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默《大樟樹下烹鯉魚》"/>
■項 靜
看雷默的小說,不由自主地跟南方聯(lián)系在一起,不唯地域,我們并沒有什么嚴格意義上可以分享與理清的南方寫作特質,只是約略地談論一種寫作的面貌。它可能是簡約的因而是留白的,可能是尺度狹窄的也由此而帶來情感的密度,它們矚目于花草蟲魚帶來的生活趣味,卻并不吝嗇于以柔克剛的可能,也未必會忘卻借由想象與虛構抵達的大道。比如死亡,詹姆·斯伍德把它看作核心真理,在文學和生活中,我們經常記得真實人物去世的細節(jié),還有小說人物去世的細節(jié),這自然毫不奇怪。他反問到,難道不是因為在這些時刻里,作家從包圍著、威脅著讓細節(jié)滅絕的危險中搶奪來生活的細節(jié),以及細節(jié)的生命力嗎?這是生命的富余,把生命推至死亡以外,超越死亡。
小說集《大樟樹下烹鯉魚》中好幾篇小說寫到過逝者,他們在幸存者們的腦海中不斷閃回,以兒童的天真未鑿之氣,把人從世俗煙火和現(xiàn)世情節(jié)中短暫拉開,回到童真視域中真假難辨,此世與彼世的交接模糊地帶。逝者們(死亡)不是突兀地穿越現(xiàn)實世界,而是借助小說中孩子們的眼睛,或者天真而感傷的情緒。他們還借助時間和技術復生,在真實的世界中影影綽綽,繼續(xù)著庸常歲月與往事流年的交集。
《祖先與小丑》像是一首關于父親的散文詩,零零散散的生活細節(jié)在父親去世這個事件增加了一份沉重,法師為不存在的孩子取一個名字,五味雜陳,荒謬與儀式隆重、人心的哀痛,微妙的情緒一波一波地震動在心間。而在父親去世的頭七,“我”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想不起他的模樣,越用力想,他的身影越往后退。父親去世時并不存在的孩子出生后,填補了父親的空白,奇怪地鏈接起陰陽兩個世界,掃墓的時候,“我”感動于孩子的童言童語,緊緊抱著他,仿佛與過去、父親融為一體,“失去的都已經回來了”?!赌愫?,媽媽》媽媽去世后,爸爸帶著兩個調皮搗蛋的男孩子,他們在各自的內心世界中保存著媽媽的樣子,哥哥金甲記憶中的母親是大波浪披肩發(fā),父親的衣柜中鎖著舊時照片,從未見過媽媽的“我”只能想象著她的樣子,父親帶兩兄弟離開舊居換一種運氣和生活,直到有一天兩兄弟重回舊居,仿佛與記憶撞個滿懷。《盲人圖書館》盲人在爸爸媽媽離異后,珍藏了一張照片,一直在想象和詢問別人媽媽到底是什么樣子。這幾篇小說都創(chuàng)造了一種回到過去的裝置,懷戀舊時光不是回到過去,而是補足了現(xiàn)實缺憾的瞬間圓滿感?!蹲婺笍突睢肥且粋€跨越五十年重新復活的荒誕故事,與祖父陰差陽錯彼此錯過,是生活中命運中二次錯失的愛情故事,雷默的小說仿佛一直陷在一種生活的錯失感中,歷經生死劫難,是生活的大慟,他把這些處理成淡淡的憂傷與命運的低語,是認清了生活和生命的本質之后,做出敘事選擇和姿態(tài),如《你好,媽媽》中金甲金乙兩兄弟搬家后,每天醒來第一件事是問自己,我在哪里,他們心心念念的是“那時候,我們完好無損。我們也很快樂”。
雷默還喜歡創(chuàng)造一種陌生者之間互動的情感空間,小說中人物的故事與敘事者之間有微妙的互動。比如《盲人圖書館》盲人持續(xù)的來訪給圖書館這個既定的平靜生活圈帶來騷動,素昧平生的圖書館管理員惦記著來閱讀的盲人,他的生活、突然的一點改變、身世和未來,攪動了另一個小世界,甚至打破了“我”與其他人之間的隔閡?!洞笳翗湎屡膈庺~》是同名小說集中比較復雜的一篇小說,小說承載了更多人世的風尚。這篇小說首先是異人異事,大隱隱于市的小人物傳奇,老板老莊頗具名士風范和古風,在大樟樹下擺兩張小桌,不放凳子,客人們都站著吃,全中國都找不出第二家這樣的飯館。他一般只招待熟人,陌生人去,得看他心情,心情不好,給再多錢都沒用。老莊一道紅燒鯉魚遠近馳名,還有生活的哲學在里面,吃魚和做魚都要節(jié)制,每次殺魚都留下一個眼珠,殺到一定的數(shù)量,老板毅然結束了烹鯉魚生涯,留下無數(shù)玄想卻絕不食言。小說的最后是老莊在當?shù)匾粋€重要人物的喪禮上放生鯉魚,并親手雕了一只可以以假亂真的豆腐鯉魚,以假代真,震動了敘事者和圍觀人群的內心世界。這篇小說容易讓人聯(lián)想起汪曾祺的《異秉》、阿城的《棋王》,仿佛一個遙遠時空的故事,跟你我沒有多大關系,但又像多了一雙眼睛,逼視著我們現(xiàn)世的生活。
雷默的小說與這些性格秉性獨特的人物一樣,有一種恰切的自適和精神的富余。它可能來自于小城生活的質感,物質世界的規(guī)則尚不足以形成牢籠,于是在實名制的風土與虛構故事之間調配出合適的距離感和親切感,仿佛這些人物與故事散落在我們周圍,自由恰切地各自生長存活,不會過多打擾或者刻意去尋求呼應,但你知道他們一直存在,并且安心于他們各自的故事和靈魂波動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