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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燒

2021-11-12 16:17
雨花 2021年2期
關(guān)鍵詞:小周

1

我站在小周面前,手指翻捻著挎包中的書頁,對著一根鋼骨沉默。我們在藝術(shù)展覽現(xiàn)場,彼此無言。來之前,我曾想向她求證關(guān)于陸野的事,見面之后,我已全然忘了這事。對著那個以三角玻璃為翅羽的鋼骨天使拍完照后,小周的手機開始震動。她捏著手機不作聲,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抬頭說,我去去就回。

我目送她走下旋轉(zhuǎn)樓梯,玻璃門輕巧開闔,她的身影消失在一片白光里。我坐在墻邊的座椅上,盯著人們的鞋子瞧。不知為何,我總覺得,小周不會再回來。

我起身走向展廳中央的藝術(shù)裝置。人潮圍聚,它靜立其中,森然凜冽,如一節(jié)被剔除白肉的魚骨,生著不規(guī)則的寬刺。一個想法鉆入我的腦海:其實,這更像一具被取走四肢和肉身的人的脊骨。另一區(qū)域,銀幕淌著一卷流動影像,一對雙胞胎彼此對視。有人故作姿態(tài)地走去,同身后那張表情凝滯的巨型臉孔合影。

環(huán)視展廳四壁,透出一種后工業(yè)時代的美學,淡漠而疏離。入口處的LED屏幕循環(huán)滾動一段玻璃燒制過程的影像,結(jié)尾顯出一行深灰楷書——本展意在“質(zhì)疑藝術(shù)家在創(chuàng)作中的主觀性”——簡介文字如是寫道。

我茫然踱步,撥劃手機,等待小周發(fā)來只字片語。說實話,這感覺很不好。等待的焦灼總令我回想起二十多年前一個月色雪亮的晚上,我被母親無意間遺落在了商場試衣間里。那年我四歲或者五歲,個矮,纖瘦如草,被關(guān)在黝黑狹窄的格子間內(nèi),如一管被遺落的口紅。我在黑暗中挨過整個夜晚。成年后,我送母親離開我所在的城市,等車間隙,我笑著向母親提及幼年這事,母親毫無印象。此后,我有三年沒再同她聯(lián)絡。

類似情景總在重復出現(xiàn),一如展廳中那卷循環(huán)放映的錄像,回環(huán)往復,迷宮般將我困陷。目之所及,皆是無法撼動的死角。

2

2011年那個遙遠的夏夜,一家窄小破舊的影院,地板上沾滿口香糖,如蛤蟆背部的斑點。暗紅座椅沉了一圈污跡,令人想到長途客車座上的陳年汗?jié)n。影院坐落在一處瀕臨倒閉的三層商場中,與繁華商業(yè)街中山路僅隔一條細長窄巷。在臺風的累年侵蝕下,商場外墻的金色名牌被漸次吹去不同筆畫,橫撇豎折,模糊難辨。看完電影,我與小周踩上“嘎吱嘎吱”響的扶梯,去往商場地下一層的舞場。舞池滿是衣著暗舊的中年男女,在沉韞多愁的探戈曲中相擁而舞。我在休息區(qū)坐定,點一杯檸檬水。小周拉我滑進舞池,模仿安娜·卡里娜在《隨心所欲》中的舞步,裙擺蕩漾。她那一刻的神采太漂亮,因此時隔多年,我仍記得。

那些年我們同在閩南一所濱海學校念書,曾在盛夏穿過茂密植物蒸騰而起的潮氣,乘搖搖晃晃的257 路公交車,繞半個城市,汗流滿面地奔向混凝土工廠改建而成的影院。放映結(jié)束后,我們離開影院,牽著手,在太陽下走。我汗腺發(fā)達,三伏天在室外走一遭,仿佛從水池爬出,手心布滿滑膩汗水。即便在盛夏,小周依舊手足冰冷。我覺得這樣蠻好,互補。我將她的手覆在額上,當作降溫冰袋。那天她穿一條牛仔迷笛裙,配潔白棉質(zhì)T 恤,烏發(fā)齊頸,眼睛彎彎,頰上兩團粉肉,臉上的纖細絨毛在太陽下發(fā)光。我看著她,心想,這女孩也太干凈了,像一爐剛出窯的雪瓷。

這段戀情始于小周。小周發(fā)郵件說喜歡我刊發(fā)在文學社雜志上的一首短詩,又問我想不想見面聊聊。我局促起來,說,周六晚文學社在操場東南角椰樹下有場讀詩會,有空可以來玩。周六那晚,小周果然來了。她穿一條酒紅色吊帶裙,露出光潔圓潤的雙肩,抱膝坐在不遠處的草地上,裙腰生出褶皺,或因坐姿緣故,她的腹部微微鼓起,透出海豚般的稚拙。我們的位置遠離人群。一個名叫月山的女孩被社長隨機點起,她起身,抱歉地笑笑,仿佛是在為驅(qū)走沉默而致歉。她念出第一句詩時,小周轉(zhuǎn)頭看向我,廉價眼影的桃粉色亮片在昏暗中閃耀。

活動結(jié)束,幾人散去。我和小周在校園里四處游蕩。午夜時分,操場亮著一盞昏黃的燈,濕漉漉的草場上沾滿黑夜釀就的露水。我們躺在露水上,看深藍寂夜里的疏星。小周話不多,聽我言說,時而笑笑。石階瑩潔,盤旋而升,白日里喧囂的操場,在月下映出古羅馬斗獸場般的寂然形貌。小周問我社刊上那首短詩是否為誰而作,我搖頭否認。過了幾日,小周夜里再度約我到操場,問我要不要同她在一起。我想了想,便說好。

那時的我,還沒學會拒絕女孩的求愛。更何況,我對小周不是沒有好感。小周心地善良,樣貌不錯,是好女孩,甚至不會拒絕路上遇到的一條臟兮兮的小狗。只要它沖她搖起尾巴,她便會蹲下身,掏出身上所有食物,陪它好好玩一場。告別時,她甚至會湊上去親吻它的頭頂,這幅畫面,我能想象。我們時常在學校后山游蕩,她隨身攜帶幾根火腿腸,以此款待偶遇的流浪動物。有時,我亦覺得自己像被小周收養(yǎng)的流浪動物,在她身邊,我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悉心照料。在戀愛一事上,小周慷慨得像個膝下無子且命不久矣的慈善家。

那段日子,確乎豐盈且快樂。每當我被某事煩擾,小周便會湊過來親吻我。她上唇寬厚,使人聯(lián)想到湯鍋中某種綿軟的菌類。我在小周身上汲取多巴胺,轉(zhuǎn)而拿它充作推進寫作的燃料。那段時間我有幸刊發(fā)了一些東西,拿給好友陸野看,他寥寥幾句話便將我試圖掩藏的弱點直剖開來。小周則成了我絕好的讀者,哪怕再平庸的作品,她都能找到一個巧妙的介入路徑,使我得獲撫慰。小周很好,溫柔善良。但許多時刻,我只想獨處。

時間在紙稿、筆跡、夜燈和飛蛾中顯出原本的形貌,曲折漫長,如絞索。我想象著一只瞳孔熒亮的貓,感官明敏,在黑夜中沿著一根隱藏的繩索攀爬,繩索時而斷裂。寫乏了我便獨自去游泳館,浸沒水中,閉目思索。至少在水的子宮中,我不再毫無附著。

周六下午的泳池,總有個身穿黑色泳衣的少女在跳水,水面破碎、激蕩,而后愈合。我摘去眼鏡,浸沒水中,看不清她的長相。她皮膚白耀,從跳臺輕躍入水,像一條虎鯨,在水道間輕快地浮游,噬開經(jīng)絡,直直撞向我的心臟。那時我還不知她的名字,只記得她高高盤起的發(fā)髻,和小蛇般散落頸上的濕發(fā)。我想到那句詩,“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小周成為我的女友后,我仍會在周六下午走入水中,與她遙遙相望。

其余時刻,我習慣于癱坐地上,用手掌大小的玻璃杯啜飲從陸野家拿來的威士忌。愛爾蘭威士忌比蘇格蘭威士忌甜,沉浸感卻不如后者。陸野會將青檸外皮刨成碎末灑入,再加冰塊和薄荷。微生醉意時,我感到一陣松快。日光在我腳邊的方磚上寸寸游弋,不覺間我進入另一世界,像書架上那塊玻璃鎮(zhèn)紙中的世界,一處凝滯不動的時空。時間繞它而去。時間被取消維度。它像是不存在于世上任何一個地方那樣,恒久而立,帶著磨蝕一切的堅硬,容留我在其中蜷縮。

直至小周推開房門,在我面前顯影。宿管認得她,她在樓中來去自如。她問我消失的幾日在做什么。我說不出,要她去外面幫我買瓶酒。紅牌威士忌,最廉價那類,七十八塊一瓶,分三天喝完。

小周沒有離去,她走過來,蹲下身,將我的頭抱在懷里。我抵著她的胸膛,聽著她“撲通撲通”強健有力的心跳,如置身于一片潮聲。小周說,我們?nèi)タ措娪鞍?。對,去看電影。從一個夢境中醒來,奔向另一個夢境。我別無選擇地站起身,跌跌撞撞隨她走了出去。

我們乘著搖搖晃晃的257 路公交車,穿越半個城市,來到那間混凝土工廠改建的影廳。在自動售票機前站定,來回挑選,仿佛挑選夢境。機器吐出兩張紅色電影票,像兩條鮮紅的舌頭。那天我們看的是寺山修司的《死者田園祭》,囈語迷離,仿若精神致幻藥劑。夜里,我們離開深紅座椅,走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地上水光粼粼,灑水車閃爍著橘色熒光字牌開過,留一段縹緲的音樂縈回環(huán)繞?;煦缫股屑m纏著斑駁燈影。我們不作聲,看世界在腳下一點點消融。

3

2019年12月14日。我和一位女伴在午夜場看戈達爾的《隨心所欲》。安娜·卡里娜在銀灰色熒幕上跳舞。結(jié)尾處,安娜毫無征兆地死于槍擊。走出影院,一條信息彈跳在手機屏幕上:安娜·卡里娜去世了。來自小周。

我點燃一根煙,將去酒吧狂歡的計劃暫且擱置,告別女伴后,鉆回影院座椅,安娜的瑩潔面孔重新出現(xiàn)在銀灰色熒幕上。她在這場電影中死去,在下一場復生,重又跳起快活洋溢的舞步。

影片中,一個面目模糊的男人對安娜說:“鳥是一種有著外部和內(nèi)部的動物。除去外部就剩下了內(nèi)部,除去了內(nèi)部,就能看到靈魂。”我在晦暗模糊的時空中思索女人的內(nèi)部和外部。熒幕上的安娜五官柔美,面孔潔凈,一滴晶瑩淚水漫過眼線。小周說:愁泉淚谷。

昏暗中,我點亮手機屏幕,在與小周的對話框里打下一些字:其實我不覺得她離開了,她像本就沒在世間存在過。隨后我將對話框里的字逐個刪去,換成一枚白色蠟燭,配上一個默哀的表情。

走出影院,街道闃靜。我在公園長椅上坐了片刻,直至頭發(fā)被雨水打濕。我打車回到租住的公寓,在附近的二十四小時便利店買了一小瓶三十五度的威士忌,當晚將它全部灌進胃里。第二天早上醒來后,我將窗戶關(guān)好,隔絕噪音,打開電腦,開始干活兒。按負責人的要求,兩周內(nèi)我要完成十余萬字的電視劇劇本,每三天開一次線上劇本會。我計劃每天碼一萬字,最后幾日統(tǒng)籌調(diào)整。每天開工時,我都覺得自己像個敞開閥門的下水管道,污水恣肆。除了要忍受催稿和挑刺,還得和負責人玩心理戰(zhàn),斗智斗勇,不然這單項目可能拿不到多少錢。做槍手就是這樣。要么去寫抖音段子劇本,三十塊一條,轉(zhuǎn)發(fā)破萬,再獎三十,兩包煙錢。我打算再試一年,明年若還這樣,就考慮去做別的營生。

我特意租住在游泳館附近,碼字狀態(tài)不好時,我便下樓,買一張夜場票,浸入池水,鼻腔被消毒水味覆滿,頭腦放空地漂在水中。冬日夜場幾乎無人。沿泳道游完一千五百米,我靠在空無一人的水池邊梳理情節(jié)與思路。

上岸后,我拿起手機,發(fā)現(xiàn)小周撥來電話。我撥回,小周向我索要通信地址,說搬家時找到一些大學時代的遺留物品,想近日郵寄給我。有幾冊樣刊,拿去賣廢品的話,總覺得對不住我。我道了謝,片刻沉默后,我問她是不是有一條淡紫色連衣裙,帶碎花,不長不短,剛剛遮住膝蓋。她說,之前有,畢業(yè)打包行李時弄丟了。我問,畢業(yè)后還留在閩南嗎?她說,對,最近在籌備結(jié)婚的事,忙得要死,下個月要搬新公寓了。

沉默如煙霧般騰起。我揮了揮手,無形中想要驅(qū)散什么似的。我想調(diào)節(jié)一下僵硬的氣氛,便開玩笑說,這么快就結(jié)婚了,不再考慮我了嗎?小周在電話那端笑得喘不過氣。笑聲傳到我耳畔,有些癢。像是急于從過去的情感漩渦里抽身,小周立刻轉(zhuǎn)移了話題,問我最近還有沒有寫東西。我回想電腦桌面上堆積成丘的項目殘稿,里面沒有一個字屬于我。我對話筒那端說,寫著呢,寫著,一刻不停。

我走到更衣室,沖涼,擦拭身體,套上外衣。走出去時,前臺阿姨正拖地,我每一步都邁得小心翼翼,但還是滑了一跤。我朝著與公寓相反的方向走去,路過地鐵站,一位阿婆坐在紙箱后,賣白玉蘭花手串。我買下一枚,戴在腕上。我手腕粗,為讓我順利戴上,阿婆用生繭的指腹將切口處的鐵絲展平,再彎折,繞成一個稍小的鐵環(huán)。我嗅著花蕊香氣,迎著夜風往回走,路過便利店,買了兩罐啤酒和一包煙上樓,打開電腦,麻木而機械地碼著字,以一種不帶情感的方式。

這年冬天格外漫長,使人疑心,冥冥之中,地球改變了自身傾角,抑或與太陽之間的引力忽然消失,正獨自滑向沒有光亮的宇宙深淵。我難以忍受炎熱,對寒冷的耐受程度卻很高,冬泳的愛好使我逐漸對這類日常性嚴寒習以為常。有時無望地思索,春天或許不會再到來。那些我剛?cè)胄袝r結(jié)識的朋友,不少在靠親友接濟過活。有位朋友開始在朋友圈賣雪茄和電子煙,還有一位朋友,在迪士尼乳膠枕、鯊魚牌瑜伽褲和便攜榨汁機等代理產(chǎn)品之間來回橫跳。我買過朋友的雪茄,名為“拉斐爾·岡薩雷斯”,一個小眾的古巴雪茄牌子。乍一聽,倒像世界文豪的名字。我與朋友打趣,她嬉笑說,這牌子最初叫“拉弗洛爾·馬爾克斯”,純手工制作,抽一口馬爾克斯,文思如泉涌。我隨之迷信地下單五盒。吐出第一口煙霧時,我恍然回想起在陸野家中的情景,打火機的銀色騎士浮雕頭像在燈下閃爍,我夾著陸野自制的煙卷,俯身等待他遞送來的火焰,深吸一口。隨后我們各自在燈光和煙霧里走神。

初來北京時,我在一家傳媒公司做文案策劃,親眼目睹了一群坐在明凈寫字樓中的人為了某社會洞察類選題爭執(zhí)不休。他們的鞋底踏著綿軟厚密的地毯,地毯抽走一切不和諧的聲浪,使人置于真空。我每日唯一的工作便是坐在辦公室角落的工位上,致力于將一個句子縮短,抻長,削磨邊角,點綴花樣,顛三倒四,跟上司據(jù)理力爭。起初,我極力捍衛(wèi)自己寫下的每個字,哪怕那不過是一句爛俗的廣告語。好在我很快就妥協(xié)了,聽憑筆下字句被扭曲捏塑成任意模樣。在這個城市,我學到的第一件事即是不要為了所謂夢想而自我戕害。

過了一陣子,我跳槽到一家剛起步的影視公司。工作第一日,我按照上司要求做調(diào)研,在幾家視頻平臺檢索播放量排名靠前的劇目。頗費一番力氣,分析來分析去,卻無法得出任何有效結(jié)論。經(jīng)人點撥才知,大部分流量數(shù)據(jù)是花錢買來的。幾日后,我漸漸熟悉了工作,開始迅速上手,并將“購買播放量”一事心安理得地寫入月度工作匯報之中。

睡前,我將腕上的花朵摘下,熄了燈,在暗里端詳。我想,地鐵口賣花的阿婆應該比我更快樂。她販售的是真正的純美之物,簡單、樸拙,將開在無名之處的潔白花朵帶至人群,使它們?yōu)槿怂姟i]上眼睛,我感到自己置身于一個虛浮的世界。哪怕我深知此理,足下的地面看上去依舊堅實穩(wěn)固,審視當下,周圍人都同我一樣,在這條繁榮喧鬧的道路上步履安然,穩(wěn)健行進。

4

虛浮的泡沫。陸野斜靠在公寓內(nèi)的書桌上說道。

陸野的公寓在一棟大廈的二十七層。樓下是奧數(shù)輔導班,樓上是街舞俱樂部。公寓不大,僅有床鋪桌椅;浴室狹窄,陽臺稍大,發(fā)灰的墻邊靠著一柄電吉他和一柄水勺似的新疆樂器薩它爾。陸野左腿搭在右腿上,倚靠書桌,單腳支地,一頁頁翻讀手里的紙稿。

我對陸野說,有位出版社編輯找到我,想出本書,交稿日期定在半年后。我將一部分現(xiàn)已完成的樣章拿給陸野看。陸野讀過后,向我拋出這一評價——虛浮的泡沫。我來時心中漸涌的潮水開始潰退。他放下那幾頁紙,指腹無意識地揉搓著桌上散落的幾片煙葉。很美,但是沒有根基。他補充道。

我們陷入沉默。他小心翼翼地吐字,斟酌語詞。或許,這不一定是件好事。他目光誠懇地對我說,按捺住,雖然這很不容易。

我沒說話,看著腳下踩住的一塊光斑,想象它是被我鉗制的獵物。過了一會兒,我松開它,它飄去別的地方。我的身體疲軟下來,搖晃幾下,心緒游轉(zhuǎn),最后與他的目光相撞。我說,好,再想想。

他像是覺察到了我心中瞬間低矮下去的那部分,有幾分局促,摸出身上的打火機和煙卷,拋給我。待我們都點了煙,他坐在床邊,同我調(diào)換了位置,很認真地向我致歉,說今后不再給人看稿。我望著他的眼睛。他繼續(xù)說,這感覺怎么說呢,像一座山無端撞上另一座,觸發(fā)了雪崩或泥石流。文字的主體彼此碰撞,不夠堅硬的那方總會感到陣痛和搖晃。我們最好在彼此間留一點間隙。他在飄散的煙氣中有些走神。

在此前的幾場交談中,陸野曾短暫提及自己的寫作。在刊發(fā)了一首詩后,我被邀請加入文學社,與陸野結(jié)識,當時我們共同負責社刊的組稿工作。我曾在審校過程中讀過陸野所作文稿,平易清簡,近乎純?nèi)?。我寫的那些東西,相較而言,便顯得花哨空泛,帶幾分虛張聲勢。我曾小心翼翼地詢問陸野,為何不試著將文稿發(fā)表在公開發(fā)行的文學刊物上。若他愿意,我可將他引薦給家鄉(xiāng)的一位刊物編輯。我自認語氣誠懇。陸野想了想,還是搖頭。他說,怕之后再寫,意義便不相同。他說,我不想被寫下的字符困住。

文學社舉辦匿名評介會那日,我遲到了。推門走入時,陸野正就某首詩做點評發(fā)言,他說的第一句話是“純粹的意象操練式書寫是可恥的”。我?guī)缀醣贿@話釘在原地,像被青蛇的紅信子冷不防地舔舐了脖頸。匆忙之中我找到一個空位。左手邊坐著一個秀麗的女孩,皮膚白耀,黑發(fā)披肩,手指修長,旋轉(zhuǎn)著一只黑色碳素筆,像是在走神。后來我在讀詩會那晚得知了女孩的名字——月山。分專業(yè)時聽聞她選了哲學系。我的余光不受控制地飄向她,試圖將她同那位泳池少女的身影重疊起來。對于我的目光,月山毫無覺察,抑或說,她周身宛如籠在玻璃罩中,任何外界流變都不可能將她驚擾。我右手邊的座位空著,上面壓著一本波德萊爾。陸野發(fā)言結(jié)束,走回座位,拿起書,沖我笑一下。中途,陸野問我是否寫詩。我猶豫片刻,隨后搖頭。

在文學社,我讀了許多蹩腳的詩,它們仿若一攤散亂的碎片,缺乏后現(xiàn)代之美的爛尾樓,閃動著廉價熒光的塑料亮片,以及渴望偽裝成寶石的劣質(zhì)玻璃珠子。我從這些虛偽造作的詩句中看到了無數(shù)個單薄、滯澀、敏感而又神經(jīng)質(zhì)的自己。好在我深知自己的庸乏。

回想時,我意識到,陸野很可能在對同類進行一場找尋。陸野曾說,在人群中,我看上去心地善良,目光茫然,像那種很容易被什么東西摧毀的人。我思索了一下,沒明白,也沒反駁。每當同陸野坐在一起時,我便感到不安。縱使我們?nèi)諠u熟絡,成為朋友,陸野始終似面鏡子,明晃晃,照著我。

陸野抬手,驅(qū)走煙霧,自走神狀態(tài)中抽離。從桌上跳下,拍拍我的肩膀,他說,去酒吧的時間到了。

陸野在一家奧地利人開的酒吧兼職,距他租住的地方不遠。酒吧名叫“Happy Hunting”,狩獵快樂。酒吧供應的肉食質(zhì)感和新鮮程度都堪稱一流,我將它叫作“肉食動物俱樂部”。在庫房,陸野總能搞到不少價格低廉、品質(zhì)不壞的酒。過去有段時間,陸野每天的狀態(tài)都像醉酒。不禁使人聯(lián)想到上個世紀60年代放蕩不羈的美國嬉皮士。陸野的目光總聚焦在數(shù)年前或數(shù)年后,對眼下的生活毫無興趣。他常在海邊喝酒,拎著一瓶四十度的伏特加搖搖晃晃地沿著海岸走,我嘗過,酒液熨燙食管,自舌苔一路燃到胃壁。有幾回是期末考試前的深夜,整棟樓的人都在通宵背書,我背乏了,便去海邊找他,他絮絮地說著什么,近乎呢喃,有時用英文,有時用法文。有時會默念杰克·凱魯亞克《在路上》中的句子。他總重復同一個詞,“burn”。燃燒。我們在海邊斷斷續(xù)續(xù)地閑聊。聊天內(nèi)容早已忘記大半,隱約記得我們聊過卡夫卡,聊過密倫娜,聊過新浪潮、寺山修司,聊過辛波斯卡,以及阿赫瑪托娃。那些閃光的詞匯,在眼前飄舞。那些夜晚,神秘詭譎,猶如咒語。凌晨三點鐘,我?guī)退魅ド砩系纳匙樱鏊呋刈√?,幫他掏出房門鑰匙,替他鎖門,踩著月光和青石板路,走回校內(nèi)宿舍。

陸野見我不作聲,補充道,老板出海了,不妨同去酒吧坐坐。我見過酒吧老板,整個人透著淡粉色,茶褐卷發(fā),略微謝頂,有肚腩,性情開朗,法語說得比德語、英語流利,他從當?shù)貪O民手里買下一艘漁船,時常出海垂釣。據(jù)他所說,這是一種久遠的家族習慣。在這間酒吧,客人之中,人種膚色混雜,或許是此處的餐食酒水使這群異國客人倍感熟稔。在這所濱海城市,海岸線漫長曲折,這類小酒吧層出不窮,亦如小型海港,人們來來往往,而后駛往世界彼端,帶著對此處的記憶,摻入紅石榴糖漿的龍舌蘭雞尾酒,以及羅勒葉香煎肋排的美妙滋味。

陸野只需跟同事打聲招呼,便可鉆進后廚,操弄一切食材炊具。在奧地利人出海垂釣的日子里,酒吧后廚像前廳一樣熱鬧。陸野擅長煎牛排,往鍋中傾倒特級橄欖油,厚嫩牛排煎至七成熟,熬制黃油,澆淋椰漿,灑上椒鹽,盛入一只藍綠色絞花紋瓷盤,擺至我面前。牛肉散發(fā)出奶香,我們吃個不停,喝酒一樣陶醉。也許,在這間后廚,陸野招待過不少朋友,但在我的記憶之中,此處僅是我們兩人的狂歡圣地。甚至有幾回,月末結(jié)算時,陸野的工錢被賬單悉數(shù)抵掉。我想不明白陸野打這份工做什么。有一回問起,陸野回答說,這不過是家小酒館,對吧,但很多時刻,我莫名覺得自己處在世界的漩渦中。

最終我婉拒了陸野的邀約?;蛟S先前那番討論令我對酒吧以往的歡聚情景興味索然。我在十字路口告別了陸野,獨自向避風塘的方向走去。那時避風塘還在,尚未被改建成供游客參觀的棧道,落日里睡著一排寧靜的駁船,閃著金色光暈。我在黃昏時分站上臺沿,那時還沒豎起欄桿,港底淤泥也未被清理干凈。漁船歸港,不少漁民住在船上,傍晚時端起飯碗,蹲上甲板,嚼飯粒。船艙中懸吊一枚燈泡,閃著微黃光暈。船只隨晚風輕輕搖蕩,如一座座漂泊屋宇。中途小周打來電話,我沒接,站在港灣邊,看橘粉色落日像一艘孤獨的潛水艇那樣沉沒。

5

我曾在黃昏時刻和小周沿著層層壘砌的木板走上漁船甲板,那是一艘空泊的漁船,木料在風與海水中侵蝕多年,似是無主的。我掏出打火機,我們一同注視那束風中的火苗。小周眸光閃動,問我最近在寫什么。

我從襯衣口袋中掏出卷煙,探向火焰,深吸一口,而后徐徐講述一個故事。清末民初,凋敝的南方村鎮(zhèn),有個被竊取了夢境的私塾先生,醒來后,窗外桐柳扶疏,他發(fā)現(xiàn)自己桌案上的筆墨、紙張悉數(shù)消失。他疑心有頑劣的學生,許是不滿平日里的戒尺敲打,便翻墻偷竊。幾番詢問,學生們紛紛否認。他添置了新的筆墨紙張,同往常一般教書,每日看樹影如流水般,在地上淌過。幾十年后,在彌留之際,他在最后一夜的夢中找到了自己遺落多年的筆墨和紙頁,擱在水邊一塊平滑的白石上。筆尖銹蝕,紙稿枯敗。他躬身翻找,是三部長篇書稿,《紅爐》《青?!贰秹糁猩怼贰Ec此同時,他見到了盜夢之人,一個年輕女子,白衣翩然,靜坐水畔。他不知自己置身夢境還是現(xiàn)實,抑或處于夢與現(xiàn)實的模糊地帶。水邊霧氣愈發(fā)濃重,他環(huán)視四野,一片朦朧,他質(zhì)問女人,當初為何竊走自己的書稿筆墨,女人笑笑說,受人之托。他惶惑,追問仇者姓名。女人笑笑,不說。而后終是不忍,女人低身,拿起他的筆,寥寥幾筆,將那人側(cè)影勾勒。女人拈起畫像,給他看了一眼。此時,畫像連同女人一齊消隱了。眼前只剩一片明晃晃的湖水。他走到湖邊,望了一眼。在一片白霧的圍聚中,他駕鶴而去。

小周聽完,追問我,畫中人究竟是誰。我說,是私塾先生。他雇傭女人竊走了自己的夢,伴隨著夢的碎裂,他將過去的一切悉數(shù)忘了。

故事文檔中,主角的名字是“陸野”。這件事我不曾對任何人說起。起初,主角以第三人稱“他”來指代。有段時間,我將文中的“他”全替換成第一人稱“我”,總覺得怪異。又悉數(shù)替換成“陸野”,讀起來竟與小說的氛圍全然吻合。說到底,陸野便是這樣的人,輕易抵達極致,也愛輕易放棄一切,發(fā)生在他身上的任何毀棄和摧折,都是毫不費力的,我卻與之相反。我望著對岸的燈火,暗暗攥緊了小周的手。潮聲在我耳畔回蕩。說實話,對于此刻遞送至我身邊的任何物件,我都會毫不猶豫地牢牢抓住。

后來,我還是在出版合同上簽了字,哪怕正如陸野所說,這本書的出生并不能改變什么,反倒可能成為一塊任人圍觀的疤痕,一個沉默的把柄。當然,最為可能的結(jié)局是,它無聞無息,除了灰塵遍布的庫房,無人知曉它的降生或消泯,它不被任何人看到,近乎可以算作是我頭腦中衍生出的幻象。

陸野是對的。陸野總是對的。我做不到陸野的冷靜沉凝。小學時的電腦課上,我從不聽課,只是不停地玩一款名叫“青蛙過河”的電腦游戲。青蛙蹲在河岸邊,等待水上荷葉飄過,來一朵荷葉,它便躍上去,逐漸走完荷葉流動連綴而成的水上浮橋。我能做的便是盡量精準地操縱青蛙跳進每朵荷葉的圓心,并等待下一朵荷葉飄過。陸野卻是一眼看穿游戲破綻的人。他選擇毫不猶豫地操縱青蛙跳入河中,哪怕一次又一次換來游戲失敗的結(jié)局。他只堅信一點,青蛙永遠會自在地游泳,永遠不需搭乘他物渡河。

6

陸野撥來電話說,想進行一次環(huán)島徒步,大約耗時三日,問我要不要一起。他的聲音聽上去像是剛從午睡的長夢里醒來。那時我正站在一間會議室前,排隊等待面試,那是一家地產(chǎn)公司的文案工作。我穿一身租來的黑西裝,手里拿著一份透明文件夾,里面裝著一切用于證明我是什么的文件。會議室大門不斷開闔,一個個面試者被有序吐出,其余人紛紛上前問詢,我隨人群涌去,匆忙中掛了電話。整個夏天,我都坐在靠窗的工位上撰寫地產(chǎn)文案。我抄襲最多的是海子,其次是顧城。

陸野徒步旅行回來時,曬黑了一個色度,帶回幾片罕見的螺紋狀葉子、幾根寶藍色鳥羽,以及幾顆晶瑩透亮的青色卵石。他放下隨身背著的帳篷、睡袋、炊具、雨披和手杖,向我展示用DV 錄下的沿途景色,以及在霧氣中環(huán)繞海島行走的零碎片段:落日映于海面的碎影,兩只寄居蟹角逐打斗的場面……后來他將這些片段用軟件剪成短片。陸野說,今后可能還想拍點東西,如果我有空,想請我來出演角色。我點頭答應。在我對新浪潮電影產(chǎn)生興趣的時候,陸野打算去法國留學,念電影制作。為申請學校,他開始籌備短片,又將這些年寫的詩、小說、劇本以及文體不明的創(chuàng)造物整理一番,譯成法文,編成作品集。我好奇他何時學會了法文,他說在酒吧打工的時候。

陸野說,我們重看一遍《朱爾與吉姆》吧。我想起在《隨心所欲》的街景中,《朱爾和吉姆》的電影海報一閃而過。影片結(jié)尾,凱瑟琳駕車同吉姆一起墜入水中,濺起一片水花。我拿著酒瓶問陸野,想以何種方式結(jié)束生命。陸野答非所問地說,想去一次塔城,在天山腳下蓋一間小房子,種麥,養(yǎng)羊。我說,挺好,干杯。我們倒在地毯上,共同遙想在塔城的放牧生活,一直喝到月亮落下去。

7

小周的包裹是在黃昏時分送來的,躺在門前堆積數(shù)日的垃圾中,外表臟舊,我沒能一眼分辨。剝?nèi)埰仆鈿?,?nèi)里是一個干凈的白色紙箱,像一件禮物。它靜靜地坐在茶幾上,我忽然喪失了繼續(xù)剝下去的勇氣。

很長一段時間里,在旁人面前,我對小周總是冷漠,甚至惡語相向。三兩句話,甚至一個眼神,便可將她輕易灼傷。她坐在一旁,垂著頭,面容沮喪,一語不發(fā)。但她始終不曾離去,像飛蛾那樣,不停地繞著燈柱撲騰。小周手足冰冷,心卻滾熱,能夠?qū)⑽胰诨KN靠太近,給予我的溫暖太鄭重,使我產(chǎn)生逃離的沖動。

小周總為我?guī)沓斜窭锏孽r切水果,獼猴桃、桑葚、樹莓、西瓜、菠蘿,上面澆淋了酸奶,裝在透明塑料盒子里,盒蓋上用膠帶黏著一枚翡翠綠的小勺。她將色彩鮮艷、生氣騰騰的水果盒子透過鐵欄遞給我,我捧回宿舍,吃一兩塊,便擱在桌上,請室友幫忙解決。他們領情且禮貌地吃掉一兩只桑葚或莓果,便將它擱在原處。那些繽紛絢爛的水果盒子最終腐爛變質(zhì),盤繞蠓蟲,被最先無法忍受的一只手提起,穿過走廊,淌落一路汁水,最終“咚”的一聲落入垃圾桶中。宿舍樓里的野貓時常在桶中跳上跳下。奇怪的是,野貓的毛色依舊潔凈。小周說,貓的舌上生著倒刺,為保持干凈,每天舔舐身體各處,將掉落的毛發(fā)和臟污之物吞入腹中。毛團吃多了,梗住腸胃,會死??伤鼈?nèi)允悄菢用舾卸窠?jīng)質(zhì)地整日舔舐自己。小周半矮著身子,哀憐地望著樓道中散落的貓咪。

畢業(yè)之后,小周打算留在閩南。我起意去北京,尚未決定,猶猶豫豫。小周同我商討畢業(yè)去向時,我含糊其辭,只想搪塞過去。小周看出了我的漫不經(jīng)心,在街邊宵夜桌上一言不發(fā)地喝空了三罐啤酒。我按住她頻頻舉杯的手,她抬起頭,兩頰潮紅,問我是不是喜歡上了其他人。我搖頭,說,不是這么回事,有點復雜,三言兩語解釋不清。小周的一滴眼淚落入酒杯中,她仰頭喝下最后一口酒,用紙巾擦拭唇角,隨手拉開啤酒的銀色拉環(huán),說,你以為自己善良敏感,是個好人,但事實上,你相當殘忍。白色泡沫自罐口奔涌而出,澆淋在我頭上,她看著我的樣子,笑了笑,便將倒空的易拉罐往街面上隨手一擲。它在寂夜中響亮地落地,迅速被一輛九十座的雙層客車碾成薄片。

告別小周后,我時而感到如釋重負,時而又陷入痛楚。

臨近畢業(yè),酒局排布密集,推杯換盞間,我恍然記起那日是周六下午,酒局散場后,我去了泳池。黑泳衣的少女始終沒來。黃昏時分,我站在池邊,意識模糊,救生員蜷在塑料椅上玩手機,我從淺水區(qū)躍下,在水中掙扎了一陣,才被后知后覺的救生員撈起。醫(yī)生告知我,我脛骨骨折,踝部軟組織挫傷,需要住院治療。那時,畢業(yè)典禮已過,同學都已陸續(xù)離開,陸野在籌備短片。我躺在病床上,動彈不得。除了向小周求助之外,我毫無辦法。收到短信后,小周當晚便來了。她待我如常,為我準備一日三餐,為我擦拭身體、更換衣服,日夜照料,仿佛我們不曾分開一刻。

有時,小周不得不離開半日,陸野則無聲無息地出現(xiàn)在病房中,代她短暫地照看我。陸野問,你們復合了?我說,沒有。陸野不再說話,將一本厚實的法文書攤在膝蓋上,像海豚那樣一頭扎了進去。我倍感無聊,向他詢問短片的籌備情況。他從隨身的背包里拿出完稿劇本,遞給我看。劇本講的是出租車司機與搭車女孩之間的故事,公路片,充滿夢囈,虛實莫辨。劇本結(jié)尾,正像《朱爾和吉姆》的結(jié)局那樣,一對男女從橋上躍下,濺起一片銀色水花。

陸野本想邀請我和小周出演這部短片的主角,在得知我入院治療、小周照護在側(cè)后,不得不另覓人選。他說,男演員已找到,女演員空缺,問我有無合適的人選推薦。我猶豫片刻,說,問問月山。陸野手指按壓眉骨,垂頭思考。我有些忐忑,問陸野怎么看月山。陸野沒有明確回答,吐煙圈似的吐出幾個語詞:淡霧,白光,青樹葉子和犢羊。

我翻找文學社通訊錄,將月山的電話號碼抄給陸野。之后,我再也沒見過他。

多年以后,我試著去回憶我與陸野分別的瞬間,腦中一片混沌。印象里,那不過是一個平常的下午,沉悶燠熱,不見微風,日光出奇地燦烈。病床旁立著兩只碩大的深藍色氧氣瓶,金屬環(huán)上反射出鉆石般的光芒。陸野離開病房之前,曾試著去擰動氧氣瓶的銀色閥門,但失敗了。我說,我想不通這玩意兒為什么會在這兒。陸野說,或許上個病人出院后,它就被遺忘在了病房里。陸野在氧氣瓶上輕叩兩下,像是在聽取瓶內(nèi)的回聲。隨后,他沖我笑笑,揮手離開,說改日再見。他走后,痛感又蔓延開來,我忍痛睡去,睡得很不踏實。醒來時,已近傍晚,小周坐在床邊翻弄書本。她見我醒來,為我低聲讀詩:“在路易斯安那,我看見一株四季常青的橡樹?!痹谒瓡拈g隙我迅速抹干眼底的淚水。

兩個月過去,我的傷恢復大半,生活已基本能自理。某日傍晚,小周告訴我,她已訂好返鄉(xiāng)的車票,父母囑咐她畢業(yè)后回一趟家,因為我受傷需要照護,歸程一直拖延至今。臨行前夜,小周躺在我身側(cè),背對著我說,其實可以不回家,待我痊愈后,直接隨我去北京。

我一時無話,佯裝睡去,過了一陣,背后傳來斷斷續(xù)續(xù)的啜泣聲。我心生不忍,轉(zhuǎn)身抱住她,不停說對不起。小周抹去淚水,掙開我的手臂,面朝天花板,說,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也知道你是什么人。你只是不停地在船與船之間跳來跳去。而后她不再說話,轉(zhuǎn)身背對我。我思量著她的話,整夜未眠,鄰近天亮,才迷糊睡去。

窗外飄浮著煙青色的光,小周起身,換上一件淡紫色連衣裙,將房間里的物品簡單收攏。我意識模糊地去拉她的手。她俯下身,親吻我的額頭,像在路邊告別一只臟兮兮的小狗。

8

陸野短片殺青的消息傳來時,我剛出院不久,骨裂處尚未完全愈合,整日躺在床上,做各式各樣的夢。我有時夢見小周,有時夢見月山,有時是我獨自一人浸泡在碧綠泳池中,揮動四肢,試圖游到對岸。

我去北京之后,忙于生計,與陸野的聯(lián)系已逐漸淡漠。有天夜里,凌晨四點三十分,陸野發(fā)了條短信來,說,走了,再見。我因工作之事連日焦慮,眠淺,聽到短信提示音后很快醒來,看了一眼手機屏幕,再度睡去。第二天,我加完班,想起凌晨時分收到的陸野的別訊,詢問他搭乘的法航航班是否降落,消息發(fā)出后卻再無回音。過了一段時間,我辭職跳槽去另一家公司,乘晚班地鐵,迎著穿越隧洞的疾風,豎起衣領,發(fā)信息給陸野,詢問關(guān)于那部短片的事,同樣未得到回復。在短片中,月山成為陸野訴說的精神語詞,他們的關(guān)系因此熔鑄,令我羨妒不已。深夜里我時常懷想關(guān)于月山的影像畫面,其間穿插著在醫(yī)院與小周共度的炎夏時日。

那位出版社編輯再也沒有聯(lián)系過我。在某個早已過了截稿日期的夜晚,我撥了電話過去,無人接聽。我將這本想象之書從頭翻到尾翻閱一遍。第一篇是我十五歲那年寫的短篇小說,源自年幼時被遺落在商場試衣間的經(jīng)歷。

出院后,我回了趟家,將那本紙稿永遠地鎖進了童年書桌的抽屜里。在一個家中長輩的忌日,夜半時刻我隨父親去十字路口燒紙,拉開抽屜找打火機,看到那摞紙稿?;鸹ㄔ谕噬狞S紙上繾綣,疊成蓮花。最終,我沒將那摞紙稿投入火中,又將它們帶了回去,繼續(xù)鎖在抽屜里,同神奇寶貝手辦、小霸王游戲機、玻璃彈子球、作文比賽獎狀等雜物一起埋入塵堆。我忽然想起從前與陸野的一段對話。我說,想不通,為何那些作者總把遺稿托付旁人,叮囑他們焚燒,為何不自己一把火燒掉算了,干凈,穩(wěn)妥。陸野說,饑饉年代,并不是所有母親在彌留之際都忍心扼死自己的幼子。

在家中待了數(shù)周后,我去了北京。一位從前在筆會上認識的朋友說室友搬走了,儲物間空出了一張床鋪。

9

冬月里的某日,空氣干冷。我在王府井大街掐掉一根煙,火星濺落在地,女伴穿著寬松的白色羊羔毛短外衣,腳踩黑色長靴“嗒嗒嗒”地向我走來,遠看像某種纖細的水鳥。我拎過她的包說,今晚有雪。女伴挑挑眉毛,枝形耳環(huán)搖動,在商鋪的霓虹燈下如一簇綻開的銀色花箔。入場時,電影已開場十五分鐘。放映中途,她收到一條角色落選的通知短信,悶悶不樂,一語不發(fā),對我黑暗中的挑逗全無興致。散場后,她說晚上有酒局,臨時取消了前往我家小酌的安排。

我心生煩郁,翻開手機通訊錄,想著叫誰出來喝酒。猶豫半天,打給了一位同在北京的同學,他大學住我隔壁宿舍,念哲學專業(yè),也愛寫點東西。前段時間,他從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離職,把我叫出來吃了頓燒烤。海投簡歷的同時,他還跑了一陣子禮橙專車,現(xiàn)在不知在做什么。電話撥通了,他說,你打得真是時候,我正堵在三環(huán)路上。我說,今兒周五,你都敢開車上三環(huán)。他說,晚上同學聚會,不開車肯定要被灌死。怎么了哥們兒,找我有事?我說,想喊你出來喝兩杯,真不巧,改天吧。他說,怎么不巧,太巧了。晚上一起去唄,就我們系的聚會,沒外人,小博、張揚他們你又不是不認識……就在銀華大酒店,三樓落雨廳,你這會兒坐地鐵去來得及,記得跟他們說聲我晚點到。

我走下出租車,望向大堂,身著華服的門童向我鞠躬,走進飄蕩著香水味兒的寬敞大廳,一個熟悉的背影自我身前走過。她盤著發(fā)髻,頸邊幾縷柔細的落發(fā),緩步走向電梯。我快走幾步,電梯門在我面前合攏而后重啟。月山纖長的手指按住了開門鍵。我慌張鉆入,小聲道謝。她按下三樓的按鈕。我從電梯的鏡子里觀察她的神色。她并不記得我,將我視作陌生人信手相助。我輕輕觸摸鏡中她的面影,想起午夜時分沾滿夜露的草地,白月之下,一切都變得曠遠。

我隨她走入落雨廳,人沒來齊,坐得稀稀疏疏,與我熟識的舊友都不在。我僵坐在角落,聽眾人聊天,待他們提及友人名字時,好適時插話進來,將他在路上堵車的事轉(zhuǎn)告大家。然而,直到前菜上齊,都沒人聊起他。月山很少說話,大多數(shù)時候,她都在傾聽,面露微笑,顯得饒有興致。但我看得出,她一直在走神。吃到中場,友人終于推門進來,架不住眾人的起哄,只得自罰三杯,氣氛一下子熱鬧起來。酒過三巡,我終于站起身,走向月山,借著醉意向她敬酒,自我介紹說是她多年未見的文學社舊友。她有些醉了,裝作記得我,同我寒暄。與我設想過無數(shù)次的相遇畫面不太一樣,她顯得格外熱絡而健談,掏出名片塞進我的上衣口袋。我說,從前總在游泳館遇到你,一直沒敢當面打招呼。

她愣了一下,隨之笑笑,說自己從前心肺功能不好,體育課只能選康復保健課,太極拳、太極劍、木蘭扇,三選一,免修游泳課,因此至今都沒學會。我這才讀懂了她方才的笑容。她將我視作一個錯謬百出的搭訕者,并對我拙劣的表演表示出寬容和諒解。我感到一絲羞愧,意圖掩蓋這種情緒,便與她聊起了陸野。然而,這個名字竟使她感到陌生。更令我驚訝的是,她說自己從未拍攝過陸野的短片,甚至記不起他的長相。文學社成員太多了。她面帶薄醉,滿懷歉意地解釋道。一時之間,我無法分辨她說的究竟是真話還是謊言。

夜里,我將白日偶遇月山的經(jīng)歷講給陸野,算了算時差,那邊應該是下午。我說,畢業(yè)后打算回來嗎?陸野沒有回復,正如往常那樣。我放下手機,看向窗外,孤月寒星,行跡閃爍。我想象著地球另一邊的遙遠白日,塞納河、埃菲爾鐵塔、巡游湖上的天鵝、本雅明的拱廊街、帶琉璃藍窗的紅磚房子、瑰麗鎏金的尖頂教堂。陸野正在現(xiàn)實里享有夢境般的一切?;腥婚g,我開始懷疑陸野是否真的去了法國讀電影。這么多年過去,我發(fā)去的消息,他從未回復。抑或他只是編織了一個就此消失的合理借口。還有一種可能,他悄無聲息地去了塔城,那個曾經(jīng)令他熱望的夢中寂地。

我將“去塔城”這句話寫在了備忘錄里,這個念頭支撐著我趟過許多年歲。我開始堅信,這是陸野最后消失的地方,但我從未試圖尋找或證實。我想象著陸野在一片蓊郁麥田中勞作,休息時,他會直接躺在田埂上,直視太陽。秋日時分,在田中點燃層層堆積的枯色秸稈,從空中往下看,它們像火炬那樣燃燒。我對陸野在現(xiàn)實中的下落毫不關(guān)切,只賣力編織著他在精神凈土之中的勞作日常。

我打開小周寄來的紙箱,里面是一塊玻璃鎮(zhèn)紙,被不慎磕掉一角,袒露出粗糙的創(chuàng)面,還有五六冊樣刊。我將它們拿起,拂去灰塵,靜靜翻看,從頭翻到尾,作者一欄印刷著陸野的名字。是的,那些年,我大多數(shù)時候都在用陸野的名字寫作。

10

我給小周撥去電話。鈴聲空響許久,小周終于接起。我詢問她的婚期,小周說,四月二十號。我說,近日回閩南出差,能否抽空見一面,有事當面問詢。小周猶豫許久,最終答應。

我提前三日回到鷺島,在大學周圍轉(zhuǎn)了許久。街道商鋪更迭一新,唯有校醫(yī)院附近那間舊書店還在,我掀開門簾,鉆了進去,向店主詢問,是否有一本《草葉集》,店主翻找許久,終無所獲。我點頭表示感謝,離開了陰暗的舊書店。在日光下走出一段路,我被店主喊住,店主走過來,問我是不是這本書。遞來的那本書,書皮剝落,有處深深的壓痕,臟舊不堪。我翻動它,翻過“路易斯安那的橡樹”那頁,有道折痕。

我將它裝進包里,在大學路站乘上搖搖晃晃的257 路公交車,穿過半個城市,去往昔日混凝土工廠風格的影廳。沿途的一切令我不住回想昨日,即便影廳已迭代為私人展覽館。我遞了一根煙給坐在前廳不住打量我的門衛(wèi),他將煙擱在耳后,說,今天閉館。自他那里,我得以知悉影廳的全套放映設備已在兩年前拍賣干凈。下周,有位外籍藝術(shù)家會來館里辦展覽。

這里或許是個適宜的見面地點。與其在餐廳飯館會面,借助食欲和味蕾來強行拉近心理距離,倒不如真實自然些。在藝術(shù)展館,任何人都無須為沉默而尷尬。

三日后,小周準時赴約。我們彼此寒暄,靜默地觀賞著每一件裝置藝術(shù)。那本書擱在挎包中,我的手指不自覺地翻捻書頁。小周背對我,面前鋼骨天使的玻璃翅羽反射出她的面影。在她藏掩起來的神色中,我忽然明白她為何來見我,并不是因為她對我尚存幻想,或是留戀,她只是來此處悼念。注視我,如注視一塊碑冕。

走到另一塊支離破碎的鏡子前,小周忽然對我說,自己遺落了重要的東西在一樓前臺。我要隨她前往,她卻說:不必,很快的,去去便回。她的背影迅速消失,我在展館中踱步許久,終于明白了她真正要遺落的是什么。

那對雙胞胎姐妹的投影重又出現(xiàn)在巨大的銀灰色幕布上,她們對視,仿如鏡像。我站在她們面前,感到一種靜謐的曠遠。我靜立著,直至新一輪的影像循環(huán)開啟,我挪動步子,追隨游覽箭頭,前往下一個展區(qū)——玻璃迷宮。消息提示音在此刻響起,是小周。

我顧不上看她的致歉或婉拒,發(fā)現(xiàn)自己已無法走出這個玻璃迷宮。一千面鏡子在我眼前鋪展開,一千個我正走向我。在我看不清楚的模糊地帶,陸野在鏡中顯現(xiàn)。他舉起一只手,在一個邈遠之地徐徐揮動。我想起了多年前的海濱夜晚,我對小周講起的那個故事,潦倒落魄的書生,雇傭旁人將自己的夢盜走。故事的結(jié)局,白霧散去,我望見了我的倒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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