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興法
第四個早上,我醒來。
我背著手,在尋找煙。
有人的地方就冒煙,所以叫人煙。
人還有,可不怎么冒煙了。
整個村子藏了起來。
我閉上眼,細數,那時村子里的煙大致有六種,粗的、細的、濃的、淡的、硬的、軟的。當然還有黏的、稠的、滯重的、飄逸的、陽剛的、狐媚的、恬淡的、滿懷心事的。
煙如人,最有個性。每家的煙有每家的個性。那時村里的人還不時興模仿。
小時候,我還能分得更細。根據煙的聚散、體態(tài)、胖瘦、濃淡、硬軟,判斷出主人家的大致秘密。
煙是每家的心事。
因為煙,整個村子在我眼里再沒有什么秘密。
一股子一股子的黑煙,直往房頂竄,像人發(fā)脾氣用頭撞墻。準是這家的男人出門了,家里的存柴燒沒了,女人只好將就點,塞點濕松樹枝。
冒出的煙一離開煙囪口,就沒了形狀,丟了魂,跌跌撞撞,黑中帶灰,鋪天蓋地,欲蓋彌彰,像懶惰的女人一年沒洗過的頭發(fā),披散在后脊。燒的定是松樹或杉樹皮?;仡^清點下自己的林子,看近幾個月黑風高夜,是否少了幾棵已能做檁子的杉樹。樹皮在晚上,用刀刮掉。第二天一早,一不做二不休塞進灶膛,裹上干柴,燒掉,毀尸滅跡。有啥用呢?還是會被第二天早上放牛的我,順著這家屋頂冒出的炊煙,逮個正著。
遇上這事,我從不告訴大人。小孩子的事不能說給大人,就像大人的事不屑于說給小孩子:小孩子家懂個啥。
也有屋頂的煙冒得飄逸的,如祥云,絲絲縷縷,漫不經心,飄飄然,似云卷云舒,不絕如縷。這大多是日子過得輕松的。一個村子,一個屋場,總有幾戶過得滋潤的,像幾塊能得到及時灌溉的田,長勢總是高過別人一頭。他們家冒的不是煙,冒的是尖。灶里燒的,多半是刨花,經常請得起木匠打家具嘛;或是干櫟樹柴,火質硬,經得起熬?;鹋c煙一樣,表面看是一樣的,其實有軟有硬。
有屋頂冒麻花煙的,一擰一擰的,兩股或是多股纏在一起,好得不得了,絞得很死,打著旋子,扶搖直上。化蝶我沒見過,化作青煙的纏綿,這便是。
冒這種煙,有兩種情況:一是柴燒得不專一,幾樣柴燒混了,煙就冒雜了;一樣柴一樣煙,一人一脾氣。二是這戶住在風口上,風干起了見風使舵的事,攪得這家的煙走了形,變了樣,原本直的,成了彎的;原本分開的,成了抱在一起的。這種情況下,風可以改變煙的走勢,奇觀出現,如命運扭轉人的走向。當然,殊途同歸,煙與人最終都踏向虛無。
那時早起,我們在山坡上放牛。朝陽觀山高,我們閑得無事,就開始盯著看各家屋頂的煙囪。只要風不亂刮,不攪和,不見風使舵,我絕對不會看走眼。
徐青家的煙囪像是長了一條長腿,總是第一個跑向屋場上空。它是整個徐家屋場準時升起的第一面旗幟———黑旗。其他家的炊煙,在這股煙的引領下,好一陣才跟進,軟沓沓地冒上來,冒得不持久。誰家的早飯也沒徐青家的豐盛,他家的菜炒得多,多出別家兩到三個。菜多煙冒得久,煙引導著柴,柴燒動著菜,菜牽動著媳婦的手。煙、柴、菜、媳婦是四件事,其實是一件事。他的媳婦是全屋場最能干的,起得最早的,勞力最好的,干活最多的,收工最遲的。所以,他家的煙囪,早上第一個冒煙,晚上最后一個收煙。
徐元家煙囪的煙冒得最遲。一個屋場,冒煙有最早的,就有最遲的。媳婦有最勤快的,就有最懶散的。他的媳婦生得老實,他當年娶她時窮得沒底。沒底時,人自己心里也沒底,什么都可將就了。
他們常睡到太陽醒過來,升了好幾竹竿高還不起床。此時,徐青家的兩口,加上十三歲的大兒子,已將村東頭三分地的草鋤完了??粗煸椅蓓數膸赘殶?,我也看到了他家生活的細節(jié):起床了。媳婦抱著個夜壺,從稻場鉆進茅廁,倒掉?;氐皆钗?,胡亂塞兩把柴,熱點剩飯??干箱z頭,這才出工。
一家人有一家人的煙囪,沒兩戶是一樣的。炊煙是村民蓋在天空的印章,煙囪是直戳天空的一截手臂,村民們總想和天空有個接應。
原來一溜兒三間房,兄弟倆分家了,一人一間半。早上細數,會發(fā)現整個屋場上空,果然又多出一股子煙。我數過,原來是二十一股,連夜長了一股,成了二十二股了。兄弟分家了,煙也分出了一份。這股剛剛分出的煙,要瘦瘦弱弱地冒上起碼五個月,之后,才能與其它炊煙一樣壯實。
煙囪的形狀也不一。最好的煙囪,是個子最高的,還用水泥糊上厚厚一層的煙囪。有了這個高高的基座,炊煙剛一冒出來,就比別人高出了一截。好比煙中貴族,有款有形,高傲得像穿高跟鞋回到村里的姑娘。
也有的在屋頂用石頭隨便砌一個的,乍看像個大鳥窩。
也有的干脆將就在土墻上斜著挖上一個的,像個大鼠洞。挖到外墻沿,胡亂扣上一個沒了底的破瓷盆,一來免得雨濺進去,嗆滅了煙。二來凡是煙,總得有個出路。這樣給煙攏了個口,又收了個腰,讓寒磣的煙盡可能冒得有氣勢,有形狀。
兒時放學路上,就有一截這樣的煙囪。我們那時就知道,寒磣的煙囪連接著寡味的鍋臺,寡味的鍋臺連接著寒酸的家。
天落雪了,放學了,有娃娃爬到這家屋后的土坎,用雪堵他家的瓷盆煙囪,堵得死死的。這家做飯時,冒不出來煙。煙掉個頭依然退回來了,委屈得很,退回灶屋,嗆得他們淚流滿面。飯實在是做不熟了,出得門來,才看到竟是這幫娃娃們干的,把煙道堵死了。煙可是一家人呼吸吐吶的另一個大器官,堵煙囪就是堵灶臺,堵灶臺就是堵吃食;堵吃食,就是堵人命,把人家的活路連根子都堵死了。
這還了得!
這家最年長的人是一個老頭兒,跳起來,跺腳大罵,沖起的雪渣與口水濺得四飛。我們嚇得跑了。
沒下雪時,有娃娃們就向這家倒扣的瓷盆煙囪里扔石子,叮叮當當作響,好聽得很,大家都沒聽過。有一個小名叫牛娃子的,一次石子扔大了,他想聽更大的更好的聲音。石子從瓷盆砸進煙囪,飛了一截,突破靠近鐵鍋上沿的煙囪壁,徑直砸進鐵鍋里。一口不知用了幾輩人的大鐵鍋,讓一個娃娃一塊石子給毀了。
老頭兒從灶屋出來,撒腿就追,可哪跑得過一個娃娃。娃娃跑得就像一股強勁的煙,一會兒就沒了影兒了。娃娃們都是過眼云煙啊,一個愣怔就長大了。
老頭罵了一回娘,算了。
幾年后,我初中畢業(yè)那年,聽說老頭兒沒了。那年夏天出奇的大旱,從沒斷過炊的屋場,有那么幾戶,一天冒三次煙的,只冒一到兩次了。老頭兒家的破瓷盆,一天頂多冒一次煙。
沒糧了,斷炊了。他吃多了紅薯葉,喂豬的青紅薯葉在肚子里持續(xù)發(fā)酵。一個老人,脹得不行了,幾天后去世了。
當年我有沒有堵過他家煙囪,有沒有讓他家的煙因一個孩子少冒一次,我始終充滿著負罪感。
他在那頭,有一個氣派的煙囪嗎?是破瓷盆的,還是高高的水泥基座的?
或粗或細,或高或矮,或屋頂,或屋旁,就讓我家的煙囪為他再冒一次煙吧。
可他,終歸已不食人間煙火。