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木蛋叔氣喘吁吁地進(jìn)城了，楊樹村很少有人知道。木蛋叔有嚴(yán)重的氣喘病，冬天有時候不能下床，只能裹著被子，蜷縮在半張床上，一夜都睡不下來。零下的天氣，渾身汗?jié)?，濃重的汗味他自己都嫌?/p>

他進(jìn)城是來找我的。

我和木蛋叔多年不聯(lián)系，他只知道我在城里當(dāng)記者，但是不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我，更不知道我家住在什么地方。當(dāng)然，他內(nèi)心害怕我不接待他，所以在臨上中巴車的時候，他扯上了我父親，我父親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他們也算遠(yuǎn)親，但是平素交往少，在車上他還是不告訴我父親要干什么，我父親有點(diǎn)慍怒地說，“你再不告訴我，我就下車了。我地里的莊稼還一塌糊涂呢，我沒有時間到城里逛景啊，老表你說是不是？”

木蛋叔低頭喘了半天氣，干咳了幾聲，還是沒有把嗓子里的那口痰吐出來。他賠著笑，終于點(diǎn)頭說，“老表，我有難事了。”

我父親心頭一驚，“你怎難了？”

木蛋叔看看四周的乘客，沒有直接回答，幾乎貼著我父親的耳朵說：“這事得找葫蘆?！?/p>

葫蘆是我的小名。父親不解地問：“你找葫蘆有啥用？他又不是干部?！?/p>

木蛋叔很肯定地說，現(xiàn)在只有找葫蘆，葫蘆肯定能幫上忙。

就這樣，木蛋叔和我父親坐在了我家的客廳里。

木蛋叔坐在我家客廳的沙發(fā)里，局促不安地扭著身體，他的眼睛盯著墻上的一幅抽象畫出神，那上面的線條，我自己也沒有琢磨明白。木蛋叔看得認(rèn)真，不時咂巴一下嘴，像要和我父親說什么，但是最終放棄了。我父親對這些稀奇古怪的東西不感興趣。我突然想起來，木蛋叔是愛好讀書的，愛好讀科幻小說，我讀的第一本科幻小說，就是從木蛋叔的床頭偷來的。其實(shí)他也知道是我偷的，過了一天，他笑瞇瞇地問我，書里哪個故事最好玩？我想想說，“他們的鞋子都有翅膀，隨時可以在天上飛，這個太好玩了……”木蛋叔哈哈大笑，摸一下我的腦殼，又敲了敲，說，“你要好好讀書，長大后把這鞋造出來。”

他讓我讀書，是因?yàn)樗麤]有書讀，他失學(xué)了。我從大人們的對話中知道，那年他初中畢業(yè)，雖然成績很優(yōu)秀，但沒上成高中，成了我們村的一根莠草。我不知道木蛋叔是哪年落下氣喘的毛病的。他自己說，那時候生產(chǎn)隊苦，他是個整勞力，雖然還沒有真正發(fā)育成熟，也得和隊里的男勞力一樣干活，比如：罱泥。罱泥一般在冬季，田地里的麥子正在沉睡，等著春天發(fā)力，發(fā)力就得要肥力，就要罱泥漚肥。罱泥要喝著西北風(fēng)，泥纜子一摸全是冰渣子，張合如巨大的河蚌，靠死力與淤泥作斗爭，灌進(jìn)肺里的都是零下的寒風(fēng)。鋼鐵做的肺也穿透了，變成四處漏氣的棉絮，木蛋叔說，“但我喜歡罱泥，船在水上漂，我能看到河上的風(fēng)景，楊樹村太悶了……”

2

木蛋叔坐在客廳里，始終對著那幅油畫出神。我已經(jīng)忘記這幅畫是哪來的，好像從我搬進(jìn)來，它就在那兒了，長在墻上似的。

因?yàn)闅獯?，木蛋叔一般不喝酒，但是今天還是喝了。他說，“一小杯?！?/p>

直到現(xiàn)在，我還是不知道，他為何出現(xiàn)在我家客廳里。

他還帶了禮物來，一盒草雞蛋。他說，“你們城里的雞蛋沒有雞蛋味，都是洋雞蛋，口感差，也沒有營養(yǎng)，我的草雞都是放養(yǎng)的。”又說，“本來應(yīng)該給你帶點(diǎn)螃蟹，但是我現(xiàn)在不包蟹塘了?！蹦镜笆逯噶酥负韲担哼@里經(jīng)常癢得難受。我又看了一眼那盒雞蛋，每一個都很干凈，他肯定都用毛巾精心擦過。

喝完了一小杯，我父親又給他倒了一杯，他看了一眼酒杯，并沒有露出拒絕的意思。嘴里卻連聲說，少點(diǎn)，少點(diǎn)。嗓門不知不覺地大了起來，嗓子的氣流聲似乎也小了下去。

木蛋叔感慨：還是讀書好啊，不讀書，葫蘆怎么能到城里當(dāng)記者？他對著我父親說，但是眼睛卻看向我。我不好意思地笑起來。木蛋叔舉起手中的筷子，說，“楊樹村能吃上記者飯的，幾十年，就你一個！”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說，“現(xiàn)在記者就是個打工的，是穿著干凈衣服的農(nóng)民?！?/p>

木蛋叔突然嚴(yán)肅起來，瞪大眼睛，停止了咀嚼，捏著的酒杯又放下：“啊——，你這話我就不愛聽了，記者怎能是農(nóng)民，農(nóng)民能進(jìn)得了那些衙門？”

我說現(xiàn)在可以，可以，現(xiàn)在是門好進(jìn)，臉好看。

木蛋叔“嗤”了一聲，臉上有鄙夷和委屈的表情，臉上裂出兩道深深的皺紋：“哪里——，你是記者，你看不到他們的真表情?！?/p>

木蛋叔屁股離了椅子，幾乎站起來，激憤地說，“記者是什么？那支筆是為老百姓講話的，農(nóng)民沒有辦法，只有找記者，記者離我們最近，有句話是怎么說的——鐵肩擔(dān)道義，妙手著文章?！?/p>

看看，這句話說得多好，道義，就是個理，有理走遍天下，可是，不瞞你說，我扛著道理，怎還寸步難行呢？

我父親給他夾了一塊鹽水鵝說，“這家的鹽水鵝做得真香，嘗一下?！?/p>

我說這家鹽水鵝不知道用的什么配方，每天排隊的人，壓死街。

木蛋叔點(diǎn)點(diǎn)頭，夾起鵝肉，又放下，沉吟了一下，收起了憋氣的表情，開始悶頭吃鵝肉。我和父親交換了一下眼色，我端起酒杯碰碰他的：“我敬你一杯，小時候沒有少偷你的書……”

聽了這話，木蛋叔臉上又吹上了春風(fēng)：“看看，這孩子說啥呢？小時候，村里那撥孩子，就數(shù)你聰明?！蔽矣悬c(diǎn)不好意思，因?yàn)樵诖謇锏男『⒅?，我最調(diào)皮，他們封我為“皮王”。一次我拿了成績單，不敢回家，在村里的酒坊里磨蹭，遇到了戴著口罩的木蛋叔。我一下子沒認(rèn)出來，被他敲了一下腦袋，他賊亮的眼睛盯著我：“為什么不回家？考試得了大鵝蛋吧？”

我不服氣，不想理他。成績單上出現(xiàn)了一個紅燈籠，我已經(jīng)用唾沫把它擦掉，正想著填上什么成績，才不會被父親發(fā)現(xiàn)，邊想邊圍著酒缸轉(zhuǎn)。他跟著我，咂巴著嘴，半晌說，“究竟考了多少？”我不理他，心里說，你又不是我嫡叔，憑什么看我成績單！

3

王葫蘆《采訪片段》：

小蕾家的墻上，沒有畫，墻上一整墻的獎狀。那是她和弟弟每學(xué)期得來的。小蕾十一歲，弟弟小民九歲，都在老葉鎮(zhèn)上小學(xué)。一整墻的獎狀，是全家人的驕傲。小蕾對弟弟說，我倆比賽，看誰貼得多。弟弟說，你欺負(fù)人，你是姐姐，你每年都是“三好學(xué)生”，你在原地等著，歲數(shù)不要長，等我倆歲數(shù)一樣大，我肯定超過你。

弟弟不知道，小蕾已經(jīng)不想上學(xué)了。

她不想上學(xué)，是因?yàn)榧依锔F，學(xué)費(fèi)越來越貴，家里根本繳不起學(xué)費(fèi)，那天老師說，同學(xué)們，下學(xué)期我們再見。小蕾默默流淚了，她心里知道，自己再也見不上老師了。

小蕾是學(xué)校的貧困生，學(xué)雜費(fèi)免掉了，但是還得交書本費(fèi)，還得在學(xué)校吃午飯。小蕾有時候打不起菜，經(jīng)常餓著肚子，這時候她不愿去食堂，她不想讓別人知道她沒有菜券了。她對付餓肚子的辦法，就是不運(yùn)動。不動就不耗勁，肚子就不容易餓，這樣她就能勉強(qiáng)撐一個下午。她要感激奶奶的蘿卜干，不吃飯，嚼蘿卜干也非常頂餓，奶奶的蘿卜干曬得很干，嚼起來特別香。只是蘿卜干吃多了，容

易打嗝，還容易放屁，這些經(jīng)常讓她臉紅。她多次決定不嚼蘿卜干，但下次還是忍不住咀嚼的欲望。

自從弟弟也上學(xué)了，她就得每天都到食堂吃午飯，關(guān)鍵是得拽著弟弟，他很調(diào)皮，如果不“押送”他到食堂，他肯定皮得影子都看不到。

她向家里要的錢越來越多，爺爺雖然還是微笑著，但是微笑越來越苦澀。她知道爺爺?shù)陌欛蘩锊刂絹碓街氐臒o奈，這無奈已經(jīng)溢出皮膚，沉重地掛在臉上。她和弟弟說，我們和別人比不了吃，也比不了穿，我們能比的是成績。

現(xiàn)在，她透過窗子看到弟弟小民在操場上，滿頭大汗地跟同學(xué)“斗公雞”。那個同學(xué)明顯比他高一頭，他拎著一條腿，毫無畏懼地沖上去，高個子同學(xué)跳起來，利用身高優(yōu)勢，要泰山壓頂。她心里一緊，失聲叫出來。小民根本聽不見，他身體一矮，輕若飛鴻地飄過，回頭嬉笑高個子同學(xué)，高個子同學(xué)更生氣了，又舉腿來襲，這次弟弟虛晃了一下，猴身而上……高個子同學(xué)腳下一絆，終于被弟弟斗倒，可能跌得太重，那個高個子同學(xué)竟然哭了……小蕾心中一松，沖出門向弟弟搖手，吃飯時間到了。

小蕾拎著弟弟的衣領(lǐng)說，你這么皮，回家告訴爺爺，看他不揍你！弟弟掙脫開來，揩一下鼻涕不服氣地說，你就知道告狀，我才不怕呢！

小蕾舉起拳頭，佯裝要打，說，你白天像個小瘋狗，夜里又要畫“地圖”，害得奶奶天天洗毯子洗得腰疼！

弟弟躥上來捂她的嘴，滿臉通紅地叫嚷：“不許說，不許說！”

他最害怕別人提他這個茬。小蕾笑彎了腰。

小蕾怎么能讓別人知道呢？她和弟弟是一副臉，她更愿意領(lǐng)著弟弟，躲在別人找不到的地方，他們自己養(yǎng)活自己。她不愿看到爺爺奶奶勞碌的身影。

爺爺是病人，奶奶也是病人。

4

我在和木蛋叔吃飯的時候，不斷接到電話，我是熱線記者。木蛋叔對我爸說，葫蘆真的很忙呀，忙好啊，為公家忙，為公家忙的都是大事。

能到公家的鍋里吃上飯，是木蛋叔曾經(jīng)的夢想。即使像牛馬一樣干活，叔都愿意捧公家飯碗。曾經(jīng)想過去當(dāng)兵，卻沒有走通那條路，多種因素，一言難盡。他說。

他現(xiàn)在冀望的是孫子孫女。

我趕快咽了口里的菜，含含糊糊地笑一下。電話總響，本打算掛掉，但是這個電話我不敢掛，是我的領(lǐng)導(dǎo)打來的。我用余光看看木蛋叔，他流露出不安和歉意，埋頭吃飯。

我放下電話對父親說，我得到單位去一下，有個婦女在大廳等我。

我父親和木蛋叔，都慌亂地抬起頭來：“要緊不要緊？惹禍了？”

我故作輕松地說，“不要緊，我是老運(yùn)動員了，處理這件事，小菜！”我丟下飯碗，取了衣服，在開門的一瞬間，回過頭來問，“木蛋叔你有事么？”有事你抓緊說，只要侄子能辦的，一句話。

木蛋叔咧嘴笑一下，趕忙搖著手中的筷子說，“沒事，沒事，不著急，等你回來，我們鄉(xiāng)下人，能有啥大事，再說，再說……”

我推著門猶豫了一下，說，那下午你們?nèi)ナ菸骱湟幌拢菸骱纫郧按蠖嗔?，我會很快回來?/p>

我沒有聽清他們是怎么回答的，一松手，把他們關(guān)在了門后。

等我的是一個女人，養(yǎng)了許多寵物，主要是貓，祖孫幾代，有幾十只。動物的味道在小區(qū)里彌漫，影響了左右鄰居，鄰居受不了，給我們熱線打電話、寫投訴信反映情況。我在報紙上刊出了讀者的來信，她有意見。

女人戴著帽子，好像很害怕陽光，臉色暗沉，像一片枯槁的樹葉。我聞到了一絲貓狗身上的臊味，沒有敢表現(xiàn)出一絲厭惡，我怕我的任何不恰當(dāng)舉動，會讓她徹底爆發(fā)。說真的，我怕他們這些找麻煩的人，我希望他們不要打亂我的生活，人到中年，我已經(jīng)無力應(yīng)對任何一個意外。我希望女人早點(diǎn)走，早點(diǎn)海晏河清，她坐在我的沙發(fā)上，對我是一種壓力。我心里還想著木蛋叔。

她說，“我叫張寧，行不改姓，坐不更名，我知道你叫王葫蘆，看你名字，也不是什么高貴出身。”

我有點(diǎn)尷尬地點(diǎn)頭說，“我家是農(nóng)民?！?/p>

她提一下身子，抬起頭，我發(fā)現(xiàn)她的眼睛里噴著怒火?！澳俏覇柲?，你為什么要和我家的貓狗過不去，你怎么這么狠心呢？”

我有點(diǎn)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我拿出本子，掏出筆，虔誠地準(zhǔn)備記錄。“你說，我這個寫的，哪些地方失實(shí)了？通過這個稿子，我們認(rèn)識了，也是一種緣分。”

我感到自己越來越虛偽，閉了嘴，低頭準(zhǔn)備記點(diǎn)東西，但是余光一直在緊張地觀察她。

她牽了一下嘴角，臉上頓時劃過一陣風(fēng)似的，所有的皺紋堆在了一起。“緣分？屁緣分！你不要糊弄我，我不要這種緣分，現(xiàn)在社區(qū)讓我把我的那些寶貝心肝送走，我能往哪里送？我能把它們送到馬路上，讓它們被壓成一張皮，還是送給那些壞人，讓它們被燒成一鍋肉？嗚嗚——，要不，我全部送到你們報社來！”

她帶著哭腔說。

我一聽，頭都大了，汗一下子冒出來。

“它們從小遭到遺棄，有的被人打斷腿，有的被人弄瞎眼睛，它們在小區(qū)里嚎叫，在樹叢里奄奄一息，每天那么多人經(jīng)過，沒有一個人聽到嗎？我聽不下去，它們的哀叫聲，讓我落淚……我現(xiàn)在就問你，你為什么跟它們過不去？你說！”

我聽她的語氣里還含著哭音，但不再糾纏著要把貓狗趕到報社來，心里有了一絲輕松。我給她續(xù)上茶，努力做到滿臉堆笑。她看了一眼杯子，沒有動，既不謙讓，也不感謝，在她眼里，這個杯子跟她沒有一點(diǎn)關(guān)系。

“我那些小乖乖，就要被趕到馬路上去了，既沒有吃的，也沒有喝的，更沒有人疼它們，哪怕抱一抱它們。你這個殺千刀的，為什么跟它們過不去，為什么呀？”

她又哭了起來，這次是真哭，大顆大顆的眼淚掉下來，落在衣服上，變成一顆顆濃烈的墨點(diǎn)。

我不知所措，我說，“群眾有投訴，我們就要調(diào)查……”

“誰？”她跳起來，抹掉眼淚，淚水甩在我臉上。

“你告訴我他是誰，我就不找你們報社了，我要看看是哪個壞良心的和我家小乖乖過不去！”

我囁嚅著，說不出她要的答案。我絕對不能告訴她答案，我們有紀(jì)律。

她頭又垂在我的沙發(fā)上哭起來。我沒有辦法，不斷給她添水。

5

我回家的時候，木蛋叔和父親早已經(jīng)走了?？蛷d里一盒草雞蛋顯眼地放著，充滿楊樹村的濃烈氣息。晚上父親在電話里說，“木蛋叔看你忙得很，一定要回家?！?/p>

我知道我的名聲又臭了一點(diǎn)，我在楊樹村的名聲越來越差，隨著年齡增加，我越來越重視自己在那個村莊的名聲了。

“他這次來究竟有什么事啊？問他，好像有難事，欲言又止的。”

“唉——”，父親嘆口氣，“他這個人就是奇怪，什么事情都吞吞吐吐的。他不說，我也不好意思一直追問，你就當(dāng)他進(jìn)城看了你一趟吧?！?/p>

我說好，不說就罷了。父親說，“他肯定有事，不想讓我知道，怕我告訴其他人，村里其他人要是知道了，他臉上掛不住。你木蛋叔把面子看得比命重要，他有事肯定還會單獨(dú)和你說?！?/p>

“那我給他打個電話問問？”

“這你千萬別，也許他已經(jīng)改變主意了?！?/p>

我說，“他的病怎么越來越厲害了，看這個樣子干不了農(nóng)活了?！?/p>

“干不了！”電話里的聲音突然跳了一下。父親說，“他心里不服氣呢，不服氣有啥用，就是這個命，終于把氣喘的毛病逼出來了，一輩子，受這個病拖累……”

父親又沉吟了一下說，“我從他話風(fēng)里感覺，好像他兒子不見了?！?/p>

我說，“他兒子多大啦？”我已經(jīng)多年不回楊樹村，對于村里的事一無所知。

“成家了，有一兒一女，兩個寶貝，就跟你木蛋叔老兩口生活?！?/p>

父親說，木蛋叔曾經(jīng)發(fā)過大財，做過有錢人。

“有多少錢？”

“嚇?biāo)廊耍　?/p>

父親的聲音又高起來，好像兜里有錢的是他似的。

在楊樹村，木蛋叔是第一個承包水塘養(yǎng)蟹的。剛開始，心底沒有底，家里人都反對，村里的好心人為他捏把汗。木蛋叔不看科幻小說了，看養(yǎng)蟹的書，琢磨養(yǎng)蟹的道理，他對自己有信心。養(yǎng)魚養(yǎng)蟹很苦，皮膚都會泡爛，指甲脫落，手上的肉像爛了一樣，紅肉艷艷。關(guān)鍵是魚蟹池塘?xí)懈鞣N污染，讓人渾身奇癢，這些木蛋叔都能忍受。木蛋叔對我父親說，“人家都能忍得了，我一樣能忍?！钡怯幸粯邮悄镜笆咫y以忍受的，那就是氣喘病。養(yǎng)蟹工作強(qiáng)度大，勞作無邊無際，木蛋叔說，大部分時間他喘得走不了路，所有重活都落在了像牛一樣的嬸嬸身上。

讓他們欣慰的是，海海到蟹塘上幫忙了。海海是他們的獨(dú)子，是他們的驕傲。那幾年，木蛋叔的魚蟹塘獲得了大豐收。那幾年老天真幫忙，父親說，養(yǎng)蟹的都賺了，你木蛋叔在兒子的攛掇下，不惜高價承包了更多的蟹塘。

那幾年，你木蛋叔把自己走成了螃蟹，他兒子海海更是風(fēng)光，像個花花公子似的。因?yàn)闅獯絹碓絿?yán)重，后來，木蛋叔把養(yǎng)蟹的事幾乎都交給了海海。

木蛋叔給兒子交權(quán)了。

6

王葫蘆《采訪片段》：

小民問小蕾，人家過年都能看到爸爸，我們幾年都沒看到爸爸了，爸爸怎么不回家？

不僅他們一家在找父親，還不斷有陌生人上門打聽父親的下落。

那個月白風(fēng)急的夜晚，家里突然來了一伙人，他們一個個染著紅毛、黃毛、綠毛，脖子上、手臂上畫著青龍紅鳳，看著像從哪個妖洞里跑出來的。他們舉著大砍刀，突然堵在了門口，把門砍碎了，木屑飛濺。剛開始爺爺奶奶不敢開門，她和弟弟躲在角落里，那天弟弟很乖，抱著她的胳膊，她感覺到他在發(fā)抖。他們是上門要錢的。聽爺爺說，這幾年爸爸的蟹塘行情不好，他瞞著家人借了不少錢。這些錢都張著血盆大口，它們有一個恐怖的名字：高利貸！

一個紅頭發(fā)的人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紙，說連本帶息是一百萬，必須“上水”，否則他們就不走了。爺爺喘成墻角里的一只軟軟的麻袋，他青筋暴露，手拽斷了自己的一把頭發(fā)。

但是他們不罷休，一刀砍在桌子上，刀在桌上兇惡地晃動著。奶奶說，你們找的是海海，他不在，我們老老小小只有命，你們拿去。

紅頭發(fā)的啐了一口：屁！你那條命不如我摸的一把牌！

奶奶哭起來，說，你們這幫人，平時和海海稱兄道弟，竟然騙他借你們的高利貸，你們說，你們這兒哪一個，我家沒有好酒好菜招待過？現(xiàn)在倒好，翻臉不認(rèn)人，三番五次找上門，你們這是把我們往死里逼呀，你們看這兩個可憐的孩子！

他們臉上都顯出了不好意思的神色，也就一瞬間，后又露出了兇相：老太，我們也沒有辦法，我們的后面也有人拿著槍逼我們呢，你們不給我們錢，我們的命也拽在別人手里。

今年夏天熱，熱死了那么多螃蟹，

又逢了大水，這幾年，我家都倒霉，老天不幫忙——奶奶又說。但是爺爺憤而起身，終于發(fā)出了聲音：別和他們啰嗦，高利貸違法，這是兩分的大頭利，利滾利……你們這是犯罪，我不信找不到說理的地方……這晴朗朗的天，會讓你們張牙舞爪……

紅毛冷笑起來：行啊，你去告我們，我今天就不走了，欠債還錢，天經(jīng)地義，走到天邊，老子都不怕……老實(shí)跟你說，做我們這行的，要是上上下下不擺平，能開張？

你們別猖狂，告訴你們，我去找我的侄子，我的侄子是一個記者，他會為我們說話，你們等著！

行，你去吧，我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我們等著！

突然，“啪啪啪”，院子里瘋狂地響起了鞭炮聲，那是弟弟小民點(diǎn)燃了萬響爆竹，飛濺的爆竹在他們腳下炸得煙霧繚繞，炸得他們像一團(tuán)瘋狗，瘋狂地逃離了院子——他們還是怕了，因?yàn)橐蝗f響的鞭炮聲會很快引來鄰居。

小蕾哈哈大笑。

7

我隱約猜出了木蛋叔的來意。但是，我還是沒有時間幫他調(diào)查處理，因?yàn)轲B(yǎng)貓女人的電話不斷打來，她說：“你得上門看看我這些寶貝，究竟有沒有影響鄰居，你要還它們清白?！?/p>

還有其他不知從什么地方冒出來的事，我陷在里面，幾乎窒息。

我必須去處理女人的貓，她說她已經(jīng)打了市長熱線，投訴我的報道胡說八道，她要在網(wǎng)上發(fā)動所有愛護(hù)小動物的人士，打爆報社的電話，讓報社的網(wǎng)絡(luò)癱瘓……這些我都承受不起，我知道他們?nèi)硕鄤荼姟?/p>

女人一個人獨(dú)居，在底樓。她家有二三十只貓，但是都沒發(fā)出聲音，只是抬眼看著我，各自玩耍。她睇我一眼說，“別好奇，它們發(fā)不出聲音，它們的聲帶都被割掉了，小區(qū)里那些壞人天天告狀嫌它們吵，還向我的院子里扔垃圾。不管怎么說，它們必須安靜，否則就會引來殺身之禍?！眿D人笑了一下，“其實(shí)它們的眼睛會說話，重要的是，它們能活著?！?/p>

貓們無聲地看著她。她不斷地伸手拍它們的腦袋，摸它們的胡子。

女人家里幾乎全是貓食盆，各種款式，各種材質(zhì)，光這二三十只貓的貓食就是一筆很大的開銷。這些貓不僅都有五彩繽紛的名字，而且都是兄弟姐妹，誰是哥哥誰是妹妹，她分得一清二楚。

她開始講貓的故事，講得眼淚汪汪。她摸著角落里一只很瘦弱的白貓說，這個是貓將軍，但是現(xiàn)在病了。這是一只雪白的貓，胡子像鋼針一樣，根根直立，眼睛里光芒灼灼，隨時準(zhǔn)備戰(zhàn)斗的樣子，它在努力抬動身子。女人趕忙上去撫慰它，它眼睛里的光芒暗淡下去，女人臉上又浮起了一層哀傷之色。

它病得厲害，腎給人打壞了，空有凌云志，但是身子沒有勁，估計日子也不會遠(yuǎn)了。女人聲音高了起來：“醫(yī)生說，可以給它換腎，換了腎，它就可以恢復(fù)成一只威風(fēng)凜凜的貓將軍！”

給貓換腎，這是一個好主意。

“但是我哪里有腎呢?那樣必須從別的貓身上割下來，這又要戕害一條命，我不愿意！我也沒有那么多錢。”

婦人說著，一束光斜斜地打在她枯衰的臉上，光斑跳躍了幾下。

“那么它只能等死了？”

“你看你，說什么死呢？有我在，它一定會活得好好的。虧你也是個養(yǎng)貓的……”

女雖柔弱，養(yǎng)貓則剛。我腦子里冒出這句，倒把自己逗樂了。

上次女人能從我辦公室撤軍，是因?yàn)槲姨搨蔚卣f自己也是一個養(yǎng)貓愛好者。其實(shí)我討厭貓，我根本沒有耐心去伺候一只貓。

當(dāng)時，她很激動，僵硬的態(tài)度一下子松軟了下來，像遇到知音般。

雖然女人的生活像是一部默片，但是她家無處不飄的尿臊味、屎臭味，還是在小區(qū)里彌漫。社區(qū)要求婦人把貓送走，也是沒有辦法，不是所有人都能忍受得了臭味。貓屎貓尿的臭味是尖銳的，不管在哪里，它們都會刺破鼻子，熏暈鄰居。我知道投訴的居民正在窗簾或者玻璃后面看著我，我的一舉一動都在他們的監(jiān)督之下。

女人說，“我哪里影響他們了，你聞，你再聞，我家里有一點(diǎn)貓尿味嗎？”

我看著那些貓無聲地爬上爬下。

“我不想和任何人打交道，有它們，足夠了。女人邊說邊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粉紅色的紙，是社區(qū)的整改通知書?！?/p>

她說：“你幫我還給他們，他們一定會相信你，你是記者，你講的是真話……”

臨走，我還是想不出這篇報道該怎么寫，我看到貓將軍仰起頭，似乎要送我出門。

8

木蛋叔對我父親說，他最大的錯是發(fā)了財，現(xiàn)在最大的難是太窮了。

父親對我說，你看這個人，就是這么迂腐，發(fā)財有什么不好呢？

父親再次給我打來電話已經(jīng)是一個月后了，我雖然和他聯(lián)系不多，但是每次都會說到木蛋叔。

木蛋叔的錯，我從父親的話里聽出來了，那是兒子海海。

海海的一只眼睛在外面被人打瞎了，父親說。木蛋嘴上說，隨那個混蛋去，但是我曉得他心疼，他的眼睛瞞不了我，自己兒子再混蛋，又怎會不心疼呢？沒有這個道理的，就像他的氣喘病，原來根本沒有那么嚴(yán)重，也是給他兒子氣的。

“木蛋叔怎么會知道海海的消息呢，他不是失蹤了嗎？”

父親冷笑了一下，“這是木蛋叔騙人的話，一個大活人就這么失蹤了，也不報案也不尋找的，你相信嗎？不過，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你叔這個家要是完了，就可憐了那兩個孩子。你一定要幫幫他們?！?/p>

我“嗯”了一聲，說想送點(diǎn)錢給他們，再和當(dāng)?shù)氐念I(lǐng)導(dǎo)聯(lián)系一下。

“你別，當(dāng)?shù)厝硕贾溃簧偃私o他家捐了款。你叔不知道怎么辦，昨天還在我這兒說，虧欠那么多好心人，還不起?！?/p>

我有點(diǎn)無話可說了。

“你叔心里真正想要的，不是要人給他捐款，他是要他原來那個熱火朝天的家，可是哪里回得去呢？”

木蛋叔恨的是兒子不爭氣，最終恨的是自己。

那幾年，錢像一群黑魚仔向家里游，他們欣喜若狂地數(shù)錢。他們忘記了海海，除了不斷地給他錢，幾乎不過問他，想到自己小時候過得苦，一定要讓海海過好日子。他們夫妻在池塘上，海海吃住在學(xué)校。直到學(xué)校老師找上門來，木蛋叔才感到大事不好。老師痛訴他兒子的種種荒誕行為，說他追星竟然追到韓國去了，還以奶奶病重為借口。而事實(shí)上，我那可憐的遠(yuǎn)房長輩早在十多年前就埋進(jìn)了泥土，根本沒有看過她孫子的光輝形象……說著說著，老師急得幾乎落淚。木蛋叔充滿歉意地給老師送了一竹籃螃蟹，被老師狠狠摔進(jìn)了魚塘。

木蛋叔臉上像被打了耳光，但是心里還不服氣，想，不指望這個小畜生出人頭地，但最起碼還有螃蟹塘可以養(yǎng)家，子承父業(yè)也沒有什么不好。

木蛋叔說他那時候是個混球，心智被滿塘的螃蟹控制了。那是錢，是他在村里的底氣，那些錢像大掃帚一樣，掃去了他家?guī)资甑幕逇?。不瞞你說，人一闊，眼睛就上頭頂了，那時候他遇到我們，都是愛理不理的，哪像現(xiàn)在這樣，說實(shí)話，我更喜歡他現(xiàn)在這樣。

你木蛋叔硬氣，他認(rèn)為這幾年虧欠大家太多，他們不愿意再虧欠別人一根草。

父親突然咳嗽起來，說，“外面的聲音很吵，不會發(fā)生什么事了吧？我得去看看，這幾天，我眼皮不停地跳?！?/p>

9

王葫蘆《采訪片段》：

我該死呀，媽媽，我把弟弟弄丟了。

我怎么能把弟弟搞丟呢！本來可以和他一起回家的，但那天我是值日生，他不等我，他像鳥兒一樣飛走了，我怎么喊也沒有喊住……弟弟再也不會回來了，我們這個家也沒有了，那個躺在卡車下的人，應(yīng)該是我啊……弟弟，那么疼……

我看到，開車的是那個綠毛的家伙，就是那個魔鬼，他張著猙獰的獠牙撲向了弟弟……

小蕾從夢中哭醒，看到了家里晃動的人影，聽到了家里斷斷續(xù)續(xù)的說話聲，還有壓抑的哭聲……她知道這不是夢，她的弟弟丟了，永遠(yuǎn)不再回來。

她像泥鰍一樣，鉆進(jìn)泥潭般的被子深處，再不愿醒來。

10

與上次來訪相比，木蛋叔元?dú)獯髠?，枯白的頭發(fā)很亂，臉瘦得只剩下兩只大眼珠在晃動，晃動得搖搖欲墜，也沒有了光亮。木蛋叔一直沉默。

我說，“叔，你得說句話啊?！?/p>

木蛋叔蒙著臉，無聲地流淚，半晌說，“娃太苦……”

說完這句話，木蛋叔終于嚎啕起來?？蘼暽n涼，一生的悲涼都融在里面了。

小民的器官捐獻(xiàn)了，可以救三個人。我接到任務(wù)要采訪他。這個采訪很殘酷，好像又一次揭開了他的傷疤。

“他們真狠，我告了他們，他們竟然……”

我說，“他們都已經(jīng)被抓起來了，法律會懲罰他們，你放心?！?/p>

“我已經(jīng)沒有心了，我的心已經(jīng)被割掉了，我還要心干啥呢？我上次到你家，就希望你寫報道曝光他們，但是我知道你難，你寫了報道，就徹底得罪他們了，我不能讓你為難，還是我自己來?！?/p>

木蛋叔喘起來，吃了一把藥。

我捏著采訪本，不知道如何下筆。木蛋叔說得對，懦弱的我根本沒有勇氣去為他寫那樣一篇曝光的文章。

“你別采訪我，我不愿意。”

一時尷尬，這是我和木蛋叔之間從來沒有過的。我恨不得拔腿就走。

我后來想起了木蛋叔的那些書。不錯，他還在看書，他現(xiàn)在是楊樹村唯一不斷靠玄想過日子的人。

我說，“小時候，叔的那些科幻書真讓我長了見識?！?/p>

我看了一眼他家墻上，一面墻上是孩子的獎狀，另一面墻上，是大大小小的科幻海報，我真佩服他，不知道他是從哪里找來這些令人玄想的寶貝。

木蛋叔的眼里有了亮光，他果斷地說，“你知道吧，哪怕只有一個細(xì)胞，也可以分蘗出一個人來。哪怕再過幾百年，在茫茫人海里，他還在，還活著，還有子子孫孫……”

我說，“叔，你研究得真深?！?/p>

“書里都寫著呢，我天天看?！?/p>

最后他說，“葫蘆，葫蘆，我把能捐的都捐了，我把小民捐了，我再也不欠別人的了……”

木蛋叔再也說不下去了。我顫抖著說，“叔，你不欠別人的，從來不欠……”

回城里的路上，我突然接到了那個養(yǎng)貓婦人的電話，她很興奮地告訴我，她終于為貓找到了一只腎，可以為貓做移植手術(shù)了。我真的為她高興，那只貓終于能威風(fēng)凜凜起來，依然是一只貓將軍。

那夜，我做了一個荒唐的夢，貓將軍的腎竟然是小民的，小民化身為貓，重生了！

這夢真怪，我連吐了幾口唾沫。小時候木蛋叔告訴我，吐幾口唾沫，壞夢就化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