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麗
章草是從隸書到今草之間的過渡書體,起源于秦漢之際,興盛于漢末魏晉,在中國的書法字體演變過程中有著不可替代的作用。由于不夠?qū)嵱?,唐宋兩代書家少有人研究章草,但到元代,書家普遍書寫章草。黃伯思《東觀余論》言:“章草惟漢、魏、西晉人最妙……然世豈無茲人,顧俗未之識耳?!秉S伯思認為,章草由于年代久遠而失傳,宋代書家沒有人去研究章草的書寫和價值是因為宋代書家都傾向于發(fā)揮性情的主流書風,更加使得規(guī)范的章草只有少數(shù)人嘗試書寫。
元代蒙古族統(tǒng)治者憑借至高無上的統(tǒng)治地位命制蒙古新字,在朝廷大力推廣巴思八文,還制定了限制漢文化的措施,以此維護蒙古文化和西域文化。人們越來越忽視對漢文化的學習,降低了學習書法的實用性標準,導致學習書法的心理動機降低。
在蒙漢文化并存的時代下,文人學士們擔心漢族文化的傳承會衰敗下去,他們自發(fā)地捍衛(wèi)漢民族文化,復興傳統(tǒng)文化藝術(shù)。元歐陽玄《法書考·序》中說:“小學廢,書學幾絕……宋人臨拓價逾千金,刻之秘閣,法書興矣?!敝赋隽诵W是書法研究的基礎,基礎要是荒廢會造成書法失傳的危險。在元代特定的時代背景下,書家們開始大量書寫《急就章》,增加對章草的研究,承擔起傳承漢文化的責任,因此無人問津的章草在元代書家群成為一種風尚。
元代在思想上并沒有重大的鉗制,對各種思想幾乎一視同仁,延續(xù)了宋代程朱理學。元朝最初,蒙古貴族和軍功吏沒有意識到科舉取士制度的重要性,34年后才恢復科舉考試制度,且推行不平等的民族政策以掌握蒙古貴族的專制權(quán)利,使得漢人、南人入朝為官變得難上加難。文人在政治上仕途無望,于是在思想上轉(zhuǎn)向文學、藝術(shù)方面,使得書、畫、元雜劇在元代都有了很大的進步,無人問津的章草也重新活躍在書家之中。
趙孟頫出身于趙宋宗室,從小接受良好的教育,12歲時喪父,生母丘夫人對其要求甚嚴并勉勵他刻苦發(fā)憤。趙孟頫25歲時宋亡,而立之年生不逢時,此時正值動蕩之際,遭逢事變。他作為元代第四等“南人”隱于故里,發(fā)奮努力,潛心讀書,常與當?shù)氐奈娜艘菔肯嗤鶃?,成為吳興八俊之一。
趙孟頫學習書法初學宋高宗趙構(gòu),之后轉(zhuǎn)學二王、智永,以《蘭亭序》《圣教序》《真草千字文》等為古帖為宗,在晚年又融入李北海的筆法,勤奮學書,集眾家之所長。在書體上全面展開,對篆、隸、草、行、真書無所不工。趙孟頫眾多書法成就中以行草書最多,傳世《蘭亭十三跋》《赤壁賦》《歸去來辭卷》等代表作,繼承二王一脈不激不厲的平和之風,形聚而神逸,從容端莊,追溯晉人之風。
帝王對書法家的態(tài)度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當時的政治文化生活及書家的個人影響力。元初,元世祖為了緩和蒙、漢之間的民族沖突,加快元朝的發(fā)展,派遣程鉅夫到江南搜訪閑居、隱逸的士人。1286年,趙孟頫第三次被推薦上京,因為他才氣英邁,且神采煥發(fā),如神仙中人,所以元世祖見到趙孟頫很喜歡,給予很高的禮遇。趙孟頫有一次重要的機緣,在大德二年春,成宗召趙孟頫入大都書金字《藏經(jīng)》,他舉薦二十多位善書者跟隨他進京抄經(jīng),后來都被皇上賜予官職。這一南方儒士憑文藝以使其升的事情,在當時產(chǎn)生了非常大的反響,趙孟頫也借此機會成為南北兩方共同認同的書壇領袖。這二十人中一大部分在之后都為推動趙孟頫書學思想做出了一定貢獻。
歷經(jīng)世祖、武宗、成宗、仁宗四位皇帝,每一位皇帝對趙孟頫都備加寵愛,元仁宗執(zhí)政時期趙孟頫最受寵遇,使趙孟頫的仕元官宦生涯達到頂峰。元仁宗將趙孟頫比作唐朝的李白、宋朝的蘇軾,盛贊他出身高貴、博學多聞、書畫絕倫等,可見其對趙孟頫的喜愛程度。元仁宗平日里對趙孟頫以友相待,直呼字不稱名,把皇子親自交給趙孟頫學習書法,這樣的做法本身就是對趙孟頫書法的肯定。
由于元仁宗的青睞,再加上趙孟頫自身的藝術(shù)成就,趙孟頫晚年時候的名聲變得更加顯赫,這些對他在當朝的影響力起著重要的作用。他的一些學生,如虞集、朱德潤等,也都接踵進京做官。在北方一些政治地位較高的書畫家,包括蒙古人書畫家如康里巎巎,也經(jīng)常與其來往,取法也受到趙氏的影響,一些較年輕的畫家,如黃公望等,也紛紛拜其門下。許多外國使臣、僧人以得其墨寶為榮。元代帝王對趙孟頫的信任和提拔,極大地增加了趙孟頫在朝廷權(quán)貴與士人圈內(nèi)的影響力,在大都書畫圈乃至全國范圍對趙氏書法及書學思想的接受有著極大的引導作用。
劉有定《衍極注》里面說道,鐘、王與蔡邕、籀文是一脈相承的,雖然鐘、王變新奇,卻不失古意,到唐宋時期距離秦漢已久,特別是唐楷的法度嚴謹,秦漢古意喪失嚴重。宋代金石學興起,對文字學的研究取得了豐碩的成果,篆隸等古文字資料的搜集、整理,使篆隸重新受到人們的重視,到元代向篆隸推源、崇復古,不光是從文字學角度,同時篆隸的古樸自然也影響著人們的審美意象,追求篆隸本意以求高古的理念。這也是趙孟頫復古理念所倡導的恢復魏晉時期“新體”中所遺留的篆隸古法古意。
趙孟頫在《松雪畫論》中說,“古意”是對古人創(chuàng)作法則的遵循與思想情趣的追求。“篆隸為本”書法理念的核心就是篆隸筆意的古樸氣息。章草是在戰(zhàn)國晚期秦文隸變的過程中形成的,不是由漢代成熟隸書轉(zhuǎn)變的,而是來自隸書早期階段的古隸,遺留有篆隸古意。張懷瓘在《書斷》中說:“章草即隸書之捷,草亦章草之捷也?!币馑际钦f今草是章草逐漸演變而來的。草書的許多筆法來自章草,想寫好今草還是要追根溯源。
以元代書法復古風潮和“篆隸為本”書法觀為基礎,元代行草書從章草入手,追溯魏晉古意。把篆隸、章草的古法筆意融入行草書的創(chuàng)作當中,使其煥發(fā)新氣象。
人們對章草的喜愛,不局限于《急就章》這種單一的形式,元代許多書家擅長書法各體,出現(xiàn)了章草與其他書體“合卷”形式、多體“千字文”流行在元代書壇,并成為元代書法的一個鮮明特點。
元代文人題跋,有自己在字畫后面題的,有朋友或子弟題的,有雅集時眾人同題的形成“合卷”的形式,合諸家書法作品匯成一卷。他們喜歡用各種書體,章草常常被使用。如上海博物館藏《游仙唱和詩卷》就是楊維楨、陸大本、郭翼等人在玉山草堂雅集聚會時多人唱和,多家之作匯成一卷,這在元代中期是非常流行的一種新的鑒賞方式,文人墨客之間濃厚的題詠風氣,品評每人文采的同時又能欣賞書法,相互交流、學習、娛樂。
除諸家“多體合卷”外,用章草題署的跋語在元代畫作上也有許多。其書家題跋內(nèi)容的體量之大完全可以成一幅獨立的作品,如上海博物館藏饒介在《(趙孟頫)百尺梧桐軒圖》上題一篇長詩,增添了章草與今草的造型變化,使整體的形式節(jié)奏明快。這些都彰顯了章草新的表現(xiàn)形式,使得唐宋無人問津的章草重新得到重視并得到新的發(fā)展。
元代草書是書法史上不可或缺的樞紐,在宋代崇尚鮮明的個人風格書風的時代,矯正了宋末草書書寫的流弊,在異族統(tǒng)治的社會環(huán)境中還能夠使書法藝術(shù)規(guī)范前進,將共同法則鎖定在復古。章草能夠從石堆中被撿起,抹去浮塵煥發(fā)光芒,離不開元代歷代書家共同的努力。元代章草復蘇一方面為后世學習草書探索了正確方法,章草是草書的源頭不能忽視;另一方面,章草與其他各種書體糅合并開拓新的表現(xiàn)形式,在書法史中具有重要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