如柳鮑芙·安德烈耶夫娜等花園里的人的追憶不是到底發(fā)生了些什么,而是他們失去了多少歲月,他們是在失去現(xiàn)實時間的感受中失去了他們最珍視的東西。
在線性發(fā)展的時間里,新的事物一定會取代舊事物,這是歷史的必然。花園的消亡不是終點而是又一個起點,像特羅費莫夫所說“整個俄國都是一個大花園”。不只是俄國,這是人類都需要面臨的命運,花園中流淌的河是時間之河,更是生命之河。時間主宰沉浮,而命運的發(fā)展與人在其間的生存狀態(tài)更是息息相關?;疖國Q笛載著他們向新生活駛去,花園中的樹一棵棵倒下,第四幕的結尾仿佛是一個新篇章的開頭,命運的延續(xù)與更迭,消亡與新生周而復始,時間是在永恒流動的,人們都在浪潮間抵達各自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