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歌
爺爺正在旁邊輕聲喚我起床,我忽然覺得后腦勺下粗魯?shù)厝M(jìn)一只手,一把把我推了起來。在家里,除了爸爸,沒人會這么叫我起床。爺爺說他:“輕點(diǎn)輕點(diǎn)?!本吐牥职终f:“明明知道今早要出門,昨晚就是不睡。以后再不許玩電腦!”爺爺把他推走。我坐在那兒困得睜不開眼。爺爺把汗衫、短褲一件一件套在我身上,又給我把鞋子穿好,扶著我進(jìn)了衛(wèi)生間。
爺爺幫我洗完臉我才稍稍清醒了些,打著哈欠出來。媽媽已經(jīng)把飯擺桌上了。
爸爸讓我去的是海海的家,在很遠(yuǎn)的鄉(xiāng)下,我從沒去過鄉(xiāng)下。爺爺以前插隊(duì)時就住在他們家,后來就隔三差五地去看他們。他們也來。海海爺爺去世后,爺爺也上了年紀(jì),出不了遠(yuǎn)門了,就爸爸去。去年暑假,海海被爸爸接來住了半個月。送他回去的時候,爸爸答應(yīng)海海爸爸明年我去他們家。
媽媽不大愿意,說鄉(xiāng)下條件差,蚊子又多,說我沒出過門,缺乏自理能力,等上了初中再說。
可爸爸早已打定了主意,“你看看人家海海,再看看你兒子,就知道好吃懶做,學(xué)習(xí)一點(diǎn)都不努力,毫無目標(biāo)。再這樣下去,非成紈绔子弟不可!”
不就是去趟鄉(xiāng)下嘛,話也不用說得這么難聽呀。這不放假了,我才晚上多玩會兒,早上多睡會兒,平常上學(xué)我哪有工夫玩?去就去,正好我也想看看鄉(xiāng)下是什么樣子,爺爺和海海都說那里挺好玩的。
一上火車,爸爸就不停地提醒我要好好跟海海學(xué),別光顧著玩;嬸嬸做啥飯就吃啥飯,不許挑食,更不許伸手要錢買這買那,還要和海海一塊兒下地干活……他沒完沒了,好像我就是個一點(diǎn)事都不懂的孩子。我不想跟他計(jì)較,不是有句話么:出水再看兩腿泥。
下了火車坐汽車,還要走一截山路。天氣很熱,臉上的汗擦也擦不完。
陡峭的山路邊長滿了酸棗樹,稍不留神上面的刺就扎腿了。樹上面結(jié)滿了青亮亮的酸棗兒,有土蜂飛進(jìn)飛出……
總算到了。
海海爸爸媽媽都在家,一見我們吃驚地說咋不提前告訴一聲,好到車站去接。說著就打洗臉?biāo)⑶形鞴?。爸爸說,說了你們又要準(zhǔn)備這準(zhǔn)備那的。
嬸嬸做好了飯,爸爸吃過,說了會兒話就走了。他來前買了回去的火車票,他單位工作忙。
叔叔去送爸爸了。嬸嬸領(lǐng)我到海海的房間,說坐了一天的車,累了就睡一會兒。
海海房間的桌子上擺放著正在做的暑假作業(yè),角落里堆放著一些雜物。我一點(diǎn)都不累,出來站在院子里,四處打量著。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還不見海?;貋?。
外面?zhèn)鱽韼茁曔氵憬?。嬸嬸說:“海?;貋砹??!蔽遗艹鋈ヒ豢?,果然是。
“海海!”
海海抬起頭,“冬冬?”
他那兩只眼珠子像掃描儀似的,在我身上掃來掃去,確認(rèn)到底是不是我。
把羊關(guān)進(jìn)圈里,海海把背上的草捆放在草棚的地上。我提了提,很重。
叔叔解開草捆,擺好鍘刀,海海過去就鍘了起來。嚓——嚓——嚓——,就跟切菜似的。我手癢癢,從海海手里接過鍘把,想按可就是按不動。那草突然間好像不是草,變成鋼絲了。叔叔樂了,從鍘口拿掉一半的草,我這才勉強(qiáng)按了下去?!澳愀惆中r候一樣。你爸也是搶活干,磨了一手的泡?!薄澳撬形覅柡??”“呵呵,你比他厲害?!卞幜藭?,叔叔讓海海換我,怕我手磨出泡。我說我要鍘完。叔叔說:“脾氣也跟你爸一樣。”
鍘完胳膊都酸了。
半蒲籃青草,半蒲籃麥秸,拌勻,海海端起倒在牛槽里。牛長舌頭一卷一卷地吃了起來。
吃完飯,嬸嬸把床鋪收拾停當(dāng),我和海海就像在我家時一樣,翹著二郎腿,并排躺在那兒聊天。
雖然都親眼看到了,可我還是不相信海海一個人能趕那么多羊,四十多只呢。
“你一個人放嗎?”
“嗯?!?/p>
“那羊亂跑起來怎么辦?”
我看過電視上草原那些放牧的,都是騎著馬,領(lǐng)著牧羊犬。海海只他一個,又是小孩,怎么能管住那么多羊?
“跑?不亂跑呀?!?/p>
“一見草都搶著吃,能不亂跑么?”
“不搶呀?!?/p>
我不信。
蚊帳里悶,我把它卷了起來。
不說這個了,明天不就一目了然了?我開始給他講學(xué)校里的趣事,他也講。講到好笑處,我們就一起笑。笑完,就再講一遍。
第二天等我起床,叔叔已經(jīng)放羊回來了。
吃完飯,叔叔讓海海領(lǐng)著我到他舅舅家的瓜地吃瓜去。
我就問:“海海不是要放羊么?”
“不去了。這幾天讓他陪你好好玩玩。”
“不!我要和海海一塊兒去放羊?!?/p>
叔叔嬸嬸雖然不愿意,可拗不過我。
下午三點(diǎn),我們把羊趕出了圈。海海說得沒錯,它們真的不亂跑,不但不亂跑,還一個個溫馴地低著頭,緊緊地擠在一起。它們認(rèn)識路,不要人管,我們跟在后面走就行了。
沒想到黃河灘這么寬闊。站在村頭的溝沿上放眼望去,遠(yuǎn)處的黃河白白亮亮、彎彎曲曲,就像是風(fēng)中飛舞著的綢緞。
灘坡很陡,可對于羊來說是如履平地。那些小山羊還故意在峭壁上跑上跑下。
下到溝底,一條巨龍般的引黃灌溉渠長得兩頭都望不到邊,那是爺爺插隊(duì)時修的。過了渠上的石橋,再走大概三四里地,有個水塘,海海叫它河渠子,水清極了,周圍是一人多高的蘆葦。我們到時,里面已有好幾個男孩在玩水了,一個個都光著屁股。不遠(yuǎn)處也有一群羊。一個和我們差不多大小的男孩,正給他的羊洗澡。我問海海要不要也給羊洗洗,海海說剛洗過,不用。
羊在旁邊安靜地吃著草。海海說他看著羊,讓我去水里玩。我脫了上衣、鞋子和短褲,穿著褲頭下了水。早知道有這么好的水,我應(yīng)該帶上我的游泳眼鏡和泳帽。
我下去先打了個來回。那些孩子都是狗刨,一看我正規(guī)的游泳姿勢,大概是不好意思了,都在旁邊看著我。我在游泳館學(xué)的。
我來了精神,一連打了兩個來回。
我讓海海也下來,水可涼快了。海海說他看著羊。
那些孩子玩了會兒就上岸了,穿好衣服,拿起鐮刀和繩子割草去了。我也玩夠了,上來,讓海海去玩,然后光著腳丫在沙地上舒舒服服地走來走去。
海海游了會兒就上來了。
羊跑遠(yuǎn)了,并四散開去。海海并不著急,也不讓我去趕。他逮了個小羊羔,把他的短袖衫綁在它身上,然后放掉。小羊羔撒腿向媽媽跑去。
不可思議的事情發(fā)生了,羊媽媽竟然嚇得跑來跑去。所有的羊都一樣,驚慌失措地四處躲閃。連頭上頂著大犄角、威風(fēng)凜凜的虎羊也不例外。
羊群很快就聚攏在了一起,這時海海抓住羊羔,解下它身上的衣服,羊媽媽這才跑到它的跟前。不一會兒,所有的羊都低頭吃起草來。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說啥我都不會相信,一只小羊竟把一群大羊嚇成那樣?這羊兒的膽子也太小了吧,難怪一個孩子能趕一大群呢。
等下,前面草叢有動靜。我定睛一看,一個毛茸茸的東西跑來跑去。我趕忙弓下身,打手勢叫海海過來。海海一瞧,說是野兔娃。
我急不可耐地追了上去。
這家伙也太狡猾了,眼看就追上了,猛地一拐彎,我收不住腳,一下子甩出一大截。幾個來回下來,跑得我氣喘吁吁。不行了,我喊海海。海海過來,把鞭子給我,讓我去看羊。
他跟我一樣,跑來跑去抓不住。
我著急了,扔下羊過去幫他。一番圍追堵截之后,小野兔終于成了我們的俘虜。海海把它給了我。小家伙毛茸茸的,眼睛烏黑發(fā)亮。太可愛了。我輕撫著它的耳朵和脊背。
海海說野兔娃養(yǎng)不活,意思讓我玩玩放掉。我才不呢,我要把它帶回家。螃蟹、小烏龜、小刺猬,不都是野生的,我都養(yǎng)過。只要精心照料一定行的。
海海割了些荊條,編了個小籠子,把小野兔放在里面。我摘了些嫩草葉,擱在它的嘴前頭??伤鞆埗疾粡?,一定是吃飽了不餓。
天不早了,打草的孩子們背起草捆往回走,那個男孩的羊群也走遠(yuǎn)了。
我們也準(zhǔn)備打道回府。我倆把羊攏在一起,就聽海海說:“小角虎不見了?!?/p>
他站在沙堆上數(shù)了幾遍,說少了兩只,黑眼圈也不見了。
“少了兩只?”我站上沙堆,可羊走動,沒法數(shù)。我問他是不是數(shù)錯了……
我們開始找羊。
四處都找遍了,沒有。
我又著急又不安,肯定是剛才抓兔子時走丟的?!笆谴笱蜻€是小羊?”我急切地問。
“大羊?!焙:-h(huán)顧四周,不慌不忙地說,“跑那個群里了?!?/p>
可那個男孩的羊群早已不見了蹤影。
“那咋辦?你知道他住哪兒嗎?”
海海搖了下頭,說:“走,回?!?/p>
一路上,海海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回到家,海海說跑了兩只羊,叔叔也只是嗯了一聲,一見我手里的兔籠,還笑著問:“逮了個兔娃呀?”
“對不起!叔叔。我只顧玩,把羊丟了?!?/p>
他拍拍我的頭,“沒事沒事。走,吃飯去?!?/p>
嬸嬸給我們把飯端上來,臉上的表情好像什么事兒都沒發(fā)生過。
他們肯定是怕我難過才這樣的。
吃完飯,海海找了個紙箱給小兔子做窩,又找了個小碟子倒上水,連同菜葉一塊放在里面。
可我沒心情跟他玩。
晚上怎么也睡不著。
叔叔其實(shí)是個木匠,以前在外搞裝修,兩年前不小心傷了手,就回來買了群羊放著。嬸嬸在家種地。
家里冰箱、洗衣機(jī)啥都沒有,電視也是過去老式的大頭機(jī)。海海身上穿著我的舊衣服,都嫌小了……
一頭羊一千多,我竟然一下子弄丟兩只!
要是沒在那個男孩的群里……
灘里會不會有狼……
海海香甜地打著鼾。
找不著只有給爸爸打電話,叫他來把錢帶上??上簹q錢都花光了。
第二天早上一醒來,頭昏腦漲的,昨晚夢里找了一晚上的羊。起來一看,太陽老高了,叔叔已經(jīng)放羊去了。
叔叔一回來我就問找著沒,叔叔說沒有。原來他去了東灘,沒去河渠子那邊。
下午,我心神不定地提著兔籠跟在羊群后面。小兔子菜葉一口都沒吃,水一口都沒喝。我打算把它放回去。
一到坡頭就朝灘里張望,看河渠子那里有沒有羊群??上h(yuǎn),看不清楚。
一路上,我不住地催促著羊群往前趕。
到了河渠子跟前,一只羊都沒有。附近有幾個男孩,但沒有我們要找的那個。問他們,他們說不認(rèn)識。
我心灰意冷地過去把兔籠子打開,把小兔子放了出來,看著它走遠(yuǎn)了,這才起身往回走。
蘆葦?shù)年帥鎏?,有個男孩正躺在草堆上睡覺。走近一看,正是那個男孩。我急忙大聲地喊海海。
那男孩睜開眼,站起,揉了揉眼睛,說:“早上你們咋沒來?”說著過去從蘆葦叢里牽出兩只羊。??!正是黑眼圈和小角虎。他把羊脖子上的繩子解開,它倆咩了一聲,往羊群里跑去。
他用繩子把地上的草捆好,背在背上,抬腳就走。我趕忙問:“你的羊群呢?”
“賣了?!?/p>
他正要轉(zhuǎn)身,我連忙說:“謝謝!謝謝!”他回過頭望了我一眼,抬起腳走了。
我埋怨海海怎么連聲謝謝也不說。他只是咧了下嘴,跟丟羊時的表情一模一樣。
而我,只顧高興,竟連人家的名字都忘了問。
“羊都在一塊兒吃草,你跑我群里,我跑你群里,你給我送來,我給你送去……”
是啊,再正常不過的事兒,怎么在我眼里,反而變得不正常了呢?
再看那個男孩,已經(jīng)背著他的草捆走遠(yuǎn)了……
插圖/蟈菓貓發(fā)稿/莊眉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